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误秋风

2021-03-07陈禾子

花火彩版B 2021年12期
关键词:先帝赵王圆圆

陈禾子

新浪微博│陈西茜曦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踏入冷宫的那一刻,我便盘算着如何去死。

被废前,刘谡软禁了我一个月。这一月间,我的长兄谋反,被御驾亲征的刘谡一箭射落马下。之后冯家满门被灭,牵扯党羽无数,连日阴雨也未洗净京城的血色。

再之后就是卫之蘩恢复皇后之位,我终于等来了刘谡的一纸诏书。

宣旨的太监声音又细又长,说冯家狼子野心,说我心狠手辣,褫夺封号,贬为庶人。

我跪在地上,想到是却是刘谡封我为贵妃时的那道圣旨,里面的冯家是钟祥勋族,秉教明宗,里面的我林下风气,是闺门典范。

不过半年便天翻地覆,世事无常,人心异变。

那时我风评很差,御史台呈上的奏折里大半在骂我祸水。当时刘谡摔了两本奏折,我劝他消气,他走过来接过宫女手中的螺子黛,俯身为我描眉:“早知道他们这么骂,朕就直接册立你为皇后了。”我忍不住笑,他便轻轻地吻我的眉心。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还算温情的时候。

他其实向我许诺过很多次皇后之位。和我的表妹卫之蘩大婚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翻墙到冯府坐在我身旁,说我才是他最想要的皇后。我嫁给他堂兄赵王时,他握着我的手让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他会娶我,并立我为后。

我信了他,等来一个灭族的结局。

我曾纠结过他这些话里到底有没有半分真情,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被侍卫押送去冷宫的途中我遇到了刘谡,我向他行礼,他很意外地看了过来。我的头抵在地上,冬日的汉白玉寒冷异常,却冷不过我的心:“请陛下看在十数年的情分上,让罪妾再看一眼陛下吧。”

他没说话,我眼睛的余光只能看到他玄色的衣角缓缓靠近,停在了我面前,我的目光徐徐上扬,落在他脸上。冕旒似被高挺的鼻梁劈开,泻出俊秀的眉眼,他有些憔悴,却仍是意气风发的。这意气源于我亲人的鲜血。

我猛地站起,从怀中掏出匕首朝他刺去。侍卫反应很快,将我按倒在地,刘谡只被划破了胸口的衣服,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想要杀朕?”

我在侍卫的桎梏下挣扎着与他对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想杀你?你欺我负我,杀我族人,我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

他身边的宦官一巴掌朝我扇过来,却被他握住手腕。我看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自灭族后第一次这样快意,仰着头对他笑:“你不会觉得我还要死要活地爱着你吧?”

他没说话,无声的对峙中我恨不得把眼神化作利刃,将他碎尸万段,他却缓缓移开了目光,嘱咐侍卫:“看好她,别让她寻死。”

我第一次遇到刘谡才六岁,先帝在御园宴请新科进士,父亲作为文官之首应邀出席,我是陪同的家眷之一。

那年的状元郎不过弱冠,是个姿容绝代的天才,推杯换盏时广袖纳尽世间风流,不知俘获了多少名门闺秀的芳心,成为流传至今的佳话。

我对那场宴会最深的印象却是暖风缠绵过荷塘畔一树海棠花,树下的刘谡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别说话,我请你吃果子。”

我和他一起坐在海棠树下,他递给我一把果子,问:“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我点头,他便笑道:“那你赶紧吃吧,每年只有这时候才有,我也是偷偷拿这么多的。”

他和我同龄,衣着华贵,我以为他是世家小公子。直到先帝身边的近侍找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先帝幼子,诞生时皇后难产薨逝,先帝将对发妻的情思寄托在他身上,他刚满月便被封为齐王,荣宠异常。

我们俩一起被带到了先帝面前,父亲连忙下跪请罪,说我不懂事冲撞了齐王。刘谡看向我和父亲,双眸似星:“她没有冲撞我,她在陪我玩。”

先帝哈哈大笑,指着我对父亲道:“这便是爱卿的小女儿?朕看她和谡儿有缘,不知爱卿能否割爱,和朕做个儿女亲家?”

我懵懵懂懂,刘谡扑到先帝怀里问:“父皇的意思,是让她永远和儿臣在一起吗?”

