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少时代
2021-03-03乐水
乐水
家在何方
我的家乡是苏北某县农村,我出生于1939年12月或1940年1月,岁在己卯,属兔。父亲永达公,母亲苏陈氏。两个哥哥,大哥生于1927年(丁卯),长我一旬,亦属免;二哥(幼时喊小哥)生于1932年(壬申),长我六岁,属猴。没有姐妹。听说母亲生过七八个孩子,自然男女都有,但到头来,女孩儿都“没住”,只活下我们弟兄三个。听祖母说过,我生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夜晚,也不知道是因为奶水稀少还是消化不良,日夜啼哭不止。这之前,在我上头,也就是我和二哥之间,夭折了一两个,觉得我将“不住”,随即放到大门口干草棚里,任我嚎啕。头睡长了,耳朵压扁了,竟数日“不走”,只是拼命啼哭。祖母忽然对母亲说:“这孩子命大。”随后立即将我抱回堂屋,烤暖全身,喂以汤水,倍加呵护,这才渐渐停止啼哭,活了下来。
别以为祖母父母心狠,在我们家乡,妇女生孩如猪下崽儿,有死有活是常态。孩子要生了,临时到宿羊山街或邻村请个老年接生婆来,抄起针线框子里的锈剪刀,根本不知道应该煮煮消毒,“咔嚓”剪断脐带,打个结子,用酒盅泡上红糖水,左臂揽着婴儿,右手拇指中指撮起酒盅,腾出食指搅搅糖水,一口灌下去,连灌数杯而止。每次灌水,都使婴儿哭喊愈烈,哽咽愈剧。
再说说我的祖父母,祖父排行老二,学名陈学凤,贫病而死,只撇下父亲一个儿子。父亲三岁时,祖母守寡,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艰难度世。祖母娘家岱山人,其父早逝,其母“拖油瓶”出嫁到耿家。记得我小时候,舅老爷常来,还给我家打绳子。那是个很有趣的活儿,一端是个小木头框子,好几个眼儿分别钩着一簇麻或苘;另一头是一排Z型的铁把子,一个壮汉不住转动,将三股单绺的麻苘坯子绞成复股绳子。一排五根,每三股一组,夹持着一个三角楔子,随着绳子逐渐拧紧而向前走动。眼看着小木拖框在门口干泥地上缓缓滑行,轧出两条道儿,还有一大堆新绳子,全家人都很高兴。祖母娘家三个侄子常来我家玩,老大老二都是哑巴,只有同我一般大的老三发育正常。
我母亲娘家是本乡苏口村人。我记事时,外祖父和外祖母己不在世,两个儿子,大舅二舅。大舅家贫,嗜赌,分家时的财产输光了,盖不起屋,老婆孩子蜗居于驴夹板子小车屋内,全家只有一条棉被。二舅精明能干,抗战时期到南京跑生意,贩烟土,二妗子善于持家,虽然租住别人家房子,但小日子过得很红火。母亲带我走姥娘,每次总是先到村后头大舅家说说话儿,到了晌午就去二舅家吃中饭,有时大妗子也一起过来作陪。二舅家殷实,不愁吃喝,冬天临过年,家里烤炭炉,还能吃上白菜熬猪肉,所以我很喜欢跟母亲走姥娘,到二舅家玩,看火车,摘桃子。
上世纪四十年代,家乡被日本人占领,宿羊山成立汉奸政权“维持会”,八义集土匪刘斐然当上了伪军镇长。此人外号刘老斐、刘瘸子,本是汪伪国民党团长军衔,又兼地方之职,阴险狡诈,无恶不作。团长以下二号人物是他的参谋长,我村东台子陈永钦,膝下双子双女。两个儿子都出外读书,具有较高的学历和文化水平。
童蒙的记忆
我大约从四岁起开始有了朦胧的记忆,约在1944年前后,当是我大哥结婚的那一年。只记得有好多人挤在院子里供桌前抢馃子吃。好像是拜天地,新郎穿着长大褂,礼帽上缠着红绿丝线,拜过天地之后,将供桌上装满粮食、插着线香的枡斗搬走。那几天,嫂子在小院里梳头、插花,坐在我很喜欢的枣木板凳上。肉红的木板,布满细密的花纹,坐上去既宽大又舒适。那可是我的专有之物,家里人都知道。我想要那板凳,但又不愿跟她说,只是在她身后拼命拽板凳腿儿。哪里拽得动呢。我还用小镜子照她,她浑然不觉。我瞧着那小太阳在她身上飞来飞去,呵呵笑了,她转头看看我也笑了……
