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漪(五)
2021-03-07钟仅
新浪微博│晋江钟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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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悠之收起调侃的神情,语气难得有些严肃:“你看看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你又何必这么轴,总想着她呢?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不是只有一个谢昳!”
江泽予:“只有一个。”
纪悠之没有反应过来,随口问了句:“你说什么?”
江泽予把手背压在眼睛上,声音很哑,有些难过和脆弱,甚至带着难以察觉的鼻音:“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别的人都不是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聚会散场已是凌晨。
谢昳打了车回家,却毫无睡意,于是干脆开始录拖欠了很久的Fifty facts about me视频。
网友大多八卦,在微博上征集的问题中,一大半和她的感情生活有关。谢昳借着醉意随口胡诌了几句,最后导出视频,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她惊觉这种视频还是该等清醒的时候再来录。
墙上的时钟缓缓走動着,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谢昳从前习惯用静音的电子钟,这几年却爱上了机械钟表,它似乎能够让她在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时候感受到一点儿陪伴。
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打开工作邮箱,发现章朝下午五点钟时给她发了封邮件。
“刚刚接到新消息,明天的新品发布会上会挑选这次新品主题的中国区代言人。听说,之前试镜的女明星他们不太满意,所以,这一次挑选的范围不限于明星,各大时尚博主也被考虑在内了,加油,我看好你!”
谢昳给他回了封邮件,而后疲惫地走去衣帽间换上睡衣,然后抱着一堆脏衣服去卫生间旁边的洗衣房,把衣服一股脑地放进洗衣机之前,她习惯性地翻了翻口袋,忽然找到了一张名片——是刚刚在酒吧门口捡到的江泽予的名片。
她拿着名片走回客厅,坐到布艺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看。名片上面印了他的名字、职位,还有手机号码,一共十一个数字,只要拨过去,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谢昳默念了两分钟,记住了那串数字。
她翻出手机,把那个手机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进手机里存了起来。
她其实并没有打算拨通电话,然而,右手的拇指在输完全部数字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按下了通话键。谢昳惊慌失措地把手机往沙发上一压,又用抱枕盖住,企图掩耳盗铃。
对面已经迅速地接了起来:“喂,你好。”
他的声音隔着抱枕传出来,带着疏离,客气而不失礼貌,是标准的面对陌生人时的平静问候,和前几次见面时候的气急败坏、针锋相对都不同。
谢昳的大脑一下子卡壳了,她没有说话,只悄悄地把压在手机上的抱枕拿下来,又缓缓地把手机举到耳边。
几秒钟后,那边的人又问了一句:“你好?”
谢昳还是没有回答,屏气凝神地听着他平静的呼吸声,再过几秒,他大概就会当这是骚扰电话,然后挂掉吧。
然而,对方非但没挂断,反而和她一起沉默起来。
午夜,电话的两头都很安静,他们只能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声,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那头忽然出声,有些无奈和疑惑 :“谢昳,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竟然知道是她?
慌乱中,谢昳想要挂断电话,但理智告诉她,这时候挂断只会欲盖弥彰。
她不可以露馅儿。他们俩现在这样疏远的距离,完全是靠她一个人强撑着,她如果都撑不住露馅儿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她调整了一下语气,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听说,明天晚上,YR集团的新品发布会会从茶话会签约的博主里挑选代言人?章朝告诉我,咱们公司对这次的代言人人选也有决定权……我觉得我的气质和YR集团很匹配,我可以毛遂自荐吗?”
她的语气尽量轻快,恰到好处的一点点尴尬让人丝毫不会怀疑这是一通企图靠裙带关系走后门的电话。
果然,江泽予听完之后,呼吸声重了一些,沉默了许久后,他又出声,语气冷漠:“我凭什么帮你?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谢昳眨了眨眼睛,想挂了电话:“是没有,那我……”
她话音未落,那头就传来了一道高傲至极的声音 :“让我帮你?你想都不要想。”然后,“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谢昳拿着被挂断的手机,不由得愣住了:他刚刚的语气怎么那么耳熟?
