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富岳百景》的文学观探究
2021-03-07庄传佳
庄传佳
一、《富岳百景》的先前研究
奥野健男认为:“不管生活层面还是作品层面,前后两期虽有微妙差别但本质上相互重叠,且都与中期明显对立”[1]。作者在经历麻药中毒、情人背叛及两度自杀未遂后,在井伏鳟二的帮助下移居山梨,后与石原美智子相亲结婚,生活上进入了相对安定平静的状态。《富岳百景》正是在此背景下创作出来的。文末提出所谓的新的创作方法“单一表现”,是与太宰治的“单纯·素朴·鲜明·自然·素直·平静·无心·简洁”[2]的中期作品风格契合的。
田边茂一称《富岳百景》为当时“文坛的一部分”“太宰治恢复了自己的平静”,对这部作品加以赞赏,受到了很多的关注。内田道雄[3]指出,《富岳百景》是“我”的“心象百景”,其真正所尝试的是“小说方法的摸索和实验”。花田清辉[4]则把它称之为“与日本性风格向融合,令人惊叹的作品”。笔者观点:在作者含蓄的表达里确实看到了与日本传统文风的表面性融合,但并不能代表作者创作态度上的真实妥协,后文会一一阐述。
二、《富岳百景》的研究立场
先前的研究者普遍把此文当作私小说来讨论的。比如鸟取邦明说它是“最接近个人心境小说的作品”,鹤谷宪三则更直接指出“以自己的现实生活为素材的”“作品中的‘我’或‘太宰先生’等价于现实生活中的太宰治,是毫无疑问的”。此类观点和立场均不够客观。
川崎和啓和安藤宏等研究者的立场就与之相反。川崎引证实际登场人物井伏鳟二和津岛美智子的采访原话来指明这个论点:“太宰治最得意的小说技法是,立足本人的生活事实,却又能巧妙地改变事实,并让读者深信那些虚构的事实就是实际发生的事实的这种笔致”[5]。安藤同样倡导私小说的再评价的观点,他认为解读这种私小说的要点在于“只有弄清楚这种小说中‘我’的生活映射于作者本人的过程(元级透视),这样才能看到此作品对于时代状况的批判性”[6],力主最小限度地涉及作者本人,挖掘其原文所表达的真实意图。
本论摒弃作者与作品混为一谈的私小说的研究立场,完全立足原文,探究主人公的文学观转变的心理历程以及所谓“单一表现”的确切含义,留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
三、富士的受容
全文上半段在不同状况下,主人公眼里富士山的成像可简单归结为两个特点:幽暗的富士和阳光的富士。
阴暗的富士的代表性画面是在东京公寓醉酒后看到富士的感受是悲惨的心情,把它比作“很小的白色三角形”“圣诞节装饰的小点心”“向左倾斜即将沉没的军舰” 。主观的悲惨过往很明显地转嫁到富士之上,不惜把它小化、丑化。又比如观望台看到的富士像“浴室里的油漆画”“戏剧场里布景”,这段能观察到“我”对日本代表性的且传统性的自然或者是缺少个性的事物的一种批判精神、反俗精神。大胆联想一下,也可看作是对那种一成不变毫无新意的平板叙述的自然主义文学的一种反感。川崎和啓引用奥斯卡王德尔的话分析道:“当一个自然的东西被重建为一件艺术品时,人们就会通过完成的艺术作品来观看自然的东西”。这个观点是,人才是观察和创作的主体,不能被先入观或者固有认知所束缚,失去自己的基本判断能力。文中还有大量的类似这种对富士的批判描写,都能看出自我意识的再次反省,同样是要保持冷静、不随波逐流的认知观念。
对于富士另一极端的肯定描写,文中也随处可见,比如三峠看到的富士。由于大雾不能观望到富士,山顶茶屋的老太太站在悬崖边两手高举一幅富士山的图片给“我”观赏,由此感叹道“看到了很好的富士,已毫无遗憾”。此处仍然是脱离了事物对象本身,主观地对奉献精神的态度一直赞赏。再比如,与慕名到访而来的青年新田的交谈中得知世人对自己的负面评价,此时从玻璃窗户中观察到的富士,表达出“依然默默地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他很伟大”这样的评价。暗指自己不能像富士那样不畏人言保持自我,意识到自己所一直坚持的“一根稻草的自负”的脆弱,无法与富士相提并论。相比较一直不安、敏感的自我意识,对客观存在事物的一直认可,“他意识”又显得尤为高大。
