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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只是一个声音

2021-03-03索南才让

山花 2021年2期
关键词:女朋友

索南才让

1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说。

“去找仁青。”

“去了也白去。”我盯着自己的小手。我的手又白又软,很多人都喜欢。他们喜欢拿捏着我的手把玩一番,一边叹息这软、这滑嫩,一边嘲笑,怎么长一双女人的手?刚才申登盯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瞧,他管不住那双左大右小的眼睛。有时候我大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我连生气都觉得有心无力。但就是这样一双小手却打得一手好石头,当真是指哪打哪,而且力道也不错。利用这手绝活申登张罗赌局,我们赢了不少,直到遇上仁青。在他手里我输了十一次,一连串的,一次也没赢过。

“药吃得怎么样?”

过一会儿,我才懒洋洋地说:“还是头晕。”

“一点效果没有?”他皱着眉。

“有一点,我的舌头不疼了。”

“噩梦呢?”

我迟疑片刻,“还是天天晚上有。”

“太荒唐了。”他有些狐疑地说。

我再次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小手,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个荒唐法?”

我们行驶在一条笔直而空旷的土路上,道路两旁是弥漫不绝的青雾,间或闪现着一根两根的水泥杆,一座、一座的孤零零的土垒小屋;一些山体鬼鬼祟祟地躲藏着。猎豹汽车在这条路上飞驰。申登叼着烟,根本不看前方仅有一辆车宽的路面,他看着我,喷出一口灰烟。他终于朝路面正儿八经地盯了几秒,然后马上望向窗外,还偶尔朝后座瞧瞧,仿佛有谁坐在那里。

“昨晚有个小媳妇在那里吐了。”他一脸嫌弃却又不无得意地说,“臭了一车,你闻见没?”

“没。”

这会儿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冲锋陷阵,我疼得只想割掉它。我在想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手头的活儿还没干完,好多事情我本来记着要去做,然后却忘了,现在又全部想起来了。这让我的心房沉甸甸的,眼前很黑很黑。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今天我女朋友要來看我。我女朋友从五个月前——也可能是三个月前——或者更久之前就答应来看我,今天傍晚她会到达车站。她坐一天的汽车长途跋涉从西宁市来荒山野岭看望我,可我却在这儿,在一条令人感觉陌生又不安的尘土飞扬的乡村道路上。我听见脑子里的那个人在骂我,骂得很凶,他似乎还打了我,不然我的脑袋不会一下子这么疼,疼得我只想把它割下来。

“我要回去。”我说。

“你怎么了?”

“我女朋友来了,我要去接她。我要去车站。”

“你女朋友?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快停下。”

他没有停车,但速度慢了下来,“哪个车站?”

“零公里那里。”

“你让女朋友在那里下车?为什么不是加油站这里?”

连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张口便说出了那个车站。“我得去接她。”我已经迟到了,我才发现已经是黄昏了。

“你确定她来了?”

“她已经到了。”虽然没打电话但她一定到了。

“要么你的心很大,要么你根本不在乎她。”申登笃定地说,“你的心真大。要是我女朋友来了,打死我都不会忘记,因为那是我的女朋友而不是别人的。”

2

零公里的废弃小车站,只有一座残破的小平房,它低矮得仿佛陷入地基。风呜呜地吹乱了屋顶的杂草,小平房牢不可破,只有时间可以摧毁它。朝东面的紧凑的小门和两口眼睛似的小窗户紧闭着,小房子灰暗的阴影投在一片蒿草中。

她靠着墙,面朝尕海,戴着一副橘红色的太阳镜,穿着蓝白条纹的风衣。她美得惊心动魄。

“哇哇。”申登夸张地嚷嚷。

“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时间。”

“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停好车,“在美女身上花时间一点也不奇怪。她叫什么?”

