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郁达夫对田山花袋小说创作的接受
2021-03-07薛守瑞
薛守瑞
(辽宁大学日本研究所,辽宁沈阳 110000)
文学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当一种文学思潮在某个国家涌现时,它并非“足不出户”,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对其他国家、 民族的文学创作与文艺批评活动产生影响。但在具体影响的过程中,鉴于民族文化的独特性,自然会在接受过程中发生“变异”。作为近现代世界文坛上重要的文学思潮之一的自然主义文学也不能脱俗。“‘自然主义’一词最初是指学者所从事的博物史工作,而后又指自然科学和生物学,并于19 世纪进入美学领域。1865年,法国作家左拉对其进行系统的理论阐述。”[1]左拉指出,自然主义文学理应强调文学的科学性与客观性,注重表现遗传和环境对人的影响,真情实感的流露应当是小说家创作的第一要义。这股来自欧美的思潮“旋风”刮向了日本,催生了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
与经历了暴风骤雨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不同,1868年的明治维新是一次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不彻底也给日本思想启蒙运动带来很大的妥协性[2]。因此日本知识分子亟待要求自我意识建构,无法形成真正批判之精神。尽管滋生了有跨时代意义的自然主义文学,但仍无法摆脱时代固有的局限。作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重要作家兼文论家的田山花袋,学生时代曾在老师尾崎红叶的影响下秉承了自然主义文学的创作特质,同时又大胆书写性欲,其具有“自我告白” 性质的小说理念甚至影响了后来的“私小说”。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被评论家们冠以“自序传抒情小说家”的郁达夫在作品中充斥着“私小说”的影子。在日期间,“他攻下了几门外语:日语、英语和德语……课余阅读了大量的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3]田山花袋的小说《棉被》一经发表后便有市无货,供不应求。我们有理由合理推测,郁达夫在留学时曾阅读过当时发行量极高的田山花袋作品。经资料的筛选与梳理,笔者转引前人的考证资料,“郁达夫在日记中曾有三次提及田山花袋的记述,分别是1930年5月15日、6月8日以及1934年7月24日。”[4]其中,在第三次的日记里郁达夫写道,“打算写一点东西,可是滞气又来,难动笔矣。读田山花袋之《缘》,为《蒲团》之后集,前数年曾读过一次,这一回是第二次了。”[5]在日记中郁达夫记载了自己对花袋不同时期创作的作品之阅读感受。对花袋小说的反复阅读,足以见得郁达夫对其作品的喜爱。郁达夫与花袋在现实生活中是否交流过已无从考证,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某个樱花簌簌而落的庭院里,在繁星点点闪烁的夜空下,一位在异国他乡勤学的少年,在手捧小说页页含英咀华时曾与小说作者进行了深入而密切的灵魂交流。
1 郁达夫对田山花袋文艺观念的接受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流派虽然异彩纷呈,自然主义理论体系也各有千秋,但其主要的文学观念之轮廓还算相对清晰。大致有三点:“强调‘无理想’‘无解决’的‘平面描写论’”“强调‘贴近自然’,追求一个‘真’字”“强调人的本性的‘自然性’”。花袋在其文论作品《露骨的描写》中也强调“露骨的描写”,无所顾忌甚至让读者感到战栗的“露骨”与“大胆”也传达出花袋的创作观,那便是“去技巧化”“原原本本对现实生活进行照相机式的实录”。正如其《描写论》中所提到的“平面描写论”“不要求解决任何人生问题,仅仅将所见所闻的日常生活细节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就够了”。作为生物属性的人,性欲自然是花袋笔下无法脱离的叙述重点,小说《棉被》便是围绕着主人公时雄“性欲”的产生、隐藏、扭曲、爆发、崩溃这几个阶段进行情节的铺展,真实地揭露主人公欲望的变化以及心理状况的波澜起伏。