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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3李月峰

上海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安娜寝室

李月峰

第二天,接近黄昏,他们找到了安娜。老虎崖谷底地势比想像的复杂,灌木丛,乱石,沟壑。一个搜救队员先发现了她的手机,距离十几米远的地方,安娜在那儿,脖子摔断了。我不幸成为了目击者,这类死亡事件,无论与你有关与否,都难免被怀疑和猜忌。不幸中的万幸,作为唯一在出事现场的人,可以在某些细节和对话上作必要的修改和删除,这样做并不意味着就是阴谋,只是不想让事件更复杂化。我想告诉你的是,轰动各媒体的坠崖事件的确是一次意外,而我惊魂未定,但无需担责。

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人们普遍性的记忆短暂,凡事的关注度都不会持久。我不会那么容易忘记,互联网也有记忆,在某个搜索引擎上输入安娜的名字或安娜与老虎崖,相关事件的讯息便跳将出来。那天我被电脑屏幕上的一条大标题吸引了,《坠落的天使》,惊诧之中看了下内容,也无新意,标题党属性,吸人眼球罢了。我认识安娜三十多年,她不是天使,一个患有白化病的普通女子。只是,我仍无法相信,不幸有时就那么简单地发生,突如其来不经意的一个举动,竟然比苦心计划还奏效。

“来,就这儿。”她盯着我手里的相机镜头,佳能单反,沉甸甸的,沉到出乎我的意料。从镜头里看,辽阔的苍穹一下子在眼前打开,巨大无边,让人为之一振。安娜张开双臂,以一种飞翔的姿势,说了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就不见了。我抬起头,在她空出來的那地方,一株累年青柏的枝杈兀自斜刺插入,给空旷的天空增添了几分寥寂。

至今,我不知道从老虎崖顶到谷底有多高,我知道安娜坠崖之后,老虎崖景区在那地方竖起一块牌子以警示游人:不要在危险处拍照。

我也很快就走了出来,将这年六月份的一个上午和老虎崖事件抛到脑后。一度,我真的就这么以为,天,安娜死了,我与她的故事结束了。可是,我发现自己总情不自禁哼着的一首歌,竟然与安娜时常唱的是同一首,我太熟悉这歌儿了,熟悉它的旋律和歌词……

我开始讲这个故事,只有当母亲,当女性死亡时,故事才讲得下去。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位好莱坞烂俗编剧所言。

安娜不叫安娜,安娜是她在十八岁生日时给自己的礼物,Anna,优雅,文静,从容,也意味着意志坚定。

我第一次见到安娜大概六七岁,那时我家住城市偏西的地方,一栋老式房屋,这片地有几十栋相似的旧房,每栋八户到十二户人家,远近就一家名叫“太平”的副食品商店,还有一家粮店。旧屋改造姗姗来迟,但说来也就来了,居委会在这年走访每户统计常住人口,不时在晚饭桌上,听爸妈说起这事儿,这家那家未来楼房的面积,人口多的不一定住大房,隔壁王奶奶就一个人,不亏,最划不来的是戴家,仨儿子俩闺女,不知道哪儿得来的消息,凡动迁户院内的哪怕鸡窝大的棚子也算在新房的面积当中,戴家上下紧锣密鼓用捡来的碎石砖头和瓦块搭建小房,不过,院子就那么大,甚至都不能称之为院子,一个过道而已。王奶奶不喜欢楼房,住进去后整天骂骂咧咧,这人不跟猪一个样喽,一个屋吃一个屋屙。王奶奶怀念随意就能串个门子,隔着墙头拉呱,一眼就瞧得见左右街坊晚饭吃什么的过去,夏天我爸点燃艾草熏蚊子,王奶奶总是要过一把丢过道里熏熏自己家的虫子。

王奶奶家来了一个远房亲戚。那天一出门,几个邻居小伙伴围在王奶奶院门外叽叽喳喳,嘀嘀咕咕。我凑过去,吓一跳,门里站着一个外国小女孩儿,脸上和裸露的皮肤呈粉白透明色,睫毛和眼眉几乎跟皮肤一个颜色,头发浅黄,也接近于白。昨晚儿听妈妈跟爸爸提起王奶奶这个外甥女儿,打结婚再没来过,又说,“那个孩子……”妈妈回头见我瞪着眼睛在听,就没再出声,她不喜欢我听大人说话,尤其一个孩子不该听到的。我从来不知道妈妈认为的不该孩子听的话是哪些,她总在家里说话,冷不丁想起我,话说半截就咽了回去。

外国小孩儿都是在电视上见的,这个可是活生生就在眼前。女孩儿差不多跟我一般大,细条条的,穿蓝底碎花蓬蓬肩的裙子,警惕的眼睛从这一个的脸上转到另一个的脸上,嘴唇紧紧抿着,不畏惧,不羞涩。我盯着她看,就像看童话里的公主,虽然她除了肤色奇特,其他都很平常,头发软塌贴着头皮,指甲咬得乱七八糟,指甲缝里有黑泥,胳臂上有蚊子叮咬的红包和结痂。

“你家在哪儿?”我一开口,小伙伴也跟着问,“对呀,你从哪儿来?”

“你是坐飞机来的吗?”

“你几岁?你叫什么名儿?”

“她不说话,她是个哑巴。”

一个女人出现在女孩儿身后,眯缝着眼睛,这女人的头发密实,短短的,仿佛在头上扣了顶黑帽子。

“小翠,屋里来。”女人又冲我们说,“别围在这儿,走走走!”

我们一哄而散,有个小小子怪声怪气学女人说话,“小翠,屋里来。”

“嘻嘻,她叫小翠,我二姨也叫小翠。”

街上有走过的街坊叔叔阿姨,我们抢着报告,“王奶奶家有个外国小孩儿。”

听我们说话的大人摇头,不以为然的样子。

毫无疑问,小翠就是后来的安娜,我问过妈妈她为什么是外国人,妈妈说,“她不是,她是……”妈妈觉得跟我解释清楚白化病是很伤脑筋的事,干脆不理我的茬儿,“去,一边去,不该问的别问,”又警告我,“别招惹她。”妈妈是要我离她远点儿,但我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多年后,当我和安娜在同一所大学校园“建立”起友谊之后,回忆过往,我调侃,“谁有幸与一个‘外国女孩儿为邻。”安娜耸耸肩,“走到哪儿,我就像个被参观的动物,怎么办呢,人活着就得承担在这世上的命运。”

那时候我们都玩疯癫了,跳房子,捉迷藏,猜梦——猜谜语,撞拐,踢毽子,拍花巴掌,几颗小脑袋凑一起看小人书,这些时候,我能察觉到小翠羡慕和跃跃欲试的眼神。王奶奶有时出来托付我,“桃子,带上小翠啊,小姊妹一起好好玩儿。”

然而,小翠不肯加入我们,她就只站在门内或墙根阴凉地里观望,啃着指甲。我们跟她说话,多半她都不吭气。那回戴家的丫头给出一个谜题让我们猜,“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全撕破,说的是什么?”我们没有猜对的,竟然有个小小子说是猪八戒,被旁边的一个弹了脑锛。阴影地里的小翠开了腔儿,声音细弱无声,我们都没听清她说什么,我追问一句,她抿了抿嘴唇,“蒜头。”戴家的丫头拍着手说,“对喽,就是大蒜头!”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听到墙另一面小翠在唱歌,那可是我最爱的动画片里的歌儿,“露露露……能给人们带来幸福的花儿啊,你在哪里悄悄地开放,我到处把你找……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名字叫露露不寻常,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就来到你身旁……”

我搬个小凳子踩上去趴墙头,小翠依在奶奶家的窗台,手里把玩一串钥匙,歪着脑袋,她唱歌的声音跟说话不一样,又清脆又欢快,我禁不住跟她唱,可我一发声,她便停下了,她看我,我看她,我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玩儿?”

她将锁匙环套在手指上转着圈,不小心转到了地上,她捡起来后背过身,说,“太阳太晒了,我不让太阳晒我。”

我把这句话说给小伙伴听,他们都乐不可支,“她为什么怕晒?是怕晒黑吗?”

“她那么娇气,是怕晒糊了。”

到小翠再出现在门口,有小伙伴就冲她喊,“我不让太阳晒我,嘻嘻嘻。”

一个星期后,小翠跟她妈妈离开了,到秋天,我入学,转年开春,这片地旧房拆迁,接着,我们搬进了新楼房。我家跟王奶奶家隔几楼,她常跟老邻居在一个花坛那儿晒太阳,谁要是找她不能去家里,到花坛那儿一找一个准。王奶奶的身体不太好了,我上初中时,小翠来跟奶奶一起住,她转到我就读的中学,我和她同一学年不同班,偶尔遇見笑笑就过去了。她已经失去了神秘感,她有病,虽不是传染病那般可怕,但与常人有异,保持着距离最好。她没有变化的就是不主动跟人表现出亲热,或许因此没有固定的要好伙伴一起上学放学,看到她时多半都是形单影只。三年时间,我和她有过近距离接触,一次,仅一次。

学校所有的科目,体育课是我最厌烦的,每每跟一两个臭味相同的女友想法逃课,有时出不了校园,女厕所也成了我们暂避一时之地。那个星期二的体育课上到一半,体育老师在指导一个叫尹玉的女生做自由体操,老师站尹玉身后,双手掐她腰间,“注意下腰,弹跳时腿要有暴发力。”

我跟同桌的丹丹使眼色,悄悄向后退出队伍,朝操场一端的厕所溜去。确定不会被发现之后才笑出来,“孔大头就是个流氓,‘不错,挺胸,抬头,后背绷直,双腿分开,他就没指导过我!”丹丹是个胖乎乎的女生,说话嗓门儿大,直来直去。

“你没人家漂亮。”

“他这样的早晚会被人打死。”

我和丹丹在厕所门外嘻嘻哈哈个不停,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

“知道吧,胡美丽交了个社会朋友。”

“她自己就是个社会人,又盯上珊珊了,我见珊珊的纱巾到了她脖子上。”

“她跟孔大头一样也早晚会被人打死。”

我们说的胡美丽是班上的一个女生,连班主任老师都感到头疼,打扮得花里胡哨,爱斜眼看人,一副瞧谁都不顺眼的样子,身边有几个马屁精,常找别人茬儿打架,老实的同学被她盯上了,只能“花钱消灾”。

“桃子,桃子!”厕所里传来喊声,把我和丹丹吓得不轻,厕所里这会儿怎么能有人。我进到里面,一时不适应里面的灰暗。

“桃子。”一扇隔断间半截门板上露出小翠白月光般的脸。

“天,你在这儿干么?”

