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从鸟名到一个画种
2021-03-04徐侗
徐侗
“漫画最早是一种水鸟的名字”,这在古代文献和现代辞书中早已定义。但长久以来,关于从鸟名到画种的演变之话题则并不多见。近年来,有漫画史家和词源学者先后对“‘漫画名称的由来及演变”以及 “‘漫画原来是一种鸟的名字”进行研讨和考据(参见甘险峰《中国漫画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许晖《“漫画”原来是一种鸟的名字》,见《这个词,竟然是这个意思》第二册,化学工业出版社2019年),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思路。但于我看来,在对文献的理解和阐释、对证据的梳理和组织方面,依然还留有值得一说的空间:古人为何要给这种水鸟冠名“漫画”?东渡日本的“漫画”是如何脱下它古老的羽衣,变身为一个现代画种的?当“漫画”作为画种回归中国的时候,又是怎样被相认相亲,验明正身的……
我把这种学术探究视为一场接力赛。我愿接过漫画史家和词源学者们的接力棒,继续向前跑一程。
水中有着一只鸟,一只什么鸟?
没错,词源学者们早已下过定义:“漫画”一词,最早是一种水鸟的名称。
《辞源》对【漫画】词条的解释是:鸟名,即琵鹭。宋洪迈《容斋随笔五笔·三·瀛莫间二禽》:“瀛莫二州之境,塘泺之上有禽二种。……其一类鹜,奔走水上,不闲腐草泥沙,唼唼然必尽索乃已,无一息少休,名曰漫画。”《辞源》把这种类似于鹜(野鸭)的水鸟确定为琵鹭。
《汉语大辞典》对【漫画】词条的解释也是:鸟名。但用了两条书证,一是与《辞源》相同的宋洪迈的书证,二是清李调元《卍斋琐录》卷五的书证:“晁以道曰:‘鹈之属,有曰漫画者,以嘴画水求鱼,无一息之停。”书证一表明,“漫画”是“类鹜”的水鸟;书证二表明,“漫画”是鹈鹕的某一类。
那么,“漫画”这种水鸟到底是“类鹜”的琵鹭,还是鹈鹕“之属”?
由于我国古代对鸟类的生物学分类尚未成熟,因此在历史文献中仍会出现含混不清的说法。其实琵鹭和鹈鹕是不同种类的水鸟,琵鹭是涉禽,属于鹳形目;鹈鹕是游禽,属于鹈形目。在洪迈的笔记中,“漫画”一词实际指的是这种水鸟的觅食方式:在浅水中一刻不停地奔走,用嘴在水中画来画去捉鱼。
我们先看鹈鹕的觅食方式。在成书于汉代的我国最早的一部辞书《尔雅·释鸟》中,就有对“鹈”的解释:鹈,鴮鸅。晋郭璞注:“今之鹈鹕也。好群飞,沉水食鱼,故名洿泽,俗呼之为淘河。”“沉水食鱼”即是鹈鹕的觅食方式。根据现代鸟类百科的描述,鹈鹕的嘴的下壳有一个大皮囊。一旦发现鱼群,鹈鹕便会把鱼赶向河岸水浅的地方,然后张开大嘴,连鱼带水都成囊中之物,随后闭上嘴巴,收缩喉囊把水挤出,鱼儿便被吞入腹中。
再看琵鹭的觅食方式。根据现代鸟类百科的描述,琵鹭觅食是一边在浅水处行走,一边将长长的嘴伸入水中,左右来回、一刻不停地划动,当嘴尖触碰到鱼时,立即啄住。
从觅食的特点来看,显而易见:“漫画”,正是“奔走水上,不闲腐草泥沙,唼唼然必尽索乃已”,“以嘴画水求鱼,无一息之停”的琵鹭。
是本名,还是诨名和戏称?
