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侘寂之美
—— 葛亮《朱雀》中的历史书写与日常建构

2021-03-06李雅慧

关键词:南京城葛亮朱雀

杨 柳,李雅慧

(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青海西宁 810000)

葛亮在作品《朱雀》中将南京称为“古典主义大萝卜”[1]378,南京这座城市的“性情”,从外看是粗犷质朴,但内里却是水灵灵的细腻精致,这与日本传统美学中的“侘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侘寂”一词源起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茶道中的“侘”是指茶具的粗糙质感,是在否定了一切有形美之后对美另一种形式的追求。在《朱雀》中,作者聚焦于发生在南京城历史中的个体故事,在历史的更迭和血脉的延续之间搭建起书写历史和表达情感的渠道,在日常建构与城市想象中谱写人们在城市风云变幻之际体现于琐碎日常中的脉脉温情,在粗糙的历史环绕与细腻的日常之间形成日本美学中提倡的侘寂之美。

一、历史更迭与血脉延续

《朱雀》中的传奇故事起源于战争时期的南京。南京药材铺“齐仁堂”家的小姐叶毓芝爱上了日本青年芥川,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而战争时期,这场不被允许的爱恋让叶毓芝成为历史的牺牲品。在战火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而他们的孩子程忆楚,在被初恋情人抛弃后生下了程囡。程囡因爱上了美国间谍而失学,后来在爱上苏格兰青年许廷迈的同时,又和染有毒瘾的雅可纠缠不清,最终在雅可死去后,又发现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

在小说《朱雀》中,作者以脉络梳理的方式,清晰呈现了南京城20世纪的风云变幻。战争的残酷和对人性的摧残在叶毓芝被日本兵侵犯时被凌厉地展现了出来:“士兵们从废墟中拖出了这个衣着体面的大肚子女人,有些惊奇,但没有犹豫……那个年轻士兵,回头望了毓芝一眼,笑了。笑容纯真无邪。”[1]104虽然只用“纯真无邪”寥寥四个字来形容士兵的笑容,但却让人感到极大的震撼。人性在历史战争面前被极度地扭曲,甚至连至纯至美之物也让人触目惊心,这种在细微处展示历史的功力成为葛亮文字表述举重若轻的关键之笔。对国内的历史书写,葛亮也没有吝啬笔墨,陆一玮如何被“流放”,程云和如何被妓女出卖,又如何为了保全孩子最终成为斗争的牺牲品,作者都有细致的描摹。历史的原貌也许并非如此,但作者依然能依据自己对历史的想象搭建时代的脉络,这种深入肌理的刻画力求在温润文字中给读者带来不一样的历史视野。20世纪末,南京步入了现代化发展进程中,西方的知识、技术、文化等涌入了南京城,东西方之间的交流与碰撞在不同个体身上迸发出异样的“火花”:苏格兰青年许廷迈、教授芥川龙一郎、间谍泰勒都爱上了中国少女,尼日利亚学生和中国女博士陷入了不伦之恋,还有不知名的妓女出卖了与她素无瓜葛的妇女……形形色色的人涌入南京这座东方古城,带来了极具时代特色的气息。小说塑造主人公的交织纠缠并非情节巧合那么简单,其情感大多以爱慕为起始、以悲剧收场,极具戏剧性。作者的刻意为之,是为了让他们不仅仅作为穿梭在历史缝隙中的个体而存在,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作者书写历史和想象历史的重要载体,成为作者对人类普遍情感诉求的一个窗口。

作者将历史的更迭和人物血脉的延续交织在一起。无论是战乱还是革命,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故事中一代代孩子的出生,就像没有什么能阻止历史的前进一样。作者将悲惨的命运附着在三代女性身上,她们都没有得到安稳的生活和美好的爱情婚姻,并且如出一辙地在孩子出生前就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在传统家庭中,父亲缺失,女性们凭借自身的顽强代代生活,葛亮将这种气质精准地描摹为“这城市女人骨子里的烈,是造成叶楚生对女儿多年教育毁于一旦的根源。这份烈,不见得个个铆足了劲儿,要血溅桃花扇。只是平日里宠辱不惊的风流态度,就是极危险的汹涌暗潮”[1]79。书中男性角色的缺失,凸显出女性对于家国的重要意义。宿命尽管不可摆脱,但也正是在这种宿命轮回中的刚烈女性和她们繁衍的一代又一代子孙复原了历史的样貌。

粗线条的历史史实刻画和历史中的人物群像相融合,在质朴真实的历史书写中始终包裹着作者对人类共同情感的探索,而历史的不断更迭与人物血脉的融合,让作品在粗糙的历史颠簸下始终有如蒲苇一般坚韧的情感在流淌。葛亮的历史书写不仅是有血有肉的书写,更是一种粗糙历史包裹着细腻情感的书写,是一种拥有侘寂之美的书写。