另外一个记忆就是满湖(乡语,湖,即田,农地。抑或古代家乡土地皆湖区。)的罂粟花。记得那会儿家家种大烟。罂粟的种子黑红、细小,像菜籽儿,播种时先把地划出一道道沟子,将种子盛在小小的干瓢里,瓢底戳几个针眼儿,边走边在沟里晃动着小瓢儿。头年秋天播种,过一个冬季,第二年春天小苗返青,渐渐发叶、长出茎杆。入暑后茎端结成酒杯般嫩绿的蒴果来。这时候该“划烟”了,男女老少,各人带上一把带尖儿的小割刀。来到罂粟田,弯腰逮住烟蒴儿,两边各斜斜地划上一刀。这种小割刀很快,是平时裹脚的老人割脚膙子用的,所以划起烟朵儿来很便利。划好后,让它流满汁水,晒上三五天,然后带上小割刀和一只小茶盅,将粘在每棵蒴朵上的黑红而浓稠的烟膏子刮进小茶盅里。一畝地一次能收一小茶盅就很不错了。有的人家收得多,就把大烟膏子集中装在大海碗里,裹上荷叶,精心收藏起来;或换成洋钱积攒起来,留作置地、盖屋、买牲口用。
苏口子是桃园乡,二舅一家除了忙着干农活,还要管理桃园。他家有七棵桃树和一棵杏树,收麦子时,也是桃杏成熟上市的时候,那时我们兄弟时常陪二舅睡在桃屋子里看守桃园,白天及时采摘熟透的桃杏,以免掉在地上烂掉。农闲时,二舅常到南京跑生意,有时也捎带些烟土去卖。记得他有一次路过我家看望母亲,我不在家,村外大杨树底下碰到了,他叫住我,说道:“快回家看看,舅舅给你买了个兵帽子。”我跑回家一看,果然抽斗桌上放着一顶帽子,藏青毡子,透亮的帽沿儿裹着一层玻璃纸,好看极了。从此,我鸟枪换炮,舍弃掉一年三季不离脑袋的火车头棉帽,戴上轻便、好看的兵帽子了……
二舅家的日子也不是一帆风顺。几年后,生意亏了本,父亲托二舅卖自家产的烟土钱,也顶了债务,最后一文未归。对此父母都对二舅有所不满,父亲时常对母亲嘀咕:“景杨怎么是这样的人。”我母亲也生舅舅的气,从此不再走娘家了。其实,舅舅有舅舅的难处,他可不是耍赖的主儿,但得有钱,他是会还账的。当然,他自觉是自己姐姐家,应该担待些,为他分忧,耍赖一点儿没关系。这样的想法自然是有的,但话又说回来,做生意受了人家的骗,最后一个子儿都没剩,他纵然想还账,也是不可能的。
说着说着,直到解放后,我在瑞香寺上高小,我舅还是不肯来我家,母亲也一直没有再去苏口子走动走动,我们哥儿仨也一直再没走过姥姥家。
苏口村有两个男孩子苏殿珠、苏殿渠,他们和我同班,他们知道了真相,放学回家时就约上我一道走。我找到二舅家,二妗子一眼看到我,喜出望外,将我揽到怀里,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你真的来啦,你娘呢?”“娘没来,我是打学校来的。”我把情况跟她说了。两个年小的表妹围在我身边,不肯离去。吃罢午饭,二舅赶集还没有回家,我也要回学校,就匆匆回校上课了。
苏口子西头那条日伪为了抢运枣庄煤的台赵(台儿庄—赵墩)铁路,曾经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看起来,宛如吃剩下的鱼刺,被扒拉得支離寸断,残破不堪了。打那之后,通过我这个使者,两家又恢复了从前那种血亲关系。我的两个哥哥也分别去过多次。记得初中有一年我从八义集回家,天已近晚,一眼没看到母亲,急得我乱转。大嫂告诉我:“娘去舅舅家了。”我立马就向苏口村跑去。
生儿土中