先帝摸摸他的头,宠溺地微笑:“是啊,谡儿愿不愿意呢?”刘谡点头。

父亲这时候却拉着我叩首:“天恩浩荡,只是臣女蒲柳之姿,实在不配。”

这本就是先帝酒后开玩笑,见父亲如此拒绝,便也不再提,放下刘谡,转头和太子说话。刘谡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走,我带你去御花园玩。”

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咬着唇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刘谡的手。

回家的路上父亲和我共乘一辆马车,我趴在车窗上扯流苏带子,父亲摸了摸我的背:“杉杉,怎么了,生气了吗?”

我背对着他点了点头,父亲轻轻笑了:“你喜欢齐王殿下?”我又点了点头,他便问:“为什么喜欢他啊?你才第一次见他。”

我想了一会儿:“因为他给我很多果子。”满天繁星从车帘缝隙泻入,令我想起刘谡的眼睛,于是我郑重其事地补充,“他长得很好看,所以我喜欢。”

父亲的手停在我发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杉杉,玫瑰有刺,白雪刺骨,你要记住,越是好看的东西越会伤你。”

一语成谶,我的前半生都未曾从刘谡的眸中抽身,却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皇位其实本轮不到刘谡。太子出身嫡长,文武双全,从小被先帝寄予厚望,再往后数,还有三个较为年长的皇子,这之后才是刘谡。但是先帝晚年时沉迷修仙,为奸人所惑,以为太子行巫蛊之事。其他几位皇子的支持者浑水摸鱼,齐心协力把太子逼到自尽以证清白。

先帝只是想敲打一下太子,等来的却是爱子的尸首。他清醒了,却也疯了,将诬告太子之人斩首后,他在满朝文武间开展了一场无差别的大清洗,矛头直指三位成年皇子。

那段時间京城人心惶惶,父亲闭门谢客,每日在书房练字。

我担心刘谡,忍不住去问,他看着我叹气:“齐王殿下不会有事的。”

大抵因为刘谡是太子的同母弟,又或者因为他年龄太小,总之,他成了先帝膝下硕果仅存的独苗,被册立为太子,同时,先帝任命父亲做他的老师。

先帝的身子因长子之死彻底垮掉,册封刘谡两个月后便撒手人寰,给不满十岁的刘谡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山和三位辅政大臣——父亲是其中之一。

给先帝送葬的时候,我被母亲拉着站在路边,只能看到浑身裹素的刘谡走在最前面,旁边人都在议论少年天子孱弱的双肩能否担起整个天下,我只是想,他一定很难过。

那天,父亲为了照顾他留宿宫中,我便偷偷溜出去找他。他守着一盏孤灯,跪在先帝遗像前,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心脏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又酸又涩。

我在他身旁跪下,过了很久才敢劝慰他:“先帝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难过,心里也会不好受的。”他仿佛没听到,看都没看我,我也不气馁,从荷包中拿出一把果子,“我听小黄门说你没用晚膳,吃一点吧,你之前很喜欢吃的。”

当初吃了他给的果子后,我念念不忘,府中厨师为了讨我开心,想方设法做了一模一样的,可终究没有那日的香甜。

他终于缓缓侧过头来从我手心拿走一个果子:“谢谢。”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做了刘谡的伴读,少年时代,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比我快,便经常帮我应付夫子的检查,而我将大部分精力用在让刘谡开心上。

初夏时他被我拉到荷塘边,坐在海棠树下看我下水摸藕,我折下一枝初绽的粉荷给他看,他对我点头,天光云影沉在他眼底,我一失神脚下踩滑,整个人跌入池中。

最终是他下池将我捞起,月白色衣袍边缘裹上了淤泥。我更惨一点,半张脸都被淤泥糊住,像极了连环画里的罗刹。他将我拉到岸上后定睛瞧我,轻轻笑了。

先帝驾崩后他被迫长大,十多岁的身体像是住了个几十岁的灵魂,从此再没笑过。此刻他嘴角卷起不明显的弧度,的确是笑了,我又诧异又高兴。

不過我们被父亲抓了个正着,刘谡主动揽下罪责:“是朕想出来的,杉杉只是听了朕的命令。”

父亲一眼看穿,罚我抄十遍《女则》,其实有一半是刘谡代抄,他极擅临摹,仿我的字体仿得如假乱真。我坐在他的右手边抄写,因距离近,他一甩笔便有细小的墨点溅到我脸上。我没察觉,抄完后抹了一把脸,刘谡看到后笑着送来一面铜镜。

我看着镜中能去登台唱戏的花脸,忍不住抱怨:“我将来若嫁不出去都怪你。”

他递来洁净的帕子,角落处几朵海棠绣花精致又漂亮,却不及他的一个笑:“那朕娶你。”

被软禁的时候我偶尔会梦到这段时光,尽管当时他亲近我是为了父亲的忠诚和庇护,可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大抵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应该有的吧?

