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走,向右走,不回头
2021-03-04徐非也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彻底忘却那个人,那些事,那些植于记忆深处、不可动摇的痛苦想念。原来我做不到,根本就做不到。我那么努力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梦醒之后,天明气清,然而并非如此。如果那只是个梦,一场华丽而虚无的表演,她就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面,我就不会再去那个站牌下面等待。日复一日,消耗青春,却一直天真地期盼奇迹的出现。是的,我确信自己不会那样做。
有时候,我想,那或许只是一个电影片段,一闪即逝。但是我闭上眼站在晴朗的天空下面,就能从容地想起这样的画面:有一个女孩,眼神清澈,笑容明亮,微风拂来,裙角飞扬,像一朵盛开的花,将芬香洒满整个世界。可是那似乎又不存在,我总是在梦里见到她,总要在睡前轻轻念一念她的名字,以免将她遗忘在黑暗的世界里。
记忆的闸门突然开启,过去的回忆犹如洪水一样咆哮奔涌,泛滥了我一季的孤独……
二○○八年的三月份,草长莺飞。我揪着鼠年的尾巴踏上西进的列车。车行缓慢,就像一只徐徐爬行的蜗牛。它不堪重负,气喘吁吁,发出低沉的呜咽,伤心而无助。车窗外,树木、高楼飞掠而过,转瞬即逝。车厢内,到处弥漫着懒散颓废的气味,使人感到郁闷而不可理喻。
火车呼啸着穿越一个个黑漆漆的洞口,尖锐的声音撕心裂肺。我从东而来,向西飞翔,前方的方向让我望眼欲穿。虚度的二十一个青春岁月,咸涩而焦灼。只是眨眼之间,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然站在新年的十字路口徘徊张望,等待未来。终点站到了,快得使人有些难过。
下车,出站,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星星点点地布满了狭长的街道。路灯站直了身子,将柔和的光线投在地面,底下行走的人影来去匆匆。工业化的地区总是这样,每天按部就班,重复过去的行为。我寻找着五十和七十六路公交,转车去那所我从来不曾想到要将三年的时光浪费在那里的学校——我的大学。
劳碌了一天的年轻售票员有气无力地扯着嗓门:下一站,先锋路,下车的乘客请注意……
我背包、起身,逆光而行。倘若没有听见那声呼唤,也许我不会回头,倘若我不回头,这个故事也许到此为止。但是我转了过去。情节就像植物遇见阳光一样,开始萌芽生长,如同电影里发生的一样。
“先生,等等。”回头望去,那个刚才和我擦肩而过的女孩微笑着。恰在前一秒钟,我向左走,她向右走,擦肩而过。我曾无数次和这样的女孩擦肩而过,从来没有回头。但是这次例外。我转头,就像一个特写放慢的镜头。
“你的钥匙掉了。”她纤细的手指拎着钥匙环抖给我看。钥匙相互碰撞擦出好听的声音,如同她银铃般的笑声。软弱的灯光透过她的手指缝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来,梦幻般斑斓。
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
“谢谢。”我伸出右手,她轻轻一放,钥匙准确无误地落入我的掌心。有如水般的感觉渗入我的血液,漫过我的心田。我缩回手,掉头欲走。
“先生,等一等。”“还有什么事?”我停下脚步,再次回头。清丽的面容有风霜漫过的痕迹,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寻找着什么。“先生,我一天都没有吃饭了,你能行个方便吗?”假如当时我铁石心肠掉头就走,也许这个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我没有。“好吧,前面就是我所在的学校,不妨去食堂。”我将她的目光引落在不远处巍然矗立的写有我校名字的挺拔建筑物上。“谢了!”她微红了脸,像八分熟的苹果。
她踩着我的步子跟着,走进校门的时候,突然蹿上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这是干什么,你快放开,别人会误解的。”“我怕!”“怕什么?你再不放手,我就不理你了。”她聽后立马缩手,眼神有些黯淡。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她当时有多么脆弱,那么容易受伤,那么害怕陌生人,经不起风吹雨打。
食堂很热闹,巨大的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若白昼,无数异常兴奋的年轻面孔纷乱而拥挤。“你先坐这里。”我指着一个僻静的座位,“喜欢吃什么?”“你平时吃什么?”“牛肉面!”“那就这个了。”“我去叫饭,你不要乱跑。”她轻轻点头,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仿佛天上明亮的星。
面很快被送上来,热气腾腾。我已经习惯了吃牛肉面的日子,经济拮据的我对于可口的饭菜不敢奢望。但是那天我多么希望请她吃个好点的,虽然我当时是那么的窘困。
“吃吧,真有点不好意思,请你吃这个。”“很好吃的。”她开始狼吞虎咽,让我惊诧于她苗条的身材是如何保持的。大概真如她所说的,一天都没有进一粒粮食。“你是哪里人,怎么到这里来了?”我问她。“我家在青岛,七岁那年父母离异,我被判给父亲,但是继母对我十分苛刻,前不久,我拿了一些钱就跑来这里找我的妈妈,可是后来……”仿佛就是谎言,但我情愿相信这是真的,宁愿甘心被她欺骗。也许是我过去的二十个春秋,一个人行走太累了,需要停息,需要滋润。
