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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

2021-03-03黄德海

山花 2021年2期
关键词:吕叔湘选本笔记

黄德海

一九三三年秋间,填写《大晚报》“要介绍给青年的书”表格时,施蛰存推荐了《庄子》和《文选》,希望可以“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此举引起鲁迅注意,在《重三感旧》里捎带挖苦了一下。后来施蛰存的回应文章《〈庄子〉与〈文选〉》,又引出鲁迅一篇《“感旧”以后》,虽说“是由施蛰存先生的话所引起,却并非为他而作”,可差不多可以看成是一次正面交锋,虽然其时鲁迅用的是笔名“丰之余”。一九三四年的《选本》和一九三六年的《“题未定”草(六)》中,鲁迅仍然顺带扫到了施蛰存,只是引申出来的主

旨已然更换,不过是谈论另一问题的趁手起兴。

《选本》谈论的,当然是选本问题。文章先举出并非典型的《诗经》和《世说新语》,说明选本势力之盛,一转就谈到了“影响却更大”的《文选》:“从曹宪至李善加五臣,音训注释书类之多,远非拟《世说新语》可比。那些烦难字面,如草头诸字,水旁山旁诸字,不断地被摘进历代的文章里面去,五四运动时虽受奚落,得‘妖孽之称,现在却又很有复辟的趋势了。”选本的流传和复辟,“册数不多,而包罗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还在近则由选者的名位,远则凭古人之威灵,读者想从一个有名的选家,窥见许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意欲尝脔知鼎,人心在所难免,问题也由此而来,“读者的读选本,自以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笔的精华的,殊不知却被选者缩小了眼界,即以《文选》为例罢,没有嵇康《家诫》,使读者只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好像无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潜《闲情赋》,掩去了他也是一个既取民间《子夜歌》意,而又拒以圣道的迂士。选本既经选者所滤过,就总只能吃他所给与的糟或醨。况且有时还加以批评,提醒了他之以为然,而默杀了他之以为不然处”。

意犹未尽,到了《“题未定”草》(六),鲁迅继续说选本的弊端:“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这才是一个‘文人浩劫。”接着就举蔡邕和陶渊明的例子,说选家取蔡邕的,大抵是他的碑文,“使读者仅觉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而《述行赋》中语,却足见其“并非单单的老学究,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时的情形,明白他确有取死之道”。陶渊明则不但有《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有时还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接下来是一段名文:“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

《“题未定”草》(六)和(七),说的不只是选本,还牵扯到古书的标点和“摘句”问题。标点问题跟选本有关,因为“连文章也看不懂,点不断,如果选起文章来,说这篇好,那篇坏,实在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至于“最能引读者入于迷途的”摘句,则“往往是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经摘取者一吹嘘或附会,说是怎样超然物外,与尘浊无干,读者没有见过全体,便也被他弄得迷离惝恍”。临结尾又是一段名文:“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摘句问题针对朱光潜“静穆”说而发,本来谈的就是陶渊明,但或许也跟鲁迅对魏晋的情形非常熟悉有关,所以就又说回到他,“自己放出眼光看过较多的作品,就知道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凌迟了”。

我向来佩服鲁迅的见识,在选本问题上也不例外。他所说的“认真读书的人,一不可倚仗选本,二不可凭信标点”,亦不可迷于摘句,我认为可以悬为“倘要研究文学或某一作家”之人的鹄的。当然,选本并非全无是处,也如鲁迅所言,一则“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甚者“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虽然并不算是好话,甚至反话正说,但毕竟给选本留下了一线生机,何况我并非要“研究文学或某一作家”,这才斗胆来谈吕叔湘的《笔记文选读》。

一九四三年,《笔记文选读》陆续刊发于叶圣陶主编的《国文杂志》,并于一九四六年由文光书店结集出版,有重庆初版和上海再版本,叶圣陶作序(可惜后来的版本都删去了)。一九五五年,古典文学出版社重版此书,抽掉一些篇目,一九五九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又据古典文学版重印过。一九七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上海编辑所版修订重排,在一九五九年版基础上复又“作了一些删略”。一九九二年,语文出版社再次重版,改此前的繁体直行为简体横排,篇目“基本上恢复了原来的面貌”。辽宁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出版的《吕叔湘全集》,即据语文出版社版本排印。