旧时,农村生育儿女,非如今年轻人可以想象。在我们家乡,孕妇生产前一直操劳不息,有的正在地里干活就来了“阵痛”,此时赶紧跑回自家。上面说了,临产时随便找个接生的老婆婆来,忙活一阵子也就妥了。幼儿有幸存活下来,缝几块破布当褯子[褯子(jiè zi),尿布。],就算是好的了。多数人家连破布都没有几块,别说出国买“尿不湿”了。怎么办?不愁。一周岁内的孩子,一律穿土裤子。上街赶集扯上二尺布,缝个裤衩子准备着。孩子出生前,早就动手上山扒沙土晒干储存起来。这种土细腻、散落,抓在手里如干面粉。存上一褶子,足够小孩儿用到一岁多。我们家乡初生儿成活率大约不到半数,倘若生下几天后不肯吃奶,哭叫不止,很可能中了菌毒,得了脐带疯,也不找医生看,单凭老一辈人判断。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有经验,一看便说小孩活不成了,得赶紧让他(她)走人。
我大嫂生育颇繁,几乎一两年就一个。幼时,我不止一次看到奶奶几天前还是那么宝贝孩子,“乖儿”“乖儿”叫不停,但过不几天就对着哭闹不止的孩子絮絮叨叨数落起来:“其实,俺家里很穷,留不住你。那你就甭(乡语:甭(bái,二声),不用,别。)来,少惹俺心烦。留不住就不留,该托生到谁家就托生到谁家吧。”幼小的我,对奶奶的话似懂非懂,听了不由心惊肉跳。
奶奶说完了,家后永功大爷胳肢窝挟来一卷麦草,将哭闹的婴孩捆在一卷麦草里,中间扎一道系子,慢悠悠走出大门。我从后头看到麦秸捆里踢踏不止的小脚丫儿,既悲戚,又恐惧。
有幸活下来的孩子从此开始了“土裤人生”。
穿土裤子就免不了每晚“换腚”。特别是大冬天,嫂子厚厚的棉袄里揣着孩子,颤巍巍来到堂屋,全家赶紧让地方,随手把火盆调得热烘烘的。嫂子坐在父母地铺边缘的秫秸捆上,伸直双腿,两只小脚并拢搭在火盆崖上,将孩子倒着放下来,再把装着粪尿湿土的土裤脱下来,轻轻拍拍孩子的腚瓣儿(乡语:屁股。),干净净的,鸡蛋白一般。再把另一件干净的土裤子烤一烤,给孩子穿上,扎好两腿,然后,将炖过的不热不冷的干沙土徐徐倒进土裤中,系上腰带,连手脚一块儿裹在包被子里,扎成两道儿,细巧、挺拔,谁见了都想抱一抱。
满月后,孩子吃足奶就在屋里睡觉。一旦听到哭声,大人就要立即跑过去,免得从孩子床上掉下来。平时,我去哥嫂屋最勤,一旦看到孩子醒着,我便将手指肚儿伸进他(她)的小嘴儿,那种享受小儿裹奶的感觉,仿佛心头扫过一根头发丝儿,浑身一激灵,令人欣喜。
病弱童年
我从小多病,因家庭贫窭,一般的病都是任其自然,自生自愈。祖母活到八十,终生没看过先生。那时农村卫生状况差,夏天蚊蝇乱飞,各种疾病肆虐。每年几乎人人都要得一次疟疾,谁也免不掉,乡人称“发疟子”。有的人迷信,到了夏秋之交,出外躲避,说这样可以避免瘟神找上门来,不用说完全无济于事。疟疾一般病程一周到十天,最后口唇生疱,日渐痊愈。还有一种病,就是拉肚子。夏季吃瓜果桃梨等不洁食物,腹疼腹泻,长期不愈。厉害的时候“拉大眼儿了”。我小时也是常得,甚至伴有发烧,烧得夜间说胡话,四处乱跑。有时就在肩膀上缝上一绺红布条,大人说:“别怕,抓副方子就好啦。”说罢,驮着上街找先生。兵荒马乱时,路上碰到飞机轰炸,随时躲进庄稼地,眼望着飞机俯冲下来,撂几个炸弹,打几梭子机关枪,大人望着天空叫几声“老天爷”,飞机就飞走了。奇怪,那时也不怕。有时飞机不扫射,反而觉得不过瘾,因为有的飞机,打过机枪,会把空炮筒子丢下来。那些粗大的机关枪黄铜弹壳,三三两两,掉落在翻耕的农田或玉米地里,黑魆魆的,冒着热气,捡上一个,宝贝非常。
冬天里常得的病是咳嗽。幼时贪玩,又不懂得随气候变化增减衣服,有时一个冬天都不见好。母亲常用铁勺油炸鸡蛋,刺拉刺拉,便是冬夜病儿最高兴之时。可惜农家养几只鸡,多半不是为了自食,一是应客,二是卖钱。庄稼人没有来钱的路,一个鸡蛋也有大用场,比如,一斤鸡蛋可以换一斤洋油。拿鸡蛋待客一般也只限于亲母舅或新闺女婿。炒一盘辣椒鸡蛋,或摊个蛋饼儿,切成小块儿,烩粉皮儿粉条儿,加上平时少不了的盐豆、咸菜,便是一桌难得的美食。
由此看来,病儿吃油炸鸡蛋,愈增其显贵,非比寻常。如此的待遇,一辈子苦守的母亲,根本是吃不上一口,也绝对不会吃的。
