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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发民族历象 踏遍华夏深山
——评《陈久金天文学史自选集》

2021-03-04王玉民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自选集历法陈先生

王玉民

(北京天文馆 古观象台,北京 100005)

奉献在读者面前的这部《陈久金天文学史自选集》(以下简称《自选集》)(图1),是中国著名天文学史家陈久金先生积60余年在天文学史、科学史领域辛勤耕耘的硕果集成,覆盖了陈先生研究的方方面面。由于版面的限制,这部自选集只能是精选陈先生的部分文章,但这些文章足以代表了先生全部研究的精华。笔者作为后学晚辈,本不敢承当撰写书评的重任,以下所写,不能为原著增辉,只愿能为凸显先生的卓越贡献、弘扬先生的治学精神尽一点力量。

1 学究天人 一生笔耕不辍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天文学都是一门历史非常悠久的学科。中国则更特别,中国不但是世界上天文学发展最早的国家之一,而且在上千年前就形成了一套与西方民族不同的体系,这套体系完整而独特,以其鲜明的内容和形式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它以历法和天象观测为中心,统称“历象之学”,为世界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

图1 《陈久金天文学史自选集》书影

中国传统天文学的特色是,在古代“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统领下,它不但是一门探索宇宙奥秘的学问,也是与农业生产、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学问,而且还在政治、军事、礼仪系统上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近世100多年来,中华文明纳入近现代轨道,传统的古代天文学成了历史,但其中仍有无数有价值的东西供整理挖掘。中外有一批学者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陈久金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陈久金先生1939年生于江苏金坛,1959年考入南京大学天文系,毕业后一直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从事古天文历法的研究工作。他治学的格局和目标都非常高,态度严谨求实,视野开阔,见识超前,而且支持和容纳不同的学术观点。60余年来,他以超出常人的专注精神刻苦研究,笔耕不辍,取得了学究天人的一系列重要成果。他开辟了少数民族天文学研究这样一个新领域,还参与“夏商周断代工程”研究、“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编撰等国家重大科研课题。他对中国星座起源等领域的研究尤为精深,是填补空白的重要贡献,这些成就在学术界都备受重视。陈先生在科学史研究方法论、天文学与天文学史的科学普及方面也做了大量工作,是中国科技史界著作等身的学者。由于在学术界的成就,他先后担任过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科技史学会副理事长,出任过中国科技史学会少数民族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务,是当代科技史界当之无愧的名家和代表人物之一。

我是1998年与陈先生认识的,那时我还是天文学史领域的一名新兵。先生平易近人,经常对我亲切指导,所以我一直把先生当作自己的老师看待。在读到陈先生的《星象解码》后,我推崇备至,在征得先生同意后,还以此书为底本,写出了普及本《天上人间——中国星座故事》。陈先生退休后仍然推出一部又一部高水平的著作,写出一篇又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年过八旬,仍然对学术孜孜以求,这种态度实在令人敬佩。

2 走访边疆 开辟崭新领域

陈久金先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有放弃科学研究的志向,他参加了“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写出《中国天文学简史》、《中国天文学史》这样的集体著作。

“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时,陈先生曾有一个去少数民族地区野外考察的机会。他发现,中国少数民族地区的天文历法几乎是一片无人开垦的处女地,有许多知识有待人们去发掘和整理,从此他立下志愿,要对中国各少数民族的天文历法史做系统的调查研究。于是,他开始与民族学界结合,奔赴各少数民族地区实地深入考察。正是这个不解之缘,使他为中国天文学史的研究开辟了一个崭新的领域。

以后的30余载,陈先生几乎踏遍了西部偏远地区的山山水水,将研究生涯中最精华的阶段贡献给少数民族天文学史的研究。他坚持在边疆走访,以田野调研和寻找文献相结合,一个民族一个民族地做下去,对傣、彝、黎、白、苗、壮、侗、布依、水、瑶、土家、纳西、傈僳、哈尼、羌、党项、藏、维吾尔、回、蒙、满族等古今20多个少数民族的天文学史进行调查研究,追溯其来源、变迁,以及分析它们之间的交流与融合。先后出版了《彝族天文学史》、《藏历的原理和实践》、《回回天文学史研究》、《贵州少数民族天文学史研究》等专著,最后经概括和总结,还完成了中国少数民族科技史丛书《天文历法卷》和中国天文学史大系《中国少数民族天文学史》等综合性著作。《自选集》中的《彝族太阳历考释》、《傣历天文历法概述》、《藏历原理研究》、《回历日月食原理详解》等论文,都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