“芦晓霞。”

我跟芦晓霞道歉,说自己该死,迟到是一个男人不能原谅的罪过。她灿烂地笑,抱住我。她在我耳边跟身后的申登打招呼。申登握住她的手,说了自己的名字和与我的关系。接着他热情地解释了我们迟到的原因。“车子一坏,神仙无奈。”他煞有其事地说。

芦晓霞宽宽的额头有一层密集的光泽。“没关系,我刚刚在欣赏湖上的美景,多好的落日,我没见过这样的。”

“我可以带你去看大湖,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棒得很。”我说。

“这个车站真荒凉,我刚下车以为下错站了,但司机说就是这里。”我们走向汽车时她回望了一眼,“这里真安静。”

“车站早就荒废了,新车站我们也不知道在哪儿,我们一般都把那边的加油站当作汽车站。”申登殷勤地解释。

“离家很远吗?”她轻轻地碰了我的手臂。

“还有十公里。”

“你家真远,但也美。到处都是苍白色的,为什么草原是这种颜色?”

“因为所有发出白光的草都是针毛草。”申登抢着回答,“再过一个月,在草原变黄之前,这里将是一片银色的大海,那才叫壮观。”

“但看着看着也烦了。”我说。

“那就只能和我一样,离开故乡。”她说。我们坐在后排。申登从后视镜里偷窥我们,我警告他不要看,但他一点不管,他看得勤快。他看的是芦晓霞,但她不在意。一路上我很少说话,都是她在说,而且很多话都不是对我说的。她和申登聊得很愉快,仿佛相识多年。有一阵子我神思恍惚,根本没听清楚他们在聊什么,芦晓霞的笑声会把我惊醒。我开始头晕,开始讨厌听到声音。我将头侧靠车窗上。外面,远处低矮连绵的山慢慢地移动着,慢慢变换着颜色,道路边那些和汽车一样高的蒿草一群一群连接着,快速从我眼中掠过,留下一丝担忧,和我轻微的颤抖交替着出现。当我浑身都痛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我遭受了一顿毒打。这种情况会出现于我一度奇怪的热乎起来之后不久,我痛苦,于是很快我会冰冷下去。

到了家门口,她很不好意思地问我厕所在哪儿,我朝牛圈的方向一指,“你去墙那边,很安全。”我说,“这里没有固定的厕所。”

“很安全?”她露出整整洁洁的牙齿,瞥一眼将手臂放在车顶的申登。

“他的意思是没有狗,也不会有人看见。”申登说。

“不会有人。”我说。

她走过墙角了,我对申登说:“你刚才不该那么说。”

他点了烟,朝墙角一望,“我觉得我没说错,我是好意。”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然后开车走了。我站在家门口思考这件事的利与弊,所有的事情都有这两点,就算你不管它也在,而且永远在,因为所有的事情发生后就会有接下来的后果,后果虽然难以预料但会出现。一定会出现。

“会什么?”芦晓霞来到我身后,轻飘飘地问。

“哦,我说你会习惯吗?这里的环境。”

“挺好的呀。”

“那倒也是。”我说,“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来草原了,就吃牛羊肉。”她到处打量,一副分外好奇的样子。

“你再这样,漂亮脸蛋就要受罪了。”

“我就是要尝尝这个滋味,我有好几年不曾认真晒过太阳了。”

“女人都不喜欢太阳。”

“那些都是傻女人,一心只想照顾永远在变老的皮肤。”

“这么说你不会?”我看着她,她比以前胖了,或者说是丰满了。

“因为我让它自生自灭,它已经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和意识了。”她骄傲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两天都不洗脸,感觉到脸上不对劲,油汪汪的,但没事,而且很好。所以我觉得,她们都是没事找事,在自我毁灭。”

“只要不是故意,大部分事情都简单。”

“就是,咱俩想一块去了。”她说,“那是谁家?怎么那么多房子?”

“那不是房子,是羊舍,羊的房子。”

“那还不是房子?”

