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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无人生还》中的空间生产

2021-03-07李望华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1年26期
关键词:罪犯士兵空间

李望华

(广州商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700)

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是英国女性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与松本清张、阿瑟·柯南·道尔被尊称为世界推理小说三大宗师。小说《无人生还》被公认为其代表作之一。

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的研究在国内外已有不少成果。比如,美国认知语言学家研究作者如何利用修辞、认知误导等手段对读者期待进行引导从而创造悬念[1]。文学研究者分析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女性作者身份对叙事、人物塑造和细节描写的影响[2]。国内的研究基本是从叙述、主题、情节等角度切入[3]。偶有作者着眼于其叙事技巧与空间描写的交叉运用[4]。而该文聚焦于小说中作为客体的空间如何被各种社会力量、权力等操弄和重组,分析空间运用在主题塑造、情节推进、效果渲染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1 空间的问题化

空间作为永恒存在,自从有了文明,就被当作研究对象,哲人们一直试图弄清空间的本质和特征。理性主义崇尚抽象思维、逻辑推理,认为只有经过抽象归纳才能找到事物的本质,因此随着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兴起,空间变得可以被标注和计算。因此,空间被抽象化为万物的容器与背景,与人的主观能动性无关,所以空间被“空洞化”“同质化”。在这种背景下,虽然空间的客观性得到承认,但人们往往无视空间的存在,认为空间只是“所有生产得以进行的地方”,其作用可以忽略不计。经验主义则否定了事物存在的客观性,认为人的感知是真知的唯一来源。如贝克莱信奉“存在就是被感知”。在经验主义眼中,空间只有被感官感知才能存在[5]。因此他们倾心于研究心理空间。这种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二元辩证法虽扩大了对空间的认识,却依然无法反映空间的全貌。

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都具有认识的片面性,未能深入理解实践与空间的辩证关系。以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实践哲学则提供了新的视角,将实践引入到空间认识论中。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是实践论空间观的集大成者,其空间生产理论对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空间观以及传统二元辩证法提出了挑战。在其空间观中,空间可以是作为事物、事件的容器出现的,但不具有整齐划一的均质性。因为传统的二元辩证法无法完整看待空间的特性,如地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物理空间和想象空间的区分不能完全解释空间的构成,所以他引入了空间三元空间辩证法,认为空间是人类实践的产物。在物质空间,心理空间之外,还应加入社会空间。社会空间实现了物理与想象、主观与客观、物质与心理等的统一。社会空间是具有物质基础的存在,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对空间加工的结果;同时,空间也对身处其中的不同主体产生影响[6]。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空间可以分为:客观的物理空间、主观的心理空间和实践的社会空间,分别命名为: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

2 空间实践:天堂的塑造

《无人生还》故事的发生地是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岛,属于列斐伏尔所称的“空间实践”范畴。根据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空间实践是社会生产实践的物质场域,指不依赖人的感知而存在的物质空间。作为荒凉的孤岛,表面上好像远离了社会。但马克思指出,由于人的实践活动,世界早就不存在纯粹的自然,纯粹的自然已然消亡,只存在“人化的自然”。所以,这个小岛空间也是社会关系加工的产物。

士兵岛被塑造成众人心目中的天堂。在基督徒和普通人眼中,天堂象征着美好、安稳;天堂的人感受不到忧伤、痛苦和眼泪;他们没有死亡,只有永生。在《无人生还》中,士兵岛在众口相传中被符号化为一个充满了希望和美好的度假圣地——众人心中的“天堂”。首先,士兵岛被大众塑造成纸醉金迷的场所。“据说首位岛主是个美国富翁,……在岛上建了一幢豪华时髦的别墅”。后被神秘富翁欧文买下,言传买主的真实身份是好莱坞电影明星[7]。总之,这个小岛是金钱财富的代名词,它被符号化为高贵、富有和奢华。小说中,欧文这个人物并没有真正出现过,也许,他根本就不存在,他不过是法官杜撰出来的神秘富豪,法官只是借神秘富豪的身份强化小岛的符号化。

其次,小说中的各位主人公都收到了一封邀请信,这封信根据各人的需求设计了必须前往士兵岛的理由。如果你需要工作,士兵岛可以提供工作,如罗杰斯夫妇被请来做管家和厨师,维拉被请来做秘书,隆巴德将军被请来从事神秘的事;如果你需要休闲,士兵岛可以提供与老友聚会的机会,如安东尼·马斯顿被所谓的暴发户请来度假;如果你想获得尊重和感恩,则有遥远的久未联系的朋友以感恩为名提供聚会理由,如布伦特小姐,被久未重见但暗慕已久的朋友邀请来度假。总之,去士兵岛的理由都是充分的人性化的,绝对可以满足主人公的急切需求。不可置疑的是,士兵岛的天堂形象构建得到加强。