上述用“幽暗的”和“阳光的”两个词对同一富士正反两种心境描述的总结,刻画出“我”个人内心充满矛盾的精神世界。归其原因还是称为“念々と動く自分の愛憎”的黑暗的自我意识。但是在与富士的对话过程中,穿过这内心的自我意识后,当完全不同的富士像呈现在自己面前时,又显得自己的渺小和视野的焕然一新。有种论点这样分析:“正是在谈论起抗拒的‘我’和赤裸裸的自我意识,才会感到自己被面对面的抽打”[7]。小说中的主体“我”尝试不把富山完全放在自己对立面,既承认不同客体的伟大的同时,也是对自我意识的反省和自我确认的思考。
四、从“月见草”到“单一表现”
文中在“与自己母亲相貌相像的老婆婆”的交谈过程中对“月见草”的引入和描写可以说是全文的核心片段。针对这段的解读,研究者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月见草”是“我”“高尚的虚无的内心”开出的花,是虚无想象的,发自于内心坚韧精神的寄托,坚守自己纯洁的道德是与“俗”(富士)相对峙相对抗的态度;也有人认为是实景描写,以月见草为对象,富士的形象也在自己心中发生了改变,同时暗示自己生存方式的改变契机。粗略地整理一下,月见草和富士的关系定位可以整理出以下两个代表性的观点:
两者对抗:1.“圣洁与世俗的逆转,月见草是虚构之花” 。[8](佐佐木啓一)
2.“月见草是守护自己的道德,是意志的存在” 。[9](小泉浩一郎)
3.“把自己的理念转嫁与月见草,与世俗相对峙” 。(鹤谷宪三,前文注释)
两者融合:“以月见草为媒介,来承认富士的伟大,与多重富士形象的关系归结为消融”。[10](荒川有史)
首先笔者认为关于富士与月见草关系的描写就是实景叙述。所谓“圣”与“俗”的二分法,或者是两个相对立之类观点都有主观臆测的成分。文中的“我”与“小姑娘”“老婆婆”两人的亲切交流中,也能读到自己“痛苦”“孤独”内心的融化和黑暗自我意识的动摇,在此背景下对“他者”的融入让自己获得了对事物的更冷静的视野。形容月见草的表现确实用了拟人手法,将月见草自比,说“富士山与月见草十分般配”,并不能说成是完全统一或者是融合。只要看到“他者”(“老婆婆”)对于“我”的“高尚的虚无的内心”的“接受”,就不难看出观察者的主体“我”对富士,或者是客体事物都是一种相对的接受,或者是所谓的“融合”。这一段是和后文的“单一表现”这种新的文学创作方式是密不可分的。因为身边的人(他者)让“我”对富士的看法和评价趋向于平和,这里的富士是可理解为是被月见草对象化的客观存在。反映到文学创作上面,也就是作为描写的主体“我”,需要保留自我主体的批判性的前提下,不能无视对客体对象的冷静思考和客观表达。
文中对于自己一直所苦恼且无法解决的问题“我的世界观,称之艺术的东西,明日的文学,所谓全新的东西”,是这么思考的:我向富士提出一个“单一表现”的文学理念。表达的美在于“朴素,自然,简洁,鲜明”,即“一挥手就抓住它,然后直接写在纸上”。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富士就能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面前。这种面貌,这种表现,可能就是“单一表现”的美。但是如果让我与富士妥协,富士在我心中的形象立即又变为“棒状的质朴”“佛像的装饰物”一样俗的东西。这种妥协可以理解为不带个人感情的,按部就班原封不动的表达,在文学层面,也是对平板叙述风格的自然主义文学的一种映射。而这些矛盾点都在月见草这一篇章里找到了解决的途径。
小说的前半段富士是被当作传统的正统的象征(客体)而遭受连续批判的,但从原文后半段“富士依然耸立那里,一动不动,富士还是很伟大的”这种的自言自语式的主观表述中也能观察到自我意识的再次确认。直到生发出“富士山与月见草十分般配”的感想,不难理解为是自我意识和客观认知的一种相对融合,即对客观事物的判断并不是极端的。文中“我”所思索出来的“单一表现”也是从上述的自我意识和他意识反复纠缠中诞生出来的。所谓“我”的“明日的文学观”可理解为:文学的表现者在不排除主体判断的立场上面,尽量对“朴素,自然,简洁,鲜明”这种现实事物的客体做到客观冷静描写的创作方法。一言以蔽之,“单一表现”就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