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时”利导
——范蠡对老子天道观的继承与发展
2021-03-07赵可
赵 可
范蠡上承老子素朴的天道论思想下启战国黄老道家经世之学,是以老子思想为核心要义的原始道家向战国黄老道家分化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重要人物。范蠡真切履践道家哲学理论智慧,继承并发展老子天道观思想并成功将其指导社会实践,使老子的形上主体“道”可以落实到形下现实层面。范蠡作为推动道家学派和道学理论分化演进的关键人物,其智慧值得后世道学者去继承,挖掘和发扬。
一、范蠡的天道阴阳思想
范蠡师承自老子的弟子,这是学界目前所无可厚非的事实,但是关于老子的弟子到底是何其人,学界还莫衷一是。学界大部分学者认为范蠡受学于计然;但是,也有学者认为范蠡师承自文子,并且将老子和文子比之于孔子和颜渊,这不免让后人认为老子的弟子是文子,还有学者认为计然就是文子;除此之外,甚至有些学者对计然其人是否存在提出质疑,表示计然只是范蠡所作之篇名。虽然范蠡师承自老子的弟子,但究其根本还是在老子的天道观基础上有所发挥,所以本文只就范蠡继承和发展老子天道观思想进行论述,对其他问题均不做讨论。
在老子的宇宙观哲学思想体系内,道不仅是万物创生的起点,还具有高度的抽象性,而天道则是道对万物理序和自然界的映照;范蠡在老子的基础上将天道的抽象性构思落实到可察可感的对象身上,这就使天道有了具象的实际内容。老子笔下的天有着“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子·七十七章》)“不争而善胜”(《老子·七十三章)“功成、名遂、身退”(《老子·九章》)“利而不害”(《老子·八十一章》)“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老子·七十七章》)的品格和特色。此时的天已经不再是原始社会具有神秘宗教色彩和神性权威的“意志天”,而是哲学范畴之内的“形上天”,这样的天蕴含着万物存在的具体法则,也体现着拟人态的思想意志,但这只是说明了天道运行的抽象性特征,其中具体的操作性内容还没有显露出来。《老子》第十六章:“万物并作,……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天乃道,道乃久,……”万物蓬勃生长,在自然界中完成生命的轮回,陈鼓应解释说这里的天是指“自然的天,或为自然的代称”[1],自然界万物生发兴灭的轮回就是道,体悟到这样的道才能长久。范蠡将天道的这种抽象性特征和自然属性用地生万物的道理展现出来,“唯地能包万物以为一,其事不失。生万物,容畜禽兽,然后受其名而兼其利。美恶皆成,以养其生”(《国语·越语》),这就使老子的天道观有了形而下层面的具体展示。
老子提出的天道观可以说只是一个抽象性的总体指导原则,而范蠡除了将天道落实到自然界具体可感的层面之外,更是将阴阳的概念引入天道。“天道阴阳”思想不仅使老子原始素朴的天道观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还使老子的天道观有了具体的可操作性。范蠡循着老子天道“反者道之动”(《老子·四十章》)和“周行而不殆”(《老子·二十五章》)的这一客观运行规律,将老子原始的天道观思想改造成天道阴阳学说,这一学说后来成为战国黄老道家理论演进的重要依据。范蠡精通天文知识,他用日月星辰将天道具象化。“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国语·越语》),“常”就是天道,这样的天道是自然事物本身发展变化的规律,具体表现为日月的更替和阴阳的转换。《越绝书·吴内传》中记载:“天贵持盈。持盈者,言不失阴阳、日月、星辰之纲纪。”,“天道盈而不溢,……言天生万物,以养天下;蠉飞蠕动,各得其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失其常,……”这是说,天道的运行规律是圆满充盈且不外溢的,宇宙中的日月星辰各司其职,阴阳二气能够调和;自然界的一切生物能够按照它们的特性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失去它们生长成熟的时序规律,皆是由于天生育了万物,道的运行化育了万物,天道使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按照其自身的轨道运行而不脱失,这才有了宇宙的和谐圆满。