我一直认为我会成为刘谡的皇后。三位辅政大臣中,御史大夫没有女儿,卫将军的几个女儿早嫁作他人妇,只有我和刘谡适龄,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刘谡大概也这样觉得,朝臣商量为他立后时,他带我去了凤栖宫。自先皇后过世后,这里便一直没有住过人。我们俩并肩坐在房梁上看日落,半明半暗中皇宫像只巨兽,将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吞噬,只剩压抑和沉默。

他轻轻拉住我的手:“父皇走后,这宫中再没有朕的亲人了,杉杉,你愿意过来陪朕吗?”他站在万人之巅,最尊贵也最寂寞,眼中似有柔情千种,我望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可最后成为皇后的却是我的表妹卫之蘩,乳名圆圆。她是我姑姑和卫将军弟弟的女儿,身上流着冯卫两家的血,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我得知消息后如遭雷劈,冲入书房和父亲争吵。我骂他偏心,他眼中闪过痛心和失望,淡淡道:“圆圆入宫是卫将军要求的,但就算没有她,我也不会让你入宫。甚至圆圆,我也不想让她嫁给皇上。”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很久才拼出破碎的三个字:为什么。

父亲神色认真,一字一顿道:“我告诉过你,越美丽的东西越会伤人,更何况天家无情,杉杉,你招惹不起。”

可我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想到刘谡的眼睛,里面有化不开的寂寞。他这么好,又怎会伤我?就算伤我又如何呢?他这么好……

帝后大婚当晚,我坐在花园里垂泪望月。墙边忽然坠进一个踉跄的身影,竟是宦官打扮的刘谡。他抬头看我,盈盈月色掠过他的眉眼,他温情地叫我:“杉杉。”

我连忙走过去将他扶起,又惊又喜,却还是忍不住责问:“你怎么过来了?圆圆怎么办?”

他呼吸间全是酒气,轻声道:“我不想见她。”

我眨了眨眼睛抑制住泪水,勉强笑道:“她毕竟是你的皇后。”

他忽然大笑,惊起一树栖鸟,眼神掀起波涛,我无处躲避。

“没有人问过朕愿不愿意娶她,朕想要的皇后,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

刘谡大婚后,父亲一直想为我定亲,却赶上卧病已久的母亲去世,因守孝耽搁三年。

母亲弥留之际将我叫到床边,问我是不是还想着刘谡。我没回答,先帝去世时,他孤灯苦雨地跪在灵前,从那时起我便想永远陪着他,想化开他眼中的寂寞。

她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声音虚弱却坚定:“不要因为怜悯去爱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帝王,到最后你会发现,你自己才是最可怜的。”

母亲有先见之明。

我渴望成为刘谡生命中的光,他却让我永堕黑暗。

我曾记恨过圆圆一段时间。她入宫前,我和母亲去卫府看她,她正在对姑姑撒娇,说自己不想当皇后。这的确是她的真心话,可看到我求而不得的东西被她弃如敝屣,我还是忍不住嫉妒。

她入宫之后,刘谡和我还是会背着父亲偷偷见面,他总抱怨圆圆娇气爱哭。我以为刘谡讨厌她,就像讨厌她跋扈的祖父卫将军。

而卫将军本人也渐渐起了别的心思,竟然联合先帝的幼弟秦王密谋造反,被父亲及时察觉平定,卫家满门抄斩。

这让我开始同情圆圆,偷偷问父亲她和姑姑怎么办,父亲的声音很疲惫:“她们身上流有冯氏的血,我会护着她们的。”

风波过去后,圆圆果然还是稳稳地坐在后位上,姑姑被接回家中静养,而我却被父亲指给了赵王。

赵王是刘谡的堂兄,一位比我大十岁的闲散王爷,我嫁给他是去做继室。定亲那日,我没有像几年前刘谡立后时那样哭闹,等夜深人静,我在梁上挂起一方白绫,将头套了进去。

婢女及时发现救了我,父亲披衣赶来,第一次对我发火:“你这样子,终究害人害己。我护不了你一辈子,只能把你嫁给能护你的人。”