一九九二年版的序言中,吕叔湘提到,“(五十年代以后版本)所删六篇,恢复了三篇”。这里应是吕叔湘记忆有误,有人指出,“此前数次重印时被删去的篇目数量并不相同,古典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版仅删除三篇,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一九五九年版相沿未改,而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中则多达八篇。”其实此后的版本,不止选文有所删削,注释和讨论也有所删并。有意思的是,自一九五五年开始,有三篇删除后未予恢复,分别是《梦溪笔谈》的“以券招夷”条,《岭外代答》的“海外黎蛮”和“款塞”条。这自我选择的删与不删之间,更值得好好思考。上海文艺出版社二〇二〇年九月的新版里,把此前不收进新版的序言、叶圣陶的序和后来一直删除的三篇,都放在附录里,以便翻检比照。新本易得,下面引用的书中文字,均据一九四六年的旧版,有心人可以比照其间的改动。

从书名看得出来,《笔记文选读》是典型的选本,自历代笔记中择取九种,分别为刘义庆《世说新语》、李肇《国史补》、沈括《梦溪笔谈》、苏轼《志林》、庄季裕《鸡肋编》、陆游《老学庵笔记》、周去非《岭外代答》、周密《癸辛杂识》和《武林旧事》。因笔记一体虽“肇始魏晋,而宋人最擅胜场”,故而宋代独大。去取的标准,则是“搜神志异及传奇小说之类不录,证经考史及诗话文评之类也不录。前者不收,倒没有什么破除迷信的意思,只是觉得六朝志怪和唐人传奇都可另作一选,并且已有更胜任的人做过。后者不取,是因为内容未必能为青年所欣赏,文字也大率板滞寡趣。所以结果所选的,或写人情,或述物理,或记一时之谐谑,或叙一地之风土,大半是和实际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似乎也有几分统一性”。

这选本的目的,是“要给初学文言的青年找点阅读的材料”,针对的是“现行的国文教科书,因为受种种条件的拘束,所选的文言篇章对于学习者的兴趣未免太少顾及。同时,教科书所选的多半出于专书或文集,风格以高古为尚,是可以或应该读,但未必是可以或应该模拟的。笔记作者不刻意为文,只是遇有可写,随笔写去,是‘质胜之文,风格较为朴质而自然,于语体较近,学习起来比较容易”。这个意思,叶圣陶的序言说得非常具体,几乎是对青年学生老婆心切的指导:“吕先生这个选本,取材以笔记为范围,几乎全是记叙文,对于读者日常写作,该会有不少帮助。在阅读的当儿,同时历练观察的方法,安排的层次,印象的把捉,情趣的表出,这些逐渐到家,就达到什么都记得下来,什么都写得出来的境地。”

选注的体例,则先介绍入选各书的概况,并提示不同风格,所选“每篇之后略附注解……另附讨论”。关于注解,“也许有详略失当之处,那也是自来注家所不免。而于常见词语之用法随时提示,于生僻的词语在字书中可一索而得者或竟置诸不论,和旧时的笺注也有点不同”。至于讨论,则可以说是别开生面,“除一部分和此句的意蕴有关外,大率以引发读者的经历见闻和所读文字相印证为宗旨,希望能帮助养成一种比较良好的读书习惯”。叶圣陶的序则从这注解和讨论里,掘发出吕叔湘的用心:“吕先生的才真做到了‘指导。他用心那么精密,认定他在指导读者‘读文言,处处不放松;他使读者不但得到了解,并且观其会通。……他的指导又往往从所读的篇章出发,教读者想开去,或者自身体验,或者旁求参证;这无关于文言不文言,意在使读者读书,心胸常是活泼泼地,不至于只见有书,让书拘束住了。”

