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修复失效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及体系解构
2021-03-07蔡之兵
蔡之兵
[摘 要]界定合适的研究对象已经成为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首要问题。在辨析诸多不同观点的基础上,结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指向性、西方经济学理论的不足性、中国发展历程的独特性,指出周期性经济危机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与中国经济学等三大经济学理论的联系之处,理应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进一步指出空间因素的消费资料、生产资料与金融产品等三重属性是空间修复手段缓解经济危机爆发的内在机制。而这一手段的逐渐失效则要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必须以如何避免周期性经济危机和保持經济健康可持续发展为研究对象。最后,根据研究对象,提出应该从技术、经济与政治三大视角,立足于政党、政府与市场三大主体,聚焦于发展、问题与改革三大主题,同时从生产、利润、分配和消费、成本、福利两大维度来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体系。
[关键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周期性经济危机;空间修复
[中图分类号]F06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071(2021)01-0001-09
党中央提出要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以来,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就迅速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热点问题,这不仅因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目前我国在整个世界经济发展格局中正处于由追随者向引领者转变的艰难过程中,如果能够顺利构建符合基本国情的经济理论将极大地提升国民对本国发展道路、发展理论、发展制度的自信,为中华民族的最终复兴奠定重要基础。而在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确定合适的研究对象对最终理论体系的构建具有直接甚至是最为重要的影响。有鉴于此,本文将聚焦于这一问题,深入剖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本质属性,探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起点,从而确定合适的研究对象。
一、文献回顾
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场合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大现实意义、理论意义以及应该坚持的原则都作了大量的论述①。学术界对此也高度重视,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形成了大量有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高质量研究。然而,目前大量文献并没有关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根据中国知网数据库,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为篇名进行检索发现,截至2020年7月31日,共有720篇学术论文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为研究主题;随后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对象”为主题进行全文检索,发现只有151篇文章涉及这一问题,经过仔细查阅文献,发现仅有20余篇文章具体讨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换言之,在目前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所有文献中,每30余篇文献中,仅有一篇文章讨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问题,比例极低。现有讨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文献,可以根据界定研究对象思路的不同,分为四种类型。
第一种思路是通过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进行联系从而确定研究对象,如洪银兴(2016)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既有联系,又有新的拓展,其研究对象扩展到生产力,其任务是建立关于解放、发展和保护生产力的系统性经济学说[1]。卫兴华等(2017)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要从理论上研究怎样更好、更快地发展生产力,但不是研究技术层面的生产力,而是研究社会层面的生产力[2]。周绍东等(2017)利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中的商品概念,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应该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商品为起点进行体系构建[3]。