“——是房子。”

“那是谁家,那么多房子。”

“我的邻居,远近闻名的富人。”

“除了这些房子,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说。她又问了几个问题。进了屋,她立刻兴致勃勃地审视起房间里的一切。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住处居然会这么干净。”她惊叹道,“我太吃惊了,你吓住我了。我连你的一半都做不到,你是怎么做到的,有女人来帮你收拾?”

“我家没有女人来。”

“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坐在我习惯坐着的靠着北墙的沙发上,调皮地将屁股弹了弹,然后笑了。好像我也跟着笑了,心里那把火烧着了我。我一心一意地和自己的眼睛较量,我知道它只是一个傀儡,对手在幕后,但最终我还是输了。我放弃了,任由它肆无忌惮地将视线投射到她每一寸皮肤上。我在电话里称她是我女朋友,她从来没有答应过。不过她既然来了,就是给“女朋友”这个称呼一个明确的表态,她回答了我。那么我的眼睛干这件事就很合理,不是流氓。她果然没生气。她很得意地坐在那里。

“好看吗?”

“什么?”

“胆小鬼。”她故意将声音弄得撩人心扉。

她这人……我知道她的过往如今鲜有人提及,那些往事……她讲过的一个男人因为对她痴情而折磨自己废掉了自己的故事,只在有限的几个人之间像宝物似的传来传去,仿佛每进行一次传递便是一次赏心悦目的观赏,而且让他们每个人彼此拥有了一种远比其他人更与她亲密的体验。我也在其中,而且我也感觉到了,所以我感到羞耻。因为那会儿我已经和她发生了关系,不是肉体的,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难堪是因为我有准备。我在开始之际便作好预防的措施。但是眼下,仅仅过了几个月,我曾建立起来的念想便靠不住了,我有点吃惊自己的变化。我瞥见一只羊的身影,身子一震。“羊来啦。你要不要看看羊?”

“当然要看。”她站起来。她确实已经丰满得令人诧异。

“我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就是看看羊。”她说,“我已经有三年都在梦见羊了,梦见那种大乎乎软绵绵的白羊。”

“你可以挑选一只羊。”我说,“是你的,绝对属于你的羊。让它留在这儿,我来照顾。”

“我的羊?可以么?”她果然兴奋地盯着羊群,当她乌黑而又带着点蓝光的眼眸注视着我,我便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像一支风中前行的箭,无可避免。我想让她意识到我的冷酷,让她别管我,但她反而红了脸颊。“这些天我一直想著见到你。”她柔情款款地说,“现在你就在我面前了。”她踮起脚尖又落下,怂恿我去亲她,我照意思做了。她顺势搂住我的脖子,想要索吻。我的手推住她的肚子。肚子柔软、温热,隔着几层衣服也能感受到顺滑的气息。

“别这样,有人会看见。”我说。

“就让他们看见。不要管。”她说。她一点也不松手。她的手指扰动我的后脖颈,她的气息痒痒着我的耳根,于是我僵了一下,捉住那在背脊上下滑动的手。我知道这会儿我的脸色十分难看,但她看不见。她的目光如果愿意的话会看见左边的牛圈,正前方是尽管不起眼却大有作用的小草场,有三十亩大小。靠北墙的那儿有几十捆黄草,是初冬之际从甘肃拉过来的。我的牛每天一共吃四捆草,分上午和下午,加上早晚两顿精饲料,它们吃得好,一出圈就撒欢,根本不顾肚子里的牛犊子。它们一到饭点就会怪叫起来,声音格外有穿透力,但这会儿需要它们叫唤的时候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小草场那边同样是一个规模差不多的小草场,那是邻居李万雷家的。他父亲是汉族,因此他有名有姓,不过我们没有人叫他这个只存在于户口薄的名字,我们叫他没有姓的名字。

“才仁在看着我们呢。”我的手指经不起诱惑地朝四面八方展开着,它们想有进一步的动作,却颤颤悠悠地犹豫着。

“那正好,我需要一个传播。”她说。

“什么?”