谢昳忽然想到今天晚上她随口说的那一句 :“让我负责?你想都不要想。”
一模一样的句式,毫无差别的语气——这男人的报复心可真强。
谢昳拿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打算去睡觉,却又接到了电话。
她没有看号码,下意识地以为是江泽予又打了过来,于是调整了下心情,接了起来:“怎么,江泽予,你改变主意,想帮我了?”
她的语气轻佻,对面的人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冷哼。
这声音严肃又苍老,绝对不是江泽予的。
谢昳听到这声冷哼,脊背不由得一僵,好久之后才乖乖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道:“爸爸,这么晚了,您怎么给我打电话?”
谢昳的语气很恭敬,她从前很叛逆,对谢川没有什么好态度。但五年前,他好歹冒着风险帮了她一次,她欠他良多,自那之后,她便再也硬气不起来。
说着,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十二点半。他和周婉玲一向睡得早,这么晚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国了?你还去了江泽予的公司?怎么,五年前说的话都忘了?”
谢昳一个激灵,僵硬着身体坐着,又从旁边扯了一个抱枕紧紧揪住,支支吾吾道:“是,但那都是巧合,我没有要跟他……”
话还没说完,她就收到谢川发来的一条短信。短信里只有一张图片,昏暗的酒吧里,拥挤的人群中,年轻女孩子从身后紧紧地抱着西装革履的男人。
照片的拍摄角度选得非常好,两人的神色一览无余。女孩子微红的眼眶和男人一脸的愣怔,让这张照片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她和江泽予。
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谢昳看了照片半晌,觉得嗓子发干,尴尬地笑了笑 :“爸爸,这是他今天和人家打架,我只是为了把他拉开……”
谢川又发出一声冷哼:“你用不着跟我解释这些,这张照片,我已经让人拦下来了,没有出什么岔子。谢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小的时候,我教过你多少次,你忘了吗?”
谢昳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记得,言而有信。”
他声音沉沉地质问她,语气不像一个父亲,倒像是训话的高中教导主任 :“那你言而有信了吗?”
她承认,她没有做到当年说的,她难以控制地再次动心了,没有在拉开江泽予后及时离开他,所以才又紧紧地抱了他三分钟。甚至,她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找借口打了他的电话。
谢昳艰难地开口:“爸爸……我只是觉得,都已经过去五年了,当初那件事情……”
她一句话未说完,谢川再次语气严厉地打断了她:“过去了?周子峻还在牢里蹲着呢,你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周家是北京城里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就连我都得仰其鼻息,而周子峻又是周奕唯一的儿子。你以为,他们如果知道了你和江泽予之间的感情,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们会放过你,还是会放过你的那个老情人?”
谢川的语气里隐含着恼怒和不耐烦:“谢昳,当初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当时就说过,你不要后悔。要是反悔,还不如不做这个决定。我是不是早就把所有的后果告诉你了?”