第二种思路是通过讨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关系来界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有观点认为西方现代经济学尤其是西方主流经济学是科学的“现代经济学”,中国经济学界的主要任务,就是如何运用“现代经济学”分析中国问题,而无须再去创造另外一套不同于“现代经济学”的经济学理论[4]。因此,这种观点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研究对象甚至本质上应该是一致的。然而,邱海平(2017)、简新华(2017)分别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或者中国经济学理论与西方主流经济学存在巨大差异甚至根本不能兼容的观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有其自身独特的研究立场、研究对象与研究范式[5-6]。如前者就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独特性,决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不同于西方经济学范式和传统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范式的一种新的政治经济学范式。
第三种思路是采取列举式的方法阐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如刘明远(2018)通过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深入分析,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必然是一个从抽象到具体、全面反映社会主义经济关系的总体结构,它既包括专门研究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阶层经济生活条件的基本原理,还包括专门研究国家层面、国际经济关系层面、世界市场层面的经济关系的内在联系、外在表现及其发展趋势的理论[7]。张红杰(2019)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包括:新时代我国先进生产力发展的社会制约因素及化解机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巩固和完善问题;国有企业改革中更好实现公有产权的途径和机制;共同富裕的实现机制;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作用边界与功能耦合问题[8]。张占斌等(2019)则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应该回答如下问题:如何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如何贯彻新发展理念和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如何推动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和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如何认识、适应、引领经济发展新常态和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如何正确处理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和不断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如何大力发展混合所有制经济和不断完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如何积极参与全球经济治理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如何坚持问题导向部署经济发展新战略和坚持稳中求进的工作总基调[9]。
第四种思路则强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中国特色”属性,如邱海平(2017)提出只有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解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直接研究对象,从而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解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才能充分认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鲜明理论特性和巨大的理论创新价值,也只有从这样一种认识出发,我们才能真正创建出既不同于传统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更不同于西方经济学的全新的“系统化的经济学说”[10]。朱鹏华等(2019)通过梳理国内外理论界关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濟学研究对象的争论,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在中国共产党集中统一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生产关系,现阶段这种生产关系遵循五大发展理念的实践指向,凸显了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取向[11]。
综上所述,虽然目前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文献较多,但是绝大部分文献都忽略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这一问题。同时,在讨论并界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文献中,不同学者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界定并不一致甚至存在巨大差异。有鉴于此,本文将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这一问题展开深入探讨,从概念的本质出发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进行讨论,试图提出符合学术逻辑与现实需求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
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确定的逻辑:三大维度的交叉点