通过上面的介绍不难看出,这本小书其实还算不上鲁迅所言的那类选本,原是教材的补充,不免致力于使用的方便。因此,当古典文学出版社去信,说“这本书所选的作品也都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准备重印”,请吕叔湘略加修订并“说几句关于笔记文学的话”,他便借机说明这选本的局限:“本书所辑只有九十多则,要论笔记文学的代表作品,当然不止此数。当初选辑的时候,为了便于青年阅读,求其简短浅显,有些篇幅较长或需要注解较多的都放过了。如果作为文学作品来选,种类和篇数都还应该放宽些,文字深浅也可以不必多所顾虑。好在有名的笔记并不难得,读者有兴趣,可以随时博览。”这个解释正好是个提示,即并非所有选本都如鲁迅所说,“近则由选者的名位,远则凭古人之威灵”得以流传,因一时一地的具体作用而出现的所在多有,只是因为流传不广或不远,渐渐被人遗忘了而已。

這意思推广下去,或许可以说,不管哪个时代使用的语文(每个时代有不同称呼)教本,恐怕都是某一普遍思维的特殊产物。换个表述方式,一时的教材读物难免都是特殊的选本。《笠翁对句》《幼学琼林》《龙文鞭影》也好,《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也好,三百千、论孟甚而至于五经六艺也好,放大来看,恐怕都难免是选本。或许在这个意义上,一个用心的小选本,也有其在某个特殊时期的意义——只要想得足够周全,做得足够认真。

古书的注释有个现象,不必注、不需注的地方,往往反复标注,真的需要借助注释的时候,反而多有缺省。或者相反,遇有疑难,辄出己意,于书无征也在所不顾。当然,更偷懒讨巧的方法,是假装没看见有些读起来困难的地方需要出注。在这个问题上,《笔记文选读》有明确的思路,除上文提及的“于常见词语之用法随时提示,于生僻的词语在字书中可一索而得者或竟置诸不论”,更复言,“今为诠释,取便初学,多涉字句,人、地、事迹,唯于本文之了解为不可阙者约言一二”。口说无凭,不妨就拿选在书中的《世说新语》“桓玄好缚人”条,来看这原则的贯彻——

桓南郡好猎。每田狩,车骑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骋良马,驰击若飞。双甄所指,不避陵壑。或行阵不整,麜兔腾逸,参佐无不被系束。桓道恭,玄之族也,时为贼曹参军,颇敢直言,常自带绛绵绳箸腰中。玄问:“此何为?”答曰:“公猎好缚人士。会当被缚,手不能堪芒也!”玄自此小差。

文中的生僻或难解字,如隰、麏、箸等,均不出注,以其易查也。“双甄”则注,因义有引申:“军中有左甄右甄,犹今言左翼右翼。狩猎亦如作战,故亦以此为称。《左传》杜预注:将猎张两甄。”所涉“人、地、事迹”,唯注桓南郡:“桓玄,温之少子,嗣父爵为南郡公。”另有一注,释“贼曹参军”,以其易生误解故也(“参佐”则不注):“参军为州府参佐官名,分曹办事,贼曹是其一。”其余之注,均为常见词语。解“会当”云:“总有一天要。注意此句已换主语,‘你动不动要捆人,我有一天要被捆。”释“芒”曰:“刺也。缚人用粗绳,绳粗则有刺。故自备绵绳,缚时可免芒刺。”又释“小差”:“稍愈,略好。谓缚人之事稍减。”

除了上述特征,注释中简洁的考证和繁复的解说,也是这书的特点。此间的去取和详略,可以见出此选为初学者的拳拳之心;这种耐心的普及工作,亦可以见出吕叔湘的拳拳之心:“原先我认为学术工作的理想是要专而又专,深而又深,普及工作是第二流的工作……可是我现在认识到普及工作需要做,并且要把它做好也并不容易。”这一选择,照吕叔湘自己的说法,“确实是受了圣陶先生的影响。圣陶先生把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来编《中学生》,值得吗?非常值得。现在七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人里边有很多人曾经是《中学生》的忠实读者,在生活上和学问上是受过它的教益的。”