“你被一个城里来的女人霸占了,就这样。”

我回味着我们的关系。在西宁一别后于距离中产生的情愫和幻想,我那些时日的孤寂伸出救命的爪子,抓住她。我想是我主动联系她的,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聊天,隔着网络搞暧昧。那样做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她的容貌,她的声音也勾勒不出一张能够让我看清的脸。我看到的是其他的许许多多的女人的脸,直到看见她,我原来是对的,那些无一不漂亮的面容,在她转头望向我的那一刻统统朝她飞去,拼贴出这样一张端正的、圆融的、既娇媚又澄净的脸蛋,梦幻般地用气息暗示着我。

眼下,她快要付出真心了,一旦她那么做,我将会被难住,我将被硬化。芦晓霞离开了我的身体,自然而满足地去前面,去水房那里看羊。羊群在长长的水槽边整整齐齐排着队喝水。犄角摩擦着犄角,头碰撞着头,身子挤着身子,大家一起亲亲热热地喝水。芦晓霞拍手惊呼。“好可爱!”

“它们是我的食物我的金钱。”

“你真残忍。”

“是的。我觉得很不错。你是第一个说我残忍的人。”我说。

“你就是,但你也算好了。”

“我不认为。”

“你不承认?”

“我没有。”我说。

“你就是。”她生气地说,“你也是这么做的。”

“即使我有过那种做法,那也不是我。”

“对,是我的错。我来打搅你是我做的傻事。”她开始哭泣。

“哭不是好事情,会让你伤身。”

“难道来这里,我是来找事情的吗?”芦晓霞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

羊喝完水后好奇地注视我们,它们的眼睛比她的更亮更纯粹,它们的视线如同聚光灯似的闪亮着。因为天色很暗了,它们的身体有着昼与夜交替的那段神秘时间才会出现的光斑,幽冥般地闪动着,成功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什么?”她向前走了几步,马上又小心翼翼地退回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精灵。”我说,“一种只有在白天和黑夜之间存在的族群。”

“你胡说,哪会有那种东西。”

“你已经见到了。”

“是羊身上的东西。”

“它们这会儿在羊身上,它们也可以在别的地方。比如也可以在你身上。”

她下意识地朝自己身前探了探,惊恐地尖叫。“虫子,虫子!”她的衣服上,肚脐眼的位置上的确有一只拇指大小的飞虫,我上前瞧了瞧,捏住它凑到眼前,发现它已经死了,翅膀也断了,但还是那么漂亮。

“这就是你说的精灵?”芦晓霞叫道。她很快又平静下来,借着天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冷静地端详虫子。“不是害虫。”她说。

“何以见得?”

“感觉。感觉它不是坏东西。”她接过虫子,将另一只翅膀也扯下来,手指轻轻晃动,翅膀的颜色变幻莫测,好像一片彩色玻璃。

“你说,我们人类为什么没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因为我们拥有太多。”我说,“也或者活得太久。”

“英雄的观点。”

“不是。”

“那你是吗?”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放羊的。”

“放羊的流氓。”她说。

“我不是,我又没把你怎么着。”

“你的意思是你想把我怎么着?”

“这话我没法接。”

“直接接啊,你不敢?”

“你非得这样?”

“我哪样了?”

“你说的那样。”

“你茕茕孑立在这个世上,有意思么?”说完这句话,她的脸色惨白一片。

我把她逼到墙角,老屋的热度沁透了我们。我的胸脯一暖和,心便软了。我们长时间地接吻,然后去了屋里。羊舍的门没有关。水房的水没有关。晚上的饭没有吃。

我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钟。幽暗阒黑的空间里多出来一些温和的丝线,牵绊着我们。

