APP下载

论上官婉儿诗歌的审美特点及诗史意义

2021-03-08马珍珍

武夷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风宫廷诗人

马珍珍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 716000)

上官婉儿是唐代重臣上官仪的孙女,因祖父获罪一直在掖庭为奴。在唐中宗时期,她被封为昭容。上官婉儿卓越的政治能力和传奇的人生经历一直被世人所瞩目,其在诗坛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她是初唐诗坛最后二十年的宫苑诗歌领军人物,诗风上承其祖父上官仪,但其作品却表现出不同于“绮错婉媚”的上官体的另一种俊朗的风格,在诗歌的内容、题材范围、意境等方面对此前的宫廷诗有很大的超越。同时,她还是宫廷诗歌的评判者,倡导一种健朗诗风。在她从政期间修建了大量文馆,评判诗歌,引领了新的审美标准,影响了当时的宫廷诗风,对诗歌的发展有着比较重要的诗史意义。

一、清雅为主的审美特点

“(上官婉儿)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咸同宿构。”[1]这是唐代著名诗人张说收集整理的《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文中对上官婉儿的评价,对其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才华予以非常高的认可。上官婉儿的诗作语言精炼,意境广阔,整体与当时的宫廷诗歌相比,展现出一种清雅的审美风格,下面试从三个方面论析之。

(一)典雅精致的语言

初唐宫廷诗沿袭梁陈诗风而盛行,诗歌言辞大多华丽纷繁,内容则陈陈相因,贫乏空洞,了无新意。上官婉儿作为一个女性诗人,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新颖的思维方式,注重诗歌语言的措辞得体,使得其诗歌语言呈现一种典雅精致而不流于浮艳。如其十三岁时所作《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剪彩花应制》中云:“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2]一个“吐”、一个“舒”字就将原本无生命的纸花描绘的生机勃勃,仿若一个生命在生长发育;同时诗人进一步用“摘蕊讵知虚”来补充,侧面表现了纸花的逼真性的特点。尾联“借问桃将李,相乱欲如何。”[2]一个“相乱”写出了桃花和李花一起交错盛开的烂漫景象。真假错杂,虚实相映,在对比中显现出纸花的特点,形象生动,真实可感。虽为应制之作,但表达流畅,语言精练,用词得体,显示出诗人深厚的文学功底。

再如《彩书怨》一诗,首联云:“叶下洞庭初,思君万余里。”[2]第一句化用了屈原《九歌·湘夫人》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典故,将这种秋日怀人情思跃然纸上,言语流畅而又雅致。颔联“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2]“冷”“虚”二字拟物境之凄冷,但关乎诗人内心落寞之情,“露浓”“月落”之景进一步映衬诗人内心的孤苦之感。其颈联“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2]再次体现婉儿对诗歌字句拿捏的精准,一个“欲”字,一个“贪”字,生动地表现了思念心上人的迫切与焦急。钟惺曾高度评价此诗曰:“能得如此一气之清老,便不必奇思佳句矣!此唐人所以力追声格之妙也。既无此高浑,却复铲削精彩,难乎其为诗矣!……‘露浓香被冷’妙在‘露浓’二字,以无意中生情。”[3]同样,在《游长宁公主流杯池》其十二中云:“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纹。”[2]“妆”和“织”两个动词的应用巧妙地描绘出青苔的样子和风吹湖面的动态感,由此可见上官婉儿作诗非常着重诗歌的字词应用,个别字句别出心裁有意锤炼,超越了传统宫廷诗的艳丽辞藻,而呈现一种典雅精美的语言特色。

(二)广阔静美的意境

中国古代诗坛历来以男性诗人为主导,唐代亦不例外。上官婉儿作为为数不多的女性诗人之一,她的诗歌并不仅仅局限于女性特有的绵绵情思,也创作了许多视野广阔、意境宏大的诗歌。不论是应制诗还是典型的宫廷诗,上官婉儿总能使之展现出一种气势磅礴的意境,如《驾辛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其二云:“鸾旗掣曳拂空回,羽骑骖驔蹑景来;隐隐骊山云外耸,迢迢御帐日边开。”[2]此诗写出皇家出行时队伍的雄壮威严,一路上鸾旗迎风舞动,卫军随从浩浩荡荡,骊山在云雾之中耸立,出行的队伍与红日并驾齐驱。最后两句不仅写出了骊山的气势恢宏,更写出了大唐的雄伟气息,寥寥几笔,将皇家气派展现的淋漓尽致。作为一首应制诗,能显现出如此气势浩然的境界,实属难得。

再如《驾辛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其一云:“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2]当年皇帝出游,十分气派,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气势。张说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中记载道:“每豫游宫观,行幸山河,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1]上官婉儿之诗注重对景物的观察,善用“灞川”“电跃”“霜原”等自创的新词来描绘物色,密附婉转而绮错成文,使得诗歌意境壮美而又广阔。此诗中所写,是唐中宗隆冬出游所见,冰封大地,雪满郊原。在这凄凉的景色中,婉儿则是意气风发,马如龙一样电掣而过,被冰霜覆盖旷野如玉一样晶莹剔透。应制诗作多数为赞颂皇家的美言,她却写的气势壮美,境界宏大,展现着一种昂扬向上的自信,这与李白等盛唐诗人所追求的意境十分相似,似非出自女子之手笔。钟惺评此诗云:“遥看、回瞩俱有分晓,绝句能徒然竞住,毕竟神老气健……全首皆以猛力震撼出之,可以雄视李嶠等二十余人矣!”[3]恰切地指出了此诗在意境上的非同寻常的特点。