父亲打了我一巴掌,也终于打散了我最后的妄想和求死的念头。

成婚前一天,圆圆按照礼节为我添妆,刘谡也来了。他遣散其他人,与我单独对坐,声音很轻:“对不起,但你一定要相信朕。”

我低头摆弄妆奁,金锁片摇摇晃晃,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被我躲开:“陛下,好好对圆圆吧,她已经没有可倚仗的人了。”

他的眼中升起一场黎明前的雾,我看不清,也不敢看。

但婚礼还是出了差错,花轿出门前,姑姑横刀自刎。

我当时只是觉得难过,她的丈夫被自己的兄长亲自送上刑场,她太苦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自尽是因为不想冯氏一族步卫家的后尘。

我在人声喧哗中看到高台上的刘谡,他抱着圆圆,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婚后,赵王并未碰过我。他在原配去世后爱上一个风尘女子,碍于宗室压力,只能纳她为侧妃。我们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那段时间,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刘谡,但又忍不住去听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他宠幸了一个宫女,父亲却下令杖毙那个宫女。父亲其实不是专横的人,此次反常,是因为那个宫女已经怀孕,威胁到了没有子嗣的圆圆,也因为宫女长得很像我。

我初闻这个消息时,心中五味杂陈,喜怒哀乐走了一遍,最终决定去見刘谡。

他一个人坐在黑沉沉的大殿中央,我提着宫灯慢慢走近他。他抬头看我,眼中浮冰三千。我不说话,只陪他坐着,终于等到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能吐出血来:“你不知道,她多像你。”

那一瞬间,我丢盔卸甲,再没办法脱身。

我们又开始偷偷见面。

刘谡那时总和圆圆吵架,他看到她就想到自己的受制于人,他说他没办法平静地面对她。我安慰他,他朝我伸出手,我想了想,还是躲开。

我们之间一直守着礼仪的线,不敢逾矩。

出事那天是姑姑的祭日,他和圆圆吵过架后便来找我,我们在一座荒废的宫殿里对饮。他问我赵王待我可好,我点头。

他笑道:“当初卫家谋反,多亏赵王出手才能迅速平定。”

“赵王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只是他更喜欢隐士生活。”

“是吗?”

他问得奇怪,我醉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却缓缓靠近我,酒气在呼吸间交融。他吻了我,我没躲。

一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洞若观火的父亲让我跪在祠堂反省,而后送来一碗红花。最后,竟是赵王拦了下来,他早年受过父亲的恩惠,所以答应要护我一生。

“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终于忍不住无声痛哭。

父亲的身体因一场伤寒垮了下去,刘谡派来太医为他会诊,结果却是让我们准备后事。

哥哥把我叫到密室,问我愿不愿意进宫:“杉杉,父亲要是走了,冯家恐怕风雨飘摇。至于圆圆,她毕竟姓卫,她恨我们。”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而后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捂着脸看我。我已经对不起赵王和圆圆了,又岂能带给他们更多耻辱?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父亲撒手西去的前一天,赵王毫无征兆地暴毙了。我以为是哥哥为了逼我入宫动的手。现在想想,罪魁祸首大概是刘谡。

我同时经历了两场丧葬,丧夫、丧父。

尘埃落定那天,我力竭昏倒,醒来时却看到刘谡站在我的床前。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与他对视,忽然感到很累。我爱他十二年,第一次觉得如此疲惫。

他抚摸我的眉眼,这次我没躲,因为没有力气,也躲不开。

“杉杉,你愿不愿意入宫陪朕?”

我轻轻闭眼,不回答,又听到他的声音:“朕知道朕对不起你和孩子,朕承诺过你这么多,给朕一次兑现的机会好不好?”

父亲告诉过我,玫瑰有刺,白雪刺骨,可我天生就容易沉迷于这些美丽的东西,可他没教过我该如何抽身。我不会,也做不到。

我以冯家旁支小姐的身份入宫为妃,为我的家族,为我的孩子,也为我自己。

第一次拜见皇后时,圆圆屏退众人,拉住我的手叫我表姐。她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家族巨变让她变得沉默寡言。

我向她道歉,她却只是笑:“你能来陪我,我其实很开心。”