“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过来的?”“捡废弃的硬纸板,矿泉水瓶子……”然后是一阵沉默,毕竟不是很熟。“有地方休息吗?”“平时睡在天桥下面。”忽然为她担心起来,我说,“你不介意的话,我以前租了个房子,你先住下来再说。”“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去!”一路走过,彼此无语。却似乎有千言万语噎在喉咙无从说起。到了地方,把钥匙给了她,竟然很放心。夜色越来越浓,我打了招呼,互相道了晚安。临走时嘱咐她吃饭的时候要打电话给我,她点头微笑。那晚,我竟辗转难眠,感到甜蜜而苦涩。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了她的电话,相约在校门口见。随后吃了饭,又给她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她只是微笑,但我感到知足。
“这是晚上的饭钱,你先拿着。”我说。“那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已经熟悉起来,所以她并没有感到过多地拘束。其实我想多问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但我没有那么做。我怕知道了彼此的秘密,从此再不见面。
我在夕阳的余晖里看见她老远向我招手。是晚饭的时候了。
“你先闭上眼睛,猜猜我要送你什么。”“是什么?”虽然我满心的疑惑,却也按照她说的闭上了眼睛。“好了!”我睁开眼,原来是钥匙链!上面还缀着一个小饰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擦肩而过,连着两个相反的箭头,上面分别刻着:向左走,向右走,请不要回头。“好吗?”她一脸的灿烂。可是饭钱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我每天才花几块啊……拮据的生活常常令我莫名地生气。我狠狠摔落东西,钥匙链跌在地上,她俯身去捡,斜阳打在她的脸上,有晶莹的东西坠落。我的心软了,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要清楚,我真的不能花无谓的钱……”
其实我多么想给她买件东西来表示我的心意,但是穷困的大学生活使我无法顾及。我不能追女生,不能去网吧,不能多花一点钱,否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会伤心的。事实决定我不能这样或那样。我在发奋学习的时候,还要维持生活。但这些我怎么可以告诉她,那不是她所要承受的。她是无辜的,我不能伤害她。
“好了,没事了,我向你道歉。”“你不会赶我走吧?”“怎么会,难道你要继续睡在天桥下面吗?”她破涕为笑。我站在夕阳里,突然发现我的影子不再那么单薄而细长,奇妙的感觉如同电流传遍了整个身体。于是从此之后,我们白天相约共同进餐,夜晚道声晚安一梦到天亮。但我保持着和她的距离,我怕靠太近,彼此受伤,然后再见。我从不拉她的手,从不告诉她其实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但是我却没有猜到后来。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了一个多月,我曾努力地学习,曾在业余做家教,为同学送杂志。我希望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来做,不需要连累她。有一段时间,痛并快乐着。我甚至天天吃泡面,我每次见到她都说我吃过了,然后看她吃饭的样子,以为这样,她就什么都不会知晓。
一天,我正在泡方便面。舍友说,有人找。门被轻轻打开,她怔怔望着我,我吃泡面的狼狈相被尽收眼底。我支吾着,刚才感觉很饿,所以……
“你出来,我有话要说。”她打断了我的话。我跟她来到操场上,阳光很温和,大大的地方却只有我们两个。“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一连串的为什么使我不知所措。“因为,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其实我当时多想说,她就是你。但我没有那样说,也许,失去物质长期支持的爱情就像大海上的孤舟,飘飘荡荡,永远靠不了岸。我不能给她一个这样的依靠,现实的情况使我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是的,我已经有了,但不是你。”“你骗我!我从不会撒谎。”“你看我的样子像在骗你吗?”冰冷的语言如同凛冽的寒风,她退了几步。一转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从内心升起,包围了我,我难过得要哭。
当晚我未能一如既往地等到她的出现,也许她还在生气,明天就会好起来的。那晚,我梦见她变成了一只蝴蝶从我眼前飞过……东方发白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我急忙出来,却看见她站在校门口,行李安静地卧在脚下。
“发生了什么事?”“我爸已经知道了我的下落,现在车站等我,我要回去了。”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半天不能言语。“可以多留几天吗?”我终于反应过来,试图挽留。“这不可能。”她微笑着。心像被放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我感到寒冷。“那我送送你!”