谢昳控制不住地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那件事情,我很感谢您。”
听到了感谢的话,谢川的语气却依旧冷硬,更带了些责怪:“真不知道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好好待在美国不是很好吗,回来做什么?就知道添乱……你要是有小意一半听话,我也不至于……”
谢昳委屈地听着他的责骂,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就崩溃了:“爸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没有想要给你们添乱,我只是……”
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抱住膝盖,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声音可怜兮兮的:“爸爸,我已经五年没有回国了,我在美国一直是一个人,你们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关心我在做什么。我的工作不用到单位上班,一整天都待在公寓里,那么大的城市,外面有多喧嚣、多热闹,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睡觉、工作,除了有时候舟舟会找一找我,跟我说上几句话。”
“可是她也忙,我们不是经常联系……爸爸,时间长了,我有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我自己到底有没有活着。”
她一边说,一边抽泣着,眼泪很快弄花了脸上的妆。
在谢川面前,她从来都没有脸面。别人都当她是公主,觉得她冷漠而高傲,只有他知道她的底细。
谢昳的生母生下她后就出轨了,连带着谢昳一起被赶出了谢家,谢川另娶了一个比他小很多岁的妻子周婉玲。
她十一岁之前,都跟着妈妈住在北京郊外的那个破房子里。
有一次,谢昳和妈妈偶然在街上遇到谢川牵着小她两岁的谢秋意,谢秋意穿着小裙子,撒娇说想要橱窗里的那个洋娃娃。
那么贵的洋娃娃,谢昳連喜欢都不敢说,谢川当即就给谢秋意买了一整套。谢昳缩在妈妈的身后,难过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头。她当时就想,谢秋意那样的才是公主,以至于后来的许多年里,她都学着谢秋意当年的样子。
她十岁那年有幸被接回谢家小住,当时,北京城暴发了极严重的伤寒流感,那种伤寒病毒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谢昳回谢家的前一天,妈妈破天荒带着她去游乐场玩了一天,或许是在那个时候不慎感染了伤寒病毒。第二天,她把流感病毒带进了谢家,传染给了谢秋意。
谢昳还记得,那个晚上,谢家大宅里,她和谢秋意都发着烧,她更严重些,烧到了四十度。神志不清的时候,她听到谢川和周婉玲心急如焚地叫救护车,一口一个“宝贝”,抱着谢秋意送上救护车,等到了她这儿,他们却担心被传染,戴了好几层口罩和厚厚的手套,才敢抱着她坐上另一辆车。
再后来,谢秋意没了,她活了下来,成了谢家唯一的“公主”。
这些年,谢川恐怕是恨极了她,才会事事都拿她和谢秋意比,怎么比怎么不满意。在他的心里,谢秋意乖巧、听话又聪明,谢昳却顽劣不堪。
这也倒罢了,可是现在,她自认为这五年里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谢昳十分难过地继续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爸爸……我在美国的时候每天都睡不着觉,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再这样下去,我会出问题的。”
她不再需要维持自己的形象,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抑制不住地诉说着高傲的外表下满心的疲惫和委屈:“她建议我回国,多出去社交,和亲近的好朋友接触接触。我前几天去参加了李教授办的宴会,看到了好多同学,我喝了点儿酒,觉得很开心。还有,今天晚上,我和舟舟他们也聚了一次……”
“爸爸……你说我回国不告诉你,可是我……我回国前给你打了电话的,你没有接。你的秘书说……你一直很忙,那你空闲的时候,又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爸爸,我现在真的有点儿难过,我是真的有点儿撑不住了,才会想去找他的……”
谢昳停下来,听着电话那头无声的寂静,轻轻笑了一下。
她知道的,这通电话早就挂断了,她刚刚只不过是借了个由头,让自己发泄罢了。谢川从来没有空,也没有耐心听她说完话。
谢昳的心疼得快要裂开,她张了张嘴,打开手机里谢川发给他的那张两人相拥的照片,紧紧地贴在心口,跪坐在沙发上,号啕大哭。
这个世界上,真正把她当作公主的,就只有一个人。
可是,那人也被她弄丢了。
第二天下午,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举办的新品发布会在附近的大型宴会厅举行。
这天晚上会来不少重量级的明星和网络红人,甚至有消息说,YR集团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和择优集团的CEO江泽予也会来。
谢昳中午便到了后台化妆间,做完妆发造型,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她对着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打量起这豪华的宴会厅。
场下,第一排都是些商界大佬,谢昳一眼看过去,有好些和谢家有来往,其中几个老总在她小时候还到谢家拜过年。第二排和第三排则是许多大明星,像这样的时尚晚会,明星们都打扮得珠光宝气、贵气逼人。
谢昳收回目光,跟一旁的小助理周伊聊起天来。周伊还在因等会儿就能看到江神而兀自兴奋着,每隔几秒钟,她就会往宴会厅门口张望一眼,那副迷妹的样子引得谢昳直发笑,却不知她这样子早已落入某人的眼中。
宴会厅隐蔽侧门,江泽予站在门口,目光凝在某处,久久无法挪步。
昨晚,她打了那通电话,他抱着手机一夜难眠,她倒是容光焕发。
下午四点半,发布会正式开始,这次,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推出了好些新品,有联名款T恤、裙子、包包,还有几款最新研发的口红和香氛。
两个小时后,发布会结束,记者离场,持邀请函的嘉宾到隔壁的晚宴厅吃饭。晚宴是西式的,众人不用入座,端着香槟到处走,更加方便大家开展交际。
周伊喝了口果汁,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待锁定她想看的人之后,她的眼睛猛地一亮,扯了扯谢昳的裙摆,说道:“Sunny姐,快看,九点钟方向,是我亲爱的江神!哇,刚刚发布会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他的后脑勺,现在总算看到真人了,他真的好帅啊!”