“你带卫生巾了吗?”她可怜巴巴道。

我无比诧异,“你,在这里待了半堂课!”

她点点头,“没见到认识的。”

我回头问丹丹谁有可能来了大姨妈,丹丹说,“那就得问胡美丽了,她来不来都备着大姨夫,她没准日子。”

我和小翠“扑哧”笑出来,我说,“你去问,我跟她基本上不说话,你们两家住得还近些。”

丹丹说,“这也算理由吗?”

我告诉丹丹跟小翠有关的童年往事,那会儿我们绝不肯相信她是病人,“我死都愿意得这种病。”

“她应该生在外国,跟白种人在一块。”

“病就是病,外国人也有白化病患者。”

“将来她也得找个一样的人结婚吧。”

“那是吧,这病遗传。”

“再生个小白月光?咯咯咯。”

“结婚会很难吧,哪有那么合适的。”

“才不操心呢,越是奇奇怪怪的人结婚呀生孩子呀越早,等着瞧吧。”

这是我们在十几岁时说的话,安娜掉下老虎崖是快二十年之后的事。

我搭上公费教育的末班车上了本地一所大学,按现在的标准,属于三流院校。爸妈很满足,只要上了大学,将来的工作就有着落了。他们把工作看得很重要,彼时下岗潮兴起,家里的亲戚相继传来消息,小姨舅舅叔叔伯伯都“光荣”了,而爸妈所在的大国营厂早已经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下岗迟早的事,不会迟,只能提早。只是爸妈没想到,四年后,走出校门的大学生都要自谋职业,我赶上了公费教育,但没享受到政府包分配工作的福利。

校址地处偏僻,据说是由兵营改建的,校园林木掩映,四季花开,毗邻乡村和山色。周围的荒地正大兴土木,一两年后,满目荒凉所在耸立起高楼大厦,楼堂馆所,还聚集了众多的国外投资者,此地被谓之为经济技术开发区。而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短暂的工作就在开发区一家外资企业。

我们住的寝室是一栋两层高灰白色的建筑,楼上女生楼下男生,走廊一端是公共厕所,学校的浴室则每周五开放一回。寝室内墙壁泛黄,地板是土黄色,就仿佛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的样子,到处是划痕,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屋顶比一般房子要高,吊着日光灯。203室,八张床位,四上四下,一个柜子,也是土黄色,被子统一军营绿,一张长桌子。报到那天外省市学生由学校派出的车辆从火车站或长途车站接来,本地区学生自便。我不是最早到校,一个叫王荣的女孩儿先于我,她是改革开放以来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被“专车”送来的,所谓的专车也就是村里向城市送沙石的大货车,送货顺带着送大学生。床位事先安排好的,都贴着名字,邓晓芹,杨朵,柴玉秀,白雪梅,金爽,陈娜。杨朵最后一个出现在寝室,她跟其他外市学生同坐一辆客车,她妈妈在接待处跟高年级的志愿者矫情会儿,质问为什么新生到校没有见到一个老师或领导,显然是觉得没有被足够关心重视。

杨朵妈妈进到寝室后,目光在我们几个女生的脸上打量一两秒钟,原本我们在吵吵嚷嚷地自我介绍,询问来自哪个地市,有什么特色,柴玉秀在我上铺,她跳上去晃着两条腿说,“今后四年,你都将是我的下级。”我一下对她产生了好感。

杨朵妈妈说了句“这么乱呢”,让屋子里安静下来,我们的笑脸在一张紧绷着的严肃面孔前变尴尬了,于是,转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柴玉秀“嗖”地从上面跳下来,将地板跺得咚咚响。我的东西最少,因为可以随时回家,王荣扛来的是一个大包裹,其他人都拖一只带轮子的箱子,杨朵则是两个簇新的大旅行箱,被报到处的两个男生搬上楼。

“你的床?这不行,你不能睡上铺。”我们都埋头做自己的事,耳朵支棱着,听杨朵妈妈说,“学校依据什么分配的床铺,不了解一下实际情况吗?”语调放缓了些,“跟谁换换吧。”杨朵说,“你还不走呀。”杨朵的声音有股子懒散劲儿。

“这位同学,”不知道杨朵妈妈叫谁,我们都没抬头,直到我肩膀被拍了一下,“叫章小桃是吧。”名字在床架还都没揭下来,杨朵妈妈自然看到了,“小桃哇,阿姨跟你商量下,我们家朵儿睡觉不老实,踢被子蹬枕头的,真怕她会掉下来。”杨朵说,“你就不盼着我点好。”

“去,别不懂事,小桃,你跟朵儿换一下好吧,阿姨谢谢你了。”

“啊?”我一愣,完全没想到,即使要换也得先问问杨朵的下铺陈娜呀,怎么这一下子冲着我来了呢,因为我在她们进来时叫了声“阿姨”显出了几分礼貌?

寂静,凝固了一般。片刻,柴玉秀咳嗽起来,她一出声,凝固就像搅动的蛋黄一样散了,虽然没有人说话,但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弄出了些细微的响动,而我仍然没回过神儿。这时,王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带来一些大枣,自己家种的,可甜了。”她从一只小布袋里捧出几捧大枣搁桌上,白雪梅伸手抓过一个在衣服上蹭了两蹭,“嗯,真甜。”

柴玉秀递给杨朵几颗,“来,尝尝。”杨朵接过去,她妈妈喝道,“你不能吃,没洗!”杨朵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女孩子不讲卫生,”杨朵妈妈转而对我说,“小桃同学,你出来,阿姨跟你说句话。”听不出来客气,像班主任老师让底下的同学交作业时的样子。

杨朵说,“得了,别给我拉仇恨了。”

“怎么跟你说的,大人说话时别插嘴。”

“一个大人一个孩子说话时我可以插嘴吗?”

“你还说?”

“你找校长去吧,给我弄个单间。”

“你!”

我说,“那就换吧。”

杨朵看看我,不置可否。

杨朵妈妈终于有了笑容,“哟,小桃你真是个好孩子,你是哪里来的?本地的呀,十几了?十八,几月份生日?哟,那你比我家朵朵大,你是姐姐,以后多照顾着朵朵。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做家长的哪里放心得下哟,你还好,离得近。朵朵,快把你的东西拿出来收拾好,你看看都带了些什么没用的,这个柜子大概能用得上。”

我们偷眼瞧着这对母女把两只旅行箱里的东西倒腾出来,除了衣物都堆在桌子上,杯子,掌心小风扇,化妆品,BB机,录音机,磁带,钱包,泡泡糖,老虎布玩偶,花露水,几本书——我发现是我喜欢的三毛的书,跳棋,折叠镜,相机(杨朵妈妈说谁让你拿这个,你爸爸要问的),竟然还有一盒蚊香——她最怕蚊子叮咬,还有些杂七杂八我们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杨朵妈突然一抬头,“怎么连个窗帘都没有?”杨朵说,“前面就是操场,谁看你呀。”

“没人看就不讲究了吗?你是女生,又不是那些秃小子,说你呀,但凡多用点功,考到北京上海去。”

这句话打击到了除王荣之外的每个人。杨朵停下手里的活儿,“妈,要不你也留在这里得了。”

“说得轻巧,我把家就扔了陪着你?”

终于,这对母女停止了拌嘴,该分别了,杨朵妈妈又扫视我们一眼,在我这儿又展示了一下笑容。杨朵和她妈妈出去后,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杨朵的一个小物件从桌子上滚落到地上,柴玉秀踢到一边,“奇怪了,她怎么不问陈娜?”

陈娜自嘲,“大概嫌我太胖,万一压塌了床,把我们家的大小姐伤了怎么办。”

“当大小姐回家当去。”

杨朵回来了,也太快了,大概只把她妈妈送到楼梯口,她说,“你们在说我妈是吧。”她几步进来,仰面跌到床上——原本我的床,“我终于脱离苦海了!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树上小鸟叫呀,我们大家一起来呀,唱出一个春天来呀……章小桃同学,我无所谓上铺下铺的,不过呢,我东西是太多了点,在下面要方便些,你看,这床下好塞进这两个箱子。”

杨朵刚才无精打采的样子变了,我们目瞪口呆看她又唱又叫。蓦地,她停住,坐起来,“跟你们说,刚才我看见一个女生,那脸,白、白,是不是叫白癜风,好瘆人。”

杨朵一下子就暴露出她的没心没肺的个性,的确如此,她也是个被娇惯坏的孩子,四年中,她跟寝室里的每个人都吵过架,鸡毛蒜皮,谁在她睡觉时说话声音大了,谁吃饭时没喊她,打扑克对家出错牌手太臭诸如此类。但她不记仇,你心里的怒火还在燃烧时,她差不多就忘记了这回事儿。事实上,杨朵跟我们的关系都不错。她有钱,也大方,经济技术开发区甫一建成,她请我们去咖啡厅喝过“苦水”,去酒吧蹦过迪,去卡拉OK唱过歌,她带来的那架理光相机为我们在校园留下了无数张倩影。我们也常借她的衣服穿,除了身材壮实的王荣和超重的陈娜,而邓晓芹瘦,金爽太矮小,最得便宜的是我和柴玉秀,三个人的个头儿胖瘦差不多,柴玉秀大三谈了恋爱,跟男友约会——也不过就在校园内树林里走走——三天两头换件衣服,给男友造成了家庭富裕的印象。我、柴玉秀、杨朵属于铁三角的关系。这种关系后来起了变化,跟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杨朵眼下说的白癜风女生。

我心里不免一动,想到了小翠。初中之后,她进入二十四高中,全市有名的模范高中,高考录取率高,而我和她幾乎就没再碰面。会是小翠吗?我正想着要不要和她们解释一下白癜风和白化病的区别,屋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门口,我一扭脸,天,真是小翠,刚要开口,小翠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点头示意我出来。

楼梯口那儿没人,小翠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我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可以在这里?”

“我以为你会到外省市呢。”

“哪里都一样,不过就为一张文凭。”她伸手将我肩上的一根头发拿掉,“以后别再叫我小翠了。”

“嗯?”

“安娜。”

“安娜?”

