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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与抄

2021-03-04王唯州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印刷术宋濂抄书

明代文学家宋濂所作《送东阳马生序》开首即云:“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这篇短文我们都很熟悉,因收入了中学语文教材,现在每每都有人能随意地诵一句出来。但我对这篇文章却没什么好感,覺得宋濂的文章所载的道统缺乏意思。不过文中的细节我倒很感兴趣,如后一节的“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我非但不觉得这样走着很痛苦,还认为别有一番情趣在里面。前一节作者抄书的经历,我却觉得有一份彻骨的痛苦,因为抄书在现代社会已经近乎绝迹了,其中的感受我们已无从得知;但当寒冬降临,我们手执笔杆书写的时候,手已经冷得通红而无法动弹,我们就可以想见宋濂抄书时的痛苦了。

宋濂的经历实在是一种极端,以前还有许多文人因为家贫抄过书,但环境显然没这么恶劣。如周氏两兄弟儿时家里还很富裕,后来家道中落。二人兴味相同,都是爱读书之人,因为没钱也都抄过书,周作人所作《关于鲁迅》就说:“《唐代丛书》买不起,托人去转借来看过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抄了《平泉草木记》,豫才则抄了三卷《茶经》和《五木经》。”又如止庵所著《周作人传》中所说:“兄弟二人早年有着共同的阅读兴趣,合伙买书,结伴抄书,也都对自然界感到亲近。”我们读到这两段,再和宋濂的抄书作对比,都是抄书,却感受到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这大概不是文字的力量造成的。相比之下,周氏兄弟抄书全是悠然和自得,而宋濂就只剩下苦读了。

说到抄书,大概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我想殷商时刻在龟甲上的甲骨文,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上的铭文,也都是人们“抄”上去的。因家贫而抄书也许只是一段很靠后的历史也未可知。在印刷术还没诞生的漫长岁月里,人们的知识不断增长,精神上的片段需要记录下来。作者写完作品后,还想要给它传播出去,但那时印刷术尚未发明,只能靠专人一本本抄好让其流通出去。这种抄书法直到上世纪还存在,或许现在仍然有,但还有待内行的朋友去查证。我读陈存仁所著《银元时代生活史》,里面提到作者到北平去买古书,往琉璃厂,许多珍本往往只有一件,于是便有些老人专做抄书的工作,抄出来连字体都一样,且以每千字计价,和我们现在的稿费计算方法相差无几,由此可知我们现在写文章也就无异于抄书了吧。又或者,写有作品的稿纸在作者屡次修改下已经面目全非了,要人来重新誊抄一遍。这些都是“抄”,只是意义已全然不同了。

这让我想到英国的乔叟,此人是十四世纪英国的大文学家,又被认为是第一位英国真正的文学家,因为在这之前的英文还不是纯粹的英文,其受法国影响很深,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也全是法国的罗曼司,不见英伦的传统。这一现象到乔叟创作历程中的第三时期才渐渐转变,有了独特的英国传统。乔叟那个时代,印刷术在欧洲尚未发明,其作品全靠手抄,当时乔叟声名鹊起,又是政府官员,当然不可能自己来做抄书的工作。因作品字数和数量俱多,人员抄写时难免错误,如果作者又不加以校订,那么这错误便不可挽回了。乔叟也深感苦恼,还为此作了一首小诗,名为《乔叟致其私人秘书亚当》。

上述几种“抄书”皆是物质化的行动,不是没有印刷术的技术支持,就是缺买书的钱,实在是很低级的问题,也不大有供我们探讨和思考的余地。其实除了物质化的“抄书”以外,当然还有精神化的“抄书”,简明地说就是一种文章的写法,常被讥为“文抄公”写法,然而这实是一种处世的态度问题,也是一种个人性格的体现。单以写法论写法,也是一件很低级的事情。周作人即是“文抄公”写法的开创者,这类文章,也就是后人所说的“读书随笔”或“书话”。“书话”一说出自唐弢,他著的《晦庵书话》即是一例。撇开这些不谈,还是先来看看周作人本人的意见,见《书房一角原序》:“其三是民国廿一年以后,只写随笔,或称读书录,我则云看书偶记,似更简明的当。”在这些文章里面,比普通的读书随笔更甚,周作人大段地抄录书籍的片段,中间附上少许札记,选文多是兴趣使然,如其在《苦竹杂记后记》中说:“但是不佞之抄却亦不易,夫天下之书之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则自然只能选取其一二,又从而录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难事也。”也因此,林语堂讥周氏专抄古书,不发表意见,乃“文抄公”是也。有读者喜爱周作人的闲适文甚于此类“文抄公”文章,还有人甚至站出来大肆批评周作人中期这些涩文。我看这全无必要,读书是私事,发表此类意见无非是旨在使其他读者的头脑混乱罢了。如果有朋友对此类“文抄”作品发生兴趣,私以为《夜读抄》是集大成之作,后来者有《药堂语录》《书房一角》,要更短小,更苦涩些。

和“抄”相比,“读”的渊源可谓简单得多,古时私塾里先生教孩子读四书五经,哪个不是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之乎者也?或许“摇头晃脑”这四字,已足以概括中国“读”的历史了。有如鲁迅在《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中说:“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读罢此文,倘若不想留遗憾,也请找出乔叟的小诗,“摇头晃脑地读起来”吧。

作者简介:王唯州,1991年生,重庆人,在读文学博士。系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文学院第四届创作员。发表小说、论文若干,出版小说两部。现任教于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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