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谷
2021-03-03赵香远
谷谷回娘家,看见屋檐下有群猫崽,其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微微地颤抖,用一丝眼神望着她,看清后才发现小猫尾巴上还有簇黑毛,便生了要捉回家养的主意,于是对厨房忙着切菜的娘说了。娘停下菜刀说:“你要养畜生,我看不如养条狗好,大了会守家门。猫是吃里扒外的家伙,光会淘气,大了揪人心。”她不太明白娘的话,一只小畜生大了怎么个揪人心法?于是越发固执自己的想法。娘知道女儿的脾气,自从女婿死后,女儿守着个吃奶的孩子也够可怜的,不由叹了口气,说:“你想养就养吧!”
娘的话让谷谷想起死去的丈夫,鼻子有些酸,要是丈夫还在,她也不用靠养只小动物打发时间了。丈夫叫清明,和谷谷是初中同学,人长得黝黑而魁梧,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谷谷就是看中他那口漂亮的牙齿才喜欢上他的,两人相好差不多两年才结婚。清明是那种晓得疼女人的男人,婚后舍不得离开妻子外出打工,就在家附近的石场找了份工作,他壮实有力气,在石场做事是花力气的辛苦活,谷谷每次给丈夫送饭都带条毛巾给他擦汗,偷偷地问他:“累不?”清明拍着厚实的胸脯说:“不累,就是挺想你的!”工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以后看见谷谷送饭来就跟清明大声开玩笑:“董永,你家七仙女来了。”还有人哼着《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小调在旁边逗乐。谷谷虽然害羞,但是心里高兴,她喜欢清明这种实在。
年终的时候,天气有些阴冷,寒雨连绵不断,石场的工人都放假回家过年了,就留下清明和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工人看守工地,反正离家近,守工地还有补贴,清明觉得是份很不错的活儿,场里的领导早跟他讲了,只要好好干,过完年就让他转正。这几年到处在搞基建,家家户户在盖楼房,石场的经济效益一直很好,清明想,在石场稳定下来也不错,等转正后就不再让谷谷天天为自己辛苦送饭了。那段时间,谷谷刚生下孩子,全家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清明寻思要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整天都是乐呵呵的,他问谷谷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好,谷谷随口说:“可不要取你那样的名字。”清明问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谷谷没回答,心里却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最终清明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冬冬,说纪念孩子是冬天生的,谷谷不是十分满意。出事那天本是清明调休,谷谷做完饭菜正在给孩子喂奶,准备张罗一家人吃饭,石场的老工人闯了进来,说矿井上方因为雨水出现了裂口,找不到人,要清明陪他去看看。谷谷朝匆匆出门的丈夫说:“清明呀,快去快回呀,我和孩子等你吃饭呢!”谁知这话竟成了两人的永别。