二、日常建构与城市想象

日常作为一种普遍的存在,在建构过程中有时会被放到历史的对立面。历史的宏阔往往让人感到力不从心,它仿佛是凌驾于时空之上的一段银河,离普通人太过遥远。人们为了确立自身此时此刻的存在,往往会选择消解历史、凸显自身,而日常便是解构历史和重塑时代的最好工具。葛亮在《朱雀》的书写中不乏对历史的钩沉,但也不乏对日常烟火人家的描摹。不同于将日常和历史对立起来的对抗性书写,葛亮在对历史中的日常建构中带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契合感。葛亮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南京,对他而言,南京早已不是当时尽显帝王之气的古都,也不是六朝烟水朦胧的金陵城,南京只是历史更迭后一座褪尽了浮华的南京城,因此作者对南京风物人情的日常描摹也只能是基于历史和城市本身的想象。正如王德威在序言中所说:“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间,在历史忧伤和传奇想象之间,葛亮寻寻觅觅,写下属于他这一世代的南京叙事。”[2]葛亮正是通过《朱雀》中的日常建构,完成了他对古老南京和青春南京的全部想象。

语言是文学书写中建构日常的核心要素之一,作者在这一层次上搭建了独属于南京城的日常图景。“难得南京话里的骂人话,句句都是掷地有声。”[1]38南京地处江南,当地人的江淮话语说得最是风趣,但南京人的日常语言却被作者浓缩精简成掷地有声的脏话。这种掷地有声的脏话又被外国学生许廷迈所热爱,“他终于对这种语言产生了热爱……观众万众一心的骂……气势排山倒海,几乎让人感动”[1]39。作者在一开始就将日常建构深入到人们的日常语言表达中。语言是一个族群延续的关键,族群记忆基本都需靠语言流传延续,而在延续过程中再以地域划分。语言发生变种,便实现了不同地域和不同民族的生长。许廷迈作为一位“外来者”,融入南京的一个切口就是对南京话的熟练运用。吵架时不时地冒两句,上课时不时地说半句,就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言说,却让许廷迈迅速被南京人认可。这不仅是语言的魅力,更重要的是隐藏在语言更深层次的文化基因,这种基因绵延千年,具有包容性,也具有排他性。一段夹杂着方言的语句,说得出就是南京人,说不出就不是南京人。这种基于语言的日常建构毫无疑问地具有历史延续性,其在最大限度地彰显南京历史和地域特征的同时,又牢牢嵌入到日常生活的方面,形成一种历史传承缝隙中的日常描写。广阔的历史在这种鲜活的日常语言建构中迸发出活力,而日常语言的建构也在历史的发展中显示出无限的延展性和包容性。

还有一层次的日常建构,作者集中在主角程云和身上。程云和是联系三代人的主线,也是书中作者最为精细刻画的人物。从秦淮名妓到家庭主妇,程云和在时代风云交汇之际恪守家国信念和善良的为人处世之道。收养程忆楚、掩护重伤的士兵、抚养儿女走过漫长艰辛的战争时期,她身上有着南京城秦淮八艳的影子,历史的倒影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得到了延续,可步入和平时期的程云和却褪去浮华,在岁月的打磨下成为操持家务、抚养儿女的好手。她因炒米、豆腐、胡萝卜做出的素板烧,好吃得让邻居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佩服;包粽子用的蜜枣要在油里煎过,“这是老家的方法,讲究”[1]194;即使是在面对海纳要夺走程忆楚的那个冬至,程云和也不忘去市场买一块豆腐,记着“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1]244程云和身上体现了中国妇女的勤劳能干和体面善良。不论世事如何,吃一口热饭是她内心的期盼,也是她在命运横逆时,直面命运的底气。民以食为天,书中对南京美食的叙写更是不计其数,给苏格兰青年许廷迈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加了罂粟壳的鸭血粉丝汤,让程囡念念不忘的是忠叔的那一屉梅花糕,让陆一玮攒着舍不得吃的是程云和做的桂花鸭,程云和想尽办法买来的一尾青鱼、冬至必须要吃的一碗面、端午那日嵌了蜜枣的粽子……葛亮对这些日常点滴的精细描摹又远远超出其本身的含义。南京这座城市从来不缺华贵,也曾风光荣耀,但这些都转瞬即逝。葛亮在历史和日常之间完成了自己对南京城的想象,正是一幕幕的日常构成了一段段的历史,所谓的传奇,对于这些历史中的人们来说不仅是经历,而且是包裹在历史洪流中的琐碎日常。