(三)清丽俊朗的风格

上官婉儿有较多的出游纪胜诗作,大多以皇家园林山水为题材。在这类诗作中,上官婉儿也表现出与传统宫廷诗风完全不同的清丽俊朗的风格。传统宫廷诗大多继承齐梁浮艳之风,辞藻华丽而内容空洞,上官婉儿的诗作则表现出飘然超逸悠闲自得的心境,呈现清新雅致的风格特点。其佳句“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2]与王维的《竹里馆》中“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大相径庭。琴与笛历来是文人雅士不可或缺的佳友,上官婉儿则突发奇想,以风吹竹林为笙笛鸣奏,山涧流水作琴弦之音,清新脱俗,尽情感受山水之美妙。再如《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十九云:“寄言栖遁客,勿复访蓬瀛。”[2]其二十云:“山中真可玩,暂请报王孙。”[2]这些诗句颇具有魏晋名士之风,超然物外,逍遥自得,仿若一个顽皮的孩童,漫游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又不忘呼朋唤友来共享这美景。她这类诗歌已经突破了宫廷应制的束缚,更注重于诗人率真个性的抒发,鲜活脱俗,风格清丽。

上官婉儿在山水之中融入自身的真实情感,同时诗中多次出现松、柏、兰等具有象征意味的高雅植物,以此明鉴诗人内心“栖遁”的隐逸情怀,使得原本枯燥的宫廷诗富有生机,清新俊雅。“跂石聊长啸,攀松乍短歌;除非物外者,谁就此经过?”[2]则表现了上官婉儿对山水的狂热之心,是一种通过与自然山水的交流和浑融而达到对超越尘俗境界的把握。在上官婉儿的倡导之下,山水诗逐渐成为诗坛新的描写对象,为盛唐山水诗的发展有着积极推动的作用。

二、上官婉儿诗歌创作的诗史意义

上官婉儿对中宗文坛重要的贡献是建议扩充修文馆,对相关部门进行改造,增设新的职位,调动了广大文人参与诗文创作的积极性。同时,她还积极参与皇宫的各种宴游赋诗活动,并且进行评点,从而促进了文人群体的形成。上官婉儿的诗歌上承贞观之遗风,下启开元、天宝之新声,对于初唐文学向盛唐文学过渡有着重要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内容上的新变

初唐的宫廷诗歌大多未脱六朝诗风,但没有梁陈所赋咏的艳情诗。六朝以来的诗歌以闺怨题材的居多,但这些诗歌并非闺阁女子所作,大多是男性诗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琢磨女子心理,幻想女子思念心上人时的各种形态,其视野仅仅停留在闺阁之内,以闺阁少妇的一颦一笑或闺阁物品陈设为题材进行吟唱,内容不免浮艳浮靡。至初唐上官仪所创的“上官体”,则是在六朝的基础上更加注重对诗歌细节的雕刻和瞬间感受的描写,更多偏向声律、辞藻。上官婉儿在“上官体”的基础上着重整体场面的描绘和意境韵味的营造,其所描绘的内容已经从闺阁走向园林,视野相对于六朝闺房艳词开阔了许多。

从上官婉儿的诗歌来看,已经开始从繁缛杂乱渐趋明朗,不堆砌典故。在其仅存的三十二首诗中,《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剪彩花应制》《九月九日上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寿酒》和《驾幸三会寺应制》这三首虽为传统应制之作,但其内容展现的不仅仅是对皇家功德的赞美,更多的体现出了诗人广阔的胸襟,显现一种无可比拟的自信。如“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四山缘塞合,二水夹城流”[2],在历史的时空里穿梭,驻足观望太平盛世,睥睨九州山水,内心风起云生,颇有男性的豪放气度。《驾幸新丰温泉宫》三首,承接应制诗将诗歌视野进一步扩大;在《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中,将皇家园林山水描写的淋漓尽致,开始着重诗人个人情感的抒发,逐渐挣脱宫廷诗歌的桎梏。如其十一云:“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此真攀玩所,临睨赏光辉。”[2]诗书有藤蔓为架,丽人有薜荔作衣,不论你攀爬也好,静卧也好,都是玩乐休闲的好去处,此等场景,令人陶醉,一种闲适应景而生。再如其十二:“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纹。山室何为贵,唯余兰桂熏。”[2]内容表现的自然明丽,应用比拟的手法,石头如画画一样装饰着青苔,微风仿若飞梭在密密地编织着水纹,生动活泼,兰桂的清香则表明诗人内心对高洁人士的向往。其十七:“岩壑恣登临,莹目复怡心。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2]展现了一种隐逸洒脱,以篁竹为笛,流水为琴,奏一曲山水之乐,其景象简单却颇具风韵。综上可知,上官婉儿尝试在山水中更多的体现个人性情和个性,构成别致的意象,崇尚诗歌的内在向上的气质,因此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内容。