在中国,自古以来,大多数鸟的名字,都是用“鸟”字做偏旁的。比如“鹭”,也叫“鹭鸶”,它的大名早在《尔雅·释鸟》中就已经出现:“鹭,舂鉏。”在《诗经》中就有“振鹭于飞”之句,在唐代著名诗人王维、李白、杜牧等人的作品中也多有对“鹭”的描写。
按照现代动物学的分类,鹭鸶和被称为“漫画”的琵鹭,同属脊索动物门—鸟纲—鹳形目,再细分下去,鹭鸶属于鹭科,琵鹭属于朱鹭(鹮)科,它们身后还有不同的“属”和“种”,这些不同,有些是与它们的某些特征相关的。比如通体白色的,是白鹭;夜间活跃的,是夜鹭;生活在海岸岩石中的,是岩鹭;嘴巴长长扁扁、嘴尖圆圆像琵琶的,是琵鹭。因此,鹭科中的白鹭、夜鹭、岩鹭,以及朱鹭(鹮)科的琵鹭,都是它们的学名,或者说是本名。
如果“琵鹭”是它的本名,那么,“漫画”这个称谓,又是什么时候用到琵鹭身上的?据漫画史家考证,最早是在北宋时期。北宋文学家晁说之的《景迂生集·卷四》中有诗三首,总题为《黄河多淘河之属,有曰漫画者,常以嘴画水求鱼;有曰信天缘者,常开口待鱼。感之,赋三首》。说的是黄河上有淘河(鹈鹕)属下的两种鸟,一种常在水中边走边用嘴划水捉鱼,名叫“漫画”;另一种常站在水中,张口等待鱼儿跃入眼前,名叫“信天缘”。晁说之有感,赋了三首诗,《淘河》《漫画》《信天缘》。《淘河》写的是鹈鹕,据晋郭璞注《尔雅·释鸟》,“淘河”即鹈鹕的俗称。我们来看《漫画》和《信天缘》:
漫画
漫画复漫画,河尾沙软喙一尺,天生刚啄不解秃,倦鱼薄浅幸有得。谋拙力百费,何处有金翅。饥肠倚暮烟,惭愧信天缘。
那意思是说:一尺长的鸟嘴随意地在水中画来画去,在河滩的软沙上,也不怕把嘴啄秃了,幸好还捉到了在浅水中游倦了的小鱼。费了那么多的力,也没有金翅鸟那样的神奇。但还是让饥肠辘辘一整天的信天缘感到惭愧。
信天缘
信天缘,何为者?非达亦非贤。终朝开咮不敢仰,待鱼落咮急下咽。大鱼变化小鱼黠,谁肯效命于尔前。皇天日月高,无心怜尔曹。几欲强求索,岂不鉴漫画。
那意思是说:为什么叫信天缘啊,它既不通达又无贤能。整天张开嘴不敢仰头,等到有鱼落到嘴里立刻往下咽。但大鱼善变小鱼狡黠,谁愿意献上性命到你眼前啊。苍天又高又远,无心来怜悯你。你若一定要得到什么,不如学着琵鹭那样漫画一气。
以我的体会,这两首诗,正是诙谐的打油诗(或谐谑诗),调侃的就是琵鹭和“信天缘”不同的觅食状态。琵鹭在浅水中低头觅食,长长的嘴巴在水中忙碌而执拗地划来划去,触碰到鱼就捉了吃,如同一支笔在左右左右地画来画去,一意孤行,显得极为滑稽(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到互联网上看一看琵鹭觅食的视频)。由于“漫”字本身具有“随性”“自在”“无拘无束”等含义,因此,古人颇有创意地用“漫”和“画”这两个字组成“漫画”一词,以玩笑的心态来调侃琵鹭的觅食模样:“漫画复漫画”,即随意地画来画去。这是“漫画”一词最初的字面意义,同时也成为琵鹭的一个诨名。其实“信天缘”的命名也是如此:这种傻乎乎的水鸟,站在水中纹丝不动,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张着嘴巴等待鱼的自投罗网,似乎它是笃信天命、笃信缘分的信徒,因此古人以“信天緣”笑冠其名。(不妨再多说一句,其实“淘河”作为鹈鹕的俗称,也是针对鹈鹕觅食时用它的大嘴巴淘水捉鱼[仿佛要把河水淘尽]的模样的一个戏称。)
我认为,“漫画”和“信天缘”,实质上就是一种戏称、一个诨名,是古人针对这两种水鸟觅食时颇为滑稽的特点的戏谑性比喻,也是古人幽默感的生动表现。领悟古人的幽默感,是解开“漫画”一词来龙去脉的关键环节。如果我们进一步推导可以发现: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画来画去,且具有可笑性—这不正是现代漫画中最重要、最稳定的一组基因吗!由此,我们也不妨大胆想象一下:“漫画”一词,从对琵鹭觅食状态的戏称始,到最终演变为一个富于谐趣的画种,是“漫画”这个词与生俱来的自由随性、滑稽可笑的DNA在冥冥之中的召唤。