在《朱雀》中,作者对南京历史的书写正像日本茶道中的茶具,或残缺,或粗糙,或质朴,没有华丽的外表吸引人们的目光。历史以褪去传奇色彩后的本来样貌展示于世人,于浮光掠影间只剩粗粝。在《朱雀》中,葛亮通过紧凑的时间线将事件串联,展现出一种串珠成线的历史铺陈方式。如在南京城陷落时,作者写道:“八月十五日这天,日本飞机开始了对首都的轰炸……十一月二十日……发表了迁都宣言,迁往重庆……十一月二十七日……巡视南京城防工事,叹息到南京孤城不能守,然不能不守也。……十二月十二日……突破南京城池防线。”[1]85-99短短四个月多的时间内,南京城中的一件件事件不断地发生。作者采用最原始、质朴的方式来还原历史,将处处弥漫着江南烟水气的古城还原为在历史裹挟下早已千疮百孔的南京,给人一种虚实交杂的粗糙感。除了时间,葛亮还以截取特定历史时期特定文化元素的方式,对历史进行还原。如在程忆楚和陆一玮相识时,文本中纵向的时间线被隐去,具有时代气息的苏联裙装布拉吉成为发生故事的“幕布”,映射出独属于那个时代的风貌。“这时节,满大街都是穿布拉吉的女孩……一切关于苏联的舶来品,都带着热望和憧憬,被填充进了建国伊始荒凉稀疏的大背景中去。即使渗透于中国人的日常,也都恰如其分地不可思议。”[1]154与苏联交好的史实、年轻女孩们的时尚观、南京城对外来文化的包容力,这三者通过“布拉吉”这一特定时期具有的服装文化元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对这段历史的书写却是一种民族志式的记录,质朴且生动,勾勒出“当时的南京城”。

在葛亮的笔下,不论是纵向时间的串联,还是横向文化元素的截取,历史都像一个承载了过往和情感的容器,其造型千变万化,呈现出一种环绕的姿态,紧密地笼罩在精致的日常建构周围。在战争岁月里,程云和在第一次触碰到叶毓芝的孩子时,通过裹在孩子身上的棉袍,便判断出这个孩子的母亲出身不凡,“……(她)动作着,却突然停住,她的手指有数,捻出来这碎片是上好的丝线,碎片拼接起来,她又是一惊,一眼就看出这是狮王府裕福记老许师傅的手笔。”[1]111通过“捻”“看”这种动作的描写,作者将一位细腻精致的南京女子形象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南京人骨子里都是讲究的,这种积淀在人物身上的讲究和气派,不论是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都是一脉相承的,而在所有女孩子都穿着“布拉吉”的岁月里,女孩们都怀有各自的心思。在舞会上,“女孩们虽然和她一样穿着布拉吉,却在样貌上有着额外的心思,留着齐眉的卷烫过的刘海,又或者别致的样式稀罕的发夹,低头翘首,都有锋芒闪过。每个人因此都有了个性。他们都是在装束与审美上有主意的孩子”[1]159。从一件衣裳到一枚发卡、从一个女孩子到一群女孩子,作者精细地记录着发生在南京城里的人和事,在缓缓流淌的岁月里留下了属于那个时代和个性的双重掠影。

南京作为中国的一线城市,时至今日依然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气质,葛亮认为“南京人是不大会投机的,说好听些,是以不变应万变”[1]378。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气质不但包容了南京城曾经的辉煌,而且包容了南京城曾经的血雨腥风,为现代人呈现出南京城的从容气魄。周珉佳指出:“可以说,他(葛亮)长篇小说的主旨就是书写南京的民国史。这其中更多更浓的部分不是乡愁,而是记录城市、回归文化本源的责任。”[3]南京城的记录成为《朱雀》中历史和日常交汇的焦点,粗粝残破的历史书写包裹着琐碎精巧的日常建构,体现出日本美学中的侘寂之美。

葛亮将南京形容为“一座被数次忽略又被重新提起的城市。历史走到这里不愿绕行,总有些犹豫和不舍,于是停下脚步”[1]376。历史何时会停下脚步?真正驻足于此的只能是葛亮本人,作为一次交织历史与日常两方面的城市书写,作者从历史的缝隙中捕捉着日常的点滴,“你所看到的沉淀,其实也都是一些光影的片段,因为薄和短促。只是这些光影积累起来,也竟就丰厚得很”[1]377。历史的书写承载了日常的建构,日常的建构积淀起了历史的书写,二者完成葛亮在《朱雀》中对南京城市的想象书写和对人情风物的细致描摹,为当代文学书写提供了新的书写模式,同时作者也在追求质感和精致的书写范式中形成独一无二的侘寂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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