入宫后不久便是中秋夜,那日下着大雨,宫宴结束后圆圆陪我回宫,嫔妃都对我指指点点,只有她愿意和我亲近。

汉白玉台阶又湿又滑,她从太监手中接过伞帮我撑起,轻声提醒我小心,但她却因踩到裙裾身形猛一踉跄,我下意识地去拉,却被一道玄色身影撞到旁边宫女的怀里。

而另一旁,刘谡一只手握着圆圆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垂眸认真地看她,仿佛在看易碎的稀世珍宝。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用那种眼神看别人,包括我。

但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小腹的疼痛如同刀绞,身下一片温热,天地都被染红了。宫人的惊呼声令刘谡回头看我,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如冰似刀,带着审视与怀疑,片刻后便不见,再看我时眼神中写满心疼,让我疑心方才只是错觉。

我昏了过去,醒来后,刘谡满眼悲痛地告诉我孩子没了,是圆圆动的手。

我当然不会相信,可刘谡执意如此认为,亲自收回圆圆的凤印,将她打入冷宫。

圆圆被废之后,我心神不定,晚上睡觉总会梦到故去的亲人。父亲失望地叹气,母亲用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姑姑手执长剑,面色不虞:“冯家会毁在你的手里。”

她的话如同魔咒,夜夜响起,使我不得安眠。唯一的安慰是圆圆过得还不错。我派了人照顾她,而刘谡也不再继续为难她,待遇仍比照皇后。

一年后,我被立为贵妃。虽有大哥在朝中周旋,骂我的折子仍堆满了御史台。有位守旧的老臣见刘谡坚持,竟一头撞在柱子上,让我本就狼藉的名声雪上加霜。

晚上,刘谡来我宫中,我正在卸妆,他站在我身后,我从铜镜中看他,他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不能直接封你为后,委屈你了。”

这一年来,他逐步掌权,曾经亲近父亲的官员或被贬或入狱,甚至大哥都被他几次磋磨。刘谡的眉眼被磨砺出刀兵状,他越来越像一个杀伐果决的帝王,仍是漂亮的,却似乎已经不再是我当时沉迷的模样。

曾经我为他不顾一切,几乎众叛亲离,却仍觉得甜蜜。可现在执手相望,我忽然觉得原来爱他真的是很累的事情。

成为贵妃后不久,大哥约我秘密见面,将一条带血的衣带诏摔在我面前。那是他刚从父亲的遗物里发现的,有關当年卫将军谋反的真相。

衣带诏上一字一句都在控诉父亲,请求卫将军联合秦王清君侧,是少年时代的刘谡略显青涩的笔迹。

我不敢置信地后退,仿佛坠入水中找不到落点。

大哥冷笑道:“他请求卫将军起兵,想让冯卫两败俱伤,他自己好收权亲政。可是他没料到,赵王会出手帮父亲,最后关头,他还想销毁衣带诏,是姑姑拼死保下带给父亲的。卫氏灭族后,父亲软禁过刘谡一段时间,我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那时父亲大概想过废掉他,迎立别的宗室,但出于对先帝的誓言,终究没有动他。姑姑知道,父亲如果不动刘谡,卫家的前尘就是我们的后路,她是出于绝望才自尽的。”

我终于倒在了地上,呼吸急促而轻浅,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而大哥还在说:“近些日子他处处针对我,我原本以为他只是觉得冯家声势过盛,现在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听出了大哥话中的意思,拽住他的衣袖,急道:“大哥,你不能拿冯家满门的性命冒险。父亲曾在江南置办田地,你辞职带领族人回去,刘谡总不至于斩草除根。”

他拉着我的手腕将我扶起,苦笑道:“可是杉杉,他十几岁毫无实权时便能想出这种毒计,现在羽翼丰满,你觉得他会放过冯家吗?他多会演戏啊,将你和我骗得团团转,甚至骗过了父亲。当初如果没有那个长得像你的宫女,你也不会重新和他纠缠在一起,我也不会对他放松警惕。杉杉,你现在还觉得,那个宫女的出现是意外吗?”

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团不真实的雾中,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了宫。晚上刘谡来看我,他帮我梳头,篦子轻柔地划过头皮,他映在镜中的眼睛漂亮又温情。

我想到大哥白天的话,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刘谡这也是在演戏吗?他对我的情意都是假的吗?

