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宝藏经》同义词异文校读释例
2021-03-05张国良
张国良,刘 乐
(南华大学 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刻本佛经刊刻的年代距离佛经汉译的年代久远,其间由于误写、误刻、改古从今和服务不同学术思想,改动在所难免。衣川贤次认为:“刊本藏经之间的文字差异不是很大,而刊本和写本之间却存在着明显的、较大的、有系统的差异。”[1]毫无疑问,这些差异不都是佛经传抄和递刻过程中自然产生的,其中部分是由人为的有计划地改动造成的。其实,无论是从写本佛经到刻本佛经的整理,还是刻本佛经到刻本佛经的递刻,历代校理者都是一边带着对佛经的虔敬之心小心校勘,一边对个别字词句进行修改和润色。
《大正新修大藏经》是目前学界使用最广和较为完备的版本,其底本《再刻高丽藏》(1236年开雕,以下简称丽藏),由高丽学僧守其法师主持雕造,将《开宝藏》、《高丽大藏经》与《契丹藏》等一一校勘,考证原文之脱误、讹字、异译等刊刻而成,对此前的抄本和刻本佛典的字词句都做了不少改动。笔者做元魏时期昙曜、吉迦夜合译《杂宝藏经》异文校读,以丽藏为底本,对校《开宝藏》的另一覆刻本《赵城金藏》(约1149年开雕,以下简称金藏),以及敦煌写经、经音义、唐前引文、南系私刻之《毗卢藏》(1112年开雕,以下简称毗藏)等代表佛经传抄时期面貌的文献,结果显示丽藏确实与之前的佛典在字词句上都存在明显的差异。就同义词异文而言,丽藏的整理者往往以具有相同的义项为基础,替换其他版本佛经里的相应词语。以下举丽藏与其他抄本、刻本佛经同义词异文10条,可知其替换的目的是为了使译经语言能够更加通俗易懂,更加符合译经时代和译经者的语言习惯。
一 改古从今:译经语言更加通俗
释迦摩尼在世时教导信徒用自己的语言传法,此举有助于扩大佛教的影响,吸引不同阶层、不同地区的信众。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为方便不同文化层次的人接受佛法,译经者则会选用当时当地的通俗语言来翻译佛经。在校勘和整理佛经时,后代整理者也会有意地选用当时通俗常用的词语替换底本里疑难生僻的词语,这种改古从今使译经语言更加通俗易懂。今举5例,以见丽藏整理者运用通俗词语对古抄本刻本中同义词语的替换。
1.推让/揖让
卷1.“十奢王缘第一”:既至国已,弟还让位而与于兄。兄复让言:“父先与弟,我不宜取。”弟复让言:“兄为嫡长,负荷父业,正应是兄。”如是展转,互相推让,兄不获已,遂还为王。(T4p447c)①
校:推让,敦煌写经P.3000作“揖让”;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以下简称《随函录》)作“揖攘”。
按:推让,“逊让;推辞”义。如《庄子·刻意》:“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佛典用例甚多,如姚秦竺佛念《出曜经》卷14:“我等三兽,不相敬待,各无礼节,今当推让,谁应耆旧推为上首?”②(T4p686a)推让上首之位给其他耆旧。元魏慧觉等《贤愚经》卷2:“太子长大,智慧殊人,父王崩薨,葬送毕讫,诸王臣集,劝令嗣位,太子固辞,云不能当。诸臣各曰:‘大王已崩,唯有太子,更无兄弟。今言不肯,推让与谁?’”(T4p363c)旧题东晋昙无兰《玉耶经》:“供养大人竭诚尽敬,承事夫婿谦逊顺命,夙兴夜寐恭恪言命,口无逸言身无逸行,有善推让过则称己,诲训仁施劝进为道,心端专一无有分邪,精修妇节终无阙废,进不犯仪退不失礼,唯和为贵,是为妇妇。”(T2p866b)