3

清晨,几只苍蝇从青色的天幕中飞进房间里,在她的头发上、脸颊上、脖子上停留,走动。她睡意沉沉地做一些无用的驱赶。她的眼睛始终紧闭着,她太困了,在梦里嘟囔着往被子里钻,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我穿好衣服走出去,羊群在铁槽周围,此起彼伏地嚷着,在催促饲料。它们生气了,因为比平时迟了近一个小时。现在是春天,它们需要早早地吃饲料,它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寻找刚刚冒出芽子的青草补偿身体,所以它们很愤怒地瞪着我叫唤。

芦晓霞打开窗户看着。昨晚她曾大叫着说,“这里让我恐惧,恐惧!”估计她现在已经忘了说过这话。我从仓房提了两桶羊饲料,均匀地撒在六个六米长的铁槽中。然后我叫她出来,趁它们火热地吃饲料而无暇顾及其他之际挑选它们。

“我要这个。”她指着一只右边的肚子上有一巴掌大小的白色,余身全黑的羊。

“这是一只公的。”

“我就要公的。公的好。”她说。

我冲过去捉住它的一条后腿。它正撅着屁股吃饲料,防范意识薄弱,三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挣扎起来。铁槽上的羊全部受惊跑开。它的力气不小,但一条后腿在我手中,它连一半力气都用不上。它绝望地惨叫,惊走了上前来的芦晓霞。她远远躲开,开始质问我。

“我没把它怎么着。它只是受了一点惊吓,你也是。”

“快放开它。”她嚷嚷道,“它快要死了。”

“它不會。”我说,“再说你还没好好看看,做一个记号呢。”

“不要。”

“你不要它了?”

“我不要,它吓坏了。它那么可怜,快放开它。”她生气了。我也生气了。

“不要就算了,我觉得你也不适合有一只好羊。”

“你的意思是我不配拥有一只羊?”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人生和一只羊不应该产生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差不多吧。”我说。

“我下车的车站的荒凉给了我预感。”她平静地说,“你一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给了我预感。我知道了。”

“我的行为很正常。我难道对不起你了吗?”

“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要走。”

“我送你。”

“不用。”然后她打电话给申登。她有申登的电话出乎我的意料。申登只用了十五分钟就来了。他一下车便一脸郑重,脸膛白瓷瓷的。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将芦晓霞请上车,他有想和我说些什么的意思,但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了。他们一走,仿佛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离去了,所有安宁的寂静全部属于我。我在空荡荡的房前驻足,凝视周围,将视线威严地停留在大块建筑上,如同一条毒蛇发现猎物一样盯住它们。我看到它们诡异地动了一下,仿佛在颤抖。而在山头,有三个黑点,那是秃鹰。几分钟后它们飞起来从我头顶的蓝天掠过,它们的阴影我感知到了。我抬起头,看着它们嚣张地振翅远去。这种观察给了我一种启示,于是我打开车库,推出摩托车。路上风吹着我的脸,我流着泪,有点冰感的痛。她一言不合就跟着别的男人离开的举动到现在终于让我痛苦并且怒不可遏,我的太阳穴反应激烈,“砰砰”地跳动,我肯定涨红了脸,估计眼睛也是红乌乌的。我们的情侣关系禁不住一场吵架,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享受异性的追捧和爱慕,这没什么,而我的位置在哪里我搞不懂,但现在我搞懂了,我根本没有位置,我的位置是临时插在地上的一杆旗,随便都可以拔走。既然这样,我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是过分的,我有那么一刻钟恨意滔天,想杀了她,而且越来越恨。但也奇怪,我内心那个最需要爆发的地方一片宁静,不为所动。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有一道云彩突然失去了踪迹,天空开朗辽阔,地上的颜色鲜明了。我藏起来。我躲到申登家的羊圈里,从一条裂缝看着他们。申登在打电话,我听了一会儿,明白了他是在给芦晓霞订车票。芦晓霞就站在他家门口。门口有两把椅子,地上放着一杯茶,此刻她站着,微笑着看申登三兩下解决了事情。

“明天早上九点钟的车票。”他说。

“谢谢!”她说。

“听我一句劝。”申登严肃地说,“旅店你不能住……”

芦晓霞咯咯笑:“你可以跟他们说一声。”

“不行的。”他摇头,“你今晚就住这里。”

她摇头,却笑着。

他指着房子:“这里保证安全。”

“昨天,他也这么说。现在却把我赶出来了。”芦晓霞伤感地说。

“你知道他的病会是那样的,再说他总是那样有眼无珠,他精神没有问题之前就是一个怪人。除了我,他没有朋友。”

“为什么?”