“我改名字了。”

“哦。”

一时无话,我没转身离开是感觉她还有话要说,安娜背依楼梯,一只脚叠在另一只脚上,这是要聊下去的姿态。通常我算不上是个健谈的人,但要是遇上对撇子的就不一样了,从小到大,不乏好朋友。安娜是个例外,我想我们之间不可能成为朋友,虽不反感,但也没有想走近的期望。

“你……”

“你,”

我们同时说,我笑了,“王奶奶老没见了,身体还好吧?”

安娜摇摇头,她不想谈这个话题,“过两天,你们就要军训了。”

“你不军训吗?”想收回这话来不及了,安娜说过不能过多时间暴露在太阳下。

安娜耸耸肩,“我的病倒成了躲避很多事情的借口。”又笑道,“去年军训还能摸到真枪实弹,步枪都上刺刀,挺有意义的,今年就只剩下正步走、跑步、匍匐前进了,还能打打拳,花拳绣腿没技术含量,又晒又累的,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你怎么知道的?”

“跟学姐学长聊过的,还好,只有两个礼拜,以前都是一个月。”

我印象中的安娜沉默寡言,有些孤僻,这番话倒让我又刮目相看,刚报到就熟络地称起学姐学长了,或许之前我忽略了她的社交能力。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安娜五官挺精致,童年时头发浅黄,现在是一种深麦色,看上去有点异域风情。

安娜的头向我倾了倾,声音低低的,“你寝室的那個,跟她妈妈一块来的,在报到处那碰上了,嚯,她妈妈那劲头儿,跟个政委似的。”

“没准儿就是呢。”

“这样的人别招惹她,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一住就是四年,相处起来不会太容易。”我后来才体会到她这话的意义,安娜在高中时就住寝室,十二个人同居在一个空间里,她就是那会儿锻炼和磨砺出与人打交道的情商。安娜还曾借我一本书,有关于提高情商方面的,而我只喜欢看小说,琼瑶、亦舒、三毛,也看金庸梁羽生,汪国真的诗也余温尚在。安娜那本书倒是被同室其他人翻得有皮没毛的。我现在也觉得情商固然可以培养和修炼,很大的原因还在于个人的天份。我以为寝室里王荣的情商最高,农村来的女孩儿说话特别暖心,又谁都肯帮助,和事佬,谁跟谁闹别扭她都两头劝合,在背地里也不议论别人,凡事都直来直去讲清楚。寝室的卫生几乎就是她打扫的,从没有过抱怨,也不在意我们嘲笑她乡下妞儿。有一年假期返校,王荣带来一大瓶蜂蜜,她村里有养蜂的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真正的纯粹蜂蜜。

大学生活在军训之后,就正式拉开帷幕。最初,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不敢懈怠,也因由高中时期紧张的惯性,认认真真上课,小心与寝室同伴相处,更谨慎对待异性,每天的活动线路基本就是三点一线,课堂、餐厅、寝室,加上图书室。没多久,惯性就被打破了,轰轰烈烈奔赴大学生涯的快乐场。寝室的活跃是从陈娜买回一个呼拉圈开始的。她要减肥。

中午时分,总有些男生端着餐具在食堂门口吃饭,这样就有机会看女生一个个从他们面前飘过,喜欢的女生走过时他们就相互调侃,大声说笑,把女生称作“仙儿”,每到陈娜经过,男生们鸦雀无声。没有女孩子不在乎男生的感觉,陈娜深受刺激。除了胖,陈娜其实挺好看,皮肤像剥了壳的鸭蛋,眼睛大大的,圆嘟嘟的鼻子,我们为她减肥打气时肯定她若身材苗条就是美人第二,排第一的则是由王靖雯改名王菲的歌星。杨朵有王菲的所有卡带,我们最爱唱《我愿意》,这首歌也在某个时候成了203寝室的通行令,无论谁说句什么话,我们集体大声说,“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一到晚上,寝室就上演呼拉圈表演项目,陈娜笨蛋,转不几圈喘着就败下阵,虽然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倒让呼拉圈在女生寝室流行起来,学生会举办了呼拉圈友谊赛,以各女生寝室为参赛单位,203寝室进入了前五名。呼拉圈的热度降温后,紧接着,我们又学起了跳交际舞。

周末,学校食堂摇身一变成了舞厅,新生差不多都是伸长了脖子的旁观者,不会跳,也不好意思。有一个人例外,安娜。第一次看安娜跟高年级学长跳舞真是惊艳,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生又兴奋又羡慕。食堂空间大,屋顶几盏瓦数不高的灯光,昏昏暗暗。学生多是穿深色的衣服,黑压压一片,偶有几个鲜艳的身影闪过便让人眼前一亮,目光也就集中在这片亮色之中。安娜穿条白色的裙子——天已经冷了多少显得不合时宜,她的舞伴则着白衬衫,他们跳得流畅默契,整场数他们两个人耀眼。安娜在校园正逐步成为一个活跃分子,凡活动都能看到她,朗诵、唱歌、联谊、社会实践、演戏、游园踏青、英语讲演——她是外语系的,也爱运动,羽毛球、乒乓球,如果个头足够还可能打篮球。有几回,我在学校树林的小径上看到她跟外教散步,这地方通常是那些谈恋爱的男生女生来的地方。安娜成了别人非议的对象——原本她属于特殊的存在,她像一个反转磁场,吸引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和背地里的议论。我们寝室也在说她,都是听来的,她对外教投怀送抱,因为她想出国,现在就开始找能帮她的靠山。我几乎可以肯定——直觉——安娜跟外教不是那种关系,安娜落落大方,不像我们跟老师打招呼都脸红,或者在外国人眼中安娜更容易交流沟通罢。

我们决定请安娜教我们跳交际舞,柴玉秀先提出的,“桃子,你跟那个‘浪里白条熟,你去问问她肯不肯教我们。”

安娜入学一周就得了这个绰号。学校公共浴池里,一片黄白皮肤的女生中,安娜白赤赤的身体格外引人注目,我不记得谁给起的,反正就这么私下里叫开了,我差点儿把“白月光”告诉寝室的伙伴们,忍住了没说。

“没有别的人选的话我去试试。”两天前我跟安娜还坐在一起吃饭呢,为赶作业我去食堂晚了,饭厅里没几个人,安娜在一张桌上喊我过去,平时也总能在食堂看见,隔着距离,身边也都有其他人。安娜说学生会搞男女生混合拔河比赛,问我要不要参加。我摇头。安娜开导了我一番,大意就是可能大学这四年是未来所有日子里最值得回忆的,所以呢不能浪费光阴,多做点事,就算傻事错事也是有意义的,不能将来回忆起来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东西,有个词叫虚度,懂吧。如果换作别人,我可能会跟她热烈讨论,面对安娜,只是安静地听着。她忽然问饭票够用不够用,这个月她有剩余。那时我们的伙食定量,用粮票,女生每月二十四斤,我还好,平时吃青菜的时候多,要改善就在某个周末回家。寝室同伴中只有王荣总是亏空,饭量跟男生一样大,偶尔吃回带肉的菜也都是我们——更多是杨朵接济的。

那天跟安娜吃饭时不知道怎么又提到了王奶奶,安娜告诉我当初她妈妈安排她跟奶奶住,一来是照顾奶奶,还有其他考虑,就是要继承奶奶的房子,奶奶自己没有亲生儿女。奶奶曾经也确有过打算,但变了卦,要把房子留给另一个远亲侄子,不过,安娜可以一直住到结婚嫁人。

我同情道,“谁照顾不是应该留给谁嘛。”

安娜耸耸肩,说起了别的。

安娜很热心地教我们跳舞,从简单的四步三步开始,她看了看杨朵的那些卡带,选了王菲的《又见炊烟》作为音乐背景。

“挺胸,抬头,别呀,别看脚,肚子收回去,不是让你撅屁股,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对,只要踩到音乐的点了怎么走都行。”

当我和杨朵在舞厅磕磕绊绊实践时——场上有好多都是女生跟女生,男生跟男生跳——问她,为什么不让安娜教,杨朵是我们寝室唯一没有跟安娜搭手学的,她只看只听,悟性却比我们都好,而王荣根本就教不会,两条腿和胳臂就像四根棍子。

场上的音响很大,我和杨朵说话时得贴着耳朵,她說小时候她爸爸单位会议礼堂经常举办舞会,她妈妈总要她跟着她爸去——监督,耳濡目染,熏陶得也差不多了。另外嘛,杨朵直截了当,“我不想跟她有接触,就是不想。你不知道,我家那儿的马路两旁种着树,一到夏天就生一种虫子,就这么大吧,褐色的,身上全是毛,你打树下走,虫子就可能掉下来落身上,我宁愿在马路中间走,也不想让那虫子掉我身上。”

我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是能理解杨朵的。安娜想拉我参加一些活动,我不参与并非是对所有的活动不感兴趣,我总觉得安娜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坦然快乐和积极向上,有装假的成分在里面,她伪善,不真实,这才是我不愿接近她的原因。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更让我认定了对她的认识。那事发生在大四开学伊始,即使在多年后,每每想起来还会为之颤栗,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件事几乎毁了我的人生。

暑假一过,归心似箭,四十天没见寝室同伴,委实有些想念,虽然平日相互间有些小矛盾和摩擦,大局比较团结,至少三年中没有谁想要换寝室的。那些稍不如意就要换寝室的女生对谁都是一种威胁,大家都不愿与之同室。最早一起换寝室是发生在刚入校两个月的时候,203隔壁,两个女生为洗脸打架,最后演变成两拨人混战。每天我们洗漱都是拿着脸盆去水房,那个女生把水打回来在寝室洗,溅到地上的水又不及时处理,另一个女生踩上去湿了拖鞋,争吵逐步升级为各自用脸盆向对方和对方的床铺泼水,被溅到的其他人自然不满,于是,分成两拨人,一拨负责去水房打水,一拨负责泼对方,围观的男生吹着口哨,“这是泼水节到了吗?”

