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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云外有茶香

2021-03-08方慧勤

苏州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惠山虎丘陆羽

方慧勤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苏州除了碧螺春,还有一味较为小众的茶饮,出产于虎丘山,叫做云岩茶。自古名山出灵草,也出好泉。陆羽和李秀卿品了二十处水,在剑池西南凿井,评定其为天下第五泉。《桐桥倚棹录》描述此地:“四旁皆石壁,鳞皱天成,下连石底,渐窄,泉出石脉中,甘泠胜剑池。”后刘伯刍品评此泉为“天下第三泉”。白云茶,就是陆羽在虎丘用第三泉的水,培植出来的。据虎丘“云在茶香”的工作人员说,近年来,虎丘开始以“白云茶”注册商标,可惜广东已注册此名,因依傍云岩寺塔,所以干脆叫做云岩茶了。

云岩茶现今保持着种植时的旧址,茶树多是从东山、光福等处移植来的相同树种。虽历经坎坷,但仍有数百年前的茶树孕育新苗,茁壮成长。微微隆起的小丘陵上,间或有几株老树,枝叶掩隐下,低低矮矮的茶树自在地生长着。目前云岩茶的采摘从三月底开始到五月初结束,采摘三巡,年产量约九十斤。其实在明代,虎丘茶产量更小,明代的苏州人刘凤《虎丘采茶曲》云:“山寺茶名近更闻,采时珍重不盈斤。”文震孟《剃茶说》也有提及,说白云茶产量极少,竭山之所入,也不满数十斤。正因为弥足珍贵,官吏大肆进献,在明万历年间,虎丘的寺僧不堪需索和责打,将茶树根株拔去,纤寸不留,以躲避灾祸。但明代末年的书画家李流芳在《虎丘僧房夏夜试茶歌》中透露了一个细节,其实在当时白云茶没有被芟尽,还存有遗株:“世人耳食喧《茶经》,此山尤物遭天刑。锁园铃柝乱鸟雀,把火敲朴惊山灵。空烦采括到泥土,岂有烹噍分锱渑?邻房藏乞自封里,色敌翠羽疑空青。”原来有僧人偷偷将白云茶树收藏起来再种植。到清初时,白云茶又大片长了出来,寺僧被官吏折磨如故,因疲于应付,茶树又渐渐枯萎了。

现在虎丘的云岩茶种类不过七种,当属清明谷雨之间采摘的茶芽为最妙。手工采摘下来,需要将水分稍稍晾干,叫做晾青。晾青半小时后,就要手工在火中翻炒,名曰杀青。杀青时火候和时间都得把握好,如若炒制时间过长,则茶叶过于浓苦。如炒制茶叶过多,手力不匀,香则散矣。杀青完再晾青,再杀青,反反复复,数小时才能完成。最后顺利出关的云岩翠芽色泽苍翠,形状扁平,十分喜人。取泉水冲之,茶汤在嫩叶的映衬下,澄清莹澈,宛若春山溪涧。温气升腾,如晨起林间徘徊的云烟,这云烟若有若无,清雅朦胧。

虎丘后山茶园采摘云岩茶

苏州东山产枇杷,西山产杨梅,茶树和果树间种,所以东西山的茶叶蕴有果香。虎丘云岩茶也有其独特的气息。虎丘玉兰山房有楹联云:“冰姿素淡三春暖,云魄轻盈九瓣香”,茶叶的成熟伴随着虎丘玉兰的绽放。玉兰花开,香气淡雅。这香气氤氲一团,糅入茶叶的成长中,经沸水的冲腾,释放出玉兰花素淡清甜的气息,仿佛冲泡开来的是那一刻凝冻的空气和花香。

古时的爱茶者对于白云茶的香气各执一词。文肇祉《虎丘山志》云“其色如月下白,其味如豆花香”;熊明遇《罗岕茶记》云“尝啜虎丘茶,色白而香,似婴儿肉,真精绝”;《松寮茗政》云其“色香味韵,无可比拟”;《苏州府志》云其“色白如云,香味如兰”;《元和县志》云其“烹之色白如玉,而作豌豆香”。那时的白云茶到底是什么味,你尽可以在袅袅云烟中去遐想,然而毕竟是余芳难寻了。

如今的云岩茶,似有豆香,取一枚细看,这茶叶也形似一颗小小的豆荚,轻轻剥开,可以看得见里面披满银毫的小芽。入口略微苦涩,而后滋生几许甘甜。陆羽《茶经》云:“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说的是口感甘甜的是“槚”,不甜而带苦味的是“荈”,喝进去略带苦味,咽下去却感到甘甜的才是“茶”。两三泡下来,茶叶依旧春色苍苍,劲直纤锐,不过由最初的含蓄到自在地舒展,就像人生的更迭。