一个画种呼之欲出的先声
在已知的文献资料中,最早提到“漫画”一词的,是北宋晁说之的打油诗。但差不多同一时期,两宋间学者朱翌在《猗觉寮杂记》中有《信天缘堂记》一文,也提到了“漫画”:“朱子北游于瀛、莫之境,徘徊于塘泺之上,睹二禽有感焉。一类鹄,色正苍而喙长,凝立水际不动,鱼过其下则取之,终日无鱼,终不易地,其名曰信天缘。一类鹜,奔走水上,不闲草腐泥沙,唼唼然必尽索乃已,无一息少休,其曰漫画。”
不久以后的南宋学人洪迈,在他的随笔集《容斋随笔·五笔》卷三中,有一篇题为《瀛莫间二禽》的短文,文中又出现“漫画”一词(即《辞源》和《汉语大辞典》引用的书证),与朱翌的文字几乎一致:“瀛莫二州之境,塘泺之上有禽二种。其一类鹄,色正苍而喙长,凝立水际不动,鱼过其下则取之,终日无鱼亦不易地,名曰信天缘。其一类鹜,奔走水上,不闲腐草泥沙,唼唼然必尽索乃已,无一息少休,名曰漫画。”可见在那个时候,“漫画”和“信天缘”依然是被人们用来比照和调笑的两种水鸟。
到了明代,“漫画”一词依然延续着指称水鸟的含义。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写到鹈鹕时,引用了晁说之的说法并加以引申:“又案晁以道云:鹈之属有曰漫画者,以嘴画水求鱼,无一息之停。有曰信天缘者,终日凝立,不易其处,俟鱼过乃取之。所谓信天缘者,即俗名青翰者也,又名青庄。此可喻人之贪廉。”可见在当时,“漫画”和“信天缘”不同觅食方式的对照,还被用来比喻人的贪婪和清廉。“漫画”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画水求鱼,比喻贪得无厌;“信天缘”终日凝立,有鱼从眼前经过才捉取一条,比喻廉洁自律。
到了清代,“漫画”是“鹈之属”的认知还在延续,之前引用的《汉语大辞典》【漫画】词条中的清人李调元《卍斋琐录》的书证便是一例。
但是,也正是到了清代,“漫画”一词除了笑称水鸟琵鹭之外,有了一次非常难得的例外,可以说这是一次惊鸿一瞥的华丽转身,即它与绘画产生了直接的关系,回归到它最简单的字面意义—漫笔而画:它不是指琵鹭用嘴在水里不辞辛劳地画来画去,而是指画家用笔在纸上无拘无束地画来画去。
“扬州八怪”之一的画家金农在《冬心先生杂画题记》中两次使用到“漫画”一词:“回汀曲渚暖生烟,风柳风蒲缘涨天。我是钓师人识否,白鸥前导在春船。此余二十年前泛萧家湖之作。今追忆昔游风景,漫画小幅,并录前诗。”“予家曲江之滨,五月间,时果以萧然山下湘湖杨梅为第一。入市数钱,则连笼得之。甘浆沁齿,饱啖不厌,视洞庭枇杷不堪恣人嚼也。时已至矣,辄思乡味,漫画折枝数颗,何异乎望梅止渴也。”显而易见,金农在文中所说的“漫画”,与水鳥琵鹭的戏称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特指自己的绘画小品:他追忆昔日游湖的景色,随意画了一小幅风景;他思念家乡枇杷的美味,随意画了折枝的数颗,“望梅止渴”。这里的“漫画”一词,直接指向了绘画,它的含义,或许是作者自喻的一种绘画方式,亦或许是作者对自己作品的一种自谦:我是随意而画,漫笔涂鸦。但无论怎么说,我觉得可以把金农在《冬心先生杂画题记》中对“漫画”一词的使用,视为一个画种呼之欲出的先声。
然而,尽管金农已经把“漫画”一词引至绘画艺术的大门之前,但他似乎并没有对“漫画”的未来或前程有过深思熟虑,便在此处戛然止步,所以,“漫画”最终也没能跨进门槛,没能于当年就以一个画种的身份在中国孕育成型、呱呱坠地、石破天惊—好生遗憾!