清明是因为矿井塌方而死的,石场的大小领导趁拜年来看望过谷谷,并许诺如果她愿意可以去石场的食堂做事。谷谷不想用丈夫的鲜血为自己换来这份工作,她再也不愿到石场去了,那里夺去了清明的性命。她永远忘不了丈夫从泥石堆里挖出来的情景,腿上血肉模糊,像被雨水浸润过的枯树枝,脸色惨白,嘴里還有不少泥土。她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手没有一丝热力,以至于她怀疑这不是丈夫的手,丈夫的手一向是温暖强壮的。当时她的心紧缩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中尽是乱哄哄的画面,似乎看见清明淹没在泥土里,呼喊着她和孩子的名字,那一刻他是怎样的痛苦呀?别人拉开她,她就像木头一样在旁边站着,看别人摆弄清明的身体,眼泪也流不出来,可事后只要想到清明,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后来石场赔了笔不大不小的钱把这件事当作意外事故了结了,过了一段时间谷谷又听到些传闻,说本来该死的是那个五十几岁的老工人,塌方的时候,清明跑得快跑在前面,老工人拉住清明说要死就一起死,清明用力往后推了他一把,石头落下来正好砸在清明的腿上。过完年,那老工人也来过,在谷谷面前哭诉说自己已一把年纪,是黄泥土掩到脖子的人了,可惜了清明这年轻的娃子。她听了这些话觉得丈夫死得不值。
入春后,雨水就没停止过,像谷谷没有流尽的泪水。池塘涨满了水,鱼儿听着雷声欢快地斗水嬉戏,门前门后眼看就要发绿了。谷谷害怕雷声,尤其怕那一道一道的闪电划破长空,下面若隐若现的物体似乎藏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但她还是喜欢雨天,因为雨天可以静下心来给小孩织毛衣,看小孩和雪炭在床上玩耍。雪炭就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那只小猫,因为尾部有簇黑毛如雪中的炭球,就取了雪中送炭的意思。雪炭很乖,咪咪轻叫,惹人怜爱,孩子喜欢听它的叫声,它比带回来的时候活泼多了,绕着床头跳来跳去,有时咬住自己的尾巴不放,有时盯着毛线团欲扑还休,不过它也给谷谷带来不少麻烦,比如它调皮地把尿撒在床上害谷谷洗半天,谷谷边干活,边回忆些旧事,日子就这样轻巧地打发过去了。
去年的春天也是这种天气,不,比现在要好些,雨不似现在连绵,雨后经常现出晴朗的天空。那时她和清明结婚不久,两人像雨中的燕子双宿双飞。谷谷坐在草地上,周围盛开了花朵,一朵两朵数也数不清,山谷里尽是蜜蜂嗡嗡的声音。晒着早春的太阳,看着雨后汪蓝的天空,闻着潮润的泥土味,身子酥软酥软的。一只蜜蜂落在了手臂上,身上沾满了花粉,鼓鼓的肚子像怀孕的女人,这家伙好机灵,身上藏了根谁也看不见的针,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谷谷就喜欢到田间野道的花丛中追赶蜜蜂找蜜吃,被它们刺过好几次。看着蜜蜂鼓起的肚子,摸着自己软软的肚皮,过些日子自己的肚子也会这样鼓起来,到时要挺着肚子走路,邻家的小孩会跟在后面怪模怪样地笑,丈夫会贴在肚皮上聆听里面的秘密……想着这些,她不好意思地用修长的指甲弹了一下蜜蜂,蜜蜂在空中翻了个滚,飞了……
清明正在地里挥着鞭子赶牛耕地,犁头过后留下一圈一圈深痕像树木深刻的年轮,谷谷看了情不自禁地喊:“清明呦,上来歇息吧,时间还早呢!”清明应声上了岸,一身的汗水,谷谷递碗糖水过去,清明摇头,谷谷给他擦汗,清明还是不说话。谷谷明白了丈夫要什么,不好意思地说:“就在这儿吗?”谷谷说:“不怕人看见?多羞!”清明说:“这是山沟,天昏地暗没人晓得。”她看了四周只有花朵绿草,心软下来送上嘴巴给他亲。谷谷搂住他的腰软声问:“这次会有收获吗?”清明肯定地点头。谷谷也断定就是那次怀上孩子的。记起这些旧事,谷谷觉得自己是那种苦命的女人。可是苦命的人也还是要过日子的,清明是独子,自从他走后,家里不少事情自然要落在谷谷头上。这年的雨水特别足,断断续续下了好几个月才完全停下来,前段时间,一家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日子难熬得仿佛只有一天的光景,如今天气好了,大家长长嘘了一口气,公公婆婆忙着下地要把耽误的农活补上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并没有把两位坚强的老人击倒。