(二)引导新的审美倾向

上官婉儿在继承上官体“绮错婉媚”的基础上,接受了同时代“四杰”和陈子昂所推崇的风骨特色,对上官体进行完善。不但增广了上官体的外在诗文技巧美学特点,同时也填补了它风骨上的不足,形成一种缘情绮靡而风格朗健的形态。当时宫廷应酬唱和的诗歌活动极其频繁,上官婉儿则既是这些宴游活动的组织者,同时又是评判者。上官婉儿评判诗歌以有无“词气”为标准,所谓“词气”就是指诗歌表达的气韵风格是否健朗,昂扬向上。王梦欧《初唐诗学著述考》称:“尤以中宗复位以后,迭次赐宴赋诗,皆以婉儿为词宗,品第群臣所赋,要以彩丽与否为取舍之权衡,于是朝廷靡然成风矣。”[4]由此可见,上官婉儿的鉴赏水平是世人所认可的,是当时“主持风雅”权威人物。武则天时期,最有名的龙门诗会,展现了婉儿判诗的无与伦比。《唐诗纪事》卷三记载: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进,惟沈、宋二诗不下。又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沈乃伏,不敢复争。[5]

沈佺期和宋之问是当时皆善属文能工诗的俩位修学馆文士,二人诗风相近,难分上下,时人谓之“沈、宋”。上官婉儿品第其诗,自有其标准,她认为二人诗歌在功力上难分伯仲,但以“词气”而论,则宋诗更胜一筹。宋诗尾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意境阔大,充满了盛唐诗歌所具备的昂扬自信,诗情壮阔;而沈诗尾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则略显谦逊,婉儿评宋诗“犹陟健举”,因而胜出。

然而当时诗歌的绮丽雕琢仍是诗人所追求的,但诗中有无健朗之气已经成为宫中评价诗文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由这种评判方式的指引,使得宫廷应制诗比前代有了较大的发展变化,言语更趋通畅,所渲染的景象更加宏壮。纵观初唐后期诗风的转变,由溢美之词过渡到清丽俊朗的风骨之辞,上官婉儿之力功不可没,加之上层士人的积极参与,使得宫廷诗风由此转变并逐步迈向盛唐。

(三)推进了律诗体制形成

初唐宫廷诗风以上官仪所创的上官体为典范,遵循其格律音韵,着重声辞之美。而《笔札华梁》是则是上官仪写的一部诗论著作,此书是当时作诗者参考必备之书。在这本书中,他简化了前人的“四声”“八病”之说,而后提出“六对”“八对”理论,最后总结出“粘对”诗歌结构方式,随后上官婉儿潜心学习祖父诗论并且将其大力推广,其诗歌在结构内容方面,严格遵循上官体,在其应制诗和宫苑诗中多有体现,其诗歌大多对仗整齐,韵律严谨。谢无量在《中国大文学史》中说:“上官婉儿承其祖武,与诸学士争务华藻,沈佺期、宋之问应制多经婉儿评定,当时以次相慕,遂为风俗,故律体之成,上官祖孙功多矣。”[6]因此上官婉儿在评判诗歌的时候,首先看有没有符合祖父倡导的声律和粘对说,对仗是否规整;其次与“词气”标准相结合,诗歌是否健朗,二者相结合可以说就是律诗体制的完善。郑振铎说:“女作家上官婉儿是这时主持风雅的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律诗时代的成立,她是很有力于期间的。”[7]在上官婉儿的倡导下,宫廷诗人开始关注格律的应用,讲究韵律和谐、对仗工整、铺排有序,在应用典故和选词要细细琢磨,由此使得对偶、声律技巧更加成熟并得到广泛应用。律诗体制的完成对我国诗歌史影响是深远的,后辈们在此基础上逐渐完善并且在这种格律体制上展现自己的非凡文采,可以说是为即将到来的盛唐诗歌创作巅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结语

上官婉儿是唐代诗歌史上独特的女性诗人,在朝廷中官居要位,在诗歌领域引领新的审美倾向,从而影响了初唐诗歌向盛唐的过渡。上官婉儿现存诗作虽然不多,但细细品味其诗歌可看出,她以清丽淡然的山水风格丰富了宫廷诗歌的创作题材,以典雅精致的言语改造了宫廷诗歌的浮艳雕琢,以壮大恢弘的的气度洗涤了宫廷诗歌柔媚的格调。这位才华绝代、独领风骚、卓越的女诗人,倡导健举诗风,引领新的审美风格,推动律诗体制的形成。在初唐诗坛上,她超越了祖父的上官体,在绮错婉媚的基础上,注入苍劲之力和拓展宽广境界,推动了唐代诗歌从初唐到盛唐的过渡,为盛唐诗风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猜你喜欢

诗风宫廷诗人
明代宫廷队舞考论
以健为美,力求诗风刚健
歲朝图 帝王宫廷篇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浪漫宫廷
盛唐精神的缩影
宫廷古法白米饭
学苑诗风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