如今,祖母、父母、兄嫂以及舅舅、妗子全都回归九原,一概成了故人,留给我的徒有旧时的亲情,时代的记忆,无尽的叹息。
故乡邻里
宿羊山旧名宿娘山,别看小小古镇,地图上都写着呢。山头是东端大武山,西侧山坳间有古刹瑞香寺,山势向西起伏绵延,于西端盘环突起,建了古镇。家乡山野,与我有深情,幼少时代,一年总要上山多次。夏秋时节,碰到连绵阴雨,湖川涨水,山草肥美,赶着牛驴到山上放牧,极富浪漫之气。牲口啃草,人在树荫或石碑之畔读书、吃东西。人畜两乐,尽享山野之趣。冬春之间,每遇春荒,缺柴少粮,背着粪箕,扛着鹰嘴镢,到山上刨巴根草烧锅。多年前读过著名作家萧乾的回忆录,他在抗战期间曾作为《大公报》记者前往苏北访问,去过宿羊山,同水灾中失去家园、聚集山顶的灾民对话。
刘斐然统治宿羊山时,榨取乡民财力,苦心经营巢穴。整个山镇,有围墙和护城河环绕,东西南北四方各有门楼一座。镇东门面向平原乡野,通行者最多,城楼建筑也最考究。为了防备抗日军民突袭,夜间城门紧闭,白日开放。后来读孟尝君“鸡鸣狗盗”的故事以及日本小说《罗生门》,我就不由联想起宿羊山镇东门楼,老觉得应该很相像。
城镇中间小丘顶端有古寺,房舍俨然,日伪、国民党和解放后历届区政府皆据此办公。日伪和国民党时代,先是两个哥哥,后来又带着我一起到宿羊山镇上学,一早一晚,都要打東大门穿过。碉堡式门楼,桐木油漆大门,关闭轧轧有声。平时供人们休息聊天、张贴各种告示,尤其是枪毙人时,会张贴大布告,用红墨水赫然打上钩子,令人惊心动魄。
这几年关于先祖的追根溯源逐渐热起来。徐州和邳县似乎都各有专门的民俗机构,于是,关于陈氏先祖的研究也时髦起来,虽然仰仗过去的积累,但也有了很大扩展。目前结果大致如下:
小陈庄陈氏家族近者皆为清乾隆陈经九、陈略祖孙两代进士后裔,历代邳县县志皆有记载;远者可追溯到三国时代陈登家族,亦即招待曹操一伙吃喝又被阿瞒残酷杀戮的那个陈登。
下面简述一下我出生时以及幼年时代的乡邻情况。我家居村中央,西邻半截庄是陈庄最大的家族四兄弟:大洋炮、二洋灯、三洋火、四洋油。我家紧邻的是大洋炮,其次是四洋油、三洋火,尽西头是陈学京家族,他家斜对过是甲长二洋灯的酒厂子,东侧居吴氏外姓一家。
我村除了吴、汤、孟三个外姓之外,全都姓陈,根据传统祖制,严格按辈分分尊卑,甚于按年龄分长幼。就我出生的年代说,自祖辈起,辈分字序为“玉、凤、才、学、永、文、敦……”我是“文”字辈,祖父辈、父辈分别是“学”“永”字辈。向下,则是“敦”字辈。此种“辈分”标记,自我的下一代开始已不再被重视,可以自由为他们的子孙取名了。
小陈庄多数人家面南排列,约七八十米外,是盖屋起土后的汪塘。村后头稀稀落落又有几户人家。村子南面一排住户,我家基本位于中心稍稍偏西,门前隔东西人行道,分别有两棵洋槐树。路南者是一棵老槐树,斜斜立于我家和西邻两家边缘,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东南面自下而上呈“中枯”状态,像高高树起的独木舟,树枝大都朝向西北方向。东侧一棵在路北,树龄较轻。拿人作比,南侧一棵是老人,北侧一棵是壮年。两棵槐树每年春夏,绿叶葱茏,白花满头,香远益清。夏季白天,老槐树的清荫为村民和遛乡小贩提供歇晌、交易和做工的理想场所,如卖炕鸡的,张箩子的,扒碗扒锅的,收破烂换洋烟洋火的,卖豆腐、卖凉粉和卖油果子(炸油条)的,等等。夜里,我在路北的槐树下铺上苫子芦席,同学乡友坐而论道,自由欢谈,臧否人物,月旦人生。他们尽兴而散,而我则昏昏入睡,翌日东方鱼肚白时,拂去满床的槐花落蕊将芦席和麦草苫子卷起。有时遇到半夜暴雨将至,大人再三呼唤,便揉着眼睛,昏昏而起,跌跌撞撞,回到燠热气闷、蚊蚋如雷的土墙草屋内……
我的家乡小陈庄的故事,大多发生在西半截庄,而东半截没有留下太多的遗闻轶事,其余就是东台子几户人家,颇有特色,给小陈庄的历史添加了不少难忘的记忆。