以回回天文学史为例,陈先生详细梳理了各种历史文献,系统阐述了回回天文历法的产生和发展历程,详细分析了回回历的计算方法和原理,还发掘出许多新的文献史料和历史遗存,填补了以往研究的许多空白。

回回天文学中的“回回”不是狭义的回族,而是继承了古希腊天文学及印度巴比伦天文学的“阿拉伯天文学”。由于高深的球面三角等内容,不少人采取回避态度。陈先生首次从球面三角和天文数据的层次来研究,而且深入到全国各伊斯兰教民众中去,查到了许多新的文献文物。过去多认为回回天文学是从元代才开始的,但陈先生用翔实的史料,将回回天文学的产生推到唐宋时期(《回人马依泽对宋初天文学的贡献》)。他考证了许多文献后,找到了《回回历法》和《明译天文书》的真正编译者,纠正了以往的错误说法(《马德鲁丁父子和回回天文学》)。另外,陈先生还对回回天文历法中的宇宙观、仪器日晷等做了深入研究。

再如对藏历的全方位研究、对傣历特别是日月五星位置的推算、对彜族历法中腊日节溯源等,都是先生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这在《自选集》都有所体现。他对少数民族历法研究还延伸到古代,如他研究长沙子弹库楚帛书后,认为这反映的是先秦南方民族的天文历法,并论证了它与苗族历法的关系。这都是很有意义的发现。

总之,经过陈久金先生的发掘和阐释,中国各少数民族对天文历法的贡献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他的工作恢复了各少数民族在中国天文史上应有的光彩,保护了少数民族文化基因,也丰富了人类文化宝库,形成了中国科技史研究的一个学术典范。席泽宗院士在20世纪出版的《陈久金集》序中就说,陈久金“为中国天文学史的研究开辟了一个崭新的领域,在世界新兴的民族天文学这门新学科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3 眼光独到 阐发十月历法

在少数民族天文学史中,陈久金先生对十月历的发掘,以及后续由十月历涉及华夏历法史的一系列研究,更是一项大放异彩的成果。

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有人报道过大小凉山彝族有一年分10个月、一月为36天的历法,登在《西康综览》中。后来在四五十年代也偶有报道,只是那时信息交流不畅,所以直到70年代,主流学术界也不知道这种历法的存在。1978年,陈先生做彝族天文历法调查,才获得了有关彝族十月历的资料。他当时对此十分惊讶,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新发现,因为我们熟悉的历法基本都是一年12个月的,如公历、农历、回历,以及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的历法,都是如此。我们略为熟知的只是古代中美洲的玛雅人有过一年分为18个月的历法,而彝族人创造了一年分10个月的历法(这显然是一种与月相无关的太阳历),在世界历法史上可谓独树一帜。陈先生立刻为此投入了大量精力和热情进行研究,与刘尧汉教授合写了《彝族太阳历考释》一文,在学界轰动一时。

彝族是否确实使用过十月历?这曾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彝族有一位干部罗家修就强烈反对这种观点,认为“彝族十月历”是近世一些好事者伪造的,不明真相的学者们信以为真了。他还出版了《古今彝历考》一书,举了很多证据说明没有任何彝族文字能够证明彝族有十月太阳历。

但随后不久,记载十月历的彝文古籍不断在各地被找到,并翻译成汉文。先是西昌的《日月星辰书》,随后有云南红河州的《滇彝天文》和《十月兽历》,后来还有贵州毕节的《彝族创世志》,以及贵州赫章县找到的家传珍本《土鲁窦吉》等。于是在第五届中国少数民族科技史国际研讨会上,大家一致认为:彝族有十月太阳历,这已经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在后来的调查中,居然发现不单是在彝族,而且在白、哈尼、傈僳、纳西等民族中也发现了十月太阳历的痕迹。人们虽然称它为“彝族十月历”,实际它已经不限于彝族,可统称为“十月太阳历”了。

“十月太阳历”的独树一帜和确实存在,这个结果已经是了不起的发现了,但陈久金先生不满足于此,他继续思考,既然这么多民族都有十月历的痕迹,那么它应该是西南少数民族普遍使用过的历法。接下来的问题是:十月历究竟古老到什么程度?它是如何起源的?汉族文献有记载吗?再推下去,它与汉族的历法有关系吗?