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
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漫画”一词在日本的命运却得天独厚。众所周知,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有很深远的影响,但同时,日本对中国汉字的吸收、探究和再造,反过来又影响了中国。有研究表明,现代汉语中,有大量词汇来自日本,它们虽然是汉字,却是经过日本加工改造的“外来语”。“漫画”就是其中的一例。
“漫画”一词是作为鸟名而传入日本的,它在日本演绎为一个画种的名称,大致有三条渐进的线路可循。
其一,作为鸟名的“漫画”,在日本彻底脱下了羽衣,回归到“漫笔而画”的本义。
据日本浮世绘研究专家林美一考证:“刊本中出现‘漫画一词的最古老的文献是明和八年(1771)的《漫画随笔》(捞海一得)。”([日]清水勋《漫画的历史》)《漫画随笔》,是铃木焕乡的一部随笔集,书中只有文字,并没有任何图画。在自序中,铃木焕乡引用了中国两宋时期的作家晁说之、朱翌、洪迈等人对“漫画”(琵鹭)的说法:“瀛莫有鸟名漫画,终日奔走水上,捞捕小鱼食之,犹不能饱。又有鸟名信天翁,立水上屹然不动,游鱼至前,因以食之而不饥。”随后他坦言,自己性格木讷,不擅琴棋书画,不会应酬,且身处偏僻之地,少有人际交流,唯有终日读书,孜孜不倦,就像“终日奔走水上,捞捕小鱼食之,犹不能饱”而被称为“漫画”的琵鹭,因此,这本随笔集就取了“漫画”之名。可见,铃木焕乡是欣赏“漫画”(琵鹭)觅食的不懈劲头,用以自况如饥似渴的读书精神。这就是这本随笔集取名“漫画”的原因。从《漫画随笔》序言中引用的文献来看,足以证明“漫画”一词(包括“随笔”一词)是从中国引入日本的。
据日本漫画史家清水勋考证,其实比铃木焕乡的《漫画随笔》早两年出版的日本画师英一蝶的《漫画图考群蝶画英》(1769),是最早在书名上使用“漫画”一词的。从英一蝶的传世佳作《人物杂画图》(风俗组画)中可以看到,他描绘江户时代百姓生活的作品,传承了日本漫画源头的“戏画风”(清水勋语):具有自由洒脱的笔法和夸张风趣的意蕴。可以确定的是,该书书名中的“漫画”一词,显然与水鸟琵鹭的别名没有交集,而与“漫笔而画”的字面意义更为贴近。
一七九八年,画师北尾政演(山东京传)的绘本《四时交加》出版,在序文中,又使用到“漫画”一词。画师说自己早年曾学画,后改行做买卖,虽身处纷扰的营生中,总盼望能抽闲读书。他的店铺正处在东都的交通要道,从早到晚看着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络绎不绝,便常常“在铺中凭梧偶漫画”,遂集成这个绘本。该序文中的“漫画”一词,其实也是“漫笔而画”的意思,这与我国清代画家金农在《冬心先生杂画题记》中提到“漫画”一词的用意可谓遥相呼应。
之后的一八一四年,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浮世绘画家、有日本“漫画之父”之誉的葛饰北斋首次用“漫画”为自己的画册冠名,出版了第一册《北斋漫画》,此后一直到一八七八年的六十余年期间,《北斋漫画》出版了十五册,共四千余幅画作,它的诙谐幽默,它的生动传神,它的包罗万象,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然而这里的“漫画”一词,用葛饰北斋自己的话来说,是指“随笔漫然而画”。可见当时“漫画”的词义,仍不能等同于现代“漫画”的含义。但是,正如日本漫画家尻上寿所说:尽管《北斋漫画》并非现代“漫画”,但北斋的作品中,已经包含“分镜头和连环画等技法,以及讽刺的要素、谐谑性等,与现代‘漫画相通的表达”(尻上寿《以漫画的视角眺望浮世》,见《北斋漫画》第二卷,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也正如原葛饰北斋美术馆馆长永田生慈所说:北斋的漫画,“充满幽默感的人物描绘,以及讽刺的要素,戏画的笔触也多处可见。虽说这些与(现代)漫画不同,但北斋所做的,可以说是奏响了(现代)漫画的前奏吧”(永田生慈《〈北斋漫画〉诞生之卷》,见《北斋漫画》第一卷,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这也正是“随笔漫然而画”的葛饰北斋被誉为日本“漫画之父”的缘由。