先说我家的西邻大洋炮学义老爷家,老夫妻生下三儿三女,女儿早嫁,为我所不知,单说三个儿子。老大永柏大爷,中年丧偶,撇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后续娶一个麻面女子,不久又死了。女儿嫁给宿羊山街谢家,以弹棉花为业。长子泽文小于我大哥,早年国民党时代同村中一伙青年(包括我大哥、吴大杠等十余人),跟着本村同辈东台子陈秋文在山东兖州军医院混生活,说实话也就是讨口饭吃。1948年解放军攻下兖州,军医院如鸟兽散,多数人逃回村,而只有泽文被俘虏,后经改编,留在杭州学开汽车。
院长秋文跑台湾未归,家有老妻,白发待夫,至死。遗徐州小妾孟氏,逗留于我村日久,最初几年还在殷庄小学教过书,大杠、我大哥等一般“老兖州”皆呼之为“秋文嫂子”,后来回徐州,不知所终。
泽文二弟干文,游泳抓鱼能手,我的救命恩人。一直未进学校,文盲,久患气喘,终生未娶,中年病衰而死。三弟华文小废,长我一岁,因贫穷辍学,后去东北打工,误食森林毒果而亡。不久,老父偕同三弟媳出外要饭。
老二永盘大爷。民国时代,黄河发大水,开封灾民多流落外地行乞,有携女者过其门,遂留下女子而去。女子其后留下作主人之妻,是为二蛮大娘。一生未有子息。
老三当过村长,其子与我同年。后因陷牢狱之灾,其妻老找我给丈夫写信,又读丈夫来信,满脸凄苦,悲痛欲绝。记得少时贪玩,宴晚归家,过院中,隔墙常闻嘤嘤啼哭,不由为之叹惋。
大洋炮性格暴烈,行为霸道,与人冲突,三句话未了,则高声吆喝一声:“给我毁(打)!”三个儿子立即拎棍棒而出。大约在我上小学时,冬天一个夜晚,大洋炮同吴三儿一家发生争吵,在我家门前月光树影下互相斗殴,棍棒交加,刀枪飞舞。我亲眼看见吴家老二小异乎新剃的光头被击打,噼啪有声。大洋炮学义的子弟亦有重伤。
平时,大洋炮也能平和待人,和我家为邻,虽时露“欺弱”之相,但见我家一贯“仁让”,亦不好恣意妄为。幼时冬季晚上,大洋炮蹲踞门口与乡人闲聊,述说他梦见神人,夜间曾被邀入天国的情景。他信奉圣贤道,自称生有一对青光眼,能看见死去的人。他在胡扯瞎侃之中,听者无不唯唯,也不敢贸然离开,只有等他兴尽而返时才算了事。
西邻粉坊
大洋炮老夫妇开粉坊,自制粉丝粉皮,浆水日夜不断漏泄,致使我家大门外污水成塘,行人车马皆绕行,无有敢言说者。我家水塘垛口,因长年浆水冲击,壑口逐渐扩大,渐向住宅土屋接近,但也只能忍气吞声,以求两家和平无事。
人工制作粉条的程序如下:在院子里砌上一口锅,烧上一锅开水,预先“和”(huò)粉汁,洗净粉瓢——底部钻上几个眼儿的葫芦瓢。将水粉舀进瓢里,高举过顶,向开水锅里平行晃动。粉汁顺着洞眼儿流下来,曲曲弯弯,像春雨霏霏,故日本人干脆用“春雨”两汉字代言粉丝。紧接着快速从锅里捞出,疏疏落落,滴滴答答,晾在竹竿架上。
制作粉皮也很简单,将粉汁舀在圆形铜锅里,放在开水锅里转两圈儿,再揭下来放在冷水里拔一拔,摊在高梁秆儿编的箅子上晒干。冬天烧猪肉,夏天拌凉皮儿皆是上品。当然,夏季拌凉粉浇芝麻酱,或油炒热粉,也都是大受欢迎的美食。
小时候,村上的孩子经常自动跑去他家帮助揭粉皮。粉皮粘连在秫秸箅子上,一揭就破裂,炸开,所以要想获得一张完整而均匀的粉皮儿很不容易。不过,拿到街上卖亦不一定讲究整张,反正吃起来都一样。
乡间逸事
大洋炮西侧,则是四洋油学庆,日伪和国民党时代做过保长,故而浑号一生都是“四保长”。大婆未出,再纳小妾,生一女一男。枯杨生稊,老树新花。记得幼时有女匿其家,被当时国民党区镇人员搜出逼问,吊打于门前柳树枝上,仿佛在追查某某逃兵(不由联想起日本小说《金阁寺》里的有为子)。那个女子拒不回答,身子被吊打得转来转去,像屋檐上的“扫雨娘”。她却一点也不屈服,随后被押解而去,不知所终。
