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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宋代成人创作的儿童诗

2021-03-07

文化学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儿童诗儿童文学成人

陈 芳

中国古代是否有“儿童诗”的存在,曾经是相关研究领域颇具争议的话题。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奠基者之一的周作人在《儿歌之研究》中指出:“盖中国视童谣,不以为孺子之歌,而以为鬼神凭托,如乩卜之言,其来远矣。”儿童文学作家金近在《新时期的儿童文学》中指出:“古代诗歌中除民间流传的儿童歌谣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以儿童生活为题材的儿童诗。”儿童文学研究者方卫平在《中国古代儿童诗歌理论批评掠影》中指出:“明代以前,专供儿童欣赏,具有儿童艺术情趣的诗歌作品实属凤毛麟角[1]。”以上观点都认为,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罕有真正意义上的儿童诗。“儿童文学”在中国是较新的学科概念,存在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直到20世纪初,周作人、叶圣陶、冰心等人才开始从事儿童文学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中国古代确没有作为儿童文学体裁之一的“儿童诗”之名。在深入讨论之前,我们先要厘清什么是“儿童诗”。

蒋风先生在《中国儿童文学史》中指出:“儿童诗是指适合儿童接受并供儿童欣赏的诗[2]。”黄云生教授在《儿童文学教程》中指出:“儿童诗是切合少年儿童的心理特点,适合他们阅读、吟诵,为他们所理解、欣赏和喜爱的诗歌[3]。”当代儿童文学研究将儿童诗分为三类:儿童创作的诗歌;成年人创作的以儿童为表现对象的诗歌;成年人创作的富于儿童情趣,易被儿童理解和接受的诗歌。即真正的儿童诗在“儿童的”或者“童趣的”必居其一。用这样灵活的判断标准和广阔外延观照中国古典诗歌,必然存在数量颇为可观的儿童诗。从《诗经》中的《卫风·芄兰》,到汉乐府的《孤儿行》、东晋陶渊明的《责子》、唐代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杜甫的《宗武生日》、李商隐的《骄儿诗》等,虽无“儿童诗”之名,但都具有儿童诗鲜明的情感和艺术特征。宋代儿童诗的创作成果明显超越前人,不仅数量众多,类型丰富、题材广泛,还展现了先进的儿童观和极高的审美价值,笔者尝试以“成年人创作的儿童诗”为对象,探讨宋代儿童诗的存在情况和独特魅力。

本文探讨的宋代成人创作的儿童诗,既包括成人出于认知、教养、游戏等目的为儿童创作的诗歌,也包括成人并非有意为儿童创作,但表现了儿童生活,富有儿童情趣的诗歌,按照题材的不同,可将这些作品细分为生活诗、教养诗和酬赠诗。

生活诗是以儿童日常生活,如起居、游戏、学习、劳动作为观察和表现对象,描摹儿童情态,表达儿童情感的诗歌,在宋代成人笔下此类题材的儿童诗数量最多。如刘克庄的《立春二首》其一:“枯槁蒙膏润,谁非喜雨人。儿童翻懊恼,惜不看鞭春。”干旱的田野终于迎来一场好雨,谁不为此感到欣喜呢?可孩子们欣喜过后忽然又懊恼起来,因为大雨不停就不能看到期待已久的“鞭春牛”仪式了。孩子们情绪善变但大多没有现实功利的原因,常常只跟能否玩得开心尽兴有关。诗歌描写生活中儿童情绪的变化和任性的原因,真实可笑,令人莞尔。又如姜夔的《观灯口号》其四:“花帽笼头几岁儿,女儿学着内人衣。灯前月下无归路,不到天明亦不归。”诗歌描写元宵佳节夜晚,孩子们打扮一新去观灯,几岁的男孩头戴花帽,女孩则学穿妈妈的服饰。明月当空,花灯盈市,热闹的人潮拥堵了道路,如此快乐的良宵索性不到天亮别回去了吧!成年人或许对过节已没有太多新鲜和喜悦,但孩子们喜欢过节,他们穿上新衣,走出家门,观看花灯、歌舞、杂耍,这份自由欢乐可以持续到天亮!诗中不仅有稚气喜气的儿童形象,还展现了他们不同于成人,充满生机活力的精神世界。再看杨万里的《稚子弄冰》:“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冬日清晨,孩子们不畏寒冷,早早起床凿下盆中冰块,穿上彩线当作钲磬在树丛中奔跑敲打,结果太用力把冰块敲碎了!诗歌篇幅短小却有声有色,情节起伏,妙趣横生。

宋代儿童生活诗不只是展现儿童生活快乐的一面,梅尧臣的《岸贫》描写水乡贫民家的孩子因为缺少衣服,就灵机一动,把荷叶裁剪成犊鼻裤穿在身上。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既写了傍晚儿童斗草游戏归来的快乐,也写了他们小小年纪就桑下种瓜,岸边牵船,跟成人一同劳动的辛苦。但无论游戏还是劳动,快乐还是辛苦,宋代成年人创作的儿童生活诗多重在表现儿童或天真活泼的外部行为,或单纯灵动的内心世界,较少硬塞严肃刻板的教育目的,表现手法上也注重形象描写,构建鲜活的画面感,营造盎然的儿童情趣。