谢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江泽予西装笔挺,手上端着高脚杯和对面的人聊天,一副年轻贵胄、斯文败类的模样,酒杯里,那浅色的香槟酒液轻轻地晃动着。
想到他昨晚气急败坏的那句“让我帮你?你想都不要想”,谢昳不由得轻声笑了一下。这男人在人前冷静理智,人后却幼稚成那样,连简单的一句话都要回呛。
周伊看到她的笑容,神色激动 :“Sunny姐,你也觉得江神很帅是不是?以后,你可以和我一起嗑啊,我跟你说,我长期嗑江神和纪总的CP。”
谢昳像是吞了只苍蝇,半晌之后才幽幽地问了一句:“你嗑的CP里,谁更厉害?”
周伊思索了许久,才说道:“这个不好说,但要论性格的话,我觉得还是江神更强,当年择优的条件那么简陋,他都是一个人扛下来的。”
周伊说完,神情有些低落 :“我听贴吧里的人透露,江神的双侧视力好像受损了,光线太亮或者太暗都看不清楚。他们都猜测是因为他工作太忙了,唉,年纪轻轻的,这么拼干什么?”
谢昳听到这话,心中一凛,险些没拿稳酒杯。
怎么可能?
她仔细回忆了片刻,他们前几次见面时,他都好好的啊,昨天晚上他还开了车回家。如果他双侧视力受损,肯定不能在夜里开车吧?这应该是子虚乌有的传闻?
谢昳正想着,身后忽然有人唤她:“Sunny小姐?”
谢昳回头,见眼前的男子身材高大,年纪看着比她要大几岁,面容俊朗,气质洒脱,看着有几分眼熟。
那人见她没认出自己来,也不恼,笑着打趣 :“果然是好看的人容易被记住,我记住了Sunny你,你卻没记住我,真是枉费了五年前在威尼斯海滩上那么长时间的陪伴啊。”
谢昳这才恍然记起他是谁,满脸歉意地笑了笑:“Max?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Max摊了摊手:“我升职了,回国上任。”
谢昳看着他的胸牌,慢慢地回过神来,不免惊讶:“你是YR集团新上任的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
这五年,他的职位升得也太快了吧?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是《Vogue》杂志时尚部的一个小编辑。谢昳心下思索,看来,他肯定是一个下放到基层锻炼的富二代。
林景铄冲她眨眨眼:“是啊,惊讶吧,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其实,我有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品位很好!”
说完,他上下打量了谢昳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拉着她的手腕边走边说:“我们公司今年要入驻择优和茶话会,准备挑选一位国内的代言人,由我亲自把关。之前几个试镜的女明星都被我否决了,总觉得差点儿味道,今天见着你,才知道她们差在哪儿了!走,我把你介绍给茶话会那边的人,要是没问题,咱们今天就定下来!”