叔本华曾言,欲望得不到实现便会痛苦,欲望实现了却感到无聊。因此《棉被》中不时还有主人公欲望无法实现的哀伤情感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郁达夫与鲁迅可谓是旗鼓相当。鲁迅先生以其犀利的眼眸与深邃的思索,孺子牛般的虔敬之心静观世界、记述中国,尤其是他的现实主义小说针砭时弊,在五四时期鼓舞了大量的文坛后辈;而郁达夫凭借其作品中重视自我感觉的书写、张扬个性的浪漫主义小说,对“灵与肉”“爱与欲”问题的大胆揭露与书写,为五四时期青年个性之启蒙提供了来自文学的力量。可以说,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开创者。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这部文学史论著里,作者高度评价了郁达夫的文学史地位,此前针对郁达夫笔下近乎“病态”的情欲书写,学界的态度褒贬不一。但《三十年》则从“民主与科学”“西方人道主义思想”“日本‘私小说’”[6]3 个角度对郁达夫的情欲书写进行肯定。花袋身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前辈,对后辈们的“私小说”影响巨大;而“私小说”又与郁达夫“自序传”理念不谋而合,皆是“自我告白”与“自我剖析”之作。
一部小说创作结束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了。在小说文本背后,隐藏着作者进行创作时的文学观念,它们伴随着语言符号这些视觉工具,传递到读者的脑海中,“接受” 这样一个行为便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当然,接受并不是“全盘式”的吸收,而是“有所筛选”“加以选择”的变异。“接受与影响中最重要的因素有时不一定是影响源本身,而恰恰是被影响者所处的环境及其时代的要求。”[7]郁达夫对花袋的接受亦如是。除了对花袋对“性”大胆书写的借鉴之外,郁达夫也进行了贴合时代要求的“过滤”与“改造”,那便是五四时期启蒙叙事之创新。
2 “压抑与苦闷”的跨国对话:《空虚》对《棉被》的效仿
《棉被》可谓是一部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小说,其前承以往自然主义作家创作理论经验之大成,后启“私小说”“心境小说”之叙述模式。《棉被》这部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时雄与芳子正是真实世界中花袋与其女弟子美知代的映射,是花袋真实经历的记述,也是其“告白之书”,花袋在其中毫不掩饰地书写自己的恋爱故事和因性欲所遭受的烦恼。日本知名文艺评论家岛村抱月曾评价《棉被》为“肉体的人赤裸裸的忏悔录”。身为男主人公的小说家时雄厌倦了每天起床看同一张脸,于是心中便产生了隐秘的欲望。当女学生芳子寄宿在自家时,时雄虽然有想法但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在这一阶段的时雄一直是隐藏自己的欲望,甚至通过转移注意力等方式压抑自己的欲望。直到时雄得知芳子早已经有了男朋友田中,因此他倍感烦恼,试图作为芳子和田中的爱情守护者来设法延缓两人的爱情进程,压抑的欲望逐渐扭曲,时雄一反常态,他的行为甚至有些“变态”。当时雄从反复试探芳子,得知了芳子与田中早已经发生过性关系后,时雄的欲望终于爆发了。伴随着情节的逐步推至高潮,时雄一气之下赶走了芳子。芳子走后,时雄抱着残存着芳子味道的棉被,“难以形容的女人那令人思念的油味儿和汗味使得时雄的心怦怦直跳。棉睡衣压在脸上,尽管领子上的天鹅绒格外的脏,却只是尽情地闻着那令人怀念的女人的气味。性欲、悲哀和绝望,一股脑儿地进入了时雄的心。时雄盖着那条棉被,穿着棉睡衣,将头埋在那冰冷、肮脏的天鹅绒领子上哭泣。”[8]这段生动的心理和行为描写足以在文学史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能充分地说明花袋“大胆的、露骨的”对人之复杂性的思考。
