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的追问与追寻
2021-03-08郜元宝
□杨 扬 郜元宝 等
像柳永、苏轼这样的历史文化名人,也有不那么“风雅”的时候;而名不见经传的谢叠山,却有着“清明正大之心不可以利回,英华果锐之气不可以威夺”这种令人惊叹的“风雅”。对“风雅”的追问与呼喊,构成了陈歆耕历史文化随笔集《何谈风雅》的特质和厚重。
2021年国庆前夕,上海数位学人于风雅之地钟书阁畅谈经典阅读、历史非虚构写作与“风雅”话题。这里摘录部分内容,与读者分享。
从金器到瓷器
杨扬(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茅盾研究会会长):
在国庆节之前的夜晚,我们在钟书阁相聚,不仅仅是缘分,也说明大家对书的热爱,对这座特别的城市阅读氛围的热爱。读书本身是一件在我们城市生活中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在今天,它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落实到《何谈风雅》这本书来说——“西园雅集”是里面一个重要章节。大家可以看到,无论是人物,还是故事,都集中在一个时空里面,那就是宋代,主要还是北宋。喜欢中国古代文学的人可能都会问自己,如果你是一个古人,你愿意生活在什么时代?有些人说唐代,跟李白、杜甫为伍,觉得那是非常有意义的时代;也有人认为是汉代,拓疆,往西部去;还有一些人说宋代,因为宋代是绕不过的年代,前后有三百多年,是一个历史非常漫长的帝国。
唐人喜欢金器,崇尚那种金灿灿的奢华;到了宋代,宋人喜欢淡青色的瓷器。宋代无论是诗词文章还是闻名遐迩的汝窑瓷器,都给人一种简朴主义的返璞归真感。陈歆耕的诸多随笔,选择宋代事件和人物进行聚焦,这与他近年来的生活心境大概有一定的关系。
陈歆耕先生的新作《何谈风雅》是一部值得关注的作品。这部集子在保持他以往写作风格的同时,又有新的拓展,这种拓展就是他对历史上那些文人墨客风雅逸趣的关注和品评。他谈柳永、苏东坡、王安石,谈宋代文人雅集的烟火气,这些拂面而过的历史烟云,曾经在一些文学作品中出现过,但陈歆耕不一样。长期的新闻从业经历,练就了他的干练和敏锐。他不拖泥带水、吞吞吐吐,总是刀锋见刃,喜欢或不喜欢,态度鲜明。另外就是他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而是列举出一本本书,从那些书里寻找古人的行踪和气息。他还发挥新闻记者的职业特点,亲自到一些名胜古迹寻访探幽,由此引发出他的“何谈风雅”的追问,和对古人形迹的品评。
真诚批评与积极反省
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鲁迅研究会副会长):
陈歆耕虽从当代文学批评前沿转型到文史领域,但反思与批评的精神一以贯之。我过去关注陈歆耕先生,是因为他在文学创作之余撰写了大量短小精悍的随笔散文,秉持公心,无所顾忌,尽情批评文坛弊端,而《文学报》在他主编期间,也热情鼓励标靶精准的批评,坚持“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给基本以学院批评为主导的当下文学批评界开出一条新路,吹来一股清风。现在关注陈歆耕先生,更因为他把过去灌注在当代文学的识见、才情和热情,转而灌注到中国文化史和文学史研究领域,继广受好评的《龚自珍传》之后,又推出以宋史和宋代文学研究为主打的文化随笔新集《何谈风雅》。这些年他远离文坛喧嚣,甘于寂寞,以“衰年变法”的勇气毅力,大量购读清史、宋史和相关文学原典及研究著作,甚至不辞劳苦,南下北上,自费开展田野调查,终于登堂入室,先后写出一系列沉甸甸的关于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柳永、苏轼、章惇、谢叠山以及“宋四家”(苏、黄、米、蔡)的研究专论,其成就着实惊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史学研究既尚友古人,又自然而然地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处处可见他对中国文化之巨大历史连续性和循环性的敏锐把握。他的真诚批评和积极反省精神始终一以贯之。相对于当代文学批评,如今的历史研究让他找到了更大的精神空间,也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学术自由。打通古今和文史的界限,本来就是自秦汉至五四的中国历代通才的治学传统,陈歆耕无疑用自己的方式赓续了这一传统。
杨扬老师讲唐代人喜欢金器、宋代人喜欢瓷器,让我想起鲁迅说的一个故事。鲁迅先生说,他知道北京有个财主,买了一个鼎,就请了一帮风雅之士来欣赏,因为鼎外层有很多图画。隔了几天,财主又请来这些人,大家大吃一惊,因为他把鼎外层的图画拆得干干净净,鼎变得金光灿灿,结果被文人雅士嗤之以鼻。我一开始也和这些文人雅士的想法一样,但通过陈歆耕新书的名字《何谈风雅》,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个鼎在当初铸造的时候不就是为了盛汤的吗?那么它一定是金光灿灿的,不能是斑驳的。所以要看一切古代的东西,都应该跳出当代人眼界的局限,去想它们当初的样子。
追求“风雅”,不是附庸风雅
郝雨(上海大学传媒研究中心主任):
陈先生办《文学报》的时候,创办了《新批评》专刊,给整个文学批评界带来一股正气。这本书是不是也可能会给我们这个社会带来一股清新的风气?当今社会我们不缺乏物质方面的东西,但是正像有人提出来的,我们的文化正在粗鄙化,钱理群先生讲的“精致的利己主义”几乎征服了整个社会。。
今天,我们的精神需要什么?我们的人格需要什么?我们真的是要好好掂量一下“风雅”这两个字。我们需要人格的“风雅”,我们文明古国需要全社会的“风雅”。