其二,日本漫画源头鸟羽僧正“戏画”的深远影响。
事实上,日本漫画界一直把十二世纪的鸟羽僧正觉犹奉为日本漫画的祖师爷,他所画《鸟兽人物戏画》(通常被认为由多位画师完成)被日本政府列为国宝之一。他的系列绘卷中,就包含了通俗易懂、简洁生动、滑稽夸张、谐谑讽刺等现代漫画的多种元素。
从《日本大百科全书》对【漫画】词条的描述来看:“漫画”指的是一个绘画领域,包括了十二世纪鸟羽僧正觉犹开创的“戏画”,以及“讽刺画”“大津绘”“鸟羽绘”“狂画”等画风画种,也包括西方的“caricature”(漫画)、“cartoon”(漫画、动画片)、“comic”(连环漫画),“漫画”是这个绘画领域的总称。这是一个非常包容的现代漫画观念。但重要的是,纵观葛饰北斋的“漫画”以及“讽刺画”“大津绘”“鸟羽绘”“狂画”等日本不同时期的画种画风,都是漫画祖师爷鸟羽僧正觉犹“戏画”的精髓和理念的演绎者,并不同程度传承和强化着“戏画”中的漫画基因:幽默感,想象力,夸张的造型、自由的线条、滑稽的场景,对权势的讽刺、对世相的笑谑、对人性的嘲弄,以及世俗的欢声笑语。
从历史上看,日本是一个漫画大国。根据清水勋的描述,从江户时代开始,具有漫画基因或曰具有“戏画风”的画种画风有许许多多,但“并没有总体上的称呼用词”,比如“文字绘”“道化绘”“一笔绘”“影绘”“痴绘”“独乐绘”“糊涂绘”“猜谜绘”“俄绘”“笑画”“俳画”“游戏画”“诙谐绘”“滑稽画”“戏耍绘”“寓意绘”“妖怪绘”“漫像”“涂鸦”,等等,都可“归入含有戏画风格的绘画领域”(清水勋语)。与此同时,受《北斋漫画》的影响,日本的画家们也多次把自己的画册或刊物冠以“漫画”之名,如合川珉和的《漫画百女》(1814)、晓钟成的《滑稽漫画》(1823)、东南西北云的《北云漫画》(文政期)、且上老人的《漫画独稽古》(1839)、鱼屋北溪的《北溪漫画》(天宝期)以及歌川丰国的《丰国漫画图会》(1859)等。这些画风、画种、画册、画刊,以不同的称呼存在,并以大众性和日常性的市民文化特征,共同构成了一部多彩的日本漫画史。在这个过程中,“漫画”一词为最终成为一个画种的名称而攒足了人气。
其三,西方漫画的影响和职业漫画家的出现。
从江户时代晚期到明治时代,是“漫画”一词向作为画种的现代“漫画”的过渡期,而大正时代,则是现代“漫画”的逐渐成型期。印刷术的不断进步,带来了新闻业和出版业的发展,报纸上的漫画栏目,漫画类的杂志、漫画类的画册也纷纷涌现,这其中,较早也较著名的是一八六二年英国漫画家查尔斯·沃格曼在横滨的外国人居留地创办的漫画杂志《日本笨拙》(Japan Punch)。在《日本笨拙》的影响下,意指时局讽刺画的“笨拙”一词开始流行。进入明治时期后,在文明开化的风潮中,“笨拙”也意味着“漫画”,并渐渐普及。清水勋指出:明治时期诞生了众多尖锐的讽刺画,这些讽刺画,也多以“笨拙”一词加以表述,但是,“随着自由民权时期的结束,‘笨拙渐渐变得以荒唐无稽的内容占多。由此,便需要有一个新词来替代‘笨拙”。
到了一九○二年,当时的《时事新报》要创办一个周日版的漫画专刊,专门刊登时局讽刺画和分格情节漫画。主持该栏目的北泽乐天是日本漫画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年轻人,他学习西方漫画且深受其影响,决心要開创和普及现代“漫画”,便把这个栏目命名为“时事漫画”。清水勋指出,“时事漫画”中“漫画”一词的使用,“首次诞生了与江户时代以来的‘漫画具有不同含义的‘漫画一词”—标志着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漫画”画种横空出世。