同时范蠡作为一名政治家,还将天道推衍至了人的行事准则。“人道不逆四时者,言王者以下,至于庶人,皆当和阴阳四时之变,顺之者有福,逆之者有殃”(《越绝书·吴内传》),无论是国君还是平民,其生活都应该顺应阴阳消长、四季时序的变化规律,这是人行事的原则,顺应这个原则就会得到幸福,违反这个原则就会有祸殃。范蠡把天道具体化为自然界客观存在的具象事物,将天道的运行规律用阴阳对立的转化和四时的运行节律来表示,并且还用天道的这一规律来约束人的行动,如果人的行动违反阴阳节律就会导致灾难的发生,这是范蠡用阴阳四时节律对老子抽象天道观的具体落实。
范蠡是在继承老子的天道观基础上对其进行了发展,老子的天道和范蠡的天道都是观察和研究自然的产物,都是人事所应遵循的基本原则。天道在老子笔下是抽象的,而经过范蠡的改造就可以落实在具象层面上,这样天道就成为可以观察和把握的具体存在,顺应天道就具有了可操作性,可以落到实处。
二、范蠡的“时”论和“因”论
范蠡援引阴阳入天道,使老子抽象的天道观有了具体可感的行为对象,不过要使天道阴阳理论为人事活动提供更有效的指导,还需要进一步引入具体的可操作性方法。在此基础上范蠡发展了“时”“因”两论作为天道阴阳思想的方法论准则,这就使天道阴阳思想和现实实践有了具体的切入点。“时”论和“因”论这两种具有实践指导意义的方法论准则,在范蠡一系列的政治和军事活动中得到成功运用。
(一)范蠡的“时”论
老子在其五千箴言中对“时”这个哲学方法论进行过阐释,但是老子哲学体系中的“时”和范蠡天道阴阳思想中“时”的意涵是有区别的,范蠡在老子“时”这个哲学范畴的基础上,将“时”论发展成一套完整的具体操作规则,这是对黄老道家“时”这个方法论指导原则的更进一步发展。
老子关于“时”的论述见于《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在这一章中,老子以水喻人,认为上德之人应该具有水的特性和作用。陈鼓应在《老子今注今译》中援引蒋锡昌所作《老子校诂》中的内容:“其实老子之所谓‘动若时’者,非圣人自己有何积极之动作而能随时应变;乃圣人无为无事,自己渊默不动,而一任人民之自作自息也。[1]”由此观之,老子的“时”只具有客观属性,蕴含的是自然无为的意思,不能由人对“时”做出应变,人只能等待时机、守住时机、顺应时机,而不能改变时机。因此,老子笔下的“动善时”应理解为“行动善于把握时机”[1]82。但是在范蠡天道阴阳思想的加持下,“时”这个哲学范畴衍生出了前后顺承相接的两重操作意涵。首先,“时”可以引申为一切外在的客观条件因素,在这些因素还不成熟的时候不能违背“时”的规律而轻举妄动,否则就会招致祸端,等外在的客观条件都具备的时候再力争取得一击制胜的效果。“时”的方法论指导在范蠡的军事思想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记载:“臣(范蠡)闻古之圣君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范蠡认为战争的胜负皆取决于将士们的作战技术是否高超,其深层次隐藏的基本原则就是:在战争没有来临的时候应随时做好全面的应战准备,这样在战争到来时就可以从容迎战,取得胜利,即“审备则可战。审备慎守,以待不虞。备设守固,比可应难。”(《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所以,范蠡多次劝谏越王对待伐吴绝不可轻举妄动,在多方面条件都成熟时,再果断出兵。其次,外在的客观因素都成熟时,就必须及时把握,立即采取行动。对此,范蠡将其表述为:“从时者,犹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趋之,唯恐弗及。”(《国语·越语》)即是说抢占时机要像救火和追击逃亡者一样,不能有片刻的耽误。否则,事情就会向相反的方向变化。范蠡对“时”的深刻把握使其在辅佐越王的过程中表现出成熟的军事征战谋略,最终助越王取得了彪炳史册的霸业。
