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译藏语系佛教历史文献中的“白衣说法”现象
2021-03-08孙雪峰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18
孙雪峰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18
提要:随着我国和谐社会进程的全力推进,对各种社会力量进行正确引导以实现这一宏伟目标不可或缺,其中合法宗教势力在正确的引导下必然将发挥有益效用。由此,对于宗教各方面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这离不开文献的归纳整理。从唯物史观角度出发,佛教作为一种“舶来品”宗教,在历经了两千年的历史演进后,不仅已经成为我国的传统宗教之一,更成为了整个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辐射世界各地。其三大分支中的藏语系佛教和巴利语系佛教,当前对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各项事务仍发挥着的巨大的作用,尤其是藏语系佛教经历了20世纪的传播发展,逐渐在汉族为居住主体的地区有了相当数量的受众群体。而汉语系佛教则在20世纪之初产生了具有以“白衣说法”为鲜明特色的“居士佛教”现象,其影响力延续至今。从传统藏传佛教历史文献的汉译本文献出发,归纳整理了藏传佛教历史上居士中能够担当“导师”角色的群体对藏传佛教的作用。
在社会科学领域而言,宗教被认为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属于社会意识形态。数千年来,各种宗教随着社会形态的变化,能适应的则积极调整,无法适应的则“优胜劣汰”,即使是规模如有世界三大宗教之称的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相对而言在传播方式、组织形式方面也会做出相应调整,哪怕后者相对调整较小。当代社会所存在的宗教,从正面功能而言,主要在于灭除苦恼不安,获得希望与安心。在维系情感方面,尤其是有助于匡正世道人心,确立伦理道德,乃至于发动社会反省、调整舆论风潮等。从这一角度出发,无论是在过往的历史长河中,还是在全面发展现代化的当代社会,藏语系佛教在其所属地区内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远大于此。尤其是随着近百年来世界各国联系的愈发密切和近几十年来我国宗教政策的调整,藏传佛教在欧美和大洋洲各国“市场”更加广阔,在我国内地非传统的藏语系地区也吸引着更多的信众和爱好者。由是,国内对藏语系佛教的各类研究成果近年来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出现,涉及哲学教义、历史、社会、文化各个方面,而传统的藏语系佛教文献,则是首当其冲的研究基础。
藏语系佛教作为佛教的一支,自然须具备教义、僧侣、信众、组织形式等大量必备要素,这与汉语系佛教和巴利语系佛教并无二致。其同时也具备一定独立的特色,其中之一,就是居士群体在整个藏语系佛教体系中的地位作用明显大于其他两支。
按佛教的传统,所谓居士,为梵文Grhapati的意译,也译为“家主”,其音译“迦罗越”。它的原意指的是古印度种姓制度下吠舍阶层的富人群体,在佛教产生后,这一群体中信奉佛教者居多,所以被用来称呼皈依佛教的在家佛教徒。在传入中国后,则以中国传统中意指德才兼备而隐居不仕的“居士”一词对译。东晋慧远云:“居士有二:一、广积资财,居财之士,名为居士;二、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为居士”。而以“白衣”代指居士,则源于古印度人尚白衣,佛教僧侣尚“坏色衣”,即非白色等正色衣服。在佛教系统中,僧众——出家群体和居士——在家群体共同组成了教徒群体。