吃过中午饭,我从家里出发,肩上斜挎一只绿色帆布旧书包,里面有给伙伴们带的小礼物,七副我织的线手套,用我爸曾经发的劳保手套拆成线织成的,原色白,用我妈染面料剩下的染料染成了蓝色,染料大概是有年头了,不太着色,上色也不均匀,有些花,效果倒是满好看。我编织有一套,手头快,用时不过三四天时间,也差不多能想到柴玉秀会说什么,“怎么,我们成了手套党了吗?”书包里还有我妈交给我的两千学费。从上一年开始,公费教育不再,学费从一百五猛涨到两千块。两千块对大多数人家来说都不是小数目,我妈在我出门时叮咛了又叮咛,恨不能跟了我去。背的这只书包不常用,来来去去装几本文学书籍,跟伙伴们出去逛街时装些零碎小东西。进入大三之后,我们周末出去的时候越来越多,我、杨朵、柴玉秀三人帮,开发区几乎被我们逛遍了,也没有特别的景致,一条宽马路,两旁是高楼大厦,咖啡厅、蛋糕店、酒店、卡拉OK厅,几家日韩餐馆——为来这里开工厂的日本韩国人服务,很快也有了录像厅和影院——我们看过不少电影,《甜蜜蜜》《泰坦尼克号》《小鬼当家》《离开雷锋的日子》《甲方乙方》《玩具总动员》……

街道上几乎没有树木,人们在阳光底下都是躲在楼宇的阴影里走路。马路的一面有大片的新建居民楼,四层或六层,清一色,就像克隆出来的。白天马路上没几个人,空旷而寂静。到傍晚,外资工厂的打工仔和打工妹都聚集在一个叫五彩缤纷的大广场上,得此名大概是因广场四周竖立着几根彩色的柱子,赤橙黄绿青蓝紫。广场有喷泉、石雕——后来还养了一群鸽子。有时能碰上外国人,最多的是日本人和韩国人,日本人很好区分,男人都是西装领带,彬彬有礼。韩国人若三个以上说话就很吵,有时我们也会把台胞看成日本人。

到学校快三点了,先去缴学费,这个时间刚好避开了高峰,去年这天就出现了学生和家长扎堆——有家长不放心孩子带钱就跟来了,校办里的人乌泱乌泱的。我们称之为校部的教职员工办公楼跟学生寝室一南一北,与食堂错开一栋楼的距离。操场上迎面遇见陈娜和她的两个老乡女生,刚缴费回来。扑过去,抱个满怀,尖叫。每回假期回来寝室都会像烧开了水一样沸腾,你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遇见什么样奇怪的人,有没有中弹——搞对象,做家教挣了多少钱。我们几乎就在喊着说话,仿佛声带就只剩下了高音区。

“你好像有点瘦了。”

“怎么是好像?!”

“你瘦了!”

“这才是我的好姐妹,这裙子真好看,气我,知道我不能穿裙子。”

“哪里是气人,是鼓励你,哎,都到了吧。”

“到了到了,哦,告诉你,杨朵妈妈也来了。”

“来干么?”

“杨朵说她妈是去别处公干,拐个弯儿。”

“我们是不是又要听杨妈妈的教诲了。”

“你这会儿能碰上她们,快去吧。”

我顺着食堂门前一条红砖甬道走,这条小道一直延伸到拐弯处,一低头,两步远的红砖上躺着一个钱包,这样距离才看到也是因为钱包跟红砖的色泽接近,我走过去拾起来,“谁的钱包!”四下看看,几十米开外有零星的学生。钱包比手掌长些,皮质,鼓鼓囊囊,簇新,钢制搭扣,很漂亮。寝室八个女生,只有杨朵和金爽有正经钱包,我们用的都是挂历纸叠成的,平日装零钱和饭票,夹张自己最喜欢的个照。

钱包被我握了又握,手心出汗了,心怦怦跳,我感觉都快要拿不住了,一下子,钱包塞进书包里。

“桃子。”有人喊,我差点儿跳起来,怔怔看着安娜从我身后过来,脑子一下子乱了。

“你脸怎么这么红?”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结巴着。

“刚到,我也去缴费,走吧。”她忽然笑了,“瞧,女政委来了。”

杨朵和她妈妈拐过食堂朝这边过来,母女两人在争吵着什么,还没走到跟前,杨朵妈妈急切地问,“两位同学,钱包掉了,你们有没有捡到,红色的。”杨朵妈妈显然没认出我,杨朵冲我挤挤眼睛,做出痛苦的表情。

“钱包?”安娜摇摇头,“掉在这儿吗?我们刚过来,已经过去好几拨人。”

杨朵妈妈怒气冲冲,“让你装书包里偏拿在手上显摆,你很能是吧,我后悔给你买了那个钱包,你以为我和你爸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十块八块的?这好,都丢了,你就喝风吧。”

杨朵说,“我是故意的吗?”

“为什么总不听大人的话!”

“哎呀,我去死好吧。”

“把钱给我找到再去死,你快给我想想掉在哪儿了?”

“你吵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好像就是这片儿吧。”杨朵两手画了一个很大的圈儿。

“那就瞪大眼珠子给我找!”

我的脸一直发烫发胀,感觉有点神志不清,而身体正经受着掉进冰河变冷变僵硬的过程,我不知道再持续一会儿,会不会猝然倒地。就在这时,安娜扯了扯我袖子,我一哆嗦,她看我一眼,“我们得赶紧的,不然今天缴不上了。”

我要感激她吗?让我摆脱了临近崩溃的“危险”?不,相反,我对安娜的恰好出现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想,将钱包装入口袋是我的一念之差,在杨朵和她妈妈找来时,如果没有安娜,我会审度处境,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何况,杨朵是我的好友。因为安娜,因为杨朵妈妈让事件没有喘息地发酵升级了。在我和安娜回到寝室时,学校广播站已经在反复播放寻找钱包的消息,杨朵跟在她妈妈身后,一个一个寝室去询问,两千六百块,相当于一个普通家庭几个月的收入,即使条件不错的也不会对上千块的损失无动于衷听之任之。

“我去你家找过你。”回来的路上安娜说。我机械地点点头,我不在乎这个时候她说什么,我只想确认她是不是看到我捡了钱包。我努力还原当时的情景,钱包在一拐过食堂的角落,或许她没见到我将钱包装入书包,但我的状态和紧随其后的杨朵跟她妈妈,她能猜测到了吧,那么冰雪聪明的人。

“现在的家长挑剔得厉害,我花了钱了,你要怎样怎样,有时候感觉在某些学生身上花费时间是麻袋上绣花。”

安娜在说当家教的事,她去我家时我不在,我妈对她一顿夸奖,又懂事又孝顺,王奶奶住院端屎端尿的一点都不嫌弃,亲生的儿女也不过如此,当家教挣的钱都交给王奶奶,桃子你要好好跟小翠学学。

我在一个寒假也尝试过跟几个大学生举着写有“家教”的纸牌,等在人流密集的商场门前,被试用过两回,不成功,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害怕被监视。

“什么时候你也能像小翠那样帮衬着你妈。”我妈的话让我不胜其烦,忍不住呛她,“我小时候是谁说过让我离她远点的?”

“誰说的?我?我什么时候说过那话。”

“白化病白化病,她是病人!”

“那也算不上是病吧,我倒觉得小翠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漂亮。”

“让她来当你闺女吧!”

“你吃了枪药了?不是你跟在人家屁股后头……”

“那是小时候,现在我长大了,我要离她远点儿。”

“她怎么你了,主动要给你介绍学生教呢。”

“不稀罕。”

“没出息的玩意儿。”

我和安娜走到寝室楼梯口,她突然说,“桃子,奶奶把房子的遗嘱改了,给了我。”

“哦。”

“大概是被感动了吧。”

“……”

“过年时奶奶住院,同病房四个老人,吃喝拉撒得要人伺候,他们的儿女为老人端便盆时胳臂伸得老长,离脸远远的,让我想起一个相声段子,朱元璋用珍珠翡翠白玉汤大宴群臣。呵,我没那么做,还要观察一下,奶奶拉的屎是硬了是稀了,假装是营养师会调理饮食。你以为我不嫌臭吗?我都是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吐,我得克制,一直以来我都是遭遇白眼和避之不及,所以我明白,顺从或听话,别人会让你过得好点。”我根本无心听安娜感慨她的人生,又怀疑她跟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性,我只想躲开她,躲到一个没有他人的角落里。

推开寝室的门,几个同伴——杨朵此刻跟她妈妈在“走访”楼层的各寝室——面沉似水,眼神凝重,齐齐地看着我。心又剧烈地跳起来,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胃口痉挛成一团,我要绷不住了。

“你知道了?”柴玉秀问。

“……?”

“晓芹。”

“怎么了?”

“晓芹死了。”

“啊?谁?晓芹……”

我一屁股坐到靠门口的床上,恰好是晓芹的床,“哇”地哭出来声来。

“杨朵你脑子坏了吧,两千六不心疼,倒是心疼不到一百块的钱包。”

“感觉杨朵这次回来的确有点二百五。”

“你是搞了对象吧,有人说谈恋爱会让人变傻。”

“少来,你们。”

我低着头,仿佛在留意目光所及之处,实际上我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发花,两腿又沉又轻,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混在队伍里。一行人在校门口停下,已经回到起点了,听一个女生说,“警察?”

大家都循声望去,两个警察在跟门卫说着什么,门卫抬手指了指,接着,警察不紧不慢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朝着校办公楼的方向而去。

“出什么事了?”

“连警察都惊动了,事儿还不小呢。”

杨朵突然说,“可能是我妈干的,昨天就要报警。”

“报了也好,让警察好好查查,没学过雷锋拾金不昧么。”

“要真查出来,会不会开除?”

“不管了,我们走,走哇桃子,发什么愣啊。”

杨朵挽起我的胳臂,也挽过另一个女生,大家簇拥着走,一边叹息,几乎有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一个女生唱起了《我愿意》,很快,变成了大合唱……大声告诉你,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很多年后,每每面对他人回顾青春岁月的感慨,我脑海里就会浮现一群青春女孩儿煞有介事模仿王菲的画面。

钱包事件最后不了了之,警察的介入,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的承诺——为归还钱包的人保守秘密,这些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仍有不幡然悔悟之人。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我迫不及待回家,只有回家才可以堂而皇之拿走书包。我将钱包放在小树林中一个球形的绿色植物中,对面是一张长椅,稍微留心一点就能若隐若现地看到那颗“炸弹”。而我再也没有从那地方走过,直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早晨一睁开眼睛,伙伴们都挤在窗前,从玻璃上望出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弥漫,雪已经在地上、屋顶、树木上积起来了,就像给万物覆盖了一层白色的防护性外壳。

“好大的雪啊。”

“我家那面从来没下过雪。”

“我想作诗一首。”

“就你?最多是啊,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就是我!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哈哈哈!”