老子的“时”论只是在静态的层面上去要求人类的行为顺应天意,这样的“时”论过于被动僵化;而范蠡则挖掘出了“时”这个哲学范畴更多的价值意蕴,并将其放入天道阴阳思想的整体模式中,使“时”变得更为具象和动态,这样就使人类的行为有了顺“时”而为,依“时”而动的具体操作导向。
(二)范蠡的“因”论
如果说“时”指的是外在客观条件和形势状况,人只能静待时机,顺势而为,不能逆“时”而动的话,“因”这个范畴就“更多地体现了人的作用”[2]。
范蠡的“因”论在《国语》中有较为集中的论述。《国语·越语》中记载:“……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德虐之行,因以为常;死生因天地之刑,……圣人因而成之。”“因”在这里解释为顺应、遵循,人的行为必须顺应客观世界的“恒”和“常”,如果违背“恒”“常”就会招致祸端。“因”在《老子》原文中虽未出现过,但是《老子·二十五章》:“人法地,……,道法自然。”中的“法”可以理解“效法”之意,这就和“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老子的“法”没有体现人的能动作用,而范蠡的“因”更强调认识主体能动性的发挥;同时,范蠡将天道阴阳的内容引入进来,所以天道的“恒”和“常”就可以具体理解为自然界的生物节律,而人的吉凶祸福则可以由这些自然现象预示出来。在范蠡看来,“‘自然’与‘时’乃是‘因’论的理论前提”[3],但是顺应自然和等待时机并不意味着要消极等待,“因”的范畴更多地体现了认识主体在外界客观条件完备的情况下发挥自身能动性,使情势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也就是“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国语·越语》),需要注意的是,认识主体能动性的发挥一定要有限度:如果人的事功超过了天道“恒常”,就会遭受天殃;“如果没有达到天道自然的限度要求,就会止于无功的境地”[4]。“因”论的哲学方法论智慧在范蠡的治国思想中得到了更具体的实操性诠释。范蠡曾进谏越王说道:“夫国家大事,有持盈,有定倾,有节事。……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国语·越语》)范蠡认为整个国家的治理无外乎“持盈”“定倾”和“节事”这三件大事,“持盈”的对象是天,即是说自然界有其运行的规律,万物只要顺应并自由生长即可达到盈满的状态;“定倾”需要有人事的参与,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最大程度,使国家能够达到和谐稳定的状态;“节事”是说不制定过多的政策扰民,让人民集中精力发展生产。这三件治国大事在范蠡看来是“持盈”“定倾”和“节事”的顺序,符合了“因”论的指导路径:“持盈”顺乎天道“恒常”,强调的是自然其自身对阴阳四时的节律作用,人只要顺应即可;“持盈”是“定倾”的前提,在遵循自然运行节律的前提下,再发挥主体对自然的积极能动作用,使人和自然达到和谐安宁的状态,这更强调人的作用;而“节事”又是“定倾”的细化措施,范蠡特别注重农业生产,所以人和自然的和谐安宁就具体体现在通过人的能动作用的发挥,土地能够提供给人类足够的食粮,土地也是万物顺应自然节律生长的主要载体。如此这般,“持盈”“定倾”和“节事”便在“因”这个哲学方法论的指导下形成国之大事的完整闭环。
范蠡的“因”论顺承“时”论和“道法自然”的前提,将人这个主体融入进来,并通过天道阴阳思想的具体细则将主客体之间的关联环节打通,这不仅使“道”的思想有了形而下的实践意义,还是道家理论向社会政治领域转向的标志,其深层次的内涵更是表示着中国人自古以来一直向往憧憬的天人合一境界。
三、“因”“时”利导:范蠡“导”的哲学智慧