敦煌写经残卷P.3000《杂宝藏经》之“揖让”,可洪《随函录》卷22收作“揖攘”,下注:“上一入反。下而亮反。正作,让也。并悞也。”(K35p348b)知“揖攘”实即“揖让”。“揖让”,义指让位于贤。如《韩非子·八说》:“古者人寡而相亲,物多而轻利易让,故有揖让而传天下者……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然而在译经中③,“揖让”没有作“让贤”义的用例,都是“相见时行礼”之义,如三国吴支谦《梵摩渝经》卷1:“摩纳受教,稽首师足,至随提国,即诣佛所,揖让毕退,就坐静心。”(T1p883c)向佛行礼。失译附东晋录《般泥洹经》卷2:“时,诸华大臣,字福罽,行遥见佛,诸根寂默,得上调意之灭净,具颜色明好,心欢喜前礼佛,揖让毕一面住。”(T1p183c)符秦昙摩难提《阿育王息坏目因缘经》:“尔时有臣,名曰耶奢,父王所恃,威伏万民,逼节之初,来入庆贺,朝谒揖让,如旧世礼。”(T50p173a)向王行礼。
“揖让”“推让”都有“辞让”义,用在经中都指兄弟之间谦让,让对方做国王。敦煌写经和可洪所依据的写本佛经皆作“揖让”,而丽藏改为更常见、更通俗的同义词“推让”。
2.肥壮/肥丁
卷3.“龙王偈缘第三十六”:昔于迦尸国,时有龙王兄弟二人,一名大达,二名优婆大达,恒雨甘雨,使其国内,草木滋长,五谷成熟,畜生饮水,皆得肥壮,牛羊蕃息。(T4p461c)
按:肥壮,义即肥大而壮实。佛典用例常见,如三国吴《菩萨本缘经》卷1:“彼女端正,我应取之,汝不应取。彼牛肥壮,我应取之,汝不应取。”(T3p54c)北凉昙无谶《大般涅盘经》卷31:“譬如二人,一则肥壮,一则羸瘦,俱没深泥,肥壮能出,羸者则没。”(T12p551c)北朝魏慧觉《贤愚经》卷10:“复作一牛,身体高大,肥壮多力,麤脚利角,爮地大吼,奔突来前。”(T4p420c)
“肥壮”“肥丁”都有“肥大而壮实”义,用在经中都指牲畜长得壮硕。玄应、可洪所依据的写本佛经皆作“肥丁”,而丽藏、金藏改为更常见、更通俗的同义词“肥壮”。
3.傲慢/傲兀
卷3.“龙王偈缘第三十六”:妄语无愧好两舌,邪见恶口或绮语,傲慢自高深计我,极大悭贪怀嫉妬,于此人所默然乐。(T4p462c)
按:傲慢,含贬义,骄傲怠慢。汉焦赣《易林·剥之离》:“礼坏乐崩,成子傲慢。欲求致理,力疲心烂。”佛典用例甚多,如北凉昙无谶《大方等大集经》卷58:“世尊!我当入彼毒龙宫中,结加趺坐,入龙频申三昧。以此三昧力故,令彼恶龙,贪瞋傲慢,皆悉消灭。”(T13p388c)隋毗尼多流支《大乘方广总持经》卷1:“阿逸多!我不为心口相违诳惑之人而说菩提,不为嫉妬之人而说菩提,不为傲慢不敬之人而说菩提,不为无信之人而说菩提,不为不调伏人而说菩提,不为邪淫之人而说菩提,不为自是非他之人而说菩提。”(T9p381b)例多不赘举。
毗藏“敖兀”,即“傲兀”,“傲慢;高傲”义。如晋葛洪《抱朴子·疾谬》:“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可洪《随函录》卷22下收本经卷3之“”,下注:“上五高反。高头也,也。正作、二形。又音慠。”(K35p349b)“”当为“敖”的俗字。可洪又言“又音慠”,则“敖”当作“慠”,乃“傲”之异体。“”是“兀”的俗写[2]。则“”即毗藏之“敖兀”,亦即碛砂藏之“傲兀”。佛典译经未见“敖兀”“傲兀”等其他用例。
“傲慢”和“傲兀”同义,在经中都是指认傲慢自大。毗藏和可洪《随函录》所以依据的手写佛经本作“敖兀(傲兀)”,较为生僻,丽藏、金藏将之改为常见的同义词“傲慢”。
4.眼/明
卷6.“差摩释子患目皈依三宝得眼净缘”:如是称差摩释名,余人亦如是称名,便得眼净,得眼净已,使闇除,使瞙除。(T4p478c)
校:眼,敦煌写经羽559、毗藏作“明”。