普及工作最容易给人的印象是浅尝辄止,甚至可能是浅陋不堪,但这本《笔记文选读》,完全不是如上的情形。有人或许会困惑于注释里常常出现的“不详”“未详”或“不详何义”,觉得是普及工作造成的不求甚解,殊不知这正是“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的君子之风。当然,阙疑很容易成为某些偷懒讨巧者的借口,趁机把自己的知识缺陷含混过去,但吕叔湘绝非此类人物。比如上文的“会当被缚”处,吕叔湘就在《世说新语》的简介中指出:“旧有梁刘孝标注,与三国志裴注,水经郦注同号渊博。坊间别有注本,节录刘注,略有增益,而纰缪错出,如……‘桓南郡好猎条,释‘会当被缚为桓氏一门将有受缚之日,殆率尔成书,不足为法者。”可见他不但对历来注本多所留心,即当时之新著,也曾寓目。

书中与旧注商量处颇多,不必一一列举,要说的是,只有这样扎实深细的功夫之后,阙疑才可以称得上是优点。其实不只是对旧注,注释或讨论的时候,吕叔湘甚至会商量到原文头上。《兖公答参军》“贾其事”条:“据文义应是‘张大其事之意,但字书无此解。”《任迪简呷醋》“后景略因为之省刑”之“因为之”,“‘因是‘因此之省,‘为之就是‘为此,所以此处语意微嫌重复”。又《观潮》“如在指掌”条:“指诸掌(出《论语》),言其明悉易见。但此指字是动词,今云如在指掌,实不甚妥。”这种多闻阙疑,推敲旧注,还要商量原文的做法,当然跟吕叔湘的专业有关,也跟他认真的个性有关,而其效果,或如叶圣陶序中所言,“在现代青年,文言到底是一种比较生疏的语言,不经这样仔细咬嚼,是很难弄通的”。

如此仔细的咬嚼,最终会抵达某些具体的洞见,让我们对很多问题认识深入,说严肃点,有的注释堪称“发前人未发之覆”。苏轼《记承天寺夜游》有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看到闲人二字,我们脑子中往往会冒出一个人闲适或潇洒的样子,可作为贬官的苏轼,难道没有公务吗?“唐宋贬官之制:或降级改任边远之地,如韩愈之贬潮州,柳宗元之贬永州是;若予以有名无实之官,而复加何处安置字样,则谪而近于戍矣。贬官而犹有职守,仍不得为闲;谪降而本郡官承朝中之意加以监束,致言动皆不自由,亦仍不得为闲。东坡之在黄州,既无职守,复无拘箝,则真闲人也。”这条详细的注释让我们意识到,所谓的闲人,虽“亦须人自能静心澄虑,方能享此闲福”,但都建立于某种具体的不得已,无事实而脱空谈闲,故作姿态,恐怕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懒汉的自我解脱。

吕叔湘用心精密的指导,在“讨论”这一环节更为明显。比如《世说新语》“东厢坦腹”一则,太傅郗鉴遣门客持信至丞相王导家求婿,王导回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客回谓太傅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这个坦腹高卧的人,是王羲之,王导的侄子,大概因为其矫矫不群之态,太傅“因嫁女与焉”。“讨论”谓:“世称女婿为‘东床,本此。此处只云‘东厢及‘床上坦腹卧,《晋书·王羲之传》乃云‘东厢坦腹食。又有称婿为‘坦乃至称人之婿为‘令坦者,似不免于陋。”既梳理了词语的源流演变,又指出用“坦”或“令坦”者见识寡少,所谓提纲挈领,要言不烦——不过我没太想明白,为何用“坦”或“令坦”就不免于陋,只无端想起豬八戒敞怀酣睡的样子。