我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涌上一股宽慰和平的感觉,两个月来,一直灼灼的胸口上的刺痛消失了。我穿上外套,系上围巾,打开门,王荣在后面问,“干什么去?”

“别管。”

我走进漫天的大雪中,走进树木中的小径,走过那株被雪盖住的球形植物,身后是一长串深深的脚印。我看见安娜从小径的另一头踽踽而行,她喊我,我冲她一笑,那天我和安娜就在碰面的地方堆了一个不太像样的雪人,“我想起了《雪孩子》,哎,你什么时候看的这个。”

“五六岁吧。”

我们就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展开了一段回忆杀,从《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三个和尚》《阿凡提》到《花仙子》《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黑猫警长》《米老鼠与唐老鸭》……一口气罗列出几十部来。

“那时候我们哪里知道,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走过最美的时光。”

这像句诗。

我和王荣在上岛咖啡见面的几个月后,就仿佛是因由我们话题涉及而被招引而来似的,安娜出现了。

认识闫小光的时候,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租房住,原因是不忍再看我妈那张愁容满面的脸,我妈最不能理解也最纠结的就是“过得没意思”怎么能当成离婚的理由。我和闫小光在一个写字楼工作,这栋楼内差不多有上百家公司,大多是电话营销公司,见首不见尾,今天挂牌营业,可能一两个月就人去屋空。我所在的公司搞贸易,还算不错。闫小光那里名头就大了,国际金融,其实就是推销各种金融卡。有时等电梯遇见,熟面孔的陌生人,在一群人中,他挺出众,也算英俊,还有,他那张脸看谁都仿佛在笑。有一天电梯故障,上班的人们不得不爬楼梯,越往高走人越少,到十几层就没几个人了。闫小光在我前面,他突然停下来回头问我,“怎么样,还顶得住?”

“还好。”

“你真行,你都不喘。”

“你得锻炼啊。”

刘小光呼哧带喘地笑起来。他二十八岁,未婚,我比他大,有过婚姻,他说这些只是婚姻的一个参考,最重要的还是两个人是否投缘,在一起是不是有话说,别别扭。他说的不错,我们相处得也挺好,那天我们下班后去附近的大排档吃饭,他给我讲了个笑话,他肚子里有不少笑话:一个王老爷子总觉得孙子长得不像自己的儿子小王,偷偷带孙子去做DNA,结果显示爷孙俩没有半毛钱关系。儿媳自然不会承认,寻死觅活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于是,王老爷子的儿子小王领小小王去做DNA,结果,小王和儿子小小王系父子关系。再于是,王老爷子跟儿子小王去做DNA检测,结果父子俩没半点血缘关系。王老爷子的老婆小王的妈寻死觅活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拉儿子去做DNA,然后傻眼,母子没半毛钱关系,排除基因突变,“桃子,我问你,最后的结论是什么?”

我已经猜测到了,但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得意洋洋的敘述人。

“那就是在医院抱错了孩子,你没想到吧,哈哈哈!”

我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

“猜猜我是谁?”

捏着鼻子说话我猜不出来。

“我就是花仙子啊,名字叫露露,预感总告诉着我,和你在某处相遇……”

我太意外了,“……天,好久不见。”

“我从你妈妈那儿要的电话,怎么样,还好吧。”

“我妈一定跟你说了不少,你猜我好不好。”

“我只有见了你才能判断,见个面吧。”

收起电话,心里有股怪怪的感觉,一抬头,闫小光正目不转睛看我,“谁?我猜是过去的朋友。”

“大学同学。”

“男的?”

“女生。”

“哦,那我就放心了。”

“嗯,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生。”

“哪方面?”

“她,是白化病患者。”

“白化病,是不是就是脸上一块斑一块斑的那种?”

我其实对白化病所知有限,但还是能区分白化病和白癜风的差异。

“白癜风是你说的那样。”

“你笑什么?那么迷人。”闫小光问。

“安娜有许多故事。”

“安娜?你这个同学叫安娜?”

“她是由小翠变成了安娜。”

“快说说。”

我把童年时被围观的小黄毛,中学被困厕所的白月光,到大学校园的浪里白条有选择地讲出来。

“我们毕业那年,文学社编排《哈姆雷特》,女主奥菲莉娅毫无争议地由安娜扮演,她的确有表演天分。”

“我还真想见见她什么样儿。”

“会的,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除了上课,我多半时间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有时安娜也在,但我们各不相干,有一回时间太晚,她等我一起回寝室。进入十月的天气,有些凉意,她挽着我的胳臂,哼着歌,又愉快地呼出一口气,“今晚的大月亮啊。”

“嗯。”

“又到周末了,回家吗?”

“回呀。”

“真羡慕你家。”

“有什么好羡慕的。”

“其乐融融呗,你爸你妈说话那么和气。”

“他们倒是不吵架。”

“吵架也不一定是坏事,我爸妈也不吵,可是……”

“他们不好?”

“他们呀……”为了讲完这个故事,我和安娜从寝室楼前走过,绕着操场慢慢散步。

“……小时候你有没有用蜘蛛网粘过蜻蜓?每天一大早我就从床上扑愣一下坐起来,生怕晚了那些挂在屋檐下、大门口、犄角旮旯的蜘蛛网被别的小伙伴抢了先。一根细铁丝弯成这样一个圆圈,绑上长竹杆,将昨晚蜘蛛新结的网粘到圆圈里,再用这个圆圈去粘蜻蜓,别的小孩儿有用扫帚拍、鱼网扣的,记得越是到黄昏的时候蜻蜓越多,就在你眼前、头顶飞呀飞呀,那时候好像只要能逮到蜻蜓就是最快乐的事。我六岁,那天也是起个大早,平时这个时候我妈在做饭,哦,你不知道吧,我有个弟弟,政策上只允许一家一个孩子,但我有天生的病,所以嘛,有弟弟不奇怪。我弟弟很正常,没有白化病,也不是携带者。我跟我弟一张床,爸妈的床在对面,一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床边立着的蜘蛛网杆。但这天我没看到,弟弟还在睡,大床上我爸也在睡,我喊我妈,从床上下来,出了房门,四下寻找我的宝贝。我家有个仓房,里面都是一些用不上的旧东西。蜘蛛网杆横在仓房门口,我怀疑是弟弟淘气放到这里的。平时仓房的门总关着,门上别一根铁丝,就为防弟弟进里面被一些杂物碰到。门这会儿半开着,我探头向里望望,或许我妈在里头找什么东西呢,“妈?”

我先看到倒在地上的一只凳子,半空中吊着两只脚,脚上是我妈的鞋。我抬起头,我妈两手抓在从房梁垂下的一根绳套上,两手抵在脖子那地方,我妈看着我,“你爸起了吗?”

我愣坷坷站着,就见我妈手一松,身子像麻花扭劲似的摇晃起来,两脚乱蹬乱踢,嘴里发出可怕的声音。我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叫我爸。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妈在干什么,只是有种无端的恐惧。弟弟被我吵醒了,我爸翻了个身继续睡,我拍我爸的头,“我妈!我妈!”

“你妈怎么了?”我爸的眼睛并没睁开。

“我妈在房上下不来了!”

“她怎么上去的。”

“绳子绳子……”我讲不明白,于是大哭,我爸终于坐起来,挠挠头,“你妈上房干么?”

“绳子,脖子……”我比画着,跳着脚,我爸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冲出去。我跟在后面哭嚎,听见我爸说,“我的天哪!”

我爸抱住我妈的腿往上抬,又冲我说,“别哭,凳子给我!”

我爸踩着凳子,伸手去解吊着的绳子,好像一下子,我妈顺着我爸的身体滑了下来,我爸敲着她的背,“你这是作啊。”

我妈坐那里缓了会儿,嘟哝一句,“我给你们腾地方。”

十幾岁之后,我才想到我爸妈之间的问题,而这个时候我爸已经离家出走了,那会儿家里开了间小粮店,除了几天的卖粮钱款,我爸没带走任何东西,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头上一顶灰色的帽子,就是平日的穿戴,骑着那辆有些年头的自行车走了。我妈怀疑他是跟某个女人一起走的,但她怀疑的女人还都好好跟家人待在一起呢。有关于女人,我就记得那时候我爸厂里的一个阿姨,因为她家跟我家挺近,有时她会坐我爸的自行车回来,我妈是知道的。还有一个是街道卫生所的大夫,我爸出过一次事故,在家养伤,这个大夫隔两天来家里给我爸换药,我爸跟这个大夫说说笑笑的,等我爸伤好了,她遇见我爸还是要问问……”

我把这个故事的上半段讲给闫小光听,大概想传达的意思是安娜的内心世界和她表现给众人看的截然不同,妈妈上吊爸爸出走,这该挺悲剧的,但她总显得很快乐,而之前她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后来变得活跃,不知道被什么附体了。

大学毕业后几乎跟安娜没见过面,我留在开发区的一家公司,也还是住宿,但住宿条件比学校寝室强得多。安娜去了省报驻本市的一家记者站,这类记者站遍地,挂记者头衔的也不需要有多么高的文化水平,所做的业务无非是为企业和个人做软性宣传,收取版面费用。我回家时,我妈告诉我安娜来过,还留下一个小灵通电话号,当然,我又听了一通我妈对她的夸赞。我没打电话,一辈子不见才好,她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法安心的存在。她没有戳穿钱包的事,或许因为她不喜欢杨朵和她妈妈,抑或是一种以握他人把柄为乐的变态心理,只要她在我面前,那件事就永远不能成为过去。

工作了大半年,有一天回家,我妈说王奶奶去世了,安娜又来过,我妈为了替我遮掩,说忘了把安娜电话号码的事交代给我。

“究竟小翠那孩子怎么得罪你了?连个电话你都吝啬打。”

几天后,安娜给我打电话,问我这一两天回不回家,我说这个星期天都回不去,晚上都得加班。这不完全是假话。

“那我们见不到了。”

“啊?”

“我要走了。”

“去哪儿?”