与时雄的压抑相似,郁达夫的短篇小说《空虚》(又名《风铃》)中也塑造了对欲望进行压制的男性形象质夫。质夫不断地面临着“性的苦闷”,无法向躺在身旁来借宿的日本女子做出内心真正想做之事,甚至采取了与时雄一样的举动——即感受被子上残存的气味,“质夫把两手放到身底下去做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四体却感到一种被子上留着的她的余温。用鼻子深深地在被子上把她的香气闻吸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体部酥软起来了。”[9]在之后的故事情节中对同乡的k 女士的冲动也无疾而终。欲望得不到宣泄的质夫几乎是病态的,终日在苦闷中彷徨拉扯,将曾经完整的魂灵弄得疲惫不堪了。但郁达夫明显不仅是为了自我告白与剖析,质夫的“苦闷”不仅是个人欲望压抑的“苦闷”,也是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之“苦闷”。因为“国之不国”,所以“人不像人”。病态的少年承载着国族命运的隐喻,个人与祖国就那样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正如郁达夫在其家喻户晓的代表作《沉沦》中曾经悲愤地写道:“祖国呀祖国!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空虚》在小说叙述中也有诸多相似之处,如两部小说均采用倒叙的手法,是在上帝视角下以第一人称叙述主人公内心起伏与情绪变化为故事线索。《棉被》从时雄得知女弟子有了男朋友开始回忆女弟子初到门下求学的故事,而《空虚》也是从质夫的回忆开始。两部小说都是在叙述男主人公邂逅动心女性时的心理波动,也均是大胆、露骨的书写内心的欲望。在情节结构、主要意象、叙述方式上,郁达夫都有着对花袋的效仿。但与花袋不同的是,郁达夫将笔端诉诸对社会的批判与反思,有着作家内心中更为广阔的自我意识之舒展。这不仅是因为作家文艺观的不同,也反映了时代环境等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是难以抹去的。
3 结语
生于颠沛流离的年代,一生如浮云一般的郁达夫,他的悲情、沉沦、苦痛注定与有着漫长历史的一衣带水的大和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物哀”意识产生共鸣。远赴东瀛不仅仅是求学,更是逐步接近最真实的自我。田山花袋书写性欲的变化,是直面自我的真实,但最终只是局限于个人生活的喜怒哀乐;而郁达夫书写性欲的苦闷,尤其对青年性欲压抑的刻画,在国内却启发了大量的新青年们自我的爆发,卸下了烙印在身上的沉重枷锁。郁达夫的个性气质是悲戚的。因为敏感所以关注到了常人所意识不到的东西,比如来自弱国的自卑情绪。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郁达夫,并成为其笔下绝美的歌谣。郁达夫在小说创作中存在着对田山花袋的效仿,但也超越了其囿于个人视野的局限性,形成了自己的专属风格。
笔者喜欢加缪的一句话,世界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面对时而“失格”时而荒谬的世界,“爱与诚”始终应该是我们不应丢弃的品质。因为追求真实,身为文学家的田山花袋真实地书写心中所想,孤旅悲情的郁达夫书写情感的真实。唯有心中有爱,笔下方能有情。郁达夫是不幸的,在抗战胜利的曙光就要来临之际他因被叛徒出卖而丧生。他又是幸福的,能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笔耕不辍,为世人留下独具一格的凄美的诗歌与感伤的小说。在比较文学研究中,作为起点的影响源与作为终点的接受者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但不可忽略在影响与接受中,接受者的个性特征、接受者所处的外部环境等因素的重要作用。文学接受也是“文化过滤”的一种表现,在接受的过程中发生“变异”是极其普遍的现象。正是这些大量的“变异”现象的存在也向我们说明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这一方向的存在是有必要且十分美好的。世界多变而恒拥,文学孤独而自由。比较是一种研究方法,而文学将永远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我们可以想象,孤身赴日的郁达夫在斜阳下独酌,并非“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热闹,却有着“断肠人在天涯”的无尽孤独。这种孤独感让他思索自身的痛苦与国家的沉疴,也让他拿起书生的武器——笔,不断地进行着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