谢昳身边的周伊惊讶得张大了嘴。Sunny姐竟然和YR副总裁林景铄是熟人?还有什么威尼斯海滩的陪伴?这信息也太劲爆了吧!
这边,谢昳被林景铄这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做法搞得哭笑不得。五年前在国外遇到他的时候,谢昳就明白,这人活得太过豁达,以至于行事和常人异常不同。
他三岁就跟着家里从上海移民去了美国,虽然长着一副东方人的皮囊,但其实内里是个美国人——是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
他活着有热爱的东西,行事有闲钱,长到这么大,一直万事无忧,所以当初她坐在海滩上痛哭流涕的时候,他才皱着眉头过来训她。
当时,他的中文说得还不好,带着点儿上海口音:“小姑娘年纪轻轻的,长得又介么(这么)漂亮,有什么看不开的?买个包包,什么事情不能解决?要是不能,那就买两个。”
想到这里,谢昳不禁失笑,愣怔间却没发现,林景铄已经拉着她走过了大半个宴会厅。
林景铄总算停下脚步,拉着谢昳的手腕,兴冲冲地对眼前的人说:“江总,这位是的我朋友,Sunny小姐,你看,她是不是特别漂亮,特别有气质?我觉得她和我们这次要找的代言人的形象特别符合,你觉得呢?”
江泽予酒杯里的酒液被晃出去了一些,他的视线从两人的脸上逐渐往下挪,最终凝在被林景铄牵着的那截手腕上。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随即他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睛:“你们是朋友?”
谢昳无奈地做了个深呼吸,将手腕从林景铄手里抽出来,背到身后。她正想开口,却听到林景铄笑着说:“是啊,当初在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我和Sunny小姐有过一夜之缘,至今还念念不忘。”
谢昳:该死的没学好中文就出来瞎混的美国人。
五年前,洛杉矶威尼斯海滩的海滨大道。
谢昳刚到美国,整个人颓废又郁卒,的确坐在那沙滩上痛哭了一整夜,而彼时,恰巧路过又闲得没事儿干的林景铄也确实在她身边絮絮叨叨了一整夜。这个该死的美国人大概是觉得“一面之缘”不足以表示他们那次相遇的时长,于是自作聪明地篡改了。
但是,中文有多博大精深,你一个美国人知道吗?!
谢昳无奈地张张嘴,正想解释,却听到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复问 :“当初,是什么时候?”
林景铄也不知道江泽予为什么要问得这么详细,他思索了片刻,随意地答道 :“五年前吧,对,五年前的秋天,Sunny小姐当年和现在一样漂亮,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五年前的秋天,恰巧是谢昳丢下他出国之后不久。
江泽予闻言,顿时咬肌骤紧,然而,内心酸涩之前,更多的是疼痛与愤怒——那个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在这方面没有丝毫经验,看着心智成熟,实则单纯得像张白纸。可见这个美国人的手段有多高,用花言巧语骗了被他捧在手心、舍不得碰一下的姑娘。
该死。
江泽予残存的理智极力提醒自己,他和谢昳早就没关系了,眼下他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前男友。
然而,理智这种东西,遇上她,从来没有作用。
宴会厅里人声喧嚷,灯光璀璨,他把高脚杯轻轻地放在铺了香槟色桌布的长餐桌上,低下头看着晚宴厅里暗灰色的地毯,卷起了一侧衬衫的袖口。
林景铄尚且不知他的意图,自顾自举杯笑着,可谢昳一看他那动作和漠然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眼皮狂跳,连忙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背对着林景铄,极小声地对兀自低头解袖扣的男人说了句:“这里是宴会厅,好多人看着呢。”
没承想,这句话竟然起了反作用,江泽予当她是在维护身后的人,极其讽刺又酸涩地勾了勾嘴角,撸袖子的动作越发利落,露出的一截小臂上肌肉隆起,竟有种不管不顾的架势。
谢昳急了,伸手想要拽他的胳膊,又担心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只好放低了声音恳求道:“江泽予,他中文不好,用词不恰当,我和他真没关系,一点儿都没有。你别生气,我回头跟你解释。”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许哀求,竟有些撒娇的成分——两人要真在这种场合打起来了,可比昨天被拍了照片严重得多。
谢昳见他听完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又低声恳求:“你信我,好不好?”