作为一门经济学理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在确定研究对象过程中,首先应该坚持从经济学的角度和范式出发对研究对象进行讨论,目前的经济理论格局主要由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理论组成。除此之外,任何理论都来源于实践,由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现实根基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活动实践,整个理论体系的构建也应该具备中国特色。因此,本文将从这三大维度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
(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确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影响
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生产关系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中写到的:“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及其与之相适应的交换关系和分配关系。”在这一研究对象的指引下,马克思通过翔实的历史数据资料和严密的逻辑分析论证了资本主义制度最终会亡于由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冲突而引发的经济危机[12]。从整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角度分析,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非常清晰,整个理论体系围绕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和其内生的缺陷而展开。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也可以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完全相同?答案是否定的。这是因为两大理论体系的共同目标虽然一致,但是由于所处的时间阶段不同,所承担的职能也不相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形成的时代是资本主义制度逐渐兴盛的时期,因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更注重批判这种制度的缺陷与不义。事实上,《资本论》的副标题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而不是“政治经济学”。换言之,马克思研究政治经济学的目的并不仅是“构建”全新的经济理论,更在于“批判”当时的社会制度。因而,当下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目标不是继续批判“资本主义制度”而是应该重点研究如何可持续地进一步推动整个社会制度趋向于共产主义制度。
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毫无关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由市场经济不断出现经济危机的机制,而在经历苏联和中国自身长时间非市场经济实践所带来的困难之后,我们也意识到市场经济无论在何种制度下都将继续存在很长时间。这也就意味着由于选择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我国也会面临部分由市场经济先天性缺陷引致的周期性经济危机。针对如何解决这一危机的问题,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仅仅提出了最终目标即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社会制度,对如何建设与实现这种制度的具体安排则没有过多阐述,这也是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和前三十年中国经历曲折发展路径的原因,也是目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试图解决的重大问题。
(二)西方经济学理论对确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影响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对资本主义本质的分析表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需要回答如何在现实经济活动中避免市场经济先天性缺陷引致的周期性经济危机。而西方经济学理论对确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影响则比较隐蔽。这是因为西方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以效率指标作为评价标准的资源配置最优化,经济危机的研究长时间被忽视。在整个西方经济学理论体系演进过程中,由于经济危机不断周期性爆发,以资源配置最优为研究对象的西方经济学理论不断受到质疑和进行调整,如发生于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大萧条危机,就促使坚持自由贸易的市场经济制度转变为凯恩斯主义的福利国家制度。而在解决20世纪六七十年代滞涨问题时,这种福利国家制度又被坚持以自由市场为核心的货币主义取代,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又对这种自由市场制度施加了巨大的压力,逆全球化的保守主义开始抬头。实际上,针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经济危机,西方发达国家采取了被大卫·哈维称为空间修复的手段并试图以此解决经济危机问题[13]。但是这种思路实际上也已经被证明是失效的,我们将在下文重点讨论这一思路的内涵、本质及其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启示。