“深圳。”

“那很好哇,有能力的差不多都去了。”

“我是為我爸,听人说他在那里。”

“这样啊。”

“两三年前的消息,毕业就想去了,但得等奶奶走了才行,也不一定找得到,我想试试。”

“那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大概吧,桃子,”她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低沉下来,“记得我俩在雪地里堆雪人吧,我们看了很多的动画片,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盼着长大呢,然后,就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老。”

“当然不老哇。”

“其实很快的。”

“你这么伤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说了不说,你还在忙是吧,我听到电话铃声了,桃子,再见。”

走出写字楼的旋转门,等在台阶上的安娜摘下大墨镜,张开双臂迎面而来,她那么用力的拥抱让我有些感动。我从她身上嗅到淡淡的花香,这是迄今为止我闻到的最好的香水的味道。岁月似乎在她脸上没留下多少痕迹,整个人洋溢着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气息。

“哇塞!你太时髦了。”

“你看上去也不错呀。”

“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金发女郎嘛。”

“我不知道还要怎么恭维你,你有点变了,活泼了,有幽默感了。”

“我还会自嘲呢。”

“好吧,我们走。”

“别走了,这儿就有家餐厅,挺好的。”

“我带你去最好的。”

“不用那么破费吧。”

“是我家。”安娜下了台阶,走到停在那儿的一辆红色轿车旁,她打开车门,“桃子小姐,请吧。”

“……你是嫁了大款,还是找到了你那跨国集团老总的爸?”

安娜耸肩的经典动作再现,“我就不能自己赚钱吗?”

“天,你这表都晃我眼睛,项链是镶了钻吗?人比人死,货比货扔,你停车,我下去,你轧死我得了。”

“耍活宝呢,我高兴看到你这样,过去你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前面出现一个小状况,安娜踩了刹车,“肯定是女司机。”她意识到了什么,莞尔一笑,“好像我不是女的。”再启动,她的话题就转到别处了,而我的心咯噔一下子,她还记得我情绪最低潮的那个时候,有关于钱包的事,尽管过去了好多年,但在我心中仍然是一根看不见的刺。

“找到你爸了?”

“茫茫人海,找人如同寻针,其实也想明白了,那是他的选择,或者说他命该如此吧,自己的自己担着。”

“结婚了?”

安娜耸耸肩,我讨厌她的这个招牌动作,你所需要的答案得去从这个耸肩中去揣测。

新加坡花园一栋二居室的房子,一进门是间宽敞的客厅,落地大窗由着阳光洒了一地。我站在那里,涌上一种莫明感觉,让我在瞬间心情沮丧。我掩饰情绪,参观她的家,安娜跟在我身后说她买来时差不多就这样了,如果她来装修,风格就不一样了。我注意到几张照片,安娜跟她妈妈、弟弟、弟媳和他们的孩子;安娜和弟弟弟媳和他们的孩子;安娜跟她弟弟的孩子。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儿,看不出来像谁,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是她弟弟的孩子。

我端详着照片,“好漂亮的女孩儿。”

“这可是我的大宝贝。”安娜说,“这儿,这是我拍的,差不多上百张有了,水平可以吧。”

她指给我看的是几张风景摄影,很美,是我只闻其声未曾谋面的地方。

“你去的地方可不少啊。”

“等有合适的机会,我们俩一起去旅行。”

“好,好哇。”

“我们今天吃火锅,行吧?”各种食材已经铺满了桌子,“又简单又丰富,我不喜欢炒菜,油烟四溅,你看,这么多东西,总会有你爱吃的。喝点什么?有白酒,红酒,汽水。”

“我跟你。”

“没有我不喜欢吃的火锅,北京涮肉锅、四川重庆麻辣锅、贵州酸汤锅、东北铁锅炖、高丽棒子的部队锅,口水出来了。这个是安娜的乱锅,那我们就开动吧。”

安娜在深圳待了一年,去了广州,进入一家石油公司,做些资料和合同的翻译工作。慢慢地她摸出了公司业务的门道,国外开采石油的商家和商人需要大量开采工具和材料,而国内这行业竞争激烈,一些不具名的小厂产品价格有竞争力,但苦于没有出路。安娜有了想法后就脱离了公司,做起了中间人,为国外商家和国内小厂搭建购销桥梁,她赚佣金。

“看来是得心应手哇。”

“幸好我的英语不错。”

“祝你成为富姐一枚。”

“其实,我要感谢把我从深圳带到广州的那个人。”

“一定是个男的,你做了他情妇,然后,被正宫发现,你打包回府,逃之夭夭。”

“你怎么不写小说呢。”

“我还真有此打算,我那时候看了就算不到一千本的书,至少也有八百,现在看一些小说,我差不多能猜出作者受哪位作家的影响。”

“这很厉害呀。”

“你就等着拥有一个作家朋友吧。”

“那我可得好好活着,等着。你妈说你又交往了男朋友?”

“那是我妈猜的,我不住家里的原因就是但凡有个男的出现,她都疑神疑鬼,我受不了了。”

“当妈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归宿。”

“你妈呢,她不吗?”

“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婚姻的确能给人带来些归属感,但归根结底,婚姻的实质还是一种关系,比如说,你有朋友关系、同事关系、亲戚关系、路人关系、邻里关系,为什么单单把婚姻这种关系看得那么的……怎么说呢,不必看得比命重要。”

“你的话我得琢磨琢磨。”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极罕见,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安娜家超大的客厅,围绕着一张木茶桌的组合沙发,卧室雕刻着花纹的实木大床,厨房里闪亮的玻璃钢灶台,简直就像装修公司给你看的那些美轮美奂的画册。之前我觉得自己租的这间四十平米的小房子也不错,虽说家具都是旧的,但也干干净净。卫生是老式蹲便,不过有热水器,每天下班都可以洗个舒舒服服的澡。一对比妒忌就生出来,也不是因为没见过豪华,只是对方是安娜,一个白化病患者。我心里七下八下地翻腾着,一忽儿觉得能够理解,这是老天对一个病人的补偿罢;一忽儿自我感觉良好,我健康也年轻,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迷糊过去,做了个梦,我和安娜在她的轿车里有说有笑,屁股下面一沉,车轮陷进一个泥坑里,轿车抖动着,越陷越深,坑边上的沙石土块噼哩啪啦砸在车顶,就快要沉顶了,我拚命推着车门,一边呼叫,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忘记关手机了。

“你去见了你那同学?”闫小光在那面问。

“这个时候打电话,你不睡觉吗?”

“听起来情绪不对头啊。”

“吓死了,我现在心还怦怦跳呢,会死人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想你了。”

“真是的,就今天忘记关机了。”

“噢噢,摸摸毛儿吓不着,现在好点儿了吗?”

“十一点了,你喝了酒吗?”

“喝得不多,醒都醒了,说会儿话。”

接下来的七八年,我跟安娜的联系时断时续,这要取决于她是否在这座城市。我猜她不在的那些时候——多半是不在的,除了生意上需要,比如陪同客户或她远方的朋友,更多是跟她身后的贵人有关。她仍然是情妇的身份,失踪便是去会那个人。虽然我好奇,不会表现出来,也从不过问,就算我问,能想到她会仅仅用一个耸肩动作回答一切。但无论如何,我和安娜仍然成为了一对知己,或许在他人的眼中是如此。在多个场合,她向人介绍我们的关系会用“两小无猜”来形容,那些她和她各路的朋友聚会上、她的客户举办的答谢饭局上,她喜欢把我带在身边陪着,仿佛只要有可能,我俩就会形影不离。她也相当客观地针对我的穿着发型和个人用品提出一些建议,我通常是不以为然的,如果我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则另当别论。至于我和闫小光,因为安娜的介入,也早早断了。我没想到会那么快就发生。

这天下班前安娜打来电话,“几个朋友明天来家里,算你的同道,文学青年,一起来喝下午茶吧。”

我稍一犹豫,“哎呀,我跟人约好了的。”犹豫是假,实际上我内心是一下子就拒绝了的,去安娜家对我是一种隐秘的刺激。不过,当我走出公司看见在等待我的闫小光时,又改了主意。

“有什么好事,你眉毛都笑了。”

“奇怪,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高兴不高兴,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因为我懂你,或换种说法,心有灵犀,我们这辈子要是没遇上,那得多遗憾。”

“你倒说得蛮好听的。”

“桃子,跟你商量下,没几天过节了,你得去见见我父母了。”

“好啊。”

“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没告诉他们你的事,老人嘛,大几岁能接受,但一说到是离婚的,恐怕这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这个弯儿。”

“你的意思是我要装出冰清玉洁的样子?”

“别别别,一装就不像了,你这样就挺好。”

“明天有事吗?如果有時间,我带你去一个朋友那里。”

“不会是那个白月光吧。”

喝茶的六个人,围桌而坐,茶几桌铺着黑白格的桌布,中央一尊黑釉花瓶,不知道是谁带来的我叫不出名字的粉白花束,花瓣小小的,却开得奔放。吃茶的杯子和放点心水果的盘子是一整套白底黑纹瓷具。一对夫妻曾是安娜过去工作过的记者站的同事,先生现在供职晚报社副刊,妻子在广告行业。有个叫小于的开店的姑娘,是个业余作者。副刊编辑出版过散文集,对小说直说不敢试,虚构和杜撰非得有一定的本事和天赋不可,散文则是见山颂山,见水歌水。

“看过我们报纸吧。”坐我身边的副刊编辑问。

我当然看,而且喜欢周末的文艺版,每期都有一个耳熟能详的作家专栏,针砭时弊或幽默风趣。

“安娜说你也好写,给我们写点东西吧,偏重文艺方面的。”

这算是“约稿”吗?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遇见了知音一般。

“小于最近有什么作品?”

“正在写呢。”

副刊妻子说,“真受不了,除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

副刊编辑打断妻子,“能写好男人和女人的事、女人和男人的事才不简单呢。”

很久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我能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迈出第一步跟安娜那天的下午茶不无关系,在当时,我可没那么想,不过就是巧合吧。

“……说到男人女人,我倒想说点什么,你们知道张贤亮吧,他有一部作品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觉得这个作家绝对有先知先明,所有的男人本质是女人。”

“什么意思呀?”小于问。

“这是最近科学发现的事,听上去挺震撼,就是人类胚胎默认发育状态是女性。”

正在聊着有关于托福和雅思考试经历的安娜和闫小光也被副刊编辑的话吸引住了。

“人生命最初两个月,是按照女性的样子发育的,到第七周时,在Y染色体的作用下,一部分女性特征停止了,这部分就是乳房,改为发育阴茎。”

“哇塞!”安娜叫道。

“之后,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可信吗?”