除此之外,我们不应该用一种附庸风雅的态度对待传统文化,而应该对传统文化的整体有所了解,并且尽量减少错讹和疏漏。所以我们应该学习陈歆耕先生“较真”的态度——他能够把我们忽略的一些历史人物和文化现象发掘出来,包括对谢叠山的价值的重新认定等等。我读了《何谈风雅》中关于谢叠山的那篇文章后,发现自己对谢叠山的确非常欠缺了解。陈歆耕先生这本书在很多地方填补了空白,所以希望更多的文史爱好者和研究者能够关注这本书。
真实的“风雅”更接地气
苏金成(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博导,艺术家):
如果问我回到古代最想生活在哪个朝代,那必然是宋代,因为宋代的生活最有趣味、最为精致,文学和艺术成就最让大家向往。
宋代出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叫苏东坡。因为我是苏辙的后人,自然对苏轼情有独钟,比较关注他。我最初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他把苏东坡写得特别完美,是夹带着个人对苏轼的偏爱去写的;但是,林语堂对历史文献的采集与分析确实存在很大问题。我与陈歆耕老师交流的时候,谈到苏东坡的人生与艺术,谈到苏东坡当时受到的政治迫害,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苏东坡的一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磨难呢?也是带着这个问题,陈老师开始查阅大量资料,认真分析当时的政治生态以及文人之间的交往与应酬。陈老师在他的书中,对苏东坡给予了客观的评价,回答了苏东坡遭受迫害的复杂的历史原因,还原了一个较为真实的苏东坡形象。他是在还原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兼顾文学语言的魅力,写出了这本书。所以,《何谈风雅》既忠于历史,又具有可读性。
非常荣幸的是,陈老师在书中还使用了我的十八幅水墨作品作为插图,使读者在愉快阅读文章的同时,还能领略到中国水墨画的生动气韵。
谨防“断流”导致“粗鄙化”
陈歆耕(《何谈风雅》作者):
专家们用了“历史研究”的字眼儿,让我感到诚惶诚恐。只能说有一点“思考”,若放到“研究”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我是努力做到言之有据,所有的史料都有严格的标注;这一点是做到了。但愿不会让历史学家和学者笑落大牙。
刚刚有老师问到,为什么从当代批评突然跨到宋史当中?在看艺术史的时候,发现宋代有一个文人雅集叫“西园雅集”。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阵容这么强大的“西园雅集”没人知道?然后就开始找这方面的资料来看,看着看着,发现有关“西园雅集”的参与者们,在北宋可以说是最顶级的一帮人。
为什么现在写宋代的书籍或者作品比较多?我想,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宋代的史料典籍浩如烟海。光是野史就有难以计数的版本,由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历时多年整理出版的《宋人笔记》就有几百部。宋代印刷技术的出现和发展,使得当时文人的书写能够被快速地印刷、出版、流传。如果对文史阅读和写作感兴趣,不妨就从宋代开始,因为此前史料毕竟比较少,从宋代开始就多起来了;而史料多,研究和写作可以腾挪的空间也就大得多。
今天的话题是关于语言的。这不是一个新鲜话题,但又是困扰写作者的老大难问题。语言问题是写作者需要一辈子修炼的功课。有人曾经批评过我的龚自珍传记(指《剑魂箫韵——龚自珍传》),说总是离不开报章文字的风格。我想他的批评不无道理。我曾用八个字来概括我的经历:职业媒体,业余写作。我在一线做记者长达近二十年,在文学性表达中,很难摆脱报章风格的潜在渗透。虽然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在多年的写作实践中也总在尽力摆脱,但如何彻底摆脱,仍需继续修炼。过去的“业余”,在退休后成了消磨时间的“主业”,但愿能做得更好一些。当然,“报章体”与文学表达,也不是截然断裂的,也有可以交融的地方。“报章文字”追求的真实、准确,与文学写作的追求是同向的,尤其是非虚构写作所需要的。报章中那些流行的“概念化”用语,则是文学个性化表达的“杂质”。
我认为,语言的来源无非是两种路径,一是从阅读过往经典中传承,一是从现实生活中观察、积累、选择。有人说前者是“流”,后者是保持活力之“源”。我觉得,它们是一条大河的两端,因“断流”而导致语言的苍白、枯竭和粗鄙化,正是需要高度警惕的。在当下阅读基本被碎片化、娱乐化、视觉化所主宰的状况下,提倡经典的阅读似乎更为重要。无论传播的技术、载体、方式如何变革,经典作为一个民族的文化之根,始终不应动摇。
如何提升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我想了几句话,与在座各位读者和写作爱好者共勉:惟陈言之务去,惟空言之务去,惟套语之务去,惟人云亦云之务去,惟虚情伪意之务去。
最近在看宋史史料时,读到北宋晚期年间,一位谏官写的弹劾一位新任宰相的奏疏。这个宰相叫何执中,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官员,却被宋徽宗重用。这位谏官在奏疏中,用了一个比喻来批评这个宰相力不配位——“以蚊负山”!看到这里,我扔下书,转了几圈,真的有一种要跪拜的感觉。他怎么会想得出,用这样一个绝妙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