谷谷怕别人说闲话,于是跟着在地里劳动,她在娘家当闺女的时候很少干这种体力活,没几天晒得脸蛋通红,婆婆看了心疼,再三劝阻,只让她忙家里的事情,可是家里琐碎的事情也不少啊,洗衣做饭,喂鸡养猫,照顾孩子,操心油盐,这些足够她一个人忙的,现在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又不得不学着精打细算过日子,谷谷这才知道当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天天忙这忙那的,心情反倒比先前好了不少,有空她还抱着孩子出去走走,邻居都知道她是新媳妇,对她客客气气的,男人碰见了亲切地和她攀谈叫她清明嫂。
孩子和雪炭给她带来了不少乐趣,孩子长出了两颗新牙,已经不再安分地坐在摇篮里,喜欢在地上爬来爬去,让谷谷欣喜不已。雪炭也长大了,雪白的皮毛,长长的胡须,很是威风漂亮,完全没有了几个月前的稚气。雪炭很通人情,每次谷谷不高兴了,它总是趴在谷谷身边咪咪叫,像是要安慰她,渐渐地谷谷把它当作知心的朋友,心里有什么事情都讲给它听,雪炭张开嘴巴,摇动尾巴,似乎也听懂了,有时谷谷夸它两句,它还懒懒的在地上舒展四肢朝谷谷撒娇。可让谷谷不放心的是,雪炭不知何时学会了捕捉老鼠,有一天,谷谷无意中看见雪炭在玩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以为是根布条,走近了才发现是只半死不活的老鼠,她怕雪炭伤了孩子的脸蛋,从此不敢再让他们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了,于是把雪炭锁在了后屋,雪炭很不安分,半夜把房里的东西扑得咚咚响,她只好又把它放出来,雪炭便尖叫着飞逝了,以后都是晚上出去,白天才回来睡觉。
中元节是祭祀亲人的节日,那天谷谷一大清早就带着孩子到清明的坟头拜祭,坟头长满了青草,谷谷想起清明昔日的好处,又伤心了一场,公公婆婆见谷谷这样反倒是很欣慰,认为清明没有白疼谷谷。可是没过多久,他们之间却闹了次不大不小的矛盾。天气热了,孩子闹着不肯睡觉,谷谷穿条裙子抱着孩子在阳台上乘凉,哼着歌儿给孩子听。公公不高兴了,吃饭的时候板着面孔对谷谷说:“你是没了男人的女人,有些事情要注意些,不要太张扬了。”婆婆在旁边使眼色,公公这才打住话。谷谷委屈地放下碗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明白自己张扬了什么,要是丈夫还在,公公决不会说这种话的。一肚子委屈没地方说,想着想着就哭了,孩子也跟着哭,小鼻孔喘着粗气,大眼睛高鼻梁高额头像极了清明,简直是照着清明的脸孔印出来的。她边流泪边哄小孩睡觉。孩子睡了后,谷谷把以前和清明照的相片拿出来看,连初中毕业时两人的合影也翻了出来,直到深夜仍没有睡意。
听见鸡叫,谷谷起床洗脸准备做早饭,看见公公婆婆房里的灯亮着,里面有小声的说话声,他们还在谈论吃饭时的不愉快。
婆婆说:“照我看,谷谷也不是那种不守本分的女人,你脸色摆给谁看?要是她一气之下真的走了,孙子谁来照顾?我劝你能忍就忍了。”
“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就穿那副模样在阳台上唱歌,唱给谁听?我看不惯!”
“你又多心了,那是哄孩子睡觉。”
“打谷谷主意的人多的是……”
沉默了一阵,婆婆才说:“现在不比过去,她迟早是要改嫁的,拖到孩子大点再说吧。怨得谁?只怨我们命苦。”
话没说完,婆婆已低声啜泣起来。谷谷想,如果真要改嫁,也得嫁个能疼孩子照顾公公婆婆的男人,最好招个男人进门。
第二天婆婆堆着笑脸说:“昨天的事情別放在心上,他就那脾气。”公公表情仍旧冷淡。谷谷想不如回娘家住段时间,那儿都是幼时玩伴,身份不似现在尴尬。丈夫一死,公公婆婆待自己与其说是儿媳,骨子里更像是把自己当成了孩子的保姆,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却提防着她。于是跟婆婆说了,婆婆脸色暗了下来,又要掉眼泪的样子,问:“还回来吗?”谷谷肯定地点头,婆婆脸上才有了笑容。