按:明,眼睛。《礼记·檀弓上》“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郑玄注:“明,目精。”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至舜形体大上而员首,而明有二童子。”《敦煌歌词总编·内家娇》:“明如刀割,口似珠丹。”蒋骥骋师注:“古明有眼义。”[3]皆其例。元魏般若流支《不必定入定入印经》卷1:“譬如有人,若患眼病、若有目瞑,如是之人,为开眼故,一月疗治,勤不休息,过一月已,眼得少开。彼有怨恶,常伺其便,把碎荜茇,着其眼中,令彼人眼,转闇更闭,不得开明。”(T15p700a)开明,宋元明本作“开眼”。
“眼”表示眼睛。王力认为:“战国以前是没有‘眼’字的,战国时代也还少见,汉代以后才渐渐多见”[4]。魏晋以后,“除佛经中继续沿用外,在中土文献中的使用也渐趋普遍,难以计数”[5],“眼”已经成为表示眼睛的最常用词。译经用例更是数不胜数,如本经卷1“王子以肉济父母缘”:“昔迦尸国王土界之中,有一大山,中有仙人名睒摩迦,父母年老,而眼俱盲,常取好菓、鲜花美水,以养父母,安置闲静,无怖畏处。”(T4p448b)
“明”有“眼”义。杏雨书屋藏敦煌写经羽559和毗藏用“明”表示“眼”,丽藏整理者改为常用词“眼”。
5.投造/投适
卷10.“枭乌报怨缘”:时枭怜愍,欲存养畜,众枭皆言:“此是怨家,不可亲近,何缘养畜,以长怨敌?”时枭答言:“今以困苦,来见投造,一身孤单,竟何能为?”(T4p498c)
校:投造,金藏、《随函录》卷21作“投适”。
按:投造,有“投奔”义。佛典用例多在唐代以后,如唐道世《法苑珠林》卷38:“出家学道,更名慧达,如言南行至会稽,海畔山泽处处求觅莫识基绪,达悲塞烦冤,投造无地。”(T53p585b)更强调“拜访、访问”义,如唐玄奘《阿毘达磨顺正理论》卷44:“随至施者,谓随有情,投造已来,随宜施与衣服饮食。”(T29p593b)唐道宣《续高僧传》卷20:“有来投造,(释志超)无不即度,授以戒范。”(T50p592c)卷24:“有僧投造,直诣堂中,(释法通)承接颜色,譬若亲识。”(T50p641c)例多不赘举。
投适,为同义并列复合词。“投”有“投靠”义,北凉昙无谶《大般涅盘经》卷6:“治化未久,国人、居士、婆罗门等,亡叛逃走,远投他国。”(T12p400a)“适”有“去往”义,本经卷1“王子以肉济父母缘”:“适有鬼神,来语我言:‘汝父大王及与五兄,悉为他杀,次来到汝。’以是忧惧,莫知所适。”(T4p448a)第六太子因为恐惧而不知道要去哪里。“投适”并列,则有“投奔”义。译经用例如:北凉昙无谶《菩萨投身饴饿虎起塔因缘经》:“(太子)思惟是已,却珍宝衣,着凡故服,默出宫城,投适他国,名裴提舍;自卖身与一婆罗门,得千金钱,以此金钱施诸贫人。”(T03p425a)太子投奔其他国家,卖身给婆罗门。
“投适”“投造”都有“投奔”义,在经中都是说枭来投奔乌。可洪《随函录》所依据的底本仍作“投适”,金藏保留了写本用词,而丽藏改为唐代以来更常见的俗语词“投造”。
二 改今复古:译经语言更近原本
前文已经提到,佛经会遭到抄写者、整理者和刊刻者有意无意的改动,从而与译经初始的语言文字面貌有所不同。后代的整理者凭借不同的版本和深厚的佛学、语言文字学知识,敏锐地发现这些不同,并用符合译经时代和译经师用语习惯的词语替换传抄传刻中改动过的词语,使译经更加接近佛经汉译时的语言面貌。《杂宝藏经》在刻入第一部刻本大藏经《开宝藏》之前已经传抄了约500年,到刻入丽藏已经流传了近800年,其词语颇有改动。今举5例,以见丽藏整理者特意对古抄本刻本中改动过的词语进行了复原。
6.持/將
卷1.“王子以肉济父母缘”:夫妇作计,即共将儿,逃奔他国。持七日粮,计应达到。惶怖所致,错从曲道,行经十日,犹不达到。(T4p448a)
校:持,敦煌写经P.3000、毗藏作“将”。