北泽乐天的重要性,还在于他是自封的“日本第一号职业漫画家”。除了长期负责《时事漫画》,一九○五年,他又创办了颇有影响的漫画杂志《东京泼克》,并首次使用了“漫画师”一词。他还关注培养漫画的新生力量,对漫画家的职业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另一位日本漫画史上至关重要的人物是冈本一平,一九一二年,他进入朝日新闻社,为普及现代“漫画”和推介“漫画家”不遗余力,他以漫画漫文风格的新闻博得人气,并创造了“战争漫画”“漫画漫文”“漫画小说”等词语,还先后以“漫画子”和“漫画家”自称。一九一五年,他和报社的漫画记者与漫画家们一起,成立了“东京漫画会”,同年在东京近郊举办了首届漫画展。由于漫画的深得人心,也给漫画家带来了财富和名声,在日本,漫画家自然成为广受欢迎的职业。
不可否认,日本的漫画经过鸟羽僧正、葛饰北斋、北泽乐天和冈本一平等漫画家一代一代的接力,已经具备了与西方现代漫画交汇融合、相得益彰的条件,所以,当十九世纪西方的“caricature”(漫画)进入日本后,“漫画”作为一个画种,如水到渠成,如瓜熟蒂落,且风生水起。
至此可以说,汉字“漫画”一词,漂洋过海,在日本脱下了水鸟的羽衣,露出了它自由无羁、意趣漫然的本心,最终情投意合成为一个画种的名称。对东渡的“漫画”而言,实可谓不虚此行。
东家西家知我名,万里归来颜愈少
在中国古代,并没有自成一体的具有漫画元素的画风画种,也没有擅长嘲讽且具有影响力的漫画大家。直到清末民初,随着中西文化的交流融合,印刷术、新闻业、出版业的发展,大量的报纸和杂志的问世,才为“漫画”这一画种的生存提供了沃土,这一时期,“漫画”取得了迅猛的发展,其前进的步伐几乎接近了东邻日本的节奏。一八九五年英国人H. W.海特创办了图文并重的英文杂志《饶舌》(The Rattle),被认为是国内第一本刊登讽刺漫画的杂志。到一九○七年《时谐画报》《滑稽魂》和一九一八年《上海泼克》的问世,漫画杂志已經越办越专业。与此同时,“讽刺画”“滑稽画”“寓意画”“笑画”“谐画”等名称的漫画栏目,也在各地的报纸杂志上抛头露面。一九○九年,中国漫画史上第一部漫画选集《寓意画》(政治讽刺画)出版;五四时期,中国漫画史上第一部个人漫画集、漫画家但杜宇的《国耻画谱》问世。与此同时,还出现了马星驰、张聿光、钱病鹤、何剑士等著名的漫画家。也就在这时,“漫画”一词首次以一个画种的身份,在报纸上悄然亮相了。
一九○四年,上海的《警钟日报》出现了为政治讽刺画开辟的专栏,名称就叫“时事漫画”。这是漫画史家公认的已知最早以“漫画”为名的报纸栏目。这个栏目的命名,亦有可能借鉴了日本《时事新报》在一九○二年创办的漫画周刊《时事漫画》。说到借鉴日本,必须提一下一九一八年创办的《上海泼克》(又名《泊尘滑稽画报》),这是中国第一份专门的漫画期刊,主办者沈泊尘是民国初年对漫画贡献突出、影响甚大的漫画家。他曾于一九一六年赴日考察新闻业,在《上海泼克》发刊词中写道:“《泼克》风行于欧美日本,其在中国尤为创举。”“泼克”是指顽童或恶作剧的精灵,英国和美国早有以其为名的漫画杂志,日本则于一九○五年创办了《东京泼克》,一九一八年《上海泼克》的创办,也足以表明当时的欧美漫画、日本漫画和中国漫画之间的影响和交融。
一九○九年,被丰子恺誉为“中国漫画的真正开创者”、曾留学日本的清末民初画家陈师曾(陈衡恪),创作了一幅名为《逾墙》的漫画,在画上自题曰:“有所谓漫画者,笔致简拙,而托意俶诡,涵法颇著。”这十余个字,我理解为是中国漫画家关于“漫画”属性的最早、最简略的概括:笔致要简洁、稚拙(或也可以理解为大巧若拙),创作意图要融于奇异滑稽的画面中(“俶诡”指奇异滑稽),包含的道理则要显明。陈师曾接着写道:(关于漫画)“日本则北斋而外,无其人。吾国瘿瓢子、八大山人近似之,而非专家也。”也就是说,他认为葛饰北斋是日本漫画的真正代表,我国的瘿瓢子、八大山人的画近似漫画,但不是“专家”。从时序上可以说,陈师曾是第一个把正在成型过程中的现代漫画概念从日本引进中国之人。