因此,虽然西方经济学理论体系长期忽视或者有意隐藏经济危机的存在,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经济危机已经让越来越多的学者和普通居民意识到以“资源配置最优化”为研究对象的西方经济学理论体系不能实现资源配置的最优化,2014年皮凯蒂(Piketty)所著《21世纪资本论》(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书所引发的世界性关注,更表明经济危机将会是人类社会关注的根本问题,也是影响国家稳定和人民利益的长期因素。任何试图回避这一问题的经济学理论都将同西方经济学理论一样走上舍本逐末的歧路。
综上所述,西方经济学理论缺乏对经济危机的深入研究而最终丧失了可信度和地位,这一现象表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应该立足于影响国家发展的根本因素并直面现实经济活动中最为突出和根本的问题。而经济危机作为能直接影响国家发展的关键因素,避免其爆发并追求可持续发展理应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
(三)中国自身发展路径对确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影响
虽然影响机制不同,但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目标导向和西方经济学理论的演变历程都启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应该聚焦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经济危机。除此之外,中国自身发展路径也对确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有所影响。
众所周知,中国几千年的发展路径呈现典型的周期兴衰特征,虽然几千年历史都是前工业化社会,其经济结构、治理难度与运行规律并不完全和工业社会一致,但是导致这种周期性变化发展特征出现的因素仍然可能会继续存在和发挥作用。在现有文献中,政治治理结构、官吏监督、气候变化都被认为是导致发展路径周期性变化的因素,当然更多的学者认为土地兼并最终导致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是我国几千年历史呈现周期循环的主要原因。不管如何,政治和政府都是影响中国过去几千年和目前发展路径的决定性因素。这实际上也表明完全强调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的西方经济学理论范式是无法适用于中国实践的。面对这一局面,正如黄炎培在建国初期提出的如何破解历史兴衰周期律问题一样,在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实践过程中,这一问题仍然需要高度重视。而且我国自身发展周期循环问题与经济危机的周期性问题存在叠加效应,这种叠加效应很可能对我国发展道路产生巨大阻力。因此,基于经济危机和我国过去发展模式的双重周期性,如何保持可持续发展应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
(四)三大维度交叉视角下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确定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清晰地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弊端,对经济危机的形成机制进行了深刻阐述并判断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会不断出现经济危机,而西方发达国家近百年来的多次经济危机也证明了这一点。考虑到建设生产资料完全公有化制度的困难,我国在经历长时间曲折探索的基础上选择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一发展模式的成功毋庸置疑,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中国经济规模就已经稳居世界第二。然而,由于市场经济的自发性、盲目性与滞后性等缺陷会先天性地导致经济危机的出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实践道路无可避免地也会遇到经济危机。与此同时,我国历史发展轨迹呈現明显的周期循环特征。因此,在经济危机周期性爆发与过去整体发展模式周期循环特征的叠加效应下,如何避免经济危机的周期性爆发从而实现国家健康可持续发展理应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在共产主义目标导向下的研究对象。
三、避免经济危机的空间修复手段及其效果
根据上文分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如何实现健康可持续发展,其重点在于如何避免周期性的经济危机。空间修复手段作为试图解决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根本手段,在过去几十年里大行其道,它的形成、兴起与最终衰退实际上也决定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西方经济学的相对兴衰态势,也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进入世界经济学理论舞台提供了教训与经验。
(一)空间修复的内涵
在讨论空间修复的内涵前,我们必须了解经济危机形成的机制。根据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在社会再生产过程中,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劳动者收入增长速度慢于资本要素积累的速度,居民收入差距拉大使得整个市场需求降低并导致市场供需体系严重失衡,最终形成经济危机。针对这种局面,西方发达国家采取了诸多提振消费的措施以缓解经济危机,其中空间修复是所有思路中延缓经济危机爆发最为有效,也是最为主要的手段。
空间修复(Spatial Fix)是大卫·哈维用来描述资本主义通过地理扩张和地理重构的方法来解决内部危机的动力机制,这种修复主要通过资本在空间上的扩张,利用空间吸收过剩的资本并实现资本利润率的空间趋同化从而推迟经济危机爆发的期限[14]。从经济历史角度分析,这种手段具备两种主要形式:回应全球各地经济增长需求的资本扩张和满足本地经济发展需求的基础设施建设投资。前一种形式主要表现在自二战结束以来的全球化进程中,西方发达国家的大量过剩资本进入资本极度稀缺的国家和地区,在这些国家的产业发展过程中提高了资本的边际收益率,最终减缓了自身经济危机的爆发。而后一种形式实际上就是各个国家都非常流行的空间开发建设思路比如老城改造、新城开发、园区建设等,大量的过剩资本在基础设施建设过程中以钢筋水泥的形式进入再生产过程并分享利润。