江泽予这才停手,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她。
她的眼睛里这会儿只装了他,她让他别生气,她说一会儿跟他解释,让他信她。
她的语气那样柔软,如同许多年前一般,带着些许柔和却不容拒绝的撒娇,竟然与前几次见面时那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模样大相径庭。
从前她这样的时候,他什么不都听她的?
江泽予仰头叹了一口气,捏了捏拳,只好放下挽起的衣袖。
他抿着唇站了一会儿,又端起一旁被他放下的酒杯,勉强冲林景铄点了点头,声音沉得没有一丝起伏 :“这种小事不必和我说,你决定就好。你们聊,我还有事。”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谢昳一眼,转身往宴会厅外走去。
谢昳见他离开,总算是松了口气,却听背后那浑然不知自己躲过一劫的美国人邀功般得意地道:“你看,我轻轻松松就搞定他了,早就听说择优的CEO很平易近人,果然人如其名。”
谢昳听到他又把“名副其实”错用成了“人如其名”,无语地扶额,随即语重心长地道:“Max,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以后不要说成语了。”
林景铄疑惑道:“为什么?我热爱中文,每天都学成语,还抄了一本小抄呢!”
谢昳再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什么,我就是怕你挨揍。”
高档香槟气味浓郁,硕大的吊灯和舒缓的钢琴曲都让人心情愉悦。这珠光宝气的宴会厅,不仅是为了让参加发布会的众人能够饱餐一顿,亦是觥筹交错的生意场。
没多久,林景铄就被众人围住,谢昳乐得轻松,端着酒杯走到角落里。
“谢小姐?”
身后忽然有人迟疑着唤她,谢昳回头,发现宴会厅门口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身形清瘦,穿着打扮不像今天出席的大多数人那么讲究。
谢昳疑惑,这人她可真不认识。
成志勇手里拿着个袋子,一面四处张望,一面问谢昳:“谢小姐,您看到江总了吗?”
江总的手机落在公司里,他开车回去帮他取,到了门口却没见着人,还好遇见个“熟人”可以问问。
然而,还未等谢昳回答,成志勇便自个儿醒悟过来:“看我这脑子,上回见面,您醉得厉害,大概是不记得我了。我是江总的秘书,那天晚上您胃病犯了,还是我推您去做的检查。”
谢昳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整件事的始末,原来那天竟然并非坐的拼车,而是江泽予的车——韩寻舟真是皮痒。
她礼貌地朝成志勇点头:“抱歉,那天谢谢您了。江泽……江总刚刚好像出了宴会厅,大概是在外面的走廊上。”
成志勇闻言走出宴会厅往走廊上看去,然而,悠长的走廊上壁灯耀眼,空无一人。他拿出手机想给江澤予发条短信,告知自己的位置,却想起他这趟就是来给江泽予送手机的。联系不上江泽予,他又不敢乱跑,索性收了心,站在门口和谢昳攀谈起来。
成志勇看着谢昳手上端着的酒杯,中年人絮叨的毛病犯了:“谢小姐,您的胃好些了吗?医生上次让您少喝些酒。”
谢昳听到他话里隐含的关心,笑着冲他晃了晃杯子里的香槟,说道:“嗯,老毛病了,已无大碍,我就是端着酒杯做做样子。”
成志勇这才放心,看着谢昳一脸的笑容,忽然想起江泽予前些天别扭的样子,于是眼神一转,假装不经意地说道:“那就好,我还担心江总煮的粥吃坏了您的胃呢,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下厨。”
谢昳闻言,心下一惊,上次江泽予不是说那粥是他家大厨做的吗,还借此坑了她好几百块钱。
没想到竟然是他自己煮的,怪不得味道那么特别。
谢昳想起她念大学的时候,为了出行方便,谢川在S大附近给她买了个公寓。公寓里有投影仪和巨大的幕布,有时候下午没课,她便会拉上江泽予去那儿吃零食、看电影。
很多时候,她看着看着便窝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他已经做好了一桌菜,等她吃晚饭。她每次都会笑他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他却只回她:“昳昳,我比你大三岁,本来就应该照顾你。”
他为了还债打了两年工,又复读一年,所以比同届生大了三岁。偶尔提起生命里这被浪费掉的漫长三年时,他通常是庆幸的语气 :“我比旁人晚了三年,才能遇见你。”
时光深处的些许温柔让谢昳陷入恍惚之中,就在此时,宴会厅上方那盏璀璨的水晶灯忽地一闪,然后在刹那间熄灭。
——竟然停电了。