本文所讨论的藏语系佛教中的居士群体,主要选择其中的所谓“精英”,指那些能够广聚徒众、弘传教义、著书立说的“导师”角色而非相对众多的普通信众类居士。在巴利语系佛教和汉语系佛教中,素来对“白衣说法”现象多有避忌,前者相对遵循着更多的原始佛教传统,因此以居士为传播导师的情形十分少见;后者虽有《维摩诘所说经》中维摩诘居士为导师的典范,历史上也产生过如梁代傅大士一般的居士导师,居士群体中也不乏深谙教义者,但“升座弘法”做导师的,相对也很稀有,甚至在20世纪出现“居士佛教”现象后随即形成论战局面。可在藏语系佛教中,居士身份成为导师并传播佛教教义的,可谓俯拾皆是,因此本文的论述对象主要是这一部分居士群体。而作为佛教传播导师角色出现的藏语系佛教中的居士,或为繁衍家族、或为时局所限,虽最终选择了“白衣说法”的形式,但他们在强化弘传教义、修建寺庙、著书立说等佛教系统方面所做出的贡献的确是不可低估的。
一、弘传教义、传承法教
藏语系佛教的教义系统相对庞杂,即有巴利语系佛教尊奉的俗称“小乘”经典,更有汉语系佛教尊奉的“大乘”经典,其本身也被划入“大乘佛教”系统,但相对来说,它更具有大量巴利语系佛教、汉语系佛教所无法比拟的“密乘”或称之为“金刚乘”的经典,这也是非藏语系佛教信徒俗称之为密宗,给人带来神秘感最盛的部分。流传至今的藏语系佛教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觉囊派、格鲁派和发挥了重大影响但已融入其他各派的噶当派,以及希解派、觉宇派等,均不乏居士导师弘扬教法。
首先,被宁玛派奉为创派祖师并且其余各派均非常尊崇,实际上也是藏语系佛教开创者之一的莲花生,梵文名Padmasambhava,音译贝玛桑巴瓦,古乌仗那(今巴基斯坦)人士,精通佛教三藏,尤其是金刚乘法教,在各类文献中,他神奇的生平充满了神话色彩。公元8世纪下半叶,受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的邀请,进入藏区与寂护等高僧一同弘扬佛教。按藏族史传或各种版本的《莲花生大师本生》记载,其虽曾出家,但后来却迎娶了多位妻子,也就是金刚乘中所称的“明妃”,所以他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出家僧侣,在后世的佛教造像和唐卡绘画中,莲花生也呈现出俗装和僧装齐集一身的特殊装扮。莲花生堪称藏语系佛教中“白衣说法”的先锋,当然,他所传承的法教,多以金刚乘为主。据载,他在藏区第一座标准的寺庙桑耶寺的佛殿中,先后多次摆设坛城,登上法座,将众多的金刚乘法教传予大量藏族弟子,这其中就有号称“王臣二十五”的诸位大弟子们。在其他地方,他也或公开、或隐秘的传下了很多法教,进行了大量的教义宣讲。后来所形成的宁玛派所尊奉的教义和修行法门,按其自身的见解,都来自于莲花生;萨迦派、噶举派等其他教派,甚至包括传承系统相对差异较大的格鲁派和觉囊派,都或多或少地传承着莲花生所弘扬的金刚乘教法。
其次,对藏语系各大教派都有着深远影响的仲敦巴。仲敦巴,本名加瓦炯内,活动于公元11世纪,为藏区堆隆普扎杰莫(今西藏自治区拉萨市堆龙德庆县)人士。曾跟随进入藏区弘扬佛教的孟加拉高僧阿底峡修学九年,虽然其终生未出家而仅仅为居士身份,但是由于他在佛教教义和修行等方面的杰出表现,阿底峡圆寂前作出了传承和寺院都交由仲敦巴持掌的遗命。而仲敦巴也不负所托,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间,广纳徒众,不间断地讲经说法,并正式形成了藏语系佛教的噶当派。噶当派又因为自身系统化的理论、规范化的修持而对几乎同一历史时期形成的萨迦派、噶举派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他们的教义理论框架中或多或少都可以找到噶当派教理的影子,甚至后来的格鲁派,干脆就是建立在噶当派基础之上的教派,甚至被称为“新噶当派”。由其一生的行状,仲敦巴堪称“白衣说法”的佼佼者。