娘家人听说谷谷回来了都来看她,送了许多吃的东西,有奶粉有糕点,糕点是给谷谷吃的,娘家一带多桂花树,花开时节十里飘香,每年中秋节一过,各家的孩子都有收聚桂花的习惯,晒干的桂花掺在糯米里做出的桂花糕酥软,酿出的桂花酒醇香,村里的女人都酿得一手好酒。大家抢着抱孩子,说:“几个月不见,谷谷脸色比先前好了,孩子也胖了。”十几天后来的人就少了,都忙各自的事去了。谷谷看见娘酿酒就想起村子里许多人把酒挑到集市上去卖也很赚钱,自己一个人正愁着生计,于是要跟娘学酿酒,娘欣然答应了。
酿酒的时候,娘往锅里添水,谷谷给灶里添柴。娘笑着问:“闺女,上次带回的那只猫怎样了?”谷谷说:“大了,漂亮了,不过性子野了,晚上跑出去白天才回来睡觉。”娘又问:“婆婆待你还好吧?”谷谷点点头。娘悄悄地说:“守得住么?要是守不住就回娘家算了,你哥嫂都同意。寡妇门前是非多,以后少外出走动免得惹口舌,等过段时间我们帮你找个好男人。”谷谷没点头也没摇头,边玩弄柴火边说:“孩子还小呢!”娘又说:“男人支撑女人半边天,娘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谷谷被娘说得心慌,不知所措,仿佛自己的半边天正在摇坠,软声说:“总梦见那死鬼,感觉他还没死,夜里睡不着。”娘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往锅里添水。
哥嫂坚持让妹子再找个男人,娘也有这个意思,经不住缠磨,谷谷答应了相亲,但也提出了条件,那就是男人必须抚养现在的孩子,还有,男人要上清明家上门照顾清明的父母。哥嫂认为条件太苛刻了,谷谷有自己的想法,要是男人真的喜欢自己,这条件也算不了什么。接连相了好几个男人都没有合适的,原因是男方听说要抚养个孩子已十分不乐意,还要做过门女婿去顶替她那死去的丈夫,更是百般不情愿了。有一两个倒愿意做个现成的爸爸,也答应照顾清明的父母,谷谷又不愿意了,男方要么是老光棍,年纪比她大了一大截,要么是相貌不敢恭维的那种。娘说:“找个男人凑合过日子就算了。”这话令谷谷很不悦,那算什么呀?自己好像是过了期的商品一定要降价处理或硬塞给人家似的。她讨厌相亲时男人用盯栏里牲口的眼光打量自己,看那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更怄心的是,有个男人刚见面开口就问:“生过小孩了啊,那以后还能不能生啊?”话还没谈,谷谷先红了脸。相来相去娘也烦了,谷谷更烦。恰巧一个老同学捎了口信来,说她在城里开了一家餐馆,要谷谷过去帮忙,包吃包住月工资两千元,谷谷一口就答应下来。
重阳节,谷谷又带着孩子到清明的坟头上烧了纸钱,站在坟前她不似以前伤心,感觉坟里埋葬的是自己的亲人。她已经完全学会了老娘的酿酒技术,在清明的坟上倒上了自己酿的第一瓶酒,心想这世上如果真有鬼魂,那清明的亡灵今天可以好好醉一回了。她已经想好了,几天后就到同学的餐馆做事,在家里婆婆客气得让她难以待下去,愈是客气,谷谷愈是觉得自己成了外人。公公婆婆同意了她的想法,但是必须把孩子留下。谷谷想孩子已经断奶,留在爷爷奶奶身边也放心,于是就答应了。谷谷明白老人的心思,孩子是他们的命根子,怕自己带了远走高飞,就连石场赔偿的那笔钱,她也大部分留给了老人。收拾东西的时候,雪炭似乎知道了她的心思,突然没了往日的胡闹,而是在她腿脚边蹭来蹭去,像是想把谷谷留住。谷谷本来要把它送人,看到它这个样子又不忍心了,于是把它也托付给了婆婆,婆婆满脸笑容说:“我一定把它像孙子一样照看好。”临走时婆婆又拉着谷谷的手送了老远,说:“闺女,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只怪清明这娃子没这个福气受用,如今他去了,我就把你当女儿看待,小孩留在我和他爷爷身边,有空常回来看看,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和你爹永远欢迎你。”这番话令她很感动。