“因为他太怪了,不,事实上我怀疑他长久以来就有问题。”他朝我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满是遗憾地说,“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

“那会儿,他看上去挺正常的。”芦晓霞回忆,“就是不怎么说话,但有时候也挺能说的。”

“你来真是一个错误,让你受委屈了。”

“不,倒是让我看清了他。我看他的问题不是特别严重,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愿不愿意的事情。”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一家餐馆认识的,那时候他突然来了,成了一个传菜生。”

“他干过这事?”申登诧异地说,“我居然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他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只干了三个月。”

“他干嘛去那么做?我是说他这里有这么多事情……一年前他的羊也在这里,而且——”

“嗯,这些我不懂,但他确实在西宁。住在地下室的一个宿舍里,他画了不少苹果,每天都画。其中有一张送给了一个女孩,他为此哭过。”

“我从来不知道他画画。”申登表情凝重地说。

他当然不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可不是这里的事情。我想起我那个妹妹,不知道她生活怎么样。她是我唯一认可的血缘关系之外的妹妹,她如果再多在我眼前出现,我会让她取代一个真正的妹妹,但她急不可耐地嫁人了,那时她幸福,变得蠢兮兮的。走的时候她只是简单地拥抱了我一下,还重重地踩了我的脚背。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这也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申登蛮有深意地看着她。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她接下来的话被风吹走了,我没听见。只见他们有说有笑地朝屋里走去,已经十分亲密了,就像昨天的我和她一样。

4

摩托车冲过那座残破的小桥进入老店后我收住了波澜起伏的心思,同时也收住了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我朝在外面的铁丝网上晒衣服的安措吹了个口哨。我刚吹完,尼玛便从他家那个青灰色的小厕所里走了出来,他一边勒着裤带一边朝我走过来。我立刻扭过头,装作没看见,但他开始叫我了。

“你哭什么?”尼玛好奇地盯着我的脸。

“没哭,是风眼。”我说。

“你去哪儿了?你今天不忙吧?”

“我今天忙着呢。”我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

“听说你找了个老婆?”他再次惊奇地看着我。

我瞟了眼正在往这边走来的安措。她穿着粉色衣服。

“别胡说,不是我老婆。”

安措站在尼玛旁边,她的手湿漉漉的、红吞吞的。“谁老婆?”她问。

“他们的一个女朋友。”尼玛装模作样地说,“昨天申登说是你老婆。”

“结了婚才是老婆。”安措说。

“他那是嫉妒,所以我送过去了。”我说。

“你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了?”安措夸张地叫道。

“她不是我女人。”

“我不相信,那个女人我见过了。”安措得意地说。尼玛瞪着她,但她一点也不管,她始终审视着我。“昨晚我看见你们在墙角,你们在干嘛?”她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有点咄咄逼人。

“我们在看羊羔。”

“那你干吗亲她?”她说。这真是一个神经病女人,一个疯狂的女人。尼玛无动于衷地僵着,身上散发一股马汗味,他皱着眉头时眼窝陷进去得更深了。我算是看穿了这两口子的把戏,于是告辞。

摩托车抖了三下,跳上315 国道,我回头望了望,那两口子还站着。面对着面,站着。我能感受到他们没有说话,就只是用一种很了不起的样子,站着。瞪着彼此,站着。我想,在没头没脑的情况下,我又惹祸了。

