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新人”的精神内涵
——《钢的琴》再解读
2021-03-07武兆雨宁浩宇
武兆雨 宁浩宇
《钢的琴》上映至今已近十年,当我们重新审视这部作品的时候,再次发现这曲“工人阶级挽歌”内蕴着工人阶级的理想精神、实践精神和集体精神。它讲述的是在社会急剧变化,群体身份发生位移的时期,下岗的工人阶级在自我锻造中成为了一代“新人”。最终指向的这一群体如何通过“实践”“实现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1]。
一、个体与社会的双重理想
《钢的琴》讲述的是陈桂林为了留住女儿小元,先后画琴、偷琴和造琴的故事。如果我们从这个充满温情又略带苦涩的故事中走出来,不难辨清造琴的动机与动作与日常生活无关。那么他何以最后完成了造琴?是什么指引他、支撑他造出了一架“钢的琴”?无疑是一种极为单纯的愿望和理想。其实,《钢的琴》最终想要表达的是一个离婚的、下岗的、工人阶级的人生和社会理想。
就陈桂林个体而言,贯穿他人生始终的理想之一是音乐理想。电影第一幕便是陈桂林与他的小乐队给人送葬的场面,那悲情的《三套车》演绎出的是一个沉醉于音乐的群体。后来他背着手风琴骑着摩托车远去的画面,喻示的是这个孤独的可怜人始终有音乐陪伴。尽管这种陪伴涵纳了一种悲情的占有(陈桂林对手风琴)和无奈的相依为命(音乐对陈桂林),因为被边缘化的下岗工人和极高的精神享受的搭配到底有些不伦不类,音乐依然能把驭风而行的快意和酣畅交付给他。事实上,一个整日与钢铁、机床、油污相伴的工人,似乎与高雅的音乐格格不入,而电影恰恰将工人与音乐融合在一起。这种看似遥远、突兀与断裂的组合,形成了一种冲击性的力量,喻示着坚持理想之动人。因此,电影中几次出现的乐队演出场景,显露出一代下岗工人在音乐中自我陶醉、自我激励的精神意涵。隐喻着他们在音乐之理想中找到自我寄托的安生之所,也得到了自我超越的飞升之路。
钢琴喻示了随社会时代发展而产生的精神需求,它代替了工人阶级指导的未来幻象,于是工人们不仅在物质生产和现实中,还在理想层面失落了,被边缘化了。陈桂林渴求钢琴就是渴求回到精神高地,就算不是先锋地位,也要获得认可,重新回到主流话语体系中。此时支撑整个造琴群体的动力,由解决陈桂林的家务事转化为一群人必须要完成一件事的理想和信念。这种理想——对过去的复位、对未来的追求,内蕴着他们再次确认自己位置和价值的意义。临近电影结尾时,西班牙斗牛舞曲响起,片片红裙翻动、火流钢花四起,那些光亮、颜色、声音,照亮着废弃的工厂,跃动的、亢奋的、激情的,那是一代工人阶级理想的再度燃起。
二、创造与改变的实践精神
如果说实现自我价值和建设共和国是工人阶级理想的两面的话,那么能够推进理想的实现则需要一种实践精神。工人的身份属性决定了他们具有实践的精神与实践的力量,他们的劳动和技术是实现理想的保证,因此,陈桂林他们既敢于产生造琴的念头,又能够完成造琴的行为。这种实践力量来源于工人长期的工业劳作,他们的实践精神则是一代工人阶级建设工业基地时的精神灌注。陈桂林等人的造琴事业所投射出的实践精神,是作为共和国根基的“新人”所必备的精神内涵,即创造“新环境”,需要通过“实践”手段。
其实,在陈桂林最初画琴的过程中,已初显一个工人的实践技艺,那种自如又自信的姿态在细微中呈现。王抗美、快手、二姐夫等人在下岗后能够通过劳动继续维持生活,他们在客观上通过个体实践创造了自我范围内的“新环境”。这些具有实践精神与实践力量的人聚集在一起,制造一架“钢的琴”便由一个“念头”和一种理想,转化为实际的且一定会成功的行动。当这些有“力量”的工人出现在废弃的工厂时,那灰尘遍布的厂房、闲置的机器和七零八落的材料被赋予了新的生机。他们进驻工厂所带来的是一种劳动与实践所赋予的昂扬的、奋进的、新生的力量,或者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当工厂失去了这些工人的实践,也失去了生命活力。这意味着,只有他们的重新进入,才能够重新激活工厂,甚至是整个工业的生命。电影中,火红的钢水注入巨大的模型,那种钢水在轨道中彼此贯通的畅快之感,均可看作这些工人重新走进工厂的一种艺术呈现。