陈先生以此为出发点做了大量调查研究,最后他认为十月太阳历是历史上最早的历法之一(《彝族十月太阳历的发现及研究》),中国农历和十月历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只是产生形成于不同的民族之中,十月历产生于古羌人的文明。汉族的传统历法很早就非常成熟了,一直是阴阳合历。这个历法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这种成熟的形态,但夏历目前最早只能追溯到《夏小正》,依靠现存史料是无法厘清该问题的。怎么才能窥探上古时期历法的初期形态呢?陈久金先生找到了一条路径:把眼光从内地转移到边疆,从少数民族原始形态的历法中去寻找,而“十月太阳历”就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陈先生经大量研究认为,华夏历法曾受到过十月历的深刻影响,阴阳五行、天干十日的名称和观念都源于十月历,八卦的观念也是由十月历延伸出来的,天干十日就源于十月太阳历的十个时节(《论阴阳五行八卦的起源》、《天干十日考》)。通过论证北斗九星指向,他发现夏小正也有十月太阳历的特性(《北斗星柄指向考》、《论<夏小正>是十月太阳历》),并认为河图洛书也有十月太阳历的元素(《含山出土五千年前原始洛书》)。

21世纪初在山西临汾陶寺尧都发现的天文遗址,被认为是观测节气用的“东方巨石阵”。陈先生通过对十个观测夯土柱的研究,认为这揭示的是五行历,因为远古时代帝尧文化属于西羌文化。这也是十月历研究的一个很有意义的延伸。就此他提出黄帝时代的历法是阴阳五行历(《试论陶寺祭祀遗址揭示的五行历》)。

就这样,陈先生通过对十月太阳历的研究,对许多古代文化之谜进行破解,引起相关史学、民族学界的重视。他提出的关于阴阳五行起源的唯物主义证据,对哲学史也是不小的贡献。

4 稽古创新 奉献断代工程

1996—2000年,陈久金先生参与了轰动学术界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在这项工作中,他以天文历法史家的眼光重新审视西周年代,通过对史料的全面分析和研究,最后提出了一个与已有各种金文历谱不同的金文历谱,容纳了最多的铜器历日和文献记载的天象历日,重新改定了所谓的共王标准器的王世,随后发表了《我对夏商周断代工程西周诸王王年的修正意见》、《武王伐纣之年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推定》等重要论文。最后,按照他的历法模式推导出的西周诸王王年,可以达到历史文献、青铜器铭文记录,以及文献中“天再旦”记录、文献中有关西周初年的几个月相记录均互相配合的圆满结果。按照这种历谱,可以确定更加可信的西周诸王王年以及武王克商的年代。这一关键性的突破是对中国文化史的重大贡献。陈先生因此和其他3位科学家一起获得了“九五国家重点科技攻关计划”优秀科研成果奖。

陈久金先生在“夏商周断代工程”中取得这样的突破不是偶然的,因为他对中国古代历法、典籍素有精深研究。比如对《史记》天官书、历书以及对九执历、符天历、瞿昙悉达的研究(《符天历研究》),对长沙马王堆《五星占》研究,都达到非常独到深刻的程度。1993—1995年,陈先生曾参与主持《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的编撰工作,从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中搜集整理、发掘钩沉形成的汇编,为后人研究中国古代天文奠定了史料的基础。《自选集》中的《〈史记天官书〉注释》只是一篇代表,实际上陈先生在退休后曾耗费十余年光阴,完成了《二十四史天文志校注》的书稿,用自己60年治学的经验和积累,提出了很多独到的见解,许多过去未被注意的文句,通过他的注释解读可以形成许多新的启示和线索。这些工作成果已经开始被一些同行使用,得到同行们的高度评价。这部书出版后,会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中国古代天文史料整理方面的空白。

5 星象解码 探索华夏起源

《自选集》中还有一些文章,如《中国占星术的特点》、《女宿和牛宿的星名含义与分野观念》、《华夏族群的图腾崇拜与四象概念的形成》等,代表了陈先生学术研究的另一个侧面——星座起源、分野观念、图腾崇拜及华夏族群起源的研究成果。