再次,萨迦派的实际创建者和发展者“白衣三祖”。按记载萨迦派重要的五位祖师被称为“三白二红”,也就是按照先后顺序,前面三位祖师是居士,后两位祖师是出家的僧侣——颇富盛名的四祖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和五祖元朝帝师八思巴·洛珠坚赞。萨迦初祖萨钦·贡嘎宁布,二祖索南孜摩,三祖扎巴坚赞,虽为居士身份,但他们对于萨迦派的建立和发展壮大却厥功甚伟。根据《萨迦世系史》的记载,萨钦·贡嘎宁布从18岁时即开始“施授修行教法”,从20岁至67岁之间主持萨迦寺达48年之久,并被接受他引导学习的人称赞为“此人乃为教法之主”。索南孜摩28岁时,“在旧寝室讲《道果法》,”——被萨迦派尊奉为最高法门的佛教教义理论及修持引导。亦曾“对众弟子讲密宗和法相等教法,……尤其是精通《定量论》等论典”,号称精通经典及善辩之能力无人能比。扎巴坚赞12岁时,就可以“为其(萨钦)弟子讲《喜金刚续第二品》”,在13岁到70岁去世之间,“修习密宗”,也就是主要着力于金刚乘的教法。尤其是“在宣讲教授方面,经典无论有多么生疏难懂,他亦无需预习,其宣讲之教法言简意赅,弟子们易于理解。”由此可见,就是在这三位居士身份的导师持掌萨迦派期间,萨迦派的教义体系和教派实力实现了由初到盛的发展,而其中除了扎巴坚赞受过近事戒外,前两位更是没有受过相关戒律。
最后,噶举派的开创者译师玛尔巴·确吉洛珠及其弟子米拉日巴等。玛尔巴·确吉洛珠最初跟随卓弥译师·释迦益西学习,后者也是聚集大批徒众进行佛教弘扬的居士身份导师,是上述萨迦派“三白二红”五位祖师的教法主要来源。但后来他颇感不满足,就亲自赴尼泊尔和印度诸地进行系统地修学,学成后返回藏地聚集徒众,“传授诸教授”,并号称有四梁、八柱等众多弟子。其中之一就是在后世藏族社会中享有盛名的米拉日巴,他虽以在藏区各地隐秘处进行苦修闻名,但也随机施教,著名的《米拉日巴道歌》就是他各种深入浅出对佛教教义及修持方法进行宣讲的合集。尤其是他培育出了几位知名的弟子,其中号称日月般的两大弟子是日穹巴·多吉扎巴和冈波巴·达波拉杰,而前者也是一位居士身份的佛教导师,后者则为僧侣,并且是噶举派的两大主系之一达波噶举的实际建立者。前述玛尔巴·确吉洛珠曾娶妻生子;米拉日巴和日穹巴则未曾婚娶,但也未曾出家。
此外,当代颇负盛名,在藏族民众中十分有威信的十世班禅大师虽曾为僧侣,但后来也还俗成家,选择了以“白衣”居士的身份来通过灌顶、传教等方式复兴藏族地区的佛教事业。
二、修造寺庙、建“根据地”
对于宗教来说,必要的宗教场所是举办宗教仪式、弘扬宗教教义、安置神职人员的必备要素,自古而今的各类宗教都是如此,藏语系佛教自然无法例外。因藏族地区自然环境的恶劣、生产力的落后以及生活方式的限制,甚至形成了“帐房寺”这种独特的寺庙形式。在游牧地区,一顶大帐篷、若干小帐篷,加上简单易携的佛像、唐卡和一些法器,再集合若干僧侣,则一个要素齐备的寺庙就成型了,他们随着放牧的信众“逐水草而居”,信众游牧到哪里,他们的寺庙就随之搬到哪里。
在藏语系佛教的历史上,很多重要的寺庙都是修建于“白衣”居士之手,这里所说的修建,指的是那些主持修建的居士身份的佛教导师,而非出资出力的信众群体,比如贵族或富商以及平民。
首先,噶当派和格鲁派的重镇热振寺,它由上文所说的仲敦巴·加瓦炯内修建于公元1057年,并成为噶当派的第一座寺院,仲敦巴在这里聚集僧众,授徒传法,成为噶当派向外传播的基地。后来又成为格鲁派重要寺院,为历代热振活佛驻锡地,而历代的热振活佛,则是凭维护祖国统一、加强民族团结的爱国行为闻名于世的。
其次,萨迦派主寺萨迦寺。当前的萨迦寺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知名的旅游景点,以大量的寺藏文物被誉为“第二敦煌”。历史上的萨迦寺则不仅是萨迦派祖寺,更是元朝时西藏地方行政事务的中心,即使在萨迦政权没落,领地属民大幅缩减后,它也始终是萨迦地方政权的政教中心,一直延续至1959年前。萨迦寺由萨钦·贡嘎宁布的父亲昆·贡却杰布于公元1073年始建,后代多有扩建,最终形成萨迦南寺和萨迦北寺两大主体建筑群。萨迦北寺由于公元14世纪之后政教中心转移到南寺而没有过大规模的增建或修葺,逐渐坍塌,至20世纪60年代基本破败,后于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有少数建筑获得修复;萨迦南寺则较好地连同寺内大量文物一起保存至今。