大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我知道他心意已决,便想着把圆圆先送出宫去。她是姑姑仅存的血脉,是父亲最后的牵挂,我欠她太多,不想让她因我陷入险境。

但我们被刘谡抓了个正着,他俯下身看着我,声音极低却如北风呼啸:“贵妃好本事。”我诧异地抬头看他,被他眼神中的冰雪冻到全身发寒,想到中秋夜他看圆圆时无比珍视的神情,终于明白他真正爱的人原来是圆圆。

他执意将圆圆送入冷宫,只是怕冯氏的风波伤到她。

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移情别恋,我该怎么办。当时我以为自己会疯、会死,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却觉得异常平静,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落了地。

又或许因为,我终于发现,他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我。

于是我对他微笑,这次轮到他诧异。我想到很多年前母亲临终前的话,轻轻对他说:“刘谡,我不会再可怜你了。”

他将我软禁了起来,贴身侍女总想着安慰我,被我用手势制止。我静静地坐在床畔,回想我与他认识的这十多年,像一场漫长的梦,终究要醒来。

女官的斥责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新来的洒扫婢女唯唯诺诺地低声辩解:“奴婢不是有意冲撞娘娘,奴婢是楚地人,家里卖香料,只是觉得娘娘的香囊味道奇怪。”

我意识到她说的是挂在床头的四角香囊,是我刚入宫时刘谡亲手系的。我挥手让小宫女过来:“你闻闻,怎么奇怪了?”

她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放在鼻前,过了片刻道:“奴婢也不敢确定,里面似乎有一种香料会让孕妇滑胎,长期佩戴会使女子不孕。”

我觉得寒意往骨头缝里钻,将我整个人都冻住了。

小宫女又叫了我一声娘娘,我却哈哈大笑,一滴泪自眼角坠下。

原来我以为的情深意切,不过一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爱他爱了十二年,恨他,却好像只需要一瞬间。

大哥起兵时派暗卫来宫中带我走,我拒绝了。我和刘谡之间需要一场了结,否则怎对得起他骗我的这些年。

刘谡并未闭塞我的耳目,甚至故意派人带给我消息。于是,我知道了大哥兵败被杀,头颅被挂在城墙上示众;知道了冯氏一百九十六人,男子斩首,女子沦为官妓;知道了圆圆回宫,重新坐上了皇后之位。

父亲说的没有错,玫瑰有刺,白雪刺骨,我被扎得鲜血淋漓,被冻得心髓剧痛。

从这时起我便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刘谡,而后去死。我恨他,正如我恨自己。

去冷宫时,我只带了一把匕首和一瓶毒药。我了解刘谡的行踪,知道我会遇到他,可惜还是失败了。

至于毒药,是我从赵王府带进来的,本来打算把孩子生下后自己服用。赵王因我而死,我对不起他,只能把命赔给他。

刘谡派了两个人日夜看守我,但我知道圆圆会来,她也的确来了。她与看守的争执穿过重重宫门,我缓缓抬头望出去,蓝天白云,当真是春色怡人好风景。

我闭上眼,将毒药服下,腹部开始绞痛时,圆圆终于进来了,叫我表姐。

我们对彼此的境遇感同身受,我知道她在宫中撑到现在是为了我,可我还是要让她知道被刘谡刻意隐瞒的血和泪,尽管这会让她痛不欲生。

我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卫家谋反是因为刘谡设计,冯家的覆灭是狡兔死走狗烹,她所有的亲人都死在她枕边人的阴谋里。她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为痛苦,眼里渐渐燃起仇恨的火焰。她会帮我报复刘谡,而我的死会坚定她的决心。

她的报复会远比我的令刘谡难受,因为他爱她。

视线变得模糊,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踏过光影飞奔而来。

可能人在弥留之际总会觉得时间停滞,我觉得他走得很慢,像是走过殚精竭虑的十二年,他终于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他失去最爱他的,也终究失去他所爱的。

倒地前他接住了我,那一刻我眼前出现了很多人影,父母、长姐、赵王、大哥……我爱的和爱我的人纷纷同我告别。

唯独没有刘谡,哪怕他就在我面前。

时光回溯,一路经过血和火,花园、荷塘和御书房,最终停在御园宴饮,我朝海棠花树下望过去,望过去。

幸好空无一人,没遇到他,真好。

(编辑:八柚)

猜你喜欢

先帝赵王圆圆
喜迎“二十大” 奋进新征程
——首届“赵王杯”全国小小说征文启事
掬一捧光阴,握一份当下
赵王骨折
圆圆
河南省中考真题
Across the Style of Culture
出师表
《将相和》缩写
《出师表》节选
出师表(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