按:将,有“带领;携带”义,强调带领义。如本经卷1:“时婆罗陀,即将军众,至彼山际,留众在后,身自独往。”(T4p447b)卷2:“尔时众人,便将香象,向于王边。”(T4p456a)卷6:“尔时帝释,将诸天众,遶佛三匝,却行而去,至于静处,皆三称言南无佛陀,便还天上。”(T4p478a)卷7:“昔如来在菩提树下,恶魔波旬,将八十亿众,欲来坏佛。”(T4p481b)卷10:“乃往过去,有一长者,日日遣人,请五百辟支佛,就家设食。而彼使人,常将狗往。”(T4p496b)“将”的对象,都是有生命且可以独立行走的军众、香象、天众、魔众、狗。所以本条里的“儿”,用的也是“将”。
持,有“携带;带着”义。用例如汉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娶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唐韩愈《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所用与“将”没有区别。但本经中的“持”并不如此用,如卷1:“尔时阿难,着衣持钵,入城乞食。”(T4p447c)卷2:“时恶生王得娑罗那已,遣人持刀,将欲杀去。”(T4p459b)卷4:“昔有一人,居家贫穷,为人肆力,得麨六升,赍持归家,养育妻息。”(T4p466c)卷5:“尔时天女,即从天下,执持华盖,来至佛所;佛为说法,得须陀洹,而还天上。”(T4p471c)所“持”的钵、刀、麨、华盖等都是无生命的、不可自己行走的器物,所以“七日粮”应该用“持”。
“将”和“持”都有“带有;携带”义,在文中“持”才可以表示带着七日口粮。敦煌写本残卷P.3000和毗藏都用了“将”,而丽藏将之改为更符合本经用词习惯的“持”。
7.单己/单孑
卷3.“龙王偈缘第三十六”:“孤小老者及病人,新失富贵羸劣者,贫穷无财失国主,单己苦厄无所依,于上种种困厄者,不生怜愍不名仁。”(T4p462b)
校:单己,金藏同;《玄应音义》卷12、《慧琳音义》卷23、《随函录》卷21作“单孑”。
按:单己,孤身一人。佛典用例如旧题三国吴支谦《撰集百缘经》卷4:“时诸算师受王教勅,寻共算竟,各得一升。足供六年,死亡者众,惟王单己,所食谷分,有二升在。”(T4p217c)姚秦鸠摩罗什《大庄严论经》卷4:“况此一母人,单己卖树叶,更无余钱物,而当有税夺?”(T4p275c)老妇人孤身一人卖树叶。失译附秦录《无明罗剎集》卷1:“(时折咤王)于夜静时,独设方计,立志确然思,趁疫病鬼,以阿伽陀药遍涂身体,呪索结身,着如意宝铠,手捉利剑,单己独步,即从殿下出于宫门,往到城中四衢道头、神寺塔庙,遍观井中及桥梁下,处处林树及市肆间。”(T16p851a)折咤王夜间孤身一人四处行走。“单己”佛典用例甚夥,昙曜、吉迦夜译经就有4例(不计此处),如本经卷2“波斯匿王丑女赖提缘”:“尔时市边,有长者子,孤独单己,乞索自活。”(T4p457b)家人死尽,只剩长者子一个人。《付法藏因缘传》卷5:“尔时尊者忧波毱多,将比丘众往诣其舍,渐渐转少,乃至单己。”(T50p313b)只剩下尊者忧波毱多一个人去提多迦家。
单孑,义同“单己”。汉孔融《论盛孝章书》:“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佛典译经仅2用例,即姚秦鸠摩罗什《大庄严论经》卷12:“如我无救护,单孑乞自活,自省无过患,轻欺故被打。”(T4p324a)竺佛念《出曜经》卷5:“其人单孑一己,昼夜愁忧号悲,而行路遇智者,自陈酸苦,其痛万端。”(T4p635c)两例都强调孤身一人。
“单己”“单孑”都强调单身一人。玄应和可洪所依据的写本佛经皆作“单孑”,而金藏、丽藏改作更符合元魏时期及昙曜、吉迦夜译经用词习惯的“单己”。
8.乘/量/两