我们那地方,按传统每年过年玩花鼓,老四家历来保藏“玩会”时使用的锣鼓、玩友(演员)的衣衫和旗幡等。他家也常借用老大家“推粉”的器具之便,做粉条粉丝。
再向西是三洋火一族,老爹常常到附近汪塘辗转捕鱼,奉养老母于其家。生三子,一女早逝。老大有儿有女,老二生一女,早亡,其妻一生守寡。老三一儿一女。老二老三妯娌是死对头,常于夏夜傍晚,污言秽语,高声对骂,至晚不歇。村人虽说满心不快,谁也不去干预,也只得边乘凉边倾听。
再向西便是二洋灯陈学殿,此老儿日伪、国民党时期都当过甲长。我幼时亲历,他常分派我家做煎饼,给山上打工的吃。说“分派”,其实不妥,而是“专派”,全村唯我一家。每天推磨烙煎饼,一大早被他席卷而去。他家生三子,老大眇一目,常赴外乡捕鱼,老二颇有文化,老三与我二哥同年,早年出外工作,因男女情事,遭除名回家。老二永汉叔,妻子乃宿羊山街美女,解放前结婚。当时我和二哥都在街上上小学,我一年级,二哥上三年级,永汉似乎也在上高小。记得有一天,午夜梦醒,忽然发觉二哥先走了,我慌忙提起石板(一种石质薄板文具,染成黑色黑,用石笔练习写字),追他而去。出村很远,也不见人影。一路黑灯瞎火,又惊又吓,寒冬腊月,大汗淋漓。后来才知道,小哥和几个同乡都到永汉叔新婚洞房去取暖了。弄得我吃了个大亏。
村人共知,永汉慢待其嫂,常常闹事。后其嫂病死,虽与他无直接关系,但娘家人仍来陈庄寻衅闹事,叫骂村头。永汉东逃西躲,我亲眼见他飞身跳越我家门前水沟,鞋子都掉了,那腾空而起的气势,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借住酒厂旧屋的吴三桂家泼皮小异乎,妻子颇有几分姿色,犹如白色恋人,温淑可爱。有一年夏夜,夫妻在汪塘边柳荫下乘凉,偶有人来叫小异乎到东湖瓜屋子看西瓜。他去了,其妻睡在绳床上,白天做活儿很累,不知不觉睡着了。朦胧中有一男子钻进她的被窝,同她极尽缱绻之私。她只当作是其夫回来睡觉,过后,也没怎么多想,又沉沦梦乡。夜半,小异乎回家拿棉袄,见妻依旧没有回家,责曰:“夜半风寒,怎么还不回家屋?”妻子愕然,方知有异,惶恐不已。小异乎也觉得妻子略显反常。几日后,力诘之,方吞吞吐吐,道其原委。从此,小异乎对那位道貌岸然的族舅怀恨在心,必欲报之。他经常站在二洋灯学殿大门口,厉声高喊:“把你媳妇拉出来捩(lie,干)!”但骂归骂,偷腥的猫儿只管收紧爪儿,根本不理那个茬。永汉杜门不出,小异乎陪上夫人又召辱,自我出丑,久之自觉没趣,遂不了了之。
小异乎虽恶,但也偶尔显现可爱的一面。当年我们家盖二道屋时,他同邻里前来帮忙踩墙、和泥,休息时为我做泥轱辘,刻小木车,陪我游戏、玩耍,给我留下深深印象。解放后,宿羊山唱戏,他也迷上豫剧,有时喊上几句河南梆子,倒也字正腔圆,很像那么回事儿。
永汉叔聪明能干,结婚时自己为自己绘制“双喜”,自己做中山装,用山泥染制,缝制数套,分给庄上多人穿用。记得他有一本连环画《鲁滨孙漂流记》,曾经坐在柴屋里,为我们几个小孩逐页朗读、翻阅。那情景我至今不忘。例如,遇难船经过土耳其,使我们看到当地船商又高又黑的帽子;看到“礼拜五”跪在地上对鲁滨孙磕头作揖,请求不杀,后来成为患难相交的知己;看到他最后西服革履,口含烟斗,跨步于伦敦街道,身影高过大笨钟尖塔。……这令我兴奋不已,直到现在,仍历历在目。
村子尽西头是学京老爷家。他家二男一女,大儿早年在糖房取暖,或许为粘一团糖稀吃,一头栽倒在熬糖锅里,被数百度灼热的糖汁活活烫死。据说当时糖房隐忍着将混合着皮肉的蔗糖照例制作成品,拿到街上卖掉了。我幼时听见这事儿毛骨悚然,但也无需谴责其行为,若懂得一锅芝麻糖可拯救多少饥寒交迫的生命,你就不会轻易下结论了。