教养诗是在成人在养育、教育儿童的过程中,运用诗歌形式对儿童施以生活经验、知识能力、品格情操方面的教导。如刘克庄的《岁除即事十首》其一:“听得先生去,抛书喜欲颠。吾闻渥洼种,堕地不须鞭。”孩子听说老师岁末回家,马上把书一丢,欣喜欲狂。这时父亲就教导他,我听说千里马刚落地时就不需要人挥鞭驱赶。厌学喜玩是正常的孩童心态,父亲并没有严厉责骂,而是用骏马作比喻教导孩子读书要自觉,不能总依赖老师的鞭策。刘克庄还有一首《采荔子十绝》其六:“童子偷无怪,先生老尚馋。采时留绝顶,猿鸟要分甘。”诗人并不责怪孩子们偷采荔枝,因为自己年老了也嘴馋。同时他还教给孩子们一个道理:不要采摘树顶的荔枝,把甘甜的果实留给猴子鸟儿一同分享。诗人不仅对儿童偶犯过错宽容理解,还顺势教导他们学会共情,学会分享,可谓循循善诱,水到渠成。又如彭龟年的《盆花示儿》,用孩子们喜欢盆花并精心培养为譬,教导他们“但将养花心,委屈求诸己”。花儿不会辜负人力,必将万紫千红,成就也不会辜负努力学习的人。再如陆游的《村舍杂书》,写自己辛勤种植胡麻而小有成就,喜上眉头,借此教导“儿童勿惰偷,造物不负汝”。

宋代成人创作的儿童教养诗固然具有教育功能,但更善于在生活中点亮启迪之光,因势利导、寓教于乐,兼具儿童情趣和诗的美感。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有一类“教子诗”,用诗歌形式对后辈立身行事方方面面加以教导,“教育”是这类诗歌的唯一目的[4]。“教子诗”包含儿童教养诗,但并非所有“教子诗”都是儿童诗,如南宋理学家陈淳的《示儿定孙二绝》:“童蒙发轫最初时,庸圣分歧谨近之。凡百小儿嬉戏事,汝皆鄙俚不须为。”告诫孩子在受教育初始阶段就要明辨圣人和庸人在学问上的分歧,诸种日常游戏都粗鄙庸俗而不该参与。不仅道理苛刻极端,不尊重儿童天性和成长规律,作品本身也质木无文,了无童趣,不能将其归入儿童诗。

酬赠诗是长辈或德高望重者在日常生活、往来应酬中赠送给晚辈后学的诗歌,常写于某个喜庆时刻,如出生、满月、周岁、进学、笄礼、冠礼、赴童子科等,以表达赞美、祝福或期望,部分作品具有教育功能,但大多或温情、或热烈地寄托了成年人对儿童的美好祈愿和勉励。如刘克庄的《骥孙晬日》:“骥子丰神水似清,晬盘拿了太憨生。语迟未识罢并囝,性慧过如姊与兄。顾我高明惭父祖,愿儿愚鲁至公卿。何时长大胜冠带,处处将车捉辔行。”诗歌描写孙子周岁“抓周”的场面,既写孩子的可爱憨态,又赞美他性情聪慧,祝愿他健康成长,前途远大。言语亲切、画面生动而富有生活情味。又如苏轼的《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宋代风俗婴儿出生三日或满月会为其“洗身”,诗歌题为“戏”,一般认为意在反讽官场黑暗公卿愚鲁,实则细读仍能品味出作者除了反讽,还以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生经验来给幼子以最朴素的祝福,希望他健健康康,无灾无难。再如杨万里的《送刘童子》,是在刘家孩子赴童子科前的赠诗,赞美刘童子才华横溢,必将春风得意、名动公卿。陆游的《吕氏子夔郎求诗》是应世交孙辈索求而写的赠诗,诗人勉励夔郎做人要勤于自省,读书要刻苦不倦,并赞赏他资质非凡,定能延续家风。

儿童酬赠诗固然有纯应酬之作,但更多优秀作品不仅展现师长们真挚诚恳,循循善诱的态度风貌,还多方面诠释了宋代的家庭教育、人情礼俗。

综上所述,尽管宋诗主理,长于思辨,有议论化、散文化的倾向,但宋代成人为儿童所做的诗篇却多能顾及“儿童本位”,遵从儿童认知水平、欣赏趣味及思维习惯,艺术风格上注重形象性、情节性,即使侧重教育功能的作品也尽量将道理讲述得浅显易懂,寓教于乐、重在启悟,而非板起脸孔枯燥说教,令人生厌。宋代成人创作的儿童诗之所以生动丰富,童趣与理趣共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首先,宋代重视儿童教育和家庭伦理关系,宋代文人不仅更愿意亲近、了解、教养儿童,还发展出不少先进的儿童观和教育理念,如陆九渊的“易简工夫”和胡瑷的“苏湖教法”都反对疲劳学习与刻板说教,提倡儿童在快乐愉悦的氛围中学习成长[5]。理学思想中的“民胞物与”观点认为万物同源连气,和人类是同胞好友,这跟儿童思维的泛灵论有相似之处。其次,“扬弃悲哀”是宋诗的显著特征,与传统诗歌的悲伤底色相比,宋代诗人更倾向用理智、达观的态度回避苦,表现乐,成人创作的儿童诗也更乐于展现儿童的灵性和快乐,及对这些美质的理解和赞赏,使作品洋溢着乐观积极的情调。再次,宋代文人重社会家国责任,秉持先忧后乐的人生观,政局的内忧外患加重了宋代文人的思想束缚和精神压抑,他们更愿意在天机稚朴、活泼有趣的儿童诗中寻求心灵的放松和慰藉。

诚然,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体系并没有“儿童诗”的提法,用“以古鉴今”的方法和现当代儿童文学理论探讨古代诗歌难免存在不足。但宋代成人创作的儿童诗重视“儿童本位”,文学色彩和儿童情趣都十分鲜明,因为学科建制晚和观念局限性而被忽视的话,可谓憾事。笔者对宋代成人创作的儿童诗做此初探,希望抛砖引玉,使更多从事文艺研究、教育研究和文学创作的同仁能关注到这个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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