(二)空间修复的机制
在利用空间修复手段延迟经济危机爆发的过程中,空间被赋予了三种属性:消费资料属性、商品属性以及金融属性。这三种属性之所以能够延阻经济危机的爆发,其根本机制是这三大属性都能够从不同方面促进消费从而继续为经济增长提供动力并因此推迟经济危机的爆发。
首先聚焦于消费资料属性层面,在马克思社会再生产模型中,生产资料部门与消费资料部门之间的匹配循环是社会再生产运行的前提条件。在市场经济制度下,收入差距拉大所导致的消费不足会影响消费资料部门与生产资料部门间的匹配,最终会打断社会再生产循环。为了弥补这一缺陷,空间修复手段充分利用空间的消费资料属性,由政府部门作为消费主体,通过大量的基础设施投资来提高对生产资料部门的需求,从而弥补居民消费的缺口以达到最终延迟经济危机爆发的目的。其次是商品属性,空间作为一种独特而又不可或缺的资源,其商品化极大地提高了空间商品即住房的价格,使得大量居民为了获得满意的居住环境而不得不进行巨额消费,这些庞大的消费支出不仅能够弥补社会再生产过程中的缺口,甚至某种程度上还能形成更大规模的需求,从而导致经济过热发展,这一点在世界诸多国家的发展过程中都体现得极为明显。最后,除了商品属性外,空间还具有金融属性。如果说空间的商品属性使得居民不得不消费,空间的金融属性则使得居民几乎是必须透支消费。这是因为空间商品金融化后价格过高,远远超过绝大部分居民在正常社会再生产过程和产业趋向平均利润率过程中能够获得的收入,只能迫使大量消费者透支未来的现金流和消费能力。虽然长期而言,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无法避免经济危机的爆发,但是从短期角度分析,这种思路可以在短时间内集聚大量的未来消费从而延迟当期经济危机的爆发。
(三)空间修复的失效
作为一种试图解决经济危机的主要手段,空间修复在短期内无疑能够避免经济危机的爆发甚至还能促进经济的高速增长,但是长期来看空间修复并不能根本解决经济危机。因此,哈维很明确地指出空间修复仅仅是一种“暂时”的修复。
从效果角度分析,空间修复在短期内顺利避免了经济危机的爆发并极大地促进了经济增长。以美国为例,美国主导了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加速的全球化进程。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库,1969—2018年半个世纪间,美国的GDP增长率与其海外净资产的相关系数为0.05。其中,1969年至2007年为全球一体化发展的高速期,美国海外净资产从71亿美元增加至794亿美元,同期经济年均增速3.11%。而自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后,全球化进程开始放缓甚至出现逆全球化趋势,对美国而言,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海外资本和资产回流至美国,2018年美国海外净资产已经下降为458亿美元,同期经济增速也下降至159%,相比于前40年的经济增速几乎下降一半②。实际上,2007年次贷危机的爆发不仅意味着全球化这一空间修复手段的失效,其本身对美国房地产市场的冲击也表明空间修复的第二种形式即将资本“钢筋水泥化”的思路也开始失效。
可以用目前基建规模最大的国家即中国为例来进一步说明第二种空间修复手段的失效。我国的基础设施建设与房地产产业具有密切关系,2003年土地招拍挂制度的实施极大地促进了政府对房地产产业与建筑产业的投资。为了更好地比较分析基建投资与经济增速的关系变化,我们测算了单位固定资产投资的经济增长产出率,发现1997年单位固定资产投资的经济增长产出系数为3.2。换言之,每1元的固定资产投资能够产生3.2元的GDP,2018年该值已经下降至1.4,即每1元的固定资产投资仅能产生1.4元的GDP,相比于1997年下降幅度超过56%。此外,从房地产与建筑业固定资产投资与经济增速的相对变化来看,1997年我国经济增速与房地产和建筑业固定资产投资增速比值为1.45,这也就意味着房地产和建筑业固定资产投资增速每提高1个点,经济增速就能提高1.45个点,此后该值不断下降,2018年该值已经下降至0.56,相比于1997年,房地产和建筑业固定资产投资对经济增长的拉动强度已经下降62%③。
实际上,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空间修复手段的失效已经非常明显。这是因为:首先,从空间的消费资料属性角度分析,空间投资的边际产出逐渐下降、房地产与建筑业对经济增速的贡献率逐渐降低就是证明。其次,从空间的商品属性角度分析,空间商品的高昂价格直接提高了其他产业发展的成本,从而间接地降低了经济可持续发展能力,这最终会导致经济危机的爆发,美国中低端制造业的“空心化”和中国产业体系“过早去工业化”现象都是空间过度商品化的后果[15-16]。最后,从空间的金融属性角度分析,过度空间商品化引发的空间金融化透支了当前与未来的消费能力,压缩了其他产业发展空间。
四、空间修复失效对确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启示
空间修复作为过去几十年延缓市场经济危机爆发最为重要,也是最为有效的措施,为过去资本主义制度和部分西方发达国家的持续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为西方经济学在全世界的大行其道提供了传播时间。然而,完全依靠市场经济的资本主义制度是无法避免经济危机爆发的,空间修复手段开始逐渐失效就是证明。这一过程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确定具有深远影响。
从微观层面分析,不斷提高资本的规模从而获得越来越多的利润是资本在激烈市场竞争中得以生存的根本条件。从市场经济竞争的格局分析,决定利润分配格局的主要因素包括市场份额与技术差距。换言之,资本争夺利润的过程往往呈现为产品技术含量的高低和新市场的范围,产品技术越先进、新开发的市场越多,资本能够获得的利润就越多[17]。然而,在技术竞争中取胜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并进行长期的研发,且最终能够赢得技术竞争的资本占整个资本规模的比重很低,在这种背景下,很多资本为了避免低利润率导致的破产风险和投入高额研发费用而血本无归的风险,往往会选择开发新的市场即空间修复,而非研发新的技术作为主要手段。但是一方面,整个市场的容量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无限度开发;另一方面,空间修复带来的利润归根结底仍然是技术差距带来的,新开发的空间往往是技术滞后地区,与发达地区资本间存在较大的技术鸿沟,在鸿沟被抹平前,空间修复衍生的技术追赶红利能够为资本带来源源不断的利润,但是这种鸿沟被抹平后,空间修复就会失效,这是空间修复失效的微观机制。