学京老爷性格开朗,喜欢逗乐,没大没小,不论大人小孩,或什么辈分,都拿来开玩笑,包括东邻西舍的孩童,甚至自家妻儿子女。但学京老爷行为端正,乐于助人,有时耍点儿小调皮,为平素庄户人家的寻常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农家之乐
学京老爷一生爱好养鹌鹑斗鹌鹑,我读《聊斋》的《王成》篇,觉得简直就是为学京老爷作传记。王成就是学京。那些描写己方“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继而“玉鹑健喙,则起如翔鹤以击之”;写敌鹑“雪毛摧落,垂翅而逃”“铩羽而归,再易再败”等词语,道出我幼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其兴奋之情非同一般。他家闺女胖丫姑,待人亲切略带傻气,心眼好,会爬树,她和小异乎的妹妹都喜欢养蚕,一人一大笸箩,每年春夏,二人时常结伴外出搜求桑叶,登枝上树,集翠采绿。或许你要问干吗爬树,在树下捋桑叶不好吗?是的,君读辛稼轩“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句,就会知道,桑树三月開春发出嫩黄幼芽,此时农家将去年蚕种放入被窝焐一下,就会看到黑菜籽般的蚕种蠕动了。这时候,就要用一根鹅毛轻轻扫在硬纸板上,然后将新鲜的嫩桑叶洗净晾干掐碎,撒在上面,半夜再加两三次桑叶。到了五月,桑树绿叶葱茏,同时正是春蚕大量食叶长大的时候。收麦前后,蚕有的不吃不动,便是上山的征兆,要及时挑拣出来放在竖直的麦秆堆上让它吐丝结茧,谓之“上山”。
采桑是养蚕工作中的重要一环,要是养蚕的人家很多,附近桑叶一旦被采光,就得到邻村或更远的外地打游击了。如果同样都桑少蚕多,那就只能爬树采之。农家女儿常常两三人结伴行动,先是一两个人瞄准一棵大桑树,最好是稍稍弯曲或树干倾斜着的桑树。她们一边抬头打量着枝叶茂密的大树枝子,选择一定的目标,一边脱掉鞋袜,向左右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一搓,从低俯的一边攀援而上,随即拣一枝杈,坐稳身子。接着,下边人将筐篮用细绳系好投向树上人手中,拖拉上去,吊在树枝上。女孩子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采桑叶,一把一把将桑叶装进空中这些筐篮之中。关于采桑这一物事,历史留下多少风流韵事。那个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的古典戏剧《秋胡戏妻》,就是以桑园为舞台的。
桑树的绿叶可以养蚕,到了盛夏,还会结满黑红色的桑葚子,酸甜可口。我们家后菜园前两棵桑树,每年绿叶簇簇,桑葚缀满树枝,早晚坠落一地,任鸟雀啄食,无人问津。
记得少时,三洋火女儿爱姑久病卧堂屋间,为取风凉,凿通后墙通家后,我等少年常去园边野地玩耍,归来采桑葚给病人吃,唤回她苦中一乐。
江浙一带或许是养蚕业发达之地。幼时读茅盾《春蚕》,记住了乌镇,记住了老通宝等旧时代人物。1996年,我有幸拜访郁达夫故乡富阳,同是江浙富庶之地,远非我的家乡可比。
不用说,我们那里以农耕为主,养蚕只限于部分人家,我家也是偶尔为之。因为觉得很是新鲜,又有点儿浪漫,孩子们都喜欢,至今向往不已。
由此联想到我出生年代小陈庄的一些副业人家。不妨凭借儿时的记忆介绍如下。
西邻糖坊
前面略有触及,细说起来,颇有意味。我的西边邻居几乎家家都做过麻糖,还是近邻永柏、永盘大爷最多,几乎每年过年前都要开上一两个月糖坊。