5

现在,终于想起来要做的事情。我要宰杀一只羊。

我到羊群挑了一只膘情好的羊,冲进去逮住它的一条后腿,然后迅速向前伸出手,抓住它的犄角,身子一跳,骑到它身上。我双手握住犄角,用力向上搬它的下颚,让它的头向上扬起。它向前蹦了几下,我松了一下手,它又蹦几下,到了圈门口。到这儿它开始往后退,我费了一些力气将它弄出羊圈,拴在家门口。然后我给申登打了电话,让他俩来过来吃羊肉。

“我开始宰羊了。”我说。

“可是芦晓霞回去的车票是九点半的。”他说。

“我知道你有办法。”

“我问一下她。”他说。

“我知道你有办法。”我说。

我攥着磨好的刀向羊走去。这是一只有鸳鸯眼窝的羊。一只眼窝是黑色的,左边的是棕色的。它的犄角粗壮得一把手握不住,因为它是一只六岁的成年羯羊,羯羊就是从小被阉割了的羊,相当于人里面的太监。这句话昨晚我给芦晓霞说过,她听了后咯咯娇笑,她说你也应该被阉割。我说为什么?她说老是想着干坏事。

我看着它的眼睛,琥珀色的,清澈而恐惧地瞪着我。它的命运它早就知道了。它们都知道自己的命运。有一回,它们眼红邻居家草场里面鲜嫩的草,就在一只头羊的带领下钻过铁丝网跑到那边去了。那邻居给我打电话,臭骂我一顿,说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羊就不要养了。我受了气,就将它们赶到钻过去的那个地方,用套绳套住那只领头的羊,然后我在它们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杀死。我抹了它的脖子。它的血因为我故意为之而喷出去老远。血在空中变了颜色,一落入草丛便黑了。接着我不等它彻底咽气就开始剥它的皮子,它浑身的每一寸肉都夸张地抽搐着、战栗做、抖动着。它挣扎了好一会儿。我让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眼中不断加剧的恐惧我也看得清楚。它们想逃跑,被我堵了回来,我让它们看着我的动作。看着我将头羊从还在跳动的肉体上割下来,将内脏血淋淋地掏出来挂到水泥杆子上,将饱满的大肚子捅破,将肠子像绳子一样拉开,长长的拴在它们钻过去地地方,将皮子涂上鲜血,高高地吊在杆子上,最后,我将它硕大的头颅也吊起来,风一吹,犄角发出呜呜的声响。将这些东西处理完,剩下的都是肉,我将拿回家去吃了。我做这些的时候,内脏上、肠肚上和散落在地的血迹上爬满了绿头苍蝇,嗡嗡地一大片,麻利点的苍蝇已经吃饱喝足,在食物上留下了白色的粪便,在强烈的阳光和热量中,这些东西散发出的气味不但吸引飞虫,也将天上的秃鹰招来。我让羊群从头到尾观看完我的表演,结束了对它们的惩罚。驱散它们的时候,十几只秃鹰边毫无顾忌地争先恐后地俯冲而下,抢夺食物。那场面颇为壮观。

而今天,我要宰杀的这只羊也是有“前科”的。它被我制服,收敛行为之前是一只坏羊,所以尽管它痛改前非,但我仍然不相信它。事实上,我不相信任何有过错的羊,所有的招惹过我的羊,或者牛,最后都难逃一死,都被我杀了。我相信我有这个资格,即使没有也没关系,我有这个能力就行了。我有这个能力。

羊皮剥掉了,我在前肢下面专门看膘情地方划了一刀,翻卷着露出来的肥肉有一食指厚,这个膘情让我很满意。一只用来吃的羊,如果没有一指膘的话是没什么吃头的。瘦肉城里人喜欢,我们不喜欢。我淘洗内脏,清洗肠胃的时间没超过三十分钟,申登和芦晓霞到来时,我已经将整个羊卸开,只剩下灌肠的活儿了。这个需要有人帮忙才行。芦晓霞自告奋勇要帮忙。我说行啊,搭把手就行。我将洗涤干净的羊胃递给她,让她坐在小板凳上。我们一起将羊胃大口子的那一头撑开。我从盆子里舀了一勺血倒进胃里。一些血流到芦晓霞手臂上,她立马晕了过去。她倒在地上,手中还紧紧地抓着羊胃,害得我只好松了手,胃里面的血肉全部跑出来了,在羊皮上滚动着。我和申登把她抬进屋里,放躺在沙发上。她沉静的面容有一种精致的美。这就是她隐藏的东西,现在跑出来了。这东西这么好,可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可能还觉得是累赘。我猜我不满意她的最重要的因素可能就是这个。