除了利润增速慢于资本积累增速这一微观机制外,导致空间修复手段失效的根本原因是资本主义制度和西方经济学无法解决发展效率与共同富裕之间的矛盾。在资本主义制度和市场经济作用下,由于资本要素的获利能力远远强于其他要素,整个社会的收入差距会陷入马太效应。同时,由于缺乏制衡,富人阶层会通过各种政治手段攫取国家治理权力并运用这种权力干预和稳固自身的先富地位。这也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金钱政治”的根本原因[18]。在这种体制下,贫富差距会逐渐拉大到巨大的地步,体现在空间层面即大量的城市陷入萧条甚至破产境地,整个经济体系的内部循环完全无法维持,最终只能依靠经济危机的“毁灭性重生”来解决这一矛盾。因此,贫富差距问题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制度无法解决的问题,也是值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高度关注的问题。
伴随着空间修复手段的失效和经济危机的若隐若现,西方经济学的主流地位已经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因此,空间修复作为目前挽救资本主义制度和保持西方经济学主流地位的重要手段,它的失效意味着西方经济发展模式存在巨大缺陷。在这种背景下,整个西方经济学理论的地位实际上已经受到巨大冲击④。与此同时,中国发展制度的优越性会逐渐体现,但是如何避免市场经济因素引发的经济危机和保持国家的健康可持续发展仍然会是难点问题,回答和解决这一问题,不仅仅是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根本要求,也是经济学这一门学科理所应当的目标。过去两百年里西方经济学偏离了这一研究对象而将注意力聚焦于资源配置主题的思路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未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应该回到这一涉及国家和人民根本利益的问题。
五、研究对象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体系的要求
西方经济学的兴衰过程表明经济学理论如果只关注次要问题,而不关注国家发展过程中的根本问题,这门理论会在逐渐丧失解释力和说服力的过程中走向死亡。与此同时,越是以根本问题为研究对象,整个学科体系的科学性和生命力就越强,但是构建的难度也会越大,某种程度上西方经济学之所以回避了经济危机问题,其原因不仅仅是意识形态问题,研究和解决经济危机的难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实际上,马克思、恩格斯以及此后的苏联共产党、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共产党以及中国共产党都在探索建立能够避免周期性经济危机爆发的经济理论,但是仍然没有完全成功,我们正在探索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是目前最为接近上述目标的经济学理论。考虑避免经济危机和实现健康可持续发展的难度和影响因素,为了保障这一目标的实现,本文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应该围绕如何避免经济危机和实现国家健康可持续发展这一研究对象而展开,具体而言,应该包括如下内容。
(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分析视角:技术、经济与政治
避免经济危机和实现国家健康可持续发展这一研究对象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与过去西方主流经济学仅仅关注“经济”这一个维度的思路是不同的。从经济危机与可持续发展分析,技术对经济增長的作用是其他变量无可取代的,强调技术研发和技术进步的作用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分析维度之一。而从避免经济危机的爆发和保障可持续增长的目标出发,西方的实践已经证明依靠市场本身的力量无法解决经济危机,也无法促进经济可持续增长,实现这两个目标必须依靠“政治”因素的力量。当然,如何正确发挥“政治”的力量仍然需要研究,我国反复强调的正确处理好政府与市场关系实际上就是研究“政治”因素如何正确发挥作用的表现。因此,坚持技术、经济、政治三者并重的分析维度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异于也是优于西方主流经济学之处,更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特色所在。
(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研究主体:政党、政府与市场
相比于历经百年仍然具有旺盛生命力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理论的可信性不断受到质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西方经济学理论长期忽略包括政党和政府在内的政治因素。实际上,完全的市场经济最终会由于马太效应而逐渐形成具备操控市场能力的主体,如果此时没有强有力的政治主体对此进行遏制与扭转,整个国家的发展路径和方向就会被扭曲,大多数人也难以分享国家发展的利益,最终国家只会沦为私人统治的工具,西方发达国家的“金钱政治”和“家族政治”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回到“政治”经济学,重视政治因素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础,强调建设永远站在最广大人民群众立场上的政党不仅仅是一个口号,更是一个国家能够不断消除经济发展过程中随时可能出现危机的根本保障,将政党、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主体基础,深入探究如何建设能够避免经济危机形成与爆发的政党、政府与市场三位一体结构是保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绝对化生命力的基础与前提。
(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研究主题:发展、问题与改革