卷9.“恶生王得五百钵缘”:时守门者,晨朝开门,门外忽然有五百乘车,各载宝钵,盛满金粟,皆有印封题言“此钵与恶生王”。(T4p491b)
校:乘,毗藏等作“量”。
按:乘,量词,计算车辆。典籍常见,如《左传·成公十八年》:“晋栾书、中行偃使程滑弑厉公,葬之于翼东门之外,以车一乘。”佛典用例如,西晋白法祖《佛般泥洹经》卷2:“我于道中逢一人,为我说经,比丘罗迦盐持道深,不闻五百乘车声,我用是故啼。”(T1p168b)元魏慧觉等《贤愚经》卷2:“时洴沙王,办设供具,满五百乘车,王与群臣十四亿众,各办粮食,悉随佛往,前后络绎,集毘舍离。”(T4p361c)例多不赘举。但《杂宝藏经》有“乘”32处用例,均用作动词“乘坐”“凭借”或名词“车辆”,无一作量词用。
量,作量词,也可计量车辆。佛典用例如,唐栖霞《法华经玄赞要集》卷18:“如尼拘律陀树子,如芥子四因风日天雨等,缘生茆等,被蔓萦缠既多年已,枝干渐盛快疎圆满,其荫遍布五百量车,用荫独不尽。”(X34p588c)宋法贤《众许摩诃帝经》卷7:“尔时世尊于七昼夜,跏趺而坐入于禅定。当尔之际亦无有人持食供养,才说偈已,忽有商主,名布萨婆梨迦,将五百量车载诸宝货,欲往他国经过近地。”(T3p951b)都是计量车子。以“量”代“两”不是“仓促”为之的用字通假,而是有意识的使用同音字来替代。《敦煌变文集·祇园因由记》“要马百疋,黄金千量”,王庆菽校记曰:“量即两字,唐人为避雨、两之易混淆,常以量代两。”可见“量”通“两”,不仅可以作为重量量词,而且可以计量车子,其目的仍是为了避免“雨”“两”字形的混淆。另,碛砂本《杂宝藏经》卷7后随函音义收“两车上力向反”一条,一来此词非疑难词语,本不必收入;二来复核原文,只能与“乘车”对应。可知“两车”条当是抄录底本音义而来。
“乘”“量”“两”都可以作为量词来计量车子。很明显丽藏的整理者认为“量”字并非译经原文,而改之作“乘”。但整理者若真正了解元魏时期及昙曜、吉迦夜译经用词习惯,应改回作“两”。
9.交通/交欢
卷10.“婆罗门谄伪缘”:有一地孔,中出妇女,与共交通。(T4p498a)
校:交通,金藏、《法苑珠林》卷54引文、敦煌写经S.6925作“交欢”。
按:交通,指男女欢合。佛典用例可上推到东汉时期,如东汉支娄迦谶《佛说遗日摩尼宝经》卷1:“譬如遮迦越罗,与青衣交通,却后生子。”(T12p191b)遮迦越罗与女奴交合。西晋法炬等《大楼炭经》卷4:“北方天下人,在其中止,男女各异处,便共往至其树下,若树低荫覆其人上,便共交通,树不覆人上者,不行交通之事,各自别去。”(T1p297a)北凉昙无谶《大般涅盘经》卷23:“亦如有人,弃妙音乐,游戏粪秽,如弃宝女,与婢交通。”(T12p498c)元魏译经用例如,慧觉等《贤愚经》卷1:“虽和其音,而不见形,既无交通,奸淫之事,幸愿垂矜,匃其生命。”(T4p355c)昙曜等《付法藏因缘传》卷4:“王大夫人名帝失罗叉,于驹那罗,极生爱着,欲火炽盛,逼共交通。”(T50p309a)本经卷3:“彼比丘者,必与此女,共为交通。”(T4p461b)卷10:“老婆罗门,闻是语已,谓如其言,信明妇故,便于其家,而设大会,集婆罗门,尔时少妇,便共交通。”(T4p497c)元魏译经皆用“交通”。
交欢,同样指男女欢合。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佛典用例如旧题姚秦鸠摩罗什《灯指因缘经》卷1:“譬如王者,失国还复本位,如盲得眼,视瞻明了,如久思他女,得与交欢,如学禅者,忽得道证,灯指欢喜,亦复如是。”(T16p810c)唐义浄《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37:“时此城中,有一卖香少年,初为婚娶,至香铺所,才始开铺,便生邪念,欲还舍内,与妇交欢,还闭香铺。”(T23p828c)用例多在唐代之后。唐道世《法苑珠林》卷54引本缘作:“有一地孔,内出妇女,与共交欢。”(T53p689b)敦煌写经S.6925《杂宝藏经》残卷也作“交欢”。