可以说,实践给陈桂林们带来的是从压抑到欢快、从晦暗到明亮、从空洞到充实。如果仅仅停留在理想的层面而不付诸实践,那么理想所带来的必然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实践精神与实践力量,是陈桂林们最宝贵的人生内涵。正是实践将他们拯救出琐屑、虚无的日常生活,也是实践给他们提供了实现理想的可能。马克思说,“思想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为了“实现理想”,必须“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2]。陈桂林们正是这样具有实践力量,并且能够在实践中获得快乐的人,他们不仅善于实践,而且乐于实践。而实践精神与力量正是共和国“新人”所必备的质素。“新”的文化和“新”的时代的根基之建设,需要他们来完成。因此,陈桂林们造琴的意义并不在于制作出一架“钢的琴”,而在于我们在他们造琴的行动中看到了一代工人并未被苦难所磨灭的精魂,通过实践去创造世界和改变世界的愿望、勇气和能力。
三、共情与奉献的集体精神
工人阶级作为一个共同劳动的群体,在实践中建立起集体精神。可贵的是,在外部集体被拆解之后,集体精神仍存在于每一个个体之中。下岗工人这个离散的群体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还可以通过集体精神将彼此联结在一起,这也是当代工业文明与文化延续的内在动力。
导演张猛说,“最打动我的地方是这一群工人再重新回到工厂里面、再度回归工人阶级的感觉。那么一架钢琴的事情能把所有人再忽悠到一起、集结在一起,这是我特别中意的一个地方。”[3]工人集体的重行组合,集体精神的重新焕发,是作品所追求的终极内涵。造琴前夕,流散于各个行业的工人们重聚,在歌厅高唱《怀念战友》,“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琴师回来都塔尔还会再响”。歌词吐露了陈桂林他们的心声,当他们在下岗大潮中被迫脱离集体时,有如同生命被切断的痛彻体验。而他们聚在一起造琴,是回到集体的呈现,曾经的沉默、寂寥都在集体中“再响”。“钢的琴”的制作不仅是将钢琴拆解为不同的部分,也是将工业生产化分为不同类型的实践。在完成各自分工基础上的合作,是一个集体在秩序化的配合中完成整体性的劳动。钢琴的制作需要不同部门(工种)间的合作,它反映出工业生产所必备的共同协作,投射出工业生产的集体精神。工人在长期的合作中生成坚固的集体精神以后,即便他们离开了工厂,这种精神也深深镌刻在各自的精神内部,一经召唤便解开“封印”。这便解释了,为何费工费时的造琴计划,却能够一呼百应。为了将这种集体精神外化,电影多次运用俄罗斯和德国的音乐,那是集体主义时代所特有的声音。集体的动作、声音、精神与情感在电影中彼此熔铸,成为作品最为撼动人心的部分。
《钢的琴》“很艺术地传达出那个时代所培养出来的工人阶级身上所具有的内在精神品质,包括他们那种略显粗糙却颇具生活质感的个性、他们面对困难时的胸怀、他们的执着感、他们的集体主义观。”[4]其实,陈桂林他们的集体精神不仅体现在造琴这一件事中。当我们从历史的角度去回望改革中的一代下岗工人,把他们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中,不难发现其集体精神已超越了工厂与工业,上升到社会与国家的层面。《钢的琴》的色调是灰暗的、苍白的,下岗的工人们是底层的“边缘人”。陈桂林这个有技术、有情怀、有审美的壮年工人,何以无力支持女儿学琴?这是他们为社会发展所作出的牺牲,是他们以退却历史舞台的方式贡献自己的力量。下岗工人的奉献与牺牲,恰是在一个更大的集体中集体精神的呈现。回望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工人阶级,他们发挥集体的力量和想象,热切地建设社会主义中国。他们是先进的、光辉的、战斗的集体,他们的集体精神是高亢的、热烈的、奋进的。当时间向后推进,我们发现20世纪90年代的工人群体仍然继承了前辈们的集体主义精神,将共和国建设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20世纪90年代的工人阶级的困难是前辈们所难以想象的,面对着未知的前路,他们的自我适应和个体奋斗,其内在精神已经实现了对历史的超越。笔者认为,《钢的琴》展现了一代下岗工人在重归集体的过程中,在造琴实践中实现了主体性的价值和自我的重新确认。同时,在更大的范围内,影片也表达了下岗工人脱离工厂,他们的所有理想、行动和体验,都是集体精神更强烈的显现。
四、结语
通观《钢的琴》,我们看到以陈桂林为代表的工人阶级,“在给定的历史条件下不断地创造历史”[5]。他们行动中折射出的工人阶级的理想精神、实践精神和集体精神,是一种面对历史的继承,是面对当下的生发,更是面对未来的重新发展。因此,陈桂林们可以被视为一代“新人”,他们发出了工人阶级的“新声”,并终将奏出工业文明的“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