选一间出入方便的大平房,左侧挖一深坑,状如倒卧于地下的圆肚花瓶,下通一条砖砌的火路直达最右首的料塔。右端圆的一头坐上一口锅,锅沿上扣上一口截断的大缸,封严实。缸露出地面约半米高,筑台阶围成多半圆,紧挨着后墙。右侧缓缓高起一段坡台连着一座高过人头的料塔,如人作两腿叉开状。凹处斜插竹管,平时堵住,下置盆和竹箩子,承接浆水。料塔内早有发芽的大麦、麦麹、谷子、酒糟等混合物。上午熬糖,先将料塔里经过发酵的料水一盆一盆打进锅里。左端状如瓶颈的长方形坑里有人烧火,燃料必须是高粱秆,既长且整齐,保持持续的火焰和热度。边熬边用长棒搅拌。至下午,糖浆渐渐浓稠,并且由酱色变浅黄色,这时候,改用糖铲子铲糖。糖铲子是一块T形木板,铲糖人由三四位青年壮汉轮流担当,先以两手握住左右两边把柄,徐徐一铲铲向后墙方向铲糖浆,一旦锅热,就要跳着铲,接连不断。铲糖的目的是使糖浆逐渐变稠,又不能糊锅,始终保持鲜度。到了黄昏时分,已粘稠得铲不动了,便用木瓢双手“挖”出来,放在糖土(山穴的白土)里,盘曲成团。于适当之日,加工熬稀,反复拉长,谓之“拉嗒”,即用木棍层层套起,一头连接墙壁的铁轴反复拉拽。糖渐渐变为象牙白,呈细孔状,或绞成环状,或做成棒形,沾上炒芝麻或掺进花生米,随即放在糖盒里,密封,待翌日赶集出售。乡邻知悉,便可先尝为快。
十多年前,武汉大学丁教授回鄂探亲回来,其夫人赠我孝感麻糖,使我忆起少年快乐,至今不忘。然已非我家乡昔日之味矣。
明文烟店
东台子明文兄弟四人,老大长年经营宿羊山街烟店;老二一生务农,一年四季与牛驴犁耙为伍;老三跑生意,辗转徐州、开封等地贩布疋、日用百货;老四穿一身泛着烟草气的土黄色衣裤,常年闷在坐南朝北、不见阳光的南屋里“刮烟”。记得有一次奶奶娘家来人,我去买烟丝,进去看到老四贵文正在用刨子,在一捆压成巨块的烟叶捆上刮烟丝,扑脸的烟味直冲鼻孔而来。眼见他把刮下的烟丝放在一边的笸箩里用红土上色,包在火纸包里,包成三角,交给我。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的旱烟烟丝制作的情景。小时候,我周围的大人都爱抽旱烟,每人一只或长或短的烟管挂个烟袋,烟嘴烟锅十分考究。很少有人吸洋烟,一是买不起,二是太摆阔,招人嫌。解放前夕,洋烟渐渐普及,但销路不是很好。洋烟记得有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二十支软硬纸包装,有天坛牌、红锡包等。硬纸盒中有的装一副类似扑克牌般的烟画,以此招徕生意,上面印着水浒、三国、西游的人物,根据出场先后标出序号。当时对那行竖写的文字中的“水浒传之几几几”不甚了了,只记得画面最多最普通的是混江龙李俊,一丈青扈三娘就不算多。这些烟画,成了我童年小朋友的重要游戏项目。例如,三五人齐聚在一起,各以自己硬挺的一张烟画,在一定距离外向墙根投掷,以离墙根远近为序,近者便算胜出,然后每人各出一张,由胜出者向天抛撒,正面向上者皆为其所有,余人又次第相继为乐。当时,我曾赢得好几叠,此种游戏一直延续到抗美援朝,我小学毕业时。我的腕子柔软灵活,记得可以在教室内把烟画抛得时起时伏,穿越梁上梁下,似飞燕归巢。我还为姑表叔(姑奶奶的儿子,小名“能子”)在街上看过烟摊儿。
明文每天到镇上去,碰到宿羊山逢集,更是时刻守在小小的窗口,一边卖烟,一边应对四周乡邻。他为人忠厚老实,待人亲切热情,彬彬有礼,他的不大的店面也成了莊上人赶集时临时存放杂物的地方。明文穿戴也很讲究,朴实、洁净、大方。幼时常见他晨昏从村西头进出,走过各家门前,逢人必打招呼,必驻足寒暄,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后来,遭村中吴大杠等坏人诬陷,硬说他家藏匿手枪,他又惊又怕,一时想不开,上吊死了。
(本文系作者文学自叙传《无奈人生》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