“所有的男人都有乳头吧,这就是遗传学上确认女人是人类默认性别的证据。”

“有些道理哈。”闫小光冲安娜点着头。

“从物质结构来看,精子被卵子吸纳的一瞬间就启动了自毁的机制,是为了全部融入卵子来贡献自己定义的物质,男人的肌肉是女人的肌肉,男人的骨骼是女人的骨骼,而我们常说的精卵结合则是一种误导。”

我们都屏住呼吸倾听。

“有点复杂,男人的核心物质DNA,他只拥有一半,其余的整个部分都是女人DIY,所以,物质角度看男人,本质上就是女人。如果男人厌恶女人,是因为他潜意识中在厌恶本身。”

副刊编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微笑着,有几分得意。

“这不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延伸一下,我打女人一拳,等于打自己一拳喽。”闫小光道。

我脑子转了转,“我记得爱伦·坡的一篇小说,说的是双胞胎的事,龙凤胎,妹妹死了,那个哥哥也命在旦夕。”

“嗯,有点意思。”副刊编辑话锋又一转,“其实安娜的文笔不错,你不写怕是不屑于此吧。”

“才不是,每个女人——我说的是文艺女青年——的心里都藏着一个作家梦,等着吧,等我退休了,写本自传,我决定模仿《情人》,‘我老了。十八岁的我就老了。我从来没有爱过,却觉得已经在爱了,怎么样?”

“如果能模仿到精髓自然不错。”

谈话在轻松和随意中进行,闫小光毫不掩饰对安娜的殷勤,每句话都附和她,其实他根本不必表现得那么明显和刻意,这是他不够老练,我觉得他最愚蠢的就是当副刊编辑的妻子问他什么时候结婚时,他否认得过快,“还没打算呢。”

小于说,“现在有一族人,光谈恋爱不结婚。”

“有人是因为恐婚,有人认定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副刊编辑妻子说。

副刊编辑清清嗓子,又是一番高论,“在这方面,我跟安娜的观念相近,婚姻是人与人关系当中的一种,但同时,婚姻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一定要三思而后行。选择不结婚的人是少数,多数结婚的人在选择上又是错误的,有数据表明,现代四成的婚姻以离婚告终,还有一两成处于同床异梦状态,另一部分则感受到婚姻的水深火热,如果这种婚姻维系下去,人的寿命至少减少四到六年。”

“秦老师你的意思是没有幸福的婚姻?”

“不,绝对有,比例并不少于最糟糕的婚姻,百分之十五这样子吧。”

“能冒昧问下秦老师和卫老师的婚姻吗?”

副刊编辑说,“你是很冒昧。”

安娜举起手,“我可以来回答小于这个问题,秦老师和卫老师是幸运的。”

副刊编辑看看妻子,“算是吧。”

我去了趟衛生间,回来时,闫小光倾着身子跟安娜小声说着什么,安娜面带微笑,仿佛饶有兴致。

我再没见过闫小光,为了躲避我,他连工作都辞了。那阵子我有点孤独,但也没有想像的那么难过,只是有一天回家给我爸过生日,喝了点酒,被我妈唠叨了几句,回到住处时情绪充满了强烈的忿恨,冲动之下,拨了安娜的电话。“我给你打过两回电话。”她上来就说,“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

“你跟那个姓闫的见面了?”

安娜一顿,“见过。”

我以为她会搪塞,这么直接的回应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桃子,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如果你要寻求归宿感,这个人不适合你。”

“……你以为我很在乎吗?!”就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妈妈,声音来自安娜身边,我警觉地问,“你在哪儿?”

“……深圳,我弟弟家。”

两年后,我又结婚了,陈林栋是园林工作者,中级设计师,滨海大道的园林景观就是他和同事们设计的。那里的一块石头、一株灌木的种植都在他们最初设计的图纸上。最有特色的是一大段的木栈道,紧贴海边,观海赏景,被各种媒体报道过。林栋是个热心的志愿者,经常跟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们义务种树、撒草种、搞街头环保宣传,还时不时组织人员去海边、公园、大型公共场所捡拾垃圾。他总是忙忙碌碌,即使是休息在家,只要一有了新的环保关注点,马上就通过网络或电话与他人联络沟通,我从未见过如此倾心于公益的人。林栋上高中的女儿跟母亲一起生活,他不打算再生育,但在我们认识之初,他表示过或许会在某个时候改变这一想法,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他说这话时已经接近五十岁了。

我能接受不生育,不会认定女人不生孩子就没有完整的人生这一说法,我对承担“责任”也没太多的信心,也可能或多或少受安娜自由状态的影响,只不过她从来没对我生育与否提过建议。至于我是不是在这段婚姻中找到了归宿感,我不去想,归宿也好,关系也罢,我愿意跟林栋在一起,他也是如此。

没有婚礼,我跟林栋去海南蜜月旅行,回来后在家里办了一桌酒席,请了几个好朋友,包括安娜。我和她的关系没有因为闫小光而受到影响,实际上,除了那个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打的电话,我们再没提过这个人,他就像擦着耳边刮走的一阵风,而我和安娜的关系某种意义上来说,从来就没散过伙,从童年一路走过来,她跟着我,我跟着她,但我始终有所戒备,以前戒备她是不自觉的孩子气,后来就变成了自觉的心理障碍,钱包事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让我痛一下,而能启动这个痛点的只有安娜,因此,很多时候,我都希望不再见到她。有那么一次,仅仅一次,我差点儿就问她了。

我去银行为我妈的一张到期存单办理转存手续,从银行出来时发现离安娜家不太远,我决定去看她,这是我第一次不请自来,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她可能不在家。我敲门时才看见门上有门铃,而安娜已经把门打开了,我多少是有些意外的,“一个多月没消息了,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安娜耸耸肩,把我让了进去。

“你在干吗?”茶几桌上摆着生日蛋糕和吹灭的蜡烛。

“庆祝生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

“一个重要的人。”

“情人?贵人?”

“桃子,本来一开始就该跟你说的,呃,”她一顿,“等我想说的时候吧。”

轮到我耸肩膀了。

“这么隆重,那个人会知道吗?”

“我拍照,发照片,既然来了,就跟我一起吃蛋糕吧。”

蛋糕上有“佳楠生日快乐”六个字,我瞥见一旁的蜡烛,六根,一个老头子。

“这蛋糕一定有特别秘密的味道。”

“蛋糕就是蛋糕,不过每个人都有秘密,可言说,可不言说,事实上,不可言说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大事,一句话,一个举动,就可能让你这辈子都羞于启齿,你说呢?”

安娜以一种说破无毒的眼神看我,我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心一虚,低下头,“这蛋糕看起来不错啊。”

我和安娜为什么要去老虎崖呢?作为本地人,那个吸引外埠游客的景区不过就是一座平常的山岭,有一条狭长的上山路径,一边是砂岩石,一边是谷底,越往上走谷越深,有几分险峻。很多时候人迹罕至,实在是因为缺乏观赏性。安娜说她的外地朋友总会提起老虎崖的传说,我都无法跟他们解释那不过就是本市的一位作家杜撰而成的。这个传说类似于猿人泰山,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山林与老虎一起长大,然后就发生了老虎舍身跳崖救主的事迹。这个漏洞百出的传说流传广泛,能佐证的就是当你爬到崖顶,能看到的那只石虎,开始是一只,后来变成了群雕,或卧或立或啸。

六月的一天,安娜在我住的楼下按喇叭,我到阳台上时,她从车窗上向我招手,“去兜风啊!”

我上了她的车后,说,“我是有家庭的人,星期天要跟家人一起过的。”

“我猜你的那位家人又去当志愿者了,谢谢我吧,你正无聊呢。”

“我在看书。”

“还在写没变成铅字的大作,哈哈哈!”安娜看看我的脸,“你写得挺好的。”

“不必替我圆话,这个打击不到我。”

“一个作家的黄金写作时间是四十几岁上,你还没到你的巅峰期呢,我看好你噢。”

“随便你,我们去哪儿?”

“老虎崖,我还带了吃的喝的,找个地方野餐。”

安娜指指后座,“我刚托人从日本买了架佳能相机,日文说明书还没研究明白,我们今天全程只能用自动功能。”

那架黑相机有个长长的镜头,非常豪华的样子。

“不便宜吧。”

“比在国内买便宜,不服不行,日本给自己国民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又是最便宜的。有一年我去日本,同样一款手机在国内上几千,在日本只要几百块,看得你眼睛发蓝,恨不得倒腾回来一批,听说需要某种技术上的转换才能在国内使用,也就死心了。”

“精日分子。”

“夸几句日本就是精日,夸几句美国就是卖国贼,这都什么逻辑。”

安娜把车停在山下,她脖子上吊着相机,我背着她装着吃食的长桶包,一路说笑往山上走。

“我还以为没什么人呢,有人已经爬到上面了。”

“跟我们一样闲的人。”

“说得好,闲的人,哦,在电视上看到陈林栋了。”

“已经上过好几回了。”

“他人真不错,很正。”

“是,正能量的人,不受任何诱惑。”我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可能有些讽刺的意味,当初的闫小光不管是被动诱惑还是主动诱惑,都跟安娜脱不了干系。

安娜缄默片刻,突然问,“你,是不是真的就不打算生孩子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想的事。”

安娜略一沉吟,“其实,是应该考虑一下的,你知道,当我们的爸妈老去,爱人老去,只有孩子是我们存在的见证。”

“这话不像你说的。”

“为什么?”

“你是虚无主义者嘛。”

“这才看错了我呢。”

“那么你是有打算喽,没有婚姻可以有孩子,没有丈夫也可能有孩子呀。”

安娜一笑,“哪天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领个外星人回来?”

“桃子,我说过,有件事一开始就应该跟你说的……”

“看,那是什么鸟?”我一指半空中盘旋的一只大鸟。安娜眯缝着眼睛,“像犀鸟,我刚才要跟你说……”

“你不是要跟我说你有情人,就是你的那个贵人,你还曾为他秘密生了个孩子,也许两个,然后有一天孩子来找你,‘妈妈,为什么你抛弃了我们,你们母子母女相认,又相互仇恨,可以用来当小说的素材,哈哈哈。”

“好吧,我们换个时间再说,我已经有点喘了,你不晕高吧?”