谢昳回过神来,上前几步往走廊上看了一眼,那悠长通道两侧的墙上每隔半米一盏的壁灯也暗了下来,看来是整栋楼都停电了。
周围骤然变黑,整个晚宴厅陷入短暂的宁静,片刻后,意识到停电的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怎么回事啊,怎么停电了?大家小心点儿,别摔了。”
“没事儿,外面还亮着呢,窗户透光,没有灯也能看清。”
“就是,正好月色朦胧,气氛合适,来,咱们再喝一杯。”
昏暗的夜色下,众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停电有些兴奋。成志勇却猛地一拍脑袋,神色万分焦急:“谢小姐,您说刚刚江总往走廊那边去了?光线这么暗,他又没带手机,可别摔跤了……上次他在医院里摔了一跤,胳膊上的擦伤现在都还没痊愈……”
说到这里,他咽下话头,指了指长廊的左侧:“谢小姐,您能帮我去那边找找他吗?我去右边找。”
谢昳听到成志勇焦急的话,忽然想起之前周伊的话——“江神的双侧视力好像受损了”。
她的心顿时怦怦加速跳起来,她点了点头,立刻抬脚往左侧长廊走去。
古典宫廷风的酒店,弧形窗户外头零星的光线依稀照亮了眼前的路,十厘米的鞋跟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那声音的频率透露出些许焦急。
谢昳仔细地在那片昏暗之中寻找起来。
黑色缎面礼服裙摆翻飞,经过整段窄长的走廊后,谢昳走到拐角处,终于停下了脚步。
拐角的地方,两三级台阶下面,男人姿势狼狈地倒在地上,大概是腿受伤了,他撑了一下地面,却没能站起来,只得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四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像是想要寻找墙壁或扶手。
然而,他摔倒的地方在台阶的正中央,周围的墙壁离他很远,怎么触碰得到?
微弱的光线里,谢昳站在他身后清楚地看到他小心谨慎的动作,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心仿佛跌到了谷底,她忍着翻涌而上的泪意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了那只仍旧在虚空中摸索的手。两人的手都很凉,握在一起,也没有增加几分温度。
隔了几十米远的宴会厅里人声喧闹,可拐角处很安静,静得只剩下窗外洒入的极淡极淡的月光。
谢昳牵着他,弯下腰来说道:“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扶你起来。”
这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也太过温柔,晚宴上被人敬了好些香槟的男人愣了一会儿后,笑得莫名讽刺。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幻想出来的救世主竟然是她的模样。
江泽予的眼神微带嘲讽,他醉醺醺地借着那力道站起身,小腿抽疼之下,步伐踉跄,重心不稳地往身后跌去。他本以为又会狠狠地摔一跤,没想到却倒进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他的侧脸甚至能感受到她礼服前襟那绸缎顺滑又冰凉的质感。
——这回他着实愣住了,竟然……不是幻觉,真的是她。
站稳身子后,谢昳松了一口气,幸好江泽予往后倒的力道不大,她仅仅是被带得后退了小半步。
她引导着他慢慢地走到拐角处的墙边,让他靠着墙,察觉到他已经站稳了,她这才打算抽出自己的手,同时问道:“江泽予,你没事吧?还能坚持吗?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你的秘书过来。”
谁知他不仅没有回答,还固执地没有松开她的手。
谢昳稍稍挣了一下,奈何他握得很紧,比她大了一圈的手掌牢牢地包着她的手。
她不知道他的意图,疑惑地低下头,就着窗外马路上寥寥几盏路灯和昏暗的月光看他。男人紧紧抿着唇,双眼失焦,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动作却固执得很,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他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了一句:“你别走,我看不清,站不稳,你留下来扶着我。”
谢昳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很是无语。
明明他整个人都靠着墙,丝毫没有借她的力,何况,就算要扶,也不是这么个扶法吧?