送她去那个站牌,我们曾经邂逅的起点,也是告别的终点。我看着她走过去,而自己停在路对面,我不想过去,胸口因压抑而感到窒息,我很难受。她回头笑,微风拂来,长发飘扬。笔直的阳光倾泻在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上。她站在那里微笑,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更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就像梦里的情景。
“记得联系我啊!”我大声呼唤。“钥匙……”我看见她拎着我的钥匙,不停地晃动。有清脆的声音飘荡过来。我想过去,可是她抢先一步奔了过来。心里好一阵感动,仿佛梦里发生的情节。她像只蝴蝶一样轻盈地飞了过来,似乎张开了双臂,她用力喊着我的名字:阿非!
一辆轿车风驰电掣……
下一刻,我就看到她倒了下去,像刺猬一样因为惧怕冬天的寒冷而蜷缩在地上。血液汩汩地流出来,缓缓地漫过我的脚趾,如同我唯一请她喝过的一瓶鲜果汁。而我离她,只有一米之远。阳光正好投过来,她似乎幻化出彩色的双翼来,最后冉冉升起,变成一只彩蝶。有漫天的蝴蝶飞过,她加入其中,飞向光明。她那么苦命,她需要光明,我抓不住她。她将灿烂宁静的笑容绽放在云朵之上,然后杳无音讯。我蹲下身,我想对她说,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我不能让你拥有不可靠的幸福。我想问她,你不是说过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命是最大吗,既然你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平躺在地上。
她没有说话,手里还紧握着钥匙链,是那次给我的礼物。我取过来,上面还有她的温度。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向左走,向右走。就是这个小饰物,原来结果早已注定,只是我却假装一直没有看见。
不回头!也许,我真的不该回头。我靠近她,俯下身来,我把她抱在怀里,如同怀抱我的心脏,十分的小心。这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也是最后一次。我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失去了光明,死一般安静,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我喃喃自语,我告诉她,其实我很喜欢你……可是当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她永远都听不见了。突然,一束强烈的阳光破空而至,投在地面,将我和她圈在里面,时间仿佛停止了,直到好久好久……
这是我认识她的第四个月。夏季早已来到,夏季是个浪漫的季节,而我却用一些无聊而多情的文字去描述这个故事。有时候,我还会一个人站在那个站牌下静默哀思,期待奇迹出现。我希望看到她,告诉她自己内心真实的思念。我曾经欺骗她,给了她一个谎言。原来善意的欺骗也会致命。我每天祈祷,期望她会收到我的来自人间的祝福。有时候,我想那只不过是华丽而虚无的幻觉,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我走到一个胡同,高大的梧桐树葱葱郁郁,粗壮有力的枝干掩盖住大片的蓝天。我像站在记忆深处,回忆起一场从未发生过的华丽情节。我想告诉她,我多么想和她拥抱。虽然从开始到结束我都没有主动地拉她,拥抱她,甚至亲吻,而她却已经永远都无法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了。
我会记得,有个女孩,笑容明亮,眼神清澈。她一直站在某个站牌下面,似乎在等待着谁。是谁说過追求没有结果的爱才是大无畏,又是谁曾经为此执着不放,直到天荒地老,山河破碎,江海枯竭。
我想说:向左走,向右走,擦肩而过,这也算爱情。
作者简介:徐非也,80后,公开发表文章数万字,作品散见于《参花》《中国文艺家》《中华文学》《青年文学家》《西部散文选刊》《北方作家》《苏州日报》《看电影》《文学欣赏》《作家文学》《南粤诗刊》、江山文学网等平台,《西部散文选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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