我和申登将血肠灌好。他一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这很好。我也就没有必要去问了。我们之间并没有出现尴尬,最后我们对视一眼,活儿干完了。

我去库房把大铝锅抱出来,按照传统方法煮肉。我往锅里倒进第四勺水时,芦晓霞悠悠地醒来,她看着申登流出了眼泪。

“我被吓坏了。”她心有余悸地看着我。

“现在没有了。”我说。我现在对她和颜悦色,如果她仔细听,会发现我甚至有些讨好她。但她没听出来,申登也没有。

“那么多血。”她捂住自己的脸。

“你这是第一次看见,所以有些不习惯而已。”申登说。

“这里……我要回去。”她试图站起来,但双腿软绵绵的。

“可是票已经退了。”

“我知道你有办法。”

“已经晚了,要不下午也好。”

她固执地盯着申登。他妥协了,掏出了手机。

“肉已经熟了。”我说。

“我不吃。”她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吃肉了。”

她说这话时带着怨毒的意思。我又做错事了,这让我高兴起来,我没有变。今天早上,我真怕自己变了。她的态度说明我没有变,这就好,我很高兴这是真的。我观察着她,她却不看我一眼。等申登弄好了车票的事,她怒气冲冲地拉着申登走了。但他们只走了三十米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申登的车胎爆了。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申登要借摩托车。我说不借。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借。”

“她不是故意的,女人嘛就这样。”

“我就是不借,但我可以去送。”我说。

申登直愣愣地凝视着我,我也看着他。

“她不会同意的。”

“她是我邀请过来的,理应我送回去。”我说,“那就不要走了,我们吃肉,她说过要吃的。”

“她再也不会吃肉的。”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了这事,就如同忘记你一样。”

他抿着嘴巴,脸上不咸不淡。

“我了解她,她很快会这样。她会飞快地把这个地方,这些羊,这里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有更多的需要记住的东西,有新的需要记住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摸摸裤腰带,手指轻轻地扣着银铁扣子。

“你也不过认识她几个月。”他说。

我开始可怜他,一个男人没有了判断力那就只剩下可悲了。

“她怎么样?”我说。

他晃动了几下脑袋,我这才发现他头上那顶流里流气的红色毡帽。

“我去跟她说说。”

他很快和芦晓霞一起回来了。

我点点头,笑了笑。

“我真够蠢的,你们这些男人——”她说。

“我现在就送你。”我说。

但她沉默着。沉默了几分钟。我骑到摩托车上等她。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她俯身跨上摩托车的时候我闻到另一种香味,和那天来时的不一样。这是一种浓郁的想要遮盖其他气味的香味。我努力再闻闻,企图找出那个被遮掩的气味。我发现了一点,但随即消散,之后再也逮不到了。我们中间一直有一个拳头的距離,她刻意保持这个距离。她的肢体态度比言语态度让我好受多了。摩托车开到四十迈,我左右转动着头,好让眼里的泪水被风吹出去。我的风眼病越来越严重了,所以我总是眼泪汪汪的。我们经过她来时的那个车站。“为什么不停下?”她喊道。

“去湖边。”

“什么?”

“我们去看湖。”

“我不去。”她扭动身子,摩托车开始摇摆不定。

“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我说。

她怔了怔,突然猛烈地撕扯我,她掐住我的脖子,我眼前一黑,听见摩托车摔倒的巨大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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