数年之后,另一位曾留学日本、对中国现代漫画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学家、教育家、画家丰子恺先生回国,他不仅创作漫画,还著文介绍了日本的漫画。一九二五年,他自己创作的漫画被编者(郑振铎)冠以“子恺漫画”之名在《文学周报》上连续发表,后又结集出版,广为发行,为“漫画”在中国的普及和传播起到重要的作用。丰子恺曾说:“人都说我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这话未必尽然。我小时候,《太平洋画报》上发表陈师曾的小幅简笔画《落日放船好》《独树老人家》等,寥寥数笔,余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认为这算是中国漫画的始源。不过那时候不用漫画的名称。所以世人不知‘师曾漫画,而只知‘子恺漫画。漫画二字,的确是在我的画上开始用起的,但也不是我自称,却是别人代定的。”“所以我不能承认自己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我只承认漫画二字是在我的书上开始用起的。”(《漫画创作二十年》)
到了一九二七年,中国漫画史上发生了一件值得铭记的事件,第一个漫画家团体—“漫画会”成立了。发起人有丁悚、张光宇、黄文农、叶浅予、鲁少飞、王敦庆、张正宇等十一人,其中不少都是中国漫画史上响当当的人物。漫画会做了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正式为“漫画”命名。自一九二五年“子恺漫画”问世以来,“漫画”一词已产生一定影响,但一直也有其他的称谓同时存在,如“讽刺画”“滑稽画”以及英美的“丑像”“卡通”,等等,最后,漫画会成员认为还是从日本回归的“漫画”一词最为贴切。自此,“漫画”作为一个画种终于“验明正身”。
命名的尘埃落定后,一九二八年,漫画会即创办了以“漫画”为名的机关刊物—《上海漫画》(周刊),它的形式的多样性、内容的广泛性,影响深远。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漫画刊物已蔚为大观,据不完全统计,仅在上海一地就先后有十九种漫画刊物,而且几乎全部以“漫画”为名,如《时代漫画》《漫画生活》《生活漫画》《群众漫画》《电影漫画》《现象漫画》《中国漫画》《独立漫画》《漫画世界》《漫画之友》,等等,形成了中国现代漫画史上的发展高峰期,而《时代漫画》则是漫画黄金时代的标志。
至此,我的接力赛程已经跑完,关于“漫画”从鸟名到一个画种的演进轨迹也梳理完毕:在古代中国,“漫画”一词,最初是用来调笑琵鹭觅食状态的戏谑性比喻,从而成为琵鹭的诨名,这是古人的幽默。这幽默的灵光一现,为“漫画”一词注入了与生俱来的玩笑戏谑的元素,由此,“漫画”最终成为一个自由无羁、谐趣盎然的画种的名称,是浑然天成的事情。
最早将“漫画”一词比拟自己的绘画小品的,是中国清代的画家金农;孜孜不倦地“随笔漫然而画”,使“漫画”一词深入人心的,是日本的“漫画之父”葛饰北斋;登高一呼,使“漫画”一词脱颖而出,最终统领了一个画种的,是日本的“头号职业漫画家”北泽乐天;把“漫画”这一画种的名称从日本带回中国,并对中国现代漫画的推进和发展产生巨大影响的,则是中国的漫画家陈师曾和丰子恺。
这就是“漫画”一词从一个鸟名到一个画种的演进轨迹。
本文日文资料引文参见[日]清水勋著《漫画的历史》、《日本大百科全书》【漫画】词条,由王健先生相助悉心翻译。
二○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