中国人最早关于“疏”的哲学运思体现在对水的思考之中。《春秋公羊传》中记载:僖公三年,桓公曰:“无障谷,……无以妾为妻。”“无障谷”意为不要阻断河流,河流就下为水之本性和自然之规律,“疏”的哲学思想就是以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为根基,让事物顺其本性发展,人不要去违背万物的这种天性使然。在“疏”的基础上,范蠡根据“时”“因”两论,将人为因素添加进去,使“疏而不堵”的哲学智慧有了更高的境界——“导”的哲学智慧。“导”指引导,范蠡“导”的哲学智慧是从“因”“时”这两个哲学方法论范畴体现出来的,“时”论的前提条件是不改变一切外在的客观因素,“因”论的核心要义则更强调人的能动性作用,“因”“时”利导旨在利用人为作用对客观条件加以引导,以期事情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疏而不堵”强调的是顺应,是在事件发生后采取的一系列应对机制,有事后被动局面的限制;而“引导”则更注重人事的功用,将认识主体的能动作用发挥到最大,在事件即将展现出但还未展现出某种特征时将其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引领,这是一种事前预防机制,更是一种促进矛盾对立双方积极转化的主动思维方式,这样的思维方式体现出哲学运思的大智慧。
范蠡“泛舟五湖”的事迹充分体现出其祸福转化的忧患意识。在辅佐越王成功灭亡吴国后,最终“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国语·越语》),这其中的缘由可以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窥知一二:“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范蠡察觉到越王其人不能同享富贵,便用这两对意象形象比喻出祸福转化的辩证道理,最终得以保全,而同样与越王共患难过的大夫文种最终被杀害。“泛舟五湖”的事例是范蠡哲学思想中发挥个人能动性“导”的哲学智慧和道家超然物外人格形象的典型体现,也为后世树立了入世出世的最高典范。范蠡离开越国后的人生轨迹主要围绕着经商来进行,范蠡的商业思维更是“导”哲学智慧的生动写照。范蠡“泛舟五湖”来到齐国后,在海边耕种,父子一同治理产业,努力生产,不久就获得财产数十万。齐人闻之便让他挂齐国相印,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通晓否极泰来,盛极则衰的矛盾转化规律,认为巅峰之后必有深谷,便携带重宝悄然离去,直至陶这个地方。范蠡认为此地交通顺畅,是天下的中心,便居住下来,行商贾之术。范蠡的商业思维深刻体现出了“导”的哲学方法论意味。范蠡经商思路明确,《史记·货殖列传》中有记载范蠡的商贾之术:“夏则资皮,冬则资纟希,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范蠡利用其极强的审时度势洞察力和对立面双方转化的思维,避开市场上已经达到饱和的生意和寻常的交易,从大家的相反面入手大量购入反季节的货物,然后再正季节卖出,这样便可以以最低的成本获得最大的利润;同时,范蠡还通晓“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的市场价值规律,在物价涨到极限时就把货物毫不吝惜地抛售出去;当物价跌到一定极限时,就要把货物收购回来。范蠡行商思维看似逆市场而动,然则是深刻洞悉了市场的价值规律,敏锐地抓住商品价格转化的关键点,然后再辅之以人为的积极作用,规避市场风险,最终凭价格之差获得了巨额的利润;同时,范蠡还注重地利因素对经商的影响,行商的区域要是交通畅达之地,这样便于货物的流转与运输,范蠡两次资富数万的齐地和陶地便是如此。
范蠡生活的春秋时期“是一个承上启下的特殊时代,对‘人性’和‘天道哲学’有独特思考”,范蠡将“天道哲学”用阴阳理论形象化,并且将“因”论和“时”论作为天道阴阳思想的方法论准则,这是对当时老子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更具体更先进的阐释;同时,范蠡在“因”论和“时”论的基础上演进出了“引导”的哲学智慧,这又与老子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同出一辙。老子哲学的智慧使范蠡在政治、军事、商业领域均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哲学智慧使范蠡能够审时度势,最终得以保全自身,成为后世道学者的思想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