萨迦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在当初昆·贡却杰布所修建的规模小、相对简陋的小寺庙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宏大寺庙群,但它后期的增建、修葺也往往是由历任“萨迦法王”主持,按萨迦派传统,教主采用血脉世袭制度,父子相承。从这个意义来说,历代萨迦法王以在家“白衣”居士的身份不仅担负了传续教义的职责,更完成了修建寺庙的任务。
再次,宁玛派的敏珠林寺,它位于西藏山南地区,属宁玛派几座重要的大型寺院之一。它虽然是由僧人鲁美·楚臣喜饶修建于公元10世纪,但对它的大规模改建并使之成为大型寺院的活动,则是由居士身份的德达林巴于公元1677年进行的。因此,称得上是由居士主持修建的寺庙。
因藏语系佛教所处的环境和信众传统等因素,现存的大大小小的各类寺庙中,由居士主持兴建的不在少数,但这种情况相对集中于宁玛派、萨迦派,而较少见于格鲁派和觉囊派,后者大部分寺庙的修建中,居士往往承担的是在家群体的“布施”作用。
三、著书立说、撰集仪轨
佛教的经文号称经、律、论三藏,实则在藏语系佛教中,还有第四种“续”,这是一类阐述金刚乘教义和修持方法的经典及论述讲解。在整个藏语系佛教系统中,由“白衣”居士进行著书立说对上述四类经典进行阐释,并编撰、纂集法事仪轨的不在少数。
前面提过的仲敦巴,著作有《噶当师徒问道录》《赞尊者三十颂》《在家道德规范要鬘》等多种,而萨迦派的贡嘎宁布、索南孜摩、扎巴坚赞著作则更多,仅在《萨迦世系史》一书中列有条目的就达数百种。主持扩建敏珠林寺并使之成为宁玛派主要寺庙之一的德达林巴,也编、撰、著有众多相关密续传承的论典、仪轨,比如在宁玛派称之为“教传传承”的方面,主要著有“修部中围”的灌顶法、仪轨等,在称之为“岩传传承”方面,主要著有“上下岩传”“旧岩传法”等,他将在他之前散佚未经编辑的相关教典、仪轨加以汇集、整理、编纂,最终将这些论述和经续汇编为卷轶浩繁的宁玛派南北两种传承中的“南藏”。
此外,或详或略记载于《青史》《红史》《萨迦世系史》等藏族史书中进行著书立说活动的居士不乏其人。可以说,藏语系佛教中“白衣”居士群体的著书立说行为,其量远多于巴利语系佛教和汉语系佛教,并且其中绝大部分成果通常都被奉为“金科玉律”一般的经典流传至今。
其实在藏族历史文献记载中,“白衣”居士群体所从事的传教活动远不止此。他们的形成,按照唯物史观来看,有延续教义的需要,比如在“朗达玛灭佛”期间僧人群体的显明衣着是无法存在的;也有维护统治、保存实力的需要,比如萨迦派的血脉传承;还有繁衍子嗣、维护家族利益的需要,以及民族传统或地域特色的影响等等。比如,即使在当前的一些藏族地区,民众依然认为采用“白衣”居士的方式来修学教义是很好的,这一形式仍旧被广泛接受,其中一些能够成为“导师”的重量级人物不仅在佛教方面,甚至是对当地的经济、政治、文化影响等方面,也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总之,“白衣”居士群体作为一种重要力量的存在有机地成为了藏语系佛教的重要部分,甚至在宁玛派中,一直以来都有“出家僧团”和“密咒士(白衣)僧团”的说法,当然,按照整个佛教的教义,还是出家的僧侣团体相对更有权威。而通过对历史文献的归纳总结,可以发现这种“白衣说法”现象的各种规律以及所产生的利弊,哪怕其与当前广大汉族地区的佛教界中“白衣不可说法”的认知相悖,但作为一种真实的历史存在,一定程度上与我国汉语系佛教地区近代以来力主“白衣说法”的“居士佛教”现象有很大的相似之处,重点在于“居士佛教”的产生,本身是处于“人间佛教”的大趋势之下的,而“人间佛教”则可理解为是一种力主发挥佛教“正能量”以贡献社会的主张。由是,对藏传佛教历史上相关的“白衣说法”的文献进行梳理、研究,对当前我国建设和谐社会进程中对宗教力量进行正确的引导仍是不乏借鉴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