“交通”“交欢”皆指“男女交合”,是同义词。诸写本皆作“交欢”,大概是唐以来的用词习惯;金藏仍然保存了写本传抄的面貌;丽藏改为“交通”,更符合元魏时期及昙曜、吉迦夜译经用词的习惯。
10.殄灭/殄覆
卷10.“乌枭报怨缘百二十”:时群乌中,有一智乌,语众乌言:“已为怨憎,不可救解,终相诛灭,势不两全,宜作方便,殄灭诸枭,然后我等,可得欢乐。”(T4p498c)
校:殄灭,金藏、《法苑珠林》卷54引文、《随函录》卷22作“殄覆”;敦煌写经S.6925作“弥覆”。
按:殄灭,“消灭;灭绝”义。佛典用例甚多:西晋竺法护《佛说琉璃王经》卷1:“舍夷外众,奔走保城,闭门自固,列阵围绕。至于七日,示悟去就,招怀诱纳,唱令内寇,宜时归命,若不出降,殄灭尔类。”(T14p784c)消灭城内敌人。姚秦鸠摩罗什《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卷1:“今日佛兴世,三恶道殄灭。增长天人众,愿开甘露门;令众心无着,疾疾得涅盘。”(T14p431a)元魏译经用例,如般若流支《正法念处经》卷19:“如婆修吉龙王、德叉迦龙王,是汝大怨,我于诸天,亦复如是。吾之怨敌,汝可为我,殄灭人界。”(T17p110a)消灭人类。菩提流支《金刚仙论》卷10:“圣解既起,妄想心法,殄灭无余。”(T25p873a)消灭妄念。例多不赘举。
殄灭,唐道世《法苑珠林》卷54(T53p692c)引作“殄覆”,可洪《随函录》卷22收录本经卷8之“殄覆”(K35p351c),并注“芳福反”,可知唐道世和后晋可洪所见之底本都作“殄覆”。敦煌写经S.6925《杂宝藏经》残卷作“弥覆”,“弥”当为“殄”之形误。殄覆,义为“倾覆;灭亡”。用例如,南朝陈姚察《梁书·何敬容传》:“昔晋代丧乱,颇由祖尚玄虚,胡贼殄覆中夏。”南朝梁徐勉《梁故侍中司徒骠骑将军始兴忠武王碑》:“木运告圮,彝伦殄覆。”而佛典译经中无他用例。
“殄灭”“殄覆”都有“消灭”义,用在经中都指消灭枭类。诸写本佛经文献都作“殄覆”;金藏仍保存了写本的面貌;丽藏则改为更符合译经时代用语习惯的同义词“殄灭”。
三 结 语
“力求通俗”的目标,促使整理者改古从今;“追求复原”的目标,促使整理者改今复古。这两个看似矛盾的两个目标,却很好地融合大藏经的校理过程里,甚至经过反复作用,使历代刻本大藏经呈现出不同的语言文字面貌。而且“推让/揖让”“肥壮/肥丁”“傲慢/傲(敖)兀”“眼/明”“持/將”“单己/单孑”“乘/量/两”等异文,体现了丽藏对写本佛经的整理;“投造/投适”“交通/交欢”“殄灭/殄覆”等异文,体现了同为《开宝藏》的覆刻本,丽藏与金藏也有所不同,这部分可视为丽藏在修订过程中对底本《开宝藏》进行了改动,是刻本大藏经递刻过程中的不断整理。研究分析每组同义词在不同大藏经中的使用情况,对研究不同时期和译经师的用词习惯、同义词异文的来源和性质以及佛经传抄传刻中校理的具体标准等都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T4p447c,分别代表《大正藏》的第4册、第447页、c栏。另,X代表《大正藏》续藏;K代表《历代藏经补辑》“高丽藏”部分。下同。
②凡引用译经例证,除非特别说明,皆用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为底本,作者自加标点。
③本文以中华电子佛典CBETA(2018)所收录的佛经为检索范围,以其检索结果为主要数据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