虽然没想明白“坦”或“令坦”的用法有什么不妥,但吕叔湘这里的提示,起码让我不会再轻易用这个称呼。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心里留下疑虑的种子,说不定哪天福至心灵或偶尔触机,就会想通这用法为何不免于陋,那时肯定有豁然开朗之感。其实读《笔记文选读》,有意思的不只吕叔湘那些仔仔细细的指导,更可以在文字的缝隙里,看到语言的迁流变化(这正是吕叔湘的当行本色),甚而想清楚一些更有意思的问题——当然,前提是因为指导的精细。拿“床头捉刀人”(仍出《世说新语》)来说——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先看一句话的“讨论”:“‘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何以加用一‘此字?现代口语中有此例否?”此语往往标点为“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这样“此”或者是“这”的意思,主语重出;或者解为“如此”,则不知“如”的是何“此”。照这里的标点,“此”似应释为“这”,虚化了实指,起类似副词的作用,加重感叹语气,如“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之“此”。现代汉语中,类似用法可以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那)有情人”。当然,这并非标准答案,是我对以上问题的猜测回答——没找到吕先生本人对这问题的答案,心里一直惴惴。需要指出的是,一九九二年版中,这个问题已经删去,不知是已经不需讨论,还是问题太过简单。

讨论“捉刀”的过程中,也可以看出语言的变化:“后世称代行其事为‘捉刀,尤以代作文字为然,其语本此。若原来是假魏武代真魏武捉刀,则‘捉刀之喻更为贴切,事实上乃真魏武代假魏武捉刀也。”看来语言受委屈遭误解的情况,并不比被满街争唱的蔡中郎少,选用、歪用和反用的情况层出不穷,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如果是这样,“坦”或“令坦”的用法,岂不是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不免于陋”到底是何所指呢?

其实,遭误解的远不止字词,这篇中的魏武帝曹操,也正是一个笔下冤魂。首先,这故事的背景基本不成立,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此书的完成和出版,远在《笔记文选读》之后):“考《后汉书·南匈奴传》:自光武建武二十五年以后,南单于奉藩称臣,入居西河,已夷为属国,事汉甚谨。顺帝时,中郎将陈龟迫单于休利自杀。灵帝时,中郎将张修遂擅斩单于呼徵。……且终东汉之世,……虽复时有侵凌,辄为汉所击破。”也就是说,照当时的情形,即使一个匈奴使者看出了自己的英雄本色,曹操也根本不需要赶尽杀绝。吕叔湘在“讨论”中给出的原因,与余嘉锡同:“追杀匈奴使者,则似乎未必真。此时曹操对于他的野心已不十分掩饰,且即令匈奴使人识破,亦无何等危险也。”

因为与事实不尽相符,余嘉锡才会说,“此事近于儿戏,颇类委巷之言,不可尽信。”当然,曹操被编排这样的故事,也并非毫无原由,因为他“秉性猜忌”,传说就不免要变本加厉。“关于这个颇有几个故事,例如《捉放曹》一剧中杀吕伯奢事。”这里提到的京剧《捉放曹》,讲的是曹操刺杀董卓未遂,改装出逃。行至成皋,遇其父之友吕伯奢,吕吩咐家人杀猪以待,自己出外买酒。曹操闻磨刀之声,以为欲加害于己,遂杀吕氏全家而逃。路遇吕伯奢,复杀之。这故事跟很多曹操故事一样,取了正史一点因由,随手点染,因为几乎漫画式地刻画了曹操的多疑性情,流传便越来越广。较之正史,尽管委巷之言不足信,却也自有人世的恩义观在里面,标示着人间某些基本的判断标准,正是“百姓日用而不知”之一种。

一斑窥豹,差不多可以从这里看出“讨论”的特点,分析疑义,辨别古今,指点演变,读进去滋味无穷。即便那些吕叔湘随手点染的部分,对读书写作甚至人情世故,都有启发之功。比如“桄榔”(《领外代答》)一则后,“择观赏植物一种,仿为短记。当简括观察所得之事实,勿漫为形容语”。如“西湖游赏”(《武林旧事》)一则后:“不说‘与民同乐而说‘乐与民同,用成语而略加点窜,便觉推陈出新。成语之太熟者往往有滥调之嫌,如此即可避免。”上引“桓玄好缚人”条,后面只有一个讨论,不谈文字,说的是人情之理:“本篇在原书列入规箴门。规箴之事,往往直言难于接受,不如婉转其辞以为讽说,此事是其一例。然讽说邻于讥刺,若措辞不慎,转易招怨,则又不如直言之可以邀谅也。”这真是洞明世事的人说出的老成之言,值得反复思之。