“不,小时候我最爱荡秋千,越高越兴奋。”

“我觉得如果没有那几只画蛇添足的石老虎,这里倒具有些原始风貌。”

上山的路陡峭,挨近邊缘的一边是疏疏落落的树木,树种不一,我只认得松柏。安娜指指树木之间的空档,“既然是景区,这儿就该建防护墙或栏杆,孩子要来这里就有点危险了。”

“现在的父母都带孩子去游乐场,谁会来看这光秃秃的山岭。”

“在这儿拍张照片。”安娜把脖子上的相机摘下来,我差点儿没接住,“这么沉啊。”

“你以为是塑料制品吗?”

安娜站到两棵树中间的地方,她还在向后退,离边缘一步的距离。

“就拍我和天空,不要把这些树拍进去,我感觉会很有意境。”

“我绝不会站到那地方,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如果我掉下去,就是一桩谋杀案,最先怀疑的对象就是你,而我将带着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进入天国,瞧,你的小说又有新的素材了。”

安娜说到秘密的时候,我的心就一跳,这些年,我最担心的是某一天,安娜以一种时过境迁的方式说出来,“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件事,对我是一生的污点。

“你从镜头里看看是不是很有辽阔感。”安娜张开双臂,“我要飞翔!”

“按哪个钮来着?”

安娜指给我看,“最大的。”

我向后退两步,将相机举到眼前,听安娜哼起了歌儿,“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名字叫露露不寻常,说不定有那么一天……”

我还没有从镜头里找到安娜,就这时,一个小飞虫进到我的鼻子里,鼻子一痒,猛地,我打了个喷嚏,手中的相机滑了出去,我踉跄着手忙脚乱扑上前去抓相机,近在咫尺的安娜条件反射地闪了一下,等我再抬起头,安娜不见了。

我盯着安娜空出来的地方,那后面是更宽广的空间,一瞬,我在想这是一个恶作剧,安娜说不定就在我身后。我的胃开始抽搐,脑袋不停地旋转,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响声更像是一种叫嚣,一千只蚊子在你脑子里的叫嚣,此后,就再没停止过。医生说这属于神经性耳鸣,治愈有难度,有百分之五左右的患者可能在一段时期内会自动消音。我不在百分之五之列。

“安娜。”我小声地嘟哝一句。向前挪动一下像棍子一样僵硬的腿,我不敢向下探头,整个身子趴到地上,哆嗦的手撑在路基边缘,我只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不,我看到的是深渊。我手脚并用往后撤,迅速爬起来,四下看看,说不清原因地开始往山下跑,十几步就停下来,我这是要逃吗?往哪儿逃?为什么要逃啊?我将挡在眼前的头发抿到耳后,喘着气,相机和长桶包都还留在原地,我又转过身,一身冷汗回到安娜消失的地方。我决定打电话的时候,最先的念头是要打给陈林栋,但我拨通了报警电话。巨大的孤独感淹没了我,我跌坐在地上,开始哭,然后,听到有人在我的头顶说话。

安娜的葬礼上我见到她妈妈、弟弟弟媳和他们的女儿。她弟弟是安娜出事后第一个被通知的人,也是他替我解了围,因为警方在调查我和安娜之间是否有债务或其他纠葛,他弟弟非常肯定了我和他姐姐的友谊。我见到了晚报副刊编辑夫妇,已经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小于,我跟她曾在这座城市的文艺家协会的一次会员大会上遇见,虽然我没写过几篇像样的东西,但那个协会欢迎像我这样有热情且锲而不舍的文学爱好者加入进来。有几个我看着面熟的人跟我打招呼,大概是安娜饭局上的客户。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的葬礼,我完全不知道路数,听任操办整个过程的专业人员的指引,我跟所有人一样,表情凝重而肃穆。

安娜被安置在一个不大的厅堂里,躺在一张塌上,吊唁的人围着转一圈,一旁有香炉,用来为死者点香。安娜化了妆的面容很安静,跟她平常的样子没区别,根本看不出来没有了生命的体征,就是嘴唇的颜色太深,衬得她那张脸更加惨白了些。我只看了她一眼,惊鸿一瞥中,她的脸就刻进了我心底,就像那根无时不在的针刺,再也挥之不去。

最后,安娜的骨灰被她妈抱在怀里,人们相互告别,安娜的弟弟带着他女儿向我走过来,这个女孩儿我在安娜家看过照片,目测十岁左右。“你是桃子阿姨?”

我点点头。

“我妈妈总跟我提起你。”

“你妈妈?”

安娜的弟弟说,“我姐姐的闺女,你知道吧。”

我太震惊了,安娜的女儿?安娜有女儿!

“……你,叫什么名字?”

“余佳楠,我妈妈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安娜弟弟又道,“佳楠爸爸想请请我姐姐身边的朋友。”他抬手一指,我看到厅堂角落里一个身材高大、面沉似水的男人。

我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你姐姐从来没有跟我说她已经……”

安娜的弟弟有点意外,“我姐姐没说过她结过婚?”

我原本就是强打着精神来参加葬礼,一下子,内心混沌一片,“我完全不……”

安娜弟弟补救道,“那……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分开了,不过,姐姐姐夫的关系很好,所以,姐夫想要大家坐一坐。”

我没有接受安娜前夫的邀约,无法一边心怀复杂的愧疚,一边去谈论她,一切都于事无补。但我心里清楚,安娜的死改变了一些事物,包括我的生活。

我直接回家,回我爸妈家。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我脑袋晕晕乎乎的,像喝了酒。

“说说你们上山后的情形吧。”

问我话的警察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似的。这个警察让我想到了闫小光,但他们根本上又是不同类型的人。我说了些什么?六月份,北方的城市还没有迎来燥热,晴好的天气,徐徐微风,因为进入了阴凉地带,安娜摘下了墨镜,只要在室外,她都要戴眼镜的,她怕光。说这些大概是没有意义的,警察又不是来听抒情的东西。我直奔主题,如何不慎跌下山崖,自然,不能说那个突然而至的喷嚏,不能说为了抢救要落地的相机时,我扑上前就快要撞上安娜了。

“你有提醒她吧?”

“没有,因为没想到,安娜不是个冒冒失失的人。”

我本该回答提醒了,也的确是,但我还是决定简而化之。

“她喊叫了吗?周围有没有人听到?”

这个也是我一直都想弄清楚的,安娜喊叫沒有呢?也许她叫了,我没听见,那个时候我只是听到自己内心的冲撞声。我真的没有听到安娜的喊叫吗?或跟自由落体的速度有关?这方面有一个科学实验:物体在下落的过程中获得速度,而物体落下的距离越大,它的速度就越快,落体的速率等于因为重力引起的加速度乘以在很短时间内下落物体所花费的时间。我的引用到底想证明什么?是安娜没来得及?不,不合情理,人在最后时刻都会有本能的反应,挣扎、呼喊,她就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千钧一发的关口,她在想什么,一个人要承担她在这世上的命运,安娜说的,她会以为坠落就是命运对她的召唤吗?

安娜呵安娜,那个童年站在阴影里看着我们做游戏的小外国人,少女时把自己困在厕所里的白月光,大学校园里的浪里白条和活跃分子,生活富裕的单身女性。我了解她吗?我可能从来都没想过要去真正了解她。那她当我是朋友吗?也许,有那么两回,她似乎要告诉我些什么,是我理解上的歧义让她欲言又止。

我摇着头,竭力把安娜摇出去,我太疲倦了,也困惑,还有被伤害的感觉,我只想睡觉。

醒过来时是夜半,我妈在等着我,问我是不是饿了,我睡着的时候林栋打过一个电话,“你睡得那么沉,没忍心叫你。”

还是不要现在就跟她说我需要重新考量跟林栋的关系,只讲了几句安娜葬礼上的事,我妈自然又是一番唏嘘,“这孩子真可怜,都没成个家。”

我吃过一点东西后再一次要入睡时,又想了想林栋,一个男人和女人一起生活不要多高尚或正义,做不做公益或义务植树只看个人兴趣罢。安娜比我看得明白,所以她说到婚姻归属感的话题时就已经知道我真正的需要。但我还要再仔细想想,不能冲动,不能草率。

……

“你好,杨朵,我是章小桃。”

“天哪!桃子!真是你嗎?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先问了王荣,王荣问了陈娜,陈娜现在是律师,大概律师总有些办法吧,总之,我拿到了你的电话。”

“我太高兴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好吗桃子?”

“我挺好的。”

“什么时候来看我呀,要不我去看你,那天回我妈那儿她还提起当年你把下铺让给我的事,我妈说你是那间寝室最有礼貌的女生。我妈老了,可平和了,我也不气她了。桃子,有时候会想你,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杨朵的一句话触动了我,我又想到了安娜,我们在一间昏暗酒吧里消磨时间,有个男孩子抱着吉他在台上唱歌,安娜说他唱的歌儿我一首都不会,是不是我们老了。我说上天对你已经够厚爱了,你眼角都没有皱纹。安娜说可能是我的病能对抗皱纹吧,也只是皱纹,对抗不了死亡,该死的时候一定会死,你听没听说白化病人都活不长的。你怕死吗?我问她。她耸着肩膀,地球是圆的,哥伦布一出发就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人一出生,就是死亡的倒计时。

“桃子?”杨朵在那面轻轻地叫我。

我回过神来,“杨朵,今天打电话是有件事要说,在我心里藏了快二十年了。”我的声音哽咽起来。

“……好严重噢……”

“你还记得大四那年,你丢了钱包?”

“这个事儿啊,已经忘记了。”

“……钱包我捡到了。”

“……我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你知道?知道我捡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对不起,桃子,我翻了你的书包,不是故意的,我在找你那本卫斯理的书,就看到了……当时我也懵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我没跟第二个人说过,包括我妈,我就是不知道之后再怎么跟你毫无介蒂地相处……”

“为什么没有揭穿?”

“我们是朋友啊,你又不是偷,当时被我妈搞到那种形势,即使你想要挽回也没有时间和机会……”

“……钱我没留……”

“我没损失钱,但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

“桃子,你给我打电话,我真太高兴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你已经……”

我妈家的窗外传进一阵鸣笛声,杨朵后面的话被这一声长鸣打断,我想起来了,之前市内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牺牲了几名年轻的消防队员,这声长鸣是为哀悼逝者。

长达三分钟的时间里,我都在想杨朵后半句话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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