陆羽《茶经》云:“其第一者为隽永,或留熟盂以贮之,以备育华救沸之用。诸第一与第二、第三碗次之。第四、第五碗外,非渴甚莫之饮。”意思是茶煮沸时,去掉浮沫后,第一次舀出的称为“隽永”,隽的意思是味,永的意思是长,隽永就是回味悠久,茶味最佳的就是隽永了。有人把它储存在熟盂中,准备着供孕育茶汤精华和止沸时使用,其后舀出的第一、第二、第三碗茶汤,味道都稍逊。第四、第五碗之外的茶汤,不是特别口渴就不要饮用了。今人评价云岩茶,有一种说法:“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才是精华。”这和陆羽所言是截然不同的。可能缘于茶种的差异与煮茶方法的不同,毕竟每一碗茶,都是独特的风味。时空变了,温度变了,心境变了,手中的茶又岂是同一杯?

酒能排遣忧忿,让人忘却烦恼,“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想必是嗜酒之人疏狂洒脱;茶能消除困顿,致清导和,“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饮茶之人则多了份沉吟。难怪郑逸梅将酒比作侠士,茶喻为高人。当然,总有人爱酒也爱茶。这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又仿佛同一人生的两种境界。茶味由淡变浓,由浓变淡,由晦涩走往明朗,明朗走往虚无。当最后一缕茶烟散逸之时,也是人生缤纷落尽,浮现真淳之时。

明代嘉兴人李日华偏爱虎丘茶,他的《味水轩日记》中关于虎丘茶的记载有七处,他多在三四月乘船来苏品虎丘新芽。有一次比较特殊,是秋天来的:明万历四十三年闰八月五日,到虎丘。朋友带着酒榼追随,就竹亭团饮。主僧卧云水月者,摘一种叫做秋露白的秋茶,手煎供客。秋露白应该属于虎丘茶比较特别的一个种类了。根据《松寮茗政》所说,想要品尝真正的虎丘茶,必须亲自去到茶所,手摘监制。可见当时虎丘茶也是真假混杂的。

其实虎丘茶不仅在虎丘山上,周边酒楼也可以喝到。三月十九日,李日华至虎丘周华峰楼居,焙茶,主人出楮墨索诗,李日华做了一首七绝:“雨痕收尽日初长,茶市千家午焙香。越客扁舟系何处,伏龙冈下虎丘傍。”可见三月虎丘周边茶市茶香弥漫,热闹非凡,来苏州品尝的游客络绎不绝。自古繁华的阊门也是可以点试茶水的,并且阊门还能购买到虎丘茶的最佳拍档——惠山泉。相传茶得惠山泉,皆尽芳味。当时也有着惠山泉水虎丘茶的说法,王世贞《试虎丘茶》云:“虎丘晚出谷雨候,百草斗品皆为轻。惠水不肯甘第二,拟借春芽冠春意。”可见虎丘茶和惠山泉关系微妙,相辅相成。明万历三十八年四月十四日,李日华泊阊门,在此处游逛,见此处惠山空寒之泉,虎丘无色之茗,可以随意点试,评论“其为幽栖宝秘多矣”。

这虎丘茶的喝法也是好不雅致。《茶疏》曾载《饮时》,可见喝茶也是分时候的:“心手闲适,批咏疲倦,意绪棼乱,听歌闻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宾主款狎,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则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斋馆,清幽寺观,名泉怪石。”李日华饮虎丘茶,也是颇为讲究。三月二十四日,李日华过吴氏萍居斋舫,尝虎丘新芽。次日,泊虎丘,在周氏浮光楼焙茗。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着米芾的《研山图》,陆治的阔幅山水,美哉。夜晚,招友朋过舫小饮,喝着梅花酒,微醺至醉,泼虎丘茶漱咽,自云“是日可谓扬州鹤矣”,可见如意之至。《茶疏》也载《宜辍》,其中有一列为“翻阅卷帙”,言下之意阅读书籍时是不宜饮茶的,然而王世贞《试虎丘茶》:“最宜纤指就一吸,半醉就读《离骚》时。”却是一边读书,一边喝茶,不亦乐乎。

我们的饮茶,或许不需要那些特定和约束,不妨就在茶香微醺中,让一缕茶烟,一泓清莹,带自己穿梭轻阴微雨,风日晴和。记得有人说过:“那一年的沙土,那一年下了几场雨,甚至那一年的风,那一年的空气,被吸收,酝酿出植物特有的味道。所以你品的,是那一年的天和地。”那一年的清泉,那一年的阳光,那一年的云烟,那一年的苏州,酝酿出那一年的白云茶。我们姑且缅怀那一年的风和雨,举杯细啜那一年的天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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