人情之间,很多事真是难以处理,呆板地立起某些原则,往往容易刻舟求剑,甚且方枘圆凿。学习理解人情的方式之一,是揣摩老成人的做法。一九七八年,吕叔湘开始任《中国语文》主编,在写给编辑部负责人的信里,提到一篇文章的编发顺序:“《说‘之所以》是个小题目,不宜放在第一篇。不能因为是叶老的文章就得放前头。稿件的取舍以及编排的先后,都要‘对事不对人。对事不对人,日子长了,所有的人都会谅解;对人不对事,早晚要闹出不愉快。”考虑到叶圣陶当时的身份以及两人长时间的交情,这样处理真是一秉公心。更有意味的是,吕叔湘并不因此藏公以要人,而是心平气和地指出对待此类事的方式,即所谓“对事不对人”。这话看起来平常,却有着人世的信力和对未来的远见,非对人情有深入理解者不辦。

写人情,述物理,正是《笔记文选读》的篇目重点。持此以观,书中很多条目,说的正是深微的人心。先来看《国史补》的“崔昭行贿事”——

裴佶常话:少时姑父为朝官(不记名姓),有雅望。佶至宅看其姑,会其朝退,深叹曰:“崔昭何人,众口称美?此必行贿者也。如此安得不乱?”言未竟,阍者报寿州崔使君候谒。姑父怒呵阍者,将鞭之。良久,束带强出。须臾,命茶甚急,又命酒馔,又命秣马、饭仆。姑曰:“前何倨而后何恭也?”及入门,有得色,揖佶曰:“且憩学院中。”佶未下阶,出怀中一纸,乃昭赠官絁千匹。

人之心性,见于行事最为深切著明,因为言行相反者比比皆是。上面这一节,精妙正在对比,吕叔湘解曰:“‘良久,束带强出。须臾,命茶甚急,‘良久与‘须臾相映成趣。‘揖佶曰:且憩学院中,不欲佶知其纳贿也,但佶未下阶而已探怀出纸,其得意忘形可知。此等皆刻画入微处。”钱锺书在《论俗气》里说,“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俗气加上矫饰和伪装,多了一种恶劣的抱怨姿态,就显得更加不堪——不过,这些大概用不着拿来责人,找找自己身上存在的部分,就足够用来惭愧了。我前些日子看到一幅书法,“好为清态者必浊”,觉得真可置诸座右。

在注释和讨论里,不但有吕叔湘对人情物理的体察,还有他别具只眼的发挥和思考,如《老学庵笔记》“士大夫家法”一则——

成都士大夫家法严。席帽行范氏,自先世贫而未仕,则卖白龙丸,一日得官,止不复卖。城北郭氏卖豉,亦然。皆不肯为市井商贾,或举货营利之事。又士人家子弟,无贫富皆着芦心布衣,红勒帛狭如一指大;稍异此,则共嘲笑,以为非士流也。

读“无贫富皆着芦心布衣,红勒帛狭如一指大”句,是不是觉得“士人处处以特殊阶层自居,甚至衣饰之微亦必示异于人,自亦有其流弊”。反推其不肯商贾,不为营利,是不是觉得架子也忒大了点儿?但吕叔湘在上句之后,陡然一转:“然若不仅注意于其阶级特有之权利,亦时时不忘其有特殊之义务,如此处所记一旦预于士流即不复为营利之事,则亦不无可取,以视今之凭藉其特殊地位以牟利者又不可同日语矣。昔英国有律师受任为法官者,一日尽售其各种股票,举数购政府债券,预为嫌疑之防,亦犹此意也。”士人经商,很容易与民争利,民又哪里争得过?如果能避免这一情形,忍受一下他们花哨的以芦花为心的布衣,是不是也无伤大雅呢?