谢昳腹诽完,不禁想,这人喝了酒,神志不清,此时此刻又是个伤患,她多用点儿力气,大概是能挣开的。可周围的环境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一些情愫不受控制地在心中滋长,让她不由得卸去了白日里的防备,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反正这么暗的地方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也没有人能拍到照片。于是,她破天荒地没有再动。
两人的手就这么牵着,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酒店长廊安静的拐角处,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浮动的暧昧气息霎时间弥漫开来。
谢昳的心脏怦怦地猛烈跳动起来,简简单单的牵手,加上这黑暗又安静的环境,竟然比上次酒吧门口的那个拥抱还让她面红耳赤。
僵了片刻之后,她的鞋跟轻轻地在地面上敲了敲,十分缓慢地试探性地收紧了五指,指尖从自然下垂的状态改为轻轻圈住他的四根手指头。
身边的人觉察到她的动作,干脆将五指分开,利落地扣住她的五指,好像这样能扶得更加稳一些。
两人都很心虚,于是心照不宣地不再管手的事,异口同声地抛出了各自关心的问题。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刚刚的解释是什么?”
什么解释?愣怔之下,谢昳便被江泽予抢了先机 :“你刚刚在晚宴厅说过的,关于林景铄的事情,之后要和我解释。”
他的语气执着,不容反驳,竟然带了小孩子向大人要求兑现之前许下的承诺时的固执。
谢昳“哦”了一声,自知理亏,只好先回答:“你说他啊……他是个华裔,从小在美国长大,中文水平一般,你不要听他的话。我跟他不过是五年前在威尼斯海滩上偶遇过罢了。”她说完,又义正词严地道,“海滩上人很多,什么都做不了。”
刚说完,谢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什么叫什么都做不了?说得好像她很惋惜一样,她立马亡羊补牢地为自己辩解:“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想做。”
黑暗里,江泽予不再固执地睁着眼,他牵着身边人的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让干涩无比的眼角膜和疲惫不堪的心得以休息片刻。
丧失视觉之后,听觉和触觉越发灵敏,他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和掌心的纹路,也能捕捉到她语句中任何一个停顿和急促的呼吸。
他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回答,没忍住,轻轻地勾了勾嘴角。
从重逢到现在,她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总算在今天有了些破綻,挺好。
谢昳在这片昏暗里分明看清了他唇边的笑意,以为他是在嘲笑她,于是奓了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们坐在沙滩上聊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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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分手那天,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谢昳闻言,有些疑惑,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天。
那天,她和他说完分手,撑着那把伞与他擦肩而过时,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可惜,北京城夏日暴雨夹杂着雷鸣,她只听到他那句话的开头是个“你”字。
江泽予等了许久,没能听到她肯定的回答,忽然偏过头,喉头滚动着勾了勾嘴角:“你果然不记得了。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走得太远,等我去找你。”
谢昳的呼吸停滞,浑身都僵住了,她原以为那“你”字开头的一句话必定是一句不堪入耳的咒骂,直到今天,她才恍然发现,那后头跟着的,竟然是这般委曲求全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