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奇双会》演出管窥
2021-03-03杨阿敏
杨阿敏
《奇双会》被前人誉为『吹腔仅能走红之一出』,在民国时期的京剧舞台上颇受追捧,四大名旦均擅演此戏,近年来在京昆舞台上亦颇有复兴之势。
《奇双会》被前人誉为“吹腔仅能走红之一出”,在民国时期的京剧舞台上颇受追捧,四大名旦均擅长演出此戏。然时移世易,或受流派传承之影响,当下舞台上已不见程派、尚派、荀派传人演出此戏。音配像中所存两部视频均为梅兰芳先生录音,分别与生行之代表性人物俞振飞、叶盛兰合作演出。前辈流风遗韵,借此可窥一斑。
全本《贩马记》
《奇双会》又名《贩马记》,舞台上所见一般只有《哭监》《写状》《三拉》《团圆》这几折,故事从中途开始,只讲了一半。但这并不影响观众对戏的理解,通过演员的不断叙述,此前的故事已经十分清晰。既然不完整,就有人想弥补这一缺憾,使之成为完璧。荀慧生就演出了全本《贩马记》,也让贩马之事在剧中有了着落。
据江坤《荀慧生之贩马记》介绍,剧情如下:“由李奇贩马别家演起,杨氏田旺通奸,桂枝保童被逐,自杀获救。春花自杀,胡敬受贿,李奇被诬,造成冤狱。桂枝嫁赵宠,保童中巡按。再接演李奇哭监,桂枝写状,三拉团圆,以迄田旺杨氏正法止。将因贩马而造成之家庭惨变,一一表出,较平日之单演后半部者,精彩较多。荀慧生饰桂枝,一人到底。全剧前为皮黄,后为昆腔,须演四小时之久。”此处作者以《贩马记》为昆腔,实为误解。因京昆舞台上常见此剧,直至今日亦有不少观众误以其为昆曲。其实其属于乱弹中之吹腔戏,普通人以其唱时用笛子伴奏,误作昆腔。且昆曲无过门,而吹腔有过门,此为明显之区别。
对于全本《贩马记》,有论者以为“场子松懈,毫无可取,知为庸手所编”,通过唱词说白已经明悉一切,不必再画蛇添足。新编戏不如旧戏精彩这是普遍现象,毕竟没有经过老戏这样千锤百炼,故而也容易招致人们的批评。也有文章称赞其“有始有终,整齐修美,使多年抱残守缺之《贩马记》,得以重睹光明”。其实添头加尾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做实属费力不讨好,艺术并非要如实呈现事物之全体,有时候通过片段更可见其精彩。今日演出《贩马记》依旧是从《哭监》演起,并未承袭荀慧生先生之全本《贩马记》。
标准李桂枝
关于此剧最初盛行之时间,《新天津画报》所载署名斑马的《奇双会自民七始盛行》说:“《奇双会》一剧,初不为梨园所重视,以其仅为吹腔,尚不得称为昆曲也。民国七年(1918年)一月间,北京沈宅堂会戏,侗厚斋(红豆馆主)与陈德霖合演此剧,大博好评。稍后,梅兰芳与程继仙亦在吉祥园合演此剧,更为观众所欢迎,自此《奇双会》遂在北京剧界抬头,厥后四大名旦,亦几尽以此剧为号召矣。”
此处所说沈宅堂会,据《舞台生活四十年》记载,“有一天兵马司中街沈宅堂会(沈羹梅的父亲做寿。羹梅是译学馆的学生,和我是老朋友),大轴是侗厚斋同陈德霖的《奇双会》,侗厚斋的赵宠是王楞仙亲授的,所以步位、身段非常准确”,应是此次。梅兰芳最初演出《奇双会》是程继仙、姜妙香分饰赵宠、保童,此次堂会戏,程、姜二位也都去观摩了《奇双会》。可见,《奇双会》一剧确实是在梅兰芳的发扬下走向兴盛的。俞振飞也认为:“虽然当初陈德霖老先生也唱,但是这出戏唱得这样风行,当然是梅先生之功。梅的桂枝,可以称为标准李桂枝。”
《奇双会》一剧可称梅兰芳之代表剧目,其最初之走红舞台,亦离不开梅兰芳提倡之功。据梅兰芳自述,1917年夏,他第三次搭入双庆社,在吉祥园演出了18个月的时间。《奇双会》在当时“戏馆里已经很少有人贴演了,偶尔演出,也只唱《写状·三拉》。我从这时候起,重新把它加以整理,在舞台上演出,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拿这出戏和观众见面”。梅兰芳的《奇双会》由乔蕙兰教唱,陈德霖排身段。通过多年的舞台实践,身段、表情逐渐丰富细腻。
梅兰芳的这个“标准李桂枝”并非故步自封而来,而是通過不断改革实践逐渐完善的。对于梅兰芳表演之如何骨俊神妍,丰姿艳逸,曼声徐度,婉转悦耳,全剧演来如何缠绵蕴藉,柔情欲绝,前人描绘已详,此不赘述。
传音神
演出《奇双会》一般头场例为太白星君引旗神上,遣鸮神传递李奇声音,使其父女相见。对于这一安排,民国年间即引起较多关注与讨论,特别是其中的鸮神,也被称为传音神。梅兰芳认为狱神、鸮神这些属于迷信,故而自1933年之后的演出就取消了:
我初期演《奇双会》,按老路子唱,头场狱神上高台,传鸮神,叫他把李奇的哭声送入内衙。第二场,鸮神站在上场门口的椅子上,手拿风旗,当李奇唱的时候,他把风旗慢慢卷起,又照着李奇的曲子重复唱一遍,同时慢慢放开旗子,象征着收音的动作。当时有些朋友说笑话,这是广播电台的祖师爷。我曾这样想:狱神、鸮神这些迷信的安排,在这出戏的矛盾冲突中是不必要的,所以我在一九三三年移家上海以后再演《奇双会》,就把狱神和鸮神取消了。(《舞台生活四十年》)
当时即使照样上传音神的,表演上也有简化的迹象。鸮神当“李奇在狱中自叹悲苦时,需照样唱念,以作传音之意,也多有不照唱者,仅以拂尘摆动即算。梅兰芳演此时,更删去此二人不用,以避迷信之讥,亦不可谓为无理”。梅兰芳此举也得到一些剧评家的认可,有一定的观众基础。郑过宜在《贩马记剧本》中也表示头场“实一闲场,于剧情无所增损,徒耗时间,多此一场,反不紧凑。近伶多减去不演,颇为有见。旧剧遇有此等场子,非至万不得已,最好不用,且此场太白星君勾紫脸,戴文阳,如此装束,于他剧亦似未之见也”,观此则取消狱神和鸮神,并非梅兰芳一人如此,渐有成为潮流之趋势。
马盛龙的一次临时演出,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观察梅兰芳改革成果之影响的生动例证。张君秋与叶盛兰在中国大戏院演出《贩马记》,由马盛龙饰演李奇。据报道:“岂知马盛龙所演《哭监》一场,竟不哭‘我李奇……一段哭监之词,据马盛龙自称,梅兰芳在美琪所演即是如此,若唱哭监之词,必须上鸮神传声,便有迷信色彩云云。”在旧剧中,唱完这段之后,传音神有一念白:“传音已毕,不免覆旨去者。正是:来时无影去无踪,千里迢迢一阵风。”观此篇报道之语气,则梅兰芳的演法尚不普及,尚需演出者出面解释其中情由,故而引起众人之惊异。且此篇报道题为《马盛龙私淑梅派 贩马记不唱哭监》,若已成习惯,则不必单独拎出此事,刻意报道了。
文中只是记述了马盛龙的说法,作者并没有表示意见。倘若梅兰芳的演法已经为大众熟知,作者也可据之以反驳马盛龙之说。从后来的演出剧本及录音看,“我李奇幼年丧父,中年克妻,老来丧子,这是我李奇三、三不幸也,苦吓!我哭、哭一声李保童早死的亲儿!我叫、叫一声李桂枝难见面的小女儿!你如今在哪里享荣华受富贵,怎知道为父的在监中受苦?我的儿吓!”这一段词保留了下来。如缺少这段哭监之词,后面夫人“耳边厢又听得啼哭之声”则没有着落。马盛龙此次演出属于钻锅,或许记忆有差,误解了梅兰芳的演法也未可知。
对于剧中之传音神,有观者认为不可简单以迷信非之,其属于旧戏中之奇思妙想,颇为新颖动人。少卿《贩马记中之传音神》云:“说世间有传音神,思想甚奇,神之传音亦需以器,此想尤奇。以旗为传音器,即以旗之收展为音之收展,尤奇之又奇。其收展之意恰与今日留声机片收展之意暗合,尤奇绝。可证前人思想并不弱也。又此场于无救法处忽异想天开,请出一传音神来,法亦新颖动人,是场法上绝出色处,作此剧者真天才也。汤若士《牡丹亭》之《惊梦》请出睡魔神,意思不及此。”从场法上肯定设置传音神的价值,并将之与《牡丹亭》相比较。汤显祖原著中并无睡梦神,乃后人所增。梅兰芳在1949年之前演出《惊梦》一直有睡梦神上场,自1949年起因为一位文工团同志提出的意见,想办法去掉了。通过对比两出戏民国时期演出的状况,可见梅兰芳的戏曲改良并非系统之措施,虽然他有意识改进旧戏,使之尽量符合现代社会的文明理性。传音神和狱神被率先取消,可能與其开场即涉神怪,神怪色彩较为浓厚有关。
少卿此文之后的“编者按”则表达了与之相反的观点:“传音神谓之有趣则可,然而仍不脱旧剧中‘戏不够神仙凑之积习。究竟背于剧理,未敢以为甚妙也。”在此戏中,传音神似不可简单以“戏不够神仙凑”视之。梅兰芳认为“当夜静风顺的时候,在一个衙门里偶尔听到监中的哭声,也是可能的”,因而戏里尽管取消了传音神,戏情也完全讲得通。
少卿在文中也提出:“在心理学上心理有相感之理,举证甚多。此剧老父狱中苦思儿女,其女近在咫尺,未尝不可受感而动。若以新理解之,不请传音神亦可至狱搭救。”虽然可以用心理学来为取消传音神提供理论依据,然观剧者初观此剧未必联想及此,不免有所疑惑。有传音神在中间过渡一下,怡然理顺,则传音神之设置绝非为凑数起见。要之,神仙凑亦不失为一种编剧之手段,不可一概而论,如能有效地为表演服务,有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