从上面的例子不难看出,虽选的是古代笔记,吕叔湘的眼光却一直注意着当时的社会,于注释和讨论中常有流露。除了上面一则,在其他很多篇目里也表现得非常明显。我不确定该选《国史补》的“兖公答参军”还是《梦溪笔谈》中“范文正荒政”为例,因为二者都有对人情物理的洞达。前文说的是陆象先的家僮见参军不下马,参军鞭其背见血,后入见请去官,陆象先从容答曰:“奴见官人不下马,打也得,不打也得。官人打了,去也得,不去也得。”然后呢,“参军不测而退”。不测而退四个字,几乎让人想见参军愕然的表情,简直要引人笑出声来。吕叔湘在注释中,特为引了一段话来说明陆象先的性格:“史称象先为政尚仁恕,尝云:‘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此语真让人遥想兖公宽阔的大人胸怀。不扯远了,来看另一位名臣范仲淹的故事——

皇祐二年,吴中大饥,殍殣枕路,是时范文正领浙西,发粟及募民存饷,为术甚备。吴人喜竞渡,好为佛事。希文乃纵民竞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诸佛寺主首谕之曰:“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于是诸寺工作鼎兴。又新敖仓吏舍,日役千夫。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文正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是岁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岁饥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近岁遂著为令。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泽也。

范仲淹为官杭州,不巧赶上饥年,他在调发仓库粮食、募集民间钱物赈济灾民之后,放任官民嬉游,又复大兴土木,因而遭到监察人员弹劾。范仲淹自为奏章,解释如此行为的原因,意在调发有余的财产以度荒,并用兴土木的方式安置数万人的工作。如此,杭州居然晏然度过荒年。可见大臣施政,有超乎乡愿之道德原则者,非必一味督促苦忍才是良策。吕叔湘在文后的“讨论”中,没有再详解这些政策,而是反复发问:“范文正谓‘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余之财,何以发有余之财即足以救荒?若使无足食之粟,则即使有有余之财,足以疗饥否?救荒之道,不外‘输粟救民与‘徙民就粟之二途,孟子所云‘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是也。但在私有财产之社会,是否可以任意移其民或移其粟?若不藉助于宴游及兴造,有他法可以使粮食出现于市场否?”提领荒政要点,提示注意古今政制不同可能引发的不同问题,谈论人情物理始终不离致用——这或许正是《笔记文选读》,甚至一切值得阅读的书的重要特点。

评价一本书,尤其是一个选本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希望它们完全没有受时代的影响,因为审美或者什么超然的理由永垂不朽。可真要较真起来,正如鲁迅在《论“第三种人”》里说的:“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始终关注着致用,关注着自己的时代,虽然会失去某些所谓的超然,却也因为有社会和时代的印痕而无法轻易丢弃,或者说不定,超越时代正因为切实地置身时代之中。

一九八七年,吕叔湘在致外孙吕大年的信中,回忆自己的留学经历:“一九三七年中秋节的时候,中日战争已经蔓延到上海,我们在国外过节很不是滋味,我那时身边有一本我译的《文明与野蛮》,拿出来送给向达,在扉页上题了一首七绝:‘文明原来未易言,神州今夕是何年!敦煌卷子红楼梦,一例逃禅剧可怜。第三句指向达正在不列颠博物馆检阅所藏敦煌卷子,我正在研究红楼梦语法,觉得这些事情对抗战毫无用处。”对有良知的读书人来说,这真是无法克服的难题,既因各种问题无法在当下投笔从戎,却也无法坐视,胸中的愤懑,不免就要见于文字。《笔记文选读》编于一九四三年,其时抗战烽火未息,自然就时不时会谈到,如《世说新语》的“新亭对泣”中——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过江,是指“西晋末年,五胡为乱,中原人士相率过江避难”,正是乱离时代。“讨论”中,吕叔湘问:“‘风景不殊,何处与何处之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何处与何处之山川相异?何以诸人听了这两句话要流泪?这两句话,简简单单,而含蓄深厚的情绪,所以成为名句。”言“楚囚”句则曰:“王导以楚囚喻诸人,言其徒知怀故国之悲,不思奋发,为囚人也。”不知道在写下这些的时候,吕叔湘是不是怀着《武林旧事》作者周密一样的心事:“及客修门,间闻退珰老监谈先朝旧事,辄(倾)耳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夕不少倦。既而曳裾贵邸,耳目益广,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