陈先生自己说,他在苏州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的隔壁就是孔庙,里面放置着现在被认为是世界级的文化瑰宝——苏州石刻星图;他经常在这星图上抚摸思考,不明白中国古人为什么给天上的星星取了这么多奇怪的名字;后来读书多了,他又特别想弄清楚为什么中华大地的九州会与天上的星座对应起来,地方志为什么总在开头讲当地的天文分野?在研究少数民族天文学史的同时,他也要涉猎中华民族史的大量资料,经过多年思考和论证,他终于发现,中国古代各民族的分布,如果以图腾崇拜为标志划分,就会与四象、二十八宿的名称和方位基本一致。由此他得出结论:四象概念的形成,来源于中华华夏族群的图腾崇拜;分布于黄道带四方的四象,代表的是位居北极中央帝星统治下,崇拜龙、鸟、虎、蛇的4个族群。这项成果对中华民族大系的起源和分类研究是一个重要突破。

结合自己对星象文化的研究,陈先生写成《星象解码》一书,这是学界揭示中国星座深厚文化内涵的第一部著作。在这部奇书中,他以齐全的资料,缜密的思考,对中国星座的起源、功能、文化内涵、星名由来等都做了深入的探讨。此书内容博大精深,含有独到的见解和深厚的学术底蕴。书中还结合星名引用了近百个神话故事,说明古人命名星座不是任意的,而是有严密的体系,很多星名都不能按字面望文生义地去理解,它们有更深的含义,与民族图腾有关。他还对古族群迁徙的历史进行钩沉追踪,阐明了分野是以各族群原本的所在地为依据,解决了分野方位有时与民族的对应会错位的疑难。

以此为出发点,近年来海峡两岸先后出版了陈先生《帝王的星占》、《泄露天机》、《中国古代的天文与历法》、《中国天文大发现》、《中国古代二十八宿》等多部集天文和传统文化普及于一书的著作,为祖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天文学的弘扬做出了重大贡献。

6 总结经验 方法传与后学

在半个多世纪的科技史研究生涯中,陈久金先生积累了大量研究经验,并开创了很多新的研究方法,这些对后学都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为此,陈先生主笔撰写了《中国科技史研究方法》一书,系统总结了自己的研究经验,并邀请名家对各门类科技史研究方法也作了详细的论述。《自选集》中的《科学技术史的研究方法》等两篇论文就代表了他那本书的主要观点。

陈先生认为,科学文明是广大劳动人民创造的,古代文人往往脱离社会生产实践,以至于很多发明创造没有记载下来,偶有记载,也是一鳞半爪,难以求其真,所以科学史家应该走出象牙之塔,面向社会,面向田野,进行广泛的考察研究。这种“田野调查法”在发掘少数民族天文史料的工作上发挥了巨大作用。陈先生还认为,史料固然很重要,但合理的研究方法会使你的工作事半功倍。他总结了科技史研究的许多特有方法,如历史学与数学方法、综合分析法、模拟观测法、对比研究法、成分分析化验法、对古代器物仪器的复制方法、实地考察法、社会调查法、科技考古法、文献解读法等,这些方法都有重大的指导意义。他的“多重证据法”更为科技史界同仁和年轻学者树立了典范。他就是靠实地考察、社会调查,兼多重证据法,才打开了少数民族天文学史探究的新局面,取得了开创性的成果。陈先生对少数民族科技史研究的计划性、前瞻性、工作方法和理论的科学系统性,都是我们后学者师法的典范。

学术研究,要去做开创性的研究工作,这是陈先生特别提倡的目标。他总是强调,做研究工作,开创一个新的研究领域,比沿着前人的老路走,往往更容易做出更大、更重要的研究成果。陈先生说:探索新事物、新观点,因为面对的是未知,研究结果有可能最终被否定,但如果做了十项开创性研究,所得结论即使七八项都被否定了,只要有二三项获得成功,也将对社会发生较大影响。这都是特别需要我们后学去继承的。

总之,陈久金先生这部《自选集》展现的虽然不是他学术成果的全部,但包含了他积60余年学术生涯的成就精华,像一颗宝石一样折射着陈先生学术瑰宝的每一个侧面。无论是对少数民族天文历法的开创性工作,还是对十月太阳历独具慧眼的发现和深入研究,还有在夏商周断代工程及历史学中的突出贡献,对星象文化的追根溯源,以及自己积累的研究经验总结,都可以在《自选集》中找到代表作品。先生的写作风格夹叙夹议,旁征博引,谨慎中包含创见,平易里藏着精深,体现了一位把毕生献给科学史事业的学者的执着和激情。

这部著作的出版,会把当前天文学史、科技史的研究向前推进一步,增加人们对祖国天文文化的深入了解,对中国传统科技、传统文化的研究和弘扬也是一个促进。也可以相信,它会为增强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做出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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