最后,士兵岛成为脱离了所指的能指的游戏场地。士兵岛,从物质空间上看,独立于大陆而存在,代表着从社会关系的母体空间中单独出来。在克里斯蒂其他的小说中,这种抽离的社会背景的空间不止一次地出现,如《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游船,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列车。从现实社会抽离出来的空间使得各位主人公短暂地从自己的社会关系中脱离出来。因为各位主人公对自己的罪行都心知肚明,所以其实他们都背负着或多或少的精神负担,士兵岛的召唤,意味着他们可以脱离旧有社会关系的羁绊,让身份的能指和所指断裂,他们能够以摆脱了所指的、干净的身份参与游戏,去轻松地享受度假或工作时光。天堂的重要特征是复杂社会关系的简化,使压迫和受压迫不复存在,人们是完全圣洁的,毫无罪恶之处。从这个意义上,士兵岛就是他们的天堂。

作为空间实践的士兵岛,被建构为天堂,表明自然是各种社会关系生产的产物,而不再是与人的活动无关的。自然空间会成为生产主体、生产目的、生产手段的产品。正如列斐伏尔所说:“事实是自然空间在不久的将来就看不见了。……自然正在我们身后的地平线坠落下”[8]。

3 空间表征:心理空间的曝光

空间表征是指特定的社会实践空间所凝聚积淀的构想性、观念性和象征性的意识形态空间,是一种侧重象征想象的精神性空间[9]。斯图尔特·霍尔谈及“表征”时指出:应将表征理解为赋予事物以价值和意义的文化实践活动,是一种意指实践。在解释表征时,他选取了建构论作为表征的理论研究路径,克服了主客二分的理解方式,强调“表征”的文化实践性和意义建构性,即意味着将人类的实践活动看作一种文化实践活动[10]。因此,象征想象的心理空间成为人类实践活动的客体和产物。在《无人生还》中空间表征也成为被操弄、塑造的对象,即心理空间成为被生产的产品。

小说中没有直接描绘各位主人公的心理,但读者不用担心无法看到他们心理空间。作者通过时空压缩的运用,凸显了他们的心理空间。戴维·哈维对现代空间性的描述:时空压缩。时空压缩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我们花费在跨越空间上的时间急剧缩短,以至于我们感受到现存就是全部的存在;另一方面是空间收缩成了一个‘地球村’,使我们在经济上和生态上相互依赖。……前一个方面的‘压缩’可以叫作‘使时间空间化’,后一个方面的‘压缩’可以叫作‘使时间消灭空间’”[11]。小说中八位成员收到邀请信后,都争先恐后地或开汽车,或搭火车,利用当时都是最快的交通工具,要达到“恨不得早点到小岛”的目的,如安东尼·马斯顿甚至不惜拼命超车去搭船,遑论已经提早到达小岛的罗杰斯夫妇。当他们快速地从自己的生活跨越空间到达士兵岛时,时间被当成消灭物质空间的工具,使他们与天堂的空间距离在心理上无限缩短。主人公的集体空间表征,即心理空间要表达的是:赶快去士兵岛享受一下,生活是可以继续的。

随后作者用空间套嵌的方法,建构了众人的心理空间。士兵岛上别墅的地下室是第一层心理空间。众人刚刚吃完晚餐,就听到有个喇叭开始宣布众人所犯下的罪恶。众人的隐秘被曝光,让他们其中某些人暴跳如雷,一个怒气冲冲地找寻声音的来源。最终发现声音来自地下室里的留声机,它正在播放事先录好的唱片。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指出:地下室象征着人的心理层级的隐秘部分:本能[12]。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指出,本能是个体潜意识,它是混沌的,包含着从久远以来存在的与动物类似的冲动:杀人,爆裂冲动等。第二层心理空间,就是在这个留声机空间之上,各位来客的注视。留声机引导古堡中众人观看自己的心理空间,审视被自己遮盖的本能中的杀人冲动。第三层心理空间,则是在各位客人之上,还存在着一个万能视角的注视,即即将开始行动的法官、行刑者——他是不在场的,因为客人中没人知道他是谁;同时他是在场的,他已经洞悉了所有人的罪恶,他通过留声机召唤各位注视自己想遮盖的秘密:你们的隐秘杀人冲动已经被曝光了。

对各位受邀到士兵岛做客的主人公来说,日常空间是缺位的,不在场的。法官选择当众宣布罪行,使他们缺场的日常生活变成在场。日常生活空间的引入摧毁了他们的心理空间。资本对日常生活有天然的抵制。戴卫·哈维曾指出:资本主义的循环过程是:金钱被商业推动去购买劳动,投入和生产资料来生产商品,商品被销售以换取一定的生产成本加上盈余(利润)。这一包括不同地点的商品生产过程都臣服于一个逻辑:对于这些地点的特殊性漠不关心[13]。即资本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构建人和人的社会关系。正常资本关系中赋予了小说主人公看似正常的身份:贵族、医生、军人、教师等。这些主人公是以资产阶级利益创造者和受益人这个符号存在的,但日常生活却是缺位的。日常生活的缺位,保证了资本主义经济的正常运转,但导致了个体生活的虚伪化和人物的符号化、单向化、脸谱化。资本的正常运转依赖于不同社会关系的维持。罪行的揭发,使得他们的身份立即坍塌。如令人尊敬的将军是个假公济私的人,把自己的情敌派到危险的战场,使其殒命;满口宗教道德的布伦特小姐,却完全不顾自己侍女的死活。身份的坍塌在资本运转中意味着利益链条的打破,利润的失落。在达到摧毁他们的心理空间的同时,也使作者达到了另一目的:揭露、批判单向度的资产阶级生活的虚伪性。