反复念诵“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几乎能感受到周密,进而至于吕叔湘的满腹心事,不禁“感慨系之矣”。当然,这还只是侧面的推测,在有些篇章里,吕叔湘几乎是直接提到了时事,如《鸡肋编》“俚语见事”条——

建炎后,俚语有见当时之事者。如“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又云:“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著行在卖酒醋。”

注释里只解了“行在”:“本指帝王巡幸之所在。宋南渡后,政府在杭州,称行在,示未忘恢复之意。”大概需要补充的是,第一句的“招”,就是第二句里的“招安”。“赶著行在卖酒醋”,是说跟在御驾所到之处做生意。后面的“讨论”则有所引申:“‘仕途捷径二语,在民十五以前亦有此概。‘行在卖酒醋更恰为今日写照。”我现在引的,是初版里的话,估计是有所忌讳,所以说得含混。一九九二年的版本,说得非常具体,“民十五以前”,是“军阀时代”;“今日”则是“抗日战争时期重庆等地写照”,既写照当时政府的仓皇,也揭发欲富者发国难财的嘴脸。

这条选文另有一个意思,就是吕叔湘在“讨论”中提到的“俚语”问题:“此处所说‘俚语即民谣之类。照史书所记,这类民谣往往有预言性,实际上一定是先有其事后有其语,记载的人故意颠倒次序,神奇其说。”这就如王亭之说《推背图》所言:“出现愈早的预言,流传后却每多改动,这些改动或出于好事文人之手,或出于方術之士,改动的目的无非为了神化预言,使他更符合历史事实。”这种以后后改前前的行为,有点像“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愈到后来,某本流传预言书的准确度就越高。如果不怕挨骂,我想说,流传的诺查丹玛斯大预言,就是这种情形。

其实关于时代的情形,不止注解或讨论里有,从上面谈到的篇目改动情况,也能看出端倪。作者自己删去不再恢复的三篇,固然都“涉及境内的少数民族……原著作者受到‘夷夏大防观念的影响,在文中或轻慢地斥之为‘蛮夷,或流露出居高临下的骄纵姿态”,跟民族政策不相容,也会伤害相关民族的情感。

或许就是这样,一本在时代中的选本,因为作者的有心和洞识,慢慢地为自己争取到了长寿的资格。选文中的有一些,也穿过了漫长的时光,生动地来到了我们眼前。例子呢,我本来想举《故囚报李勉》,说的是李勉曾经放一个囚犯逃走,后来在河北遇到此人。此人把他带回家,跟妻子商量,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报答李勉的恩情,最后,妻子说:“若此,不如杀之。”这真是人心深处的几微之辨,明乎此,差不多可以避开诸多老早就等在前头的认知误区。另外想到的例子是《僧行持》,我前几天读到的时候,几乎哑然失笑,觉得活画出某种人世的样态,就录下来,作为结尾——

僧行持,明州人,有高行而喜滑稽。尝住余姚法性,贫甚,有颂曰:“大树大皮裹,小树小皮缠;庭前紫荆树,无皮也过年。”后住雪窦。雪窦在四明,与天童、育王俱号名刹。一日同见新守,守问天童观老:“山中几僧?”对曰:“千五百。”又以问育王谌老,对曰:“千僧。”末以问持,持拱手曰:“百二十。”守曰:“三刹名相亚,僧乃如此不同耶?”持复拱手曰:“敝院是实数。”守为抚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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