发展、问题与改革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三大研究主题。国家的可持续发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根本问题,而研究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以及针对这些问题的改革举措则是保证可持续发展目标实现的关键。在西方经济学理论体系中,研究发展和改革问题通常被视为个案或者特例研究,往往与某个具体领域或者地区相挂钩,不具备普遍意义,因而也很少被纳入经济学理论体系中。然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而言,发展、问题与改革是研究主线,这是因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是一条前无古人的创新之路,在发展过程中,会遇到各种不同类型的问题,如果回避或者忽视这些问题,整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就难以成功,同时也必须注重研究解决这些问题的改革战略思路,强调改革的科学性、准确性与系统性,保障整个发展过程的平稳性和可持续性。
(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供给侧维度:生产、利润与分配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供给侧维度指的是应该重视生产、利润和分配这一视角。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逻辑结构角度分析,重视生产以及生产关系是其主要的研究逻辑。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形成以及最终利润的分配格局,指出资本主义制度存在的根本缺陷。这种思路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的系统性、真实性、整体性与辩证性。作为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具有直接联系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也应该重视生产、利润与分配这一思路,强化对提高生产体系效率、增加利润率、构建合理化分配格局的深入研究。
(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需求侧维度:消费、成本与福利
与生产、利润和分配这一供给侧维度相对应,消费、成本与福利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需求侧维度同样具有重大意义。从经济增长的本质分析,消费的增速和规模以及生活、生产成本的高低对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具有直接影响。国外的经济发展实践和中国过去40年的发展实践都证明,消费与成本因素对于整个国家形成健康的经济结构具有直接影响,消费与成本变量的健康度会决定国家整体发展模式的健康度。美国对外长期存在的贸易逆差、中国经济增长的高度外向性、全球主要大城市生产生活成本的急速提高实际上都受到消费与成本变量的影响。除此之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而言,消费与成本变量对居民福利即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还具有直接影响,这也要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强化对消费、成本与福利的研究。
六、结论
作为最核心的问题,界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却没有得到足够重视,这会对整个学科体系的构建产生不利影响。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中国特色三者的联系点出发,提出避免经济周期性危机、保持国家经济可持续发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同时,通过深入揭露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空间修复手段延迟经济危机爆发的本质以及失效的机制,指出西方主流经济学理论已经无法解决经济危机的爆发,这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构建提供了现实基础和发展方向。在此基础上,本文提出未来应该以如何避免经济危机和实现国家健康可持续发展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并运用技术、经济与政治三大视角,立足于政党、政府与市场三大主体,聚焦于发展、问题与改革三大主题,同时从生产、利润与分配和消费、成本与福利两大维度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体系。
注释:
①参见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5月5日;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人民日报,2017年10月 28日。
②数据来源于世界银行数据库(http://databank.shihang.org/data/home.aspx)。
③数据来源于中国统计局(http://data.stats.gov.cn/)。
④很多西方发达国家已经开始出现经济学改革国际运动 (the post-autistic economics movement),该运动是2000年由法国学生发起,并在法国、英国和美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产生广泛影响的经济学教育改革运动,学生们使用自闭症一語指责新古典主流经济学已经没有能力解决真实世界的许多重要经济问题,呼吁经济学发展的多元化、批判性思考和对真实世界的研究。2014年5月5日,来自19个国家的42个学生团体发起成立了国际学生经济学多元化倡议行动;一年之后,这一组织就已发展为31个国家的82个学生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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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向 梅)
(校 对:李雪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