4 表征空间:权力关系的颠覆

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表征空间指社会空间。传统二元对立使空间形式处于分裂对立状态。从三元空间辩证法出发,表征空间包含着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的统一,真实空间和想象空间的统一,具体与抽象的统一,实在与隐喻的统一。福柯进一步丰富发展了实践论空间观,提出了权力空间观,空间是作为场域进入哲学视野的。空间是政治权力争斗的场域,意识形态争斗的场域。在表征空间中,权力、资本、阶级关系都以某种方式改变空间关系,以期获得塑造客体的目的。

在《无人生还》中表征空间是警——罪权力关系到生产的产品。但这里的警——罪权力关系与传统的犯罪小说是截然相反的。在传统的犯罪小说如《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经典的模式是罪犯犯案,留下受害者,自己却从现场逃遁或藏匿起来。警察被抛入未知之中,他们必须细心研究现场每一条线索,模拟犯罪动机,排查、抓捕罪犯。警察工作异常艰辛。此时,罪犯是主动的,警察是被动的。而在《无人生还》中,罪犯从主动变成了被动一方。

在《无人生还》中,法官(警察)藏在暗处,具有全能视角。首先,他对罪犯的行为、动机了如指掌,对罪犯审判是缺失的,但却是无可辩驳的;其次,他可以对每个罪犯全程监控,让罪犯心惊肉跳。物质空间的界限,限制了人在空间的移动,墙壁等成为空间自然的障碍物。但在该书中,行刑者如鬼魅般地存在,对每一个罪犯单独留在某处空间的时间了如指掌,每次都能选罪犯单独于人群的时间下手。给人的感觉是室内空间的界限仿佛消失了。剩余的罪犯个个都如履薄冰,虽然他们极力想找到藏在暗处的警察(法官),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而且,更糟糕的是,警察还规划了罪犯受罚的方式。一进入士兵岛,这些所谓的客人就发现了贴在墙上的儿歌和放在餐桌上的士兵玩偶。他们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但逐渐地,他们发现,他们的成员几乎都是按照儿歌的内容方式被杀死的。每次死一个客人,就少一个士兵玩偶。作为符号的士兵玩偶的所指就是服从命令。在古堡这个空间里,玩偶的消失,投射出他们只能服从法官安排的命运,体现了彻底颠覆的警——罪权力关系。空间被颠覆的警——罪权力关系生产出来,也是“组织、监管和宰制社会形式的过程”。现在,空间的规劝功能得到了完全的发挥,法律对犯罪分子形成了压倒性的压力,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快感”,体现了作者想不遗余力惩罚罪犯的愿望。

警察在权力关系中占主导地位的明证,也从法官对自己的行刑中体现出来。从电影的架构中来看,法官选择用消灭身体,即用消灭空间的方式来净化空间。因为在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看来,身体与存在直接相关,具有最原始的空间性,所有的空间都是从身体延展开来,没有身体就没有空间。在电影中,消灭罪犯的身体,就是消灭了犯罪空间。这体现的是野蛮原始的执法手段,在法理上是不被现代社会所接受的。作者借此表达了对法律、审判制度的失望,特别是对冗长的审判环节带来的惩罚的不确定性的厌恶。作为案件策划执行人的法官自己,也依照士兵歌谣的剧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自己也犯过错,导致了无辜者的死亡。他通过消灭自己的身体——空间的起点,达到象征性消灭司法体系的目的,呼吁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司法体系的重建。

5 结语

在电影故事架构中,空间不是冰冷的容器,不是统一的背景,而是成为客体,成为主体生产的对象。电影情节的安排,贯穿了不同主体对空间的生产。作为空间实践的士兵岛被法官塑造成为天堂,成为吸引犯罪前来伏法的圈套;远离海岸的小岛让罪犯远离自己的社会关系,暴露在正义的注视下,为惩罚创造了条件。作者用“时空压缩”的手法,消灭了物质空间距离;通过空间嵌套,展示了罪犯的心理世界,让他们从犯罪后的心安理得中变得清醒,继而惊恐。而在表征空间中,作者通过颠覆的罪——警权力关系,给罪犯施加了无法忍受的压力,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快感,更让读者深思对司法体系的改变紧迫性。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电影《无人生还》中,完全颠覆了传统犯罪小说以时间为线索来推进情节的做法,空间生产主导了小说的架构、情节和悬念。非理性的情节设计,也昭示着这本小说不过是一个乌托邦式幻想,整部小说只是着眼于给人带来快感而已,并没有着眼于解决真实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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