谷谷从小在农村长大,虽说以前也经常到城里买这买那的,可毕竟没有在城里长时间待过,城里的生活对她来说是非常新鲜的。老同学带她逛了一整天街,谷谷问老同学:“城里人每天脚步匆匆,他们在忙碌些什么?”这个问题让老同学大笑不已。在商场,谷谷买了两条牛仔裤和两件白色衬衫,买东西的时候又出了个小插曲,她穿着衣服在镜子前试看,白衬衫很般配她的肤色,牛仔裤很好地衬出了她的身材,镜子里的她活脱脱换了个人,连谷谷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旁边有几个年纪相仿的男青年看呆了,还低声说能讨个这样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就好了,谷谷听得很清楚,既害羞又高兴,没和老板讲价钱就匆匆买下出了店门,其中一个男的也跟着跑出来纠缠着问她的姓名和住址,说想跟她做个朋友,谷谷没想到城里的男人这么冒失,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幸亏是老同学说她有男朋友了才解了围。在餐馆里谷谷就这身装束,为了区别城里的姑娘,她特意在头上挽了条手帕,谁也看不出她是个结过婚有了孩子的女人。老同学照顾谷谷,让她坐柜台帮客人保管东西的轻松活,谷谷不太好意思了,拿人家的钱不干活心里不踏实。她从家里带了几瓶自己酿的米酒,拿出来给客人尝,客人都称赞:“好酒,好酒!”还说这酒味道纯正有股天然的米香味,是其他酒不能比的,下次来仍旧点名要喝谷谷酿的米酒。老同学见米酒能给餐馆招来不少生意,于是不让谷谷坐柜台了,让她每天上午酿坛米酒就完事。谷谷也乐意干这活,坐在柜台前看人进人出心里闷得慌。上午酿完酒,下午她仍然来店里端盘送水。谷谷酿的米酒在附近渐渐有了名气,大家都知道新开张的餐馆里有位会酿酒的年轻女人。
有一天,谷谷酿完一坛新酒送到餐馆,正用勺子舀出给客人尝,餐馆进来一伙年轻人,其中有个高大的男人指着她说:“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酒娘呀,年纪这么轻,我还以为是个老太婆呢,她该不会是学卓文君当垆卖酒吧?”其他人起哄说:“那你去当司马相如好了。”谷谷听过这个典故,说的是汉朝的卓文君死了丈夫后跟司马相如私奔了,夫妇俩在京城当垆卖酒的故事。她知道这伙人是在轻薄自己,脸一下子绯红,放下勺子跑进了后院,他们却在后面开心地笑起来。
后来谷谷注意到说她是卓文君的男人经常来餐馆喝酒,有时约一伙人来,更多时候是独自一人来喝闷酒。他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白色的衬衫衣领现了黑圈还不换洗。男人似乎有意认识谷谷,喝酒时老是找些小借口和她攀谈。开始谷谷有意避开他或搭腔两句就走开,因为她听说过附近有不少小混混,熟悉了后,她又感觉这男人还不错,可以看得出他还不至于是那种人。男人谈吐其实很斯文,从那次讲的典故她就猜测到他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除去玩笑轻薄的意思,典故用得还是很得体的。以后这个男人信口说出一两句诗或者哪个朝代的历史掌故,谷谷都会心一笑,她喜欢这种谈话方式,有时一个只可意会又不好表达的话题用句诗或掌故就能轻巧地说明白了,又给了人想象的空间。男人见谷谷笑也跟着笑,说:“这书呆子脾气是改不掉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呀!”且看谷谷的目光很诚恳。有一次,男人突然问她:“谷谷,你好像很怕我呀?”谷谷一阵心慌,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过他,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口里忙说:“没有这回事的。”
渐渐的谷谷也知道了这个男人的一些事情。他叫黄鸣谷,是附近化工厂的一名工人,年纪比她大好几岁,二十六七了仍是光棍一条。黄鸣谷先前有过女朋友的,是他高中的同学,那年女友考上了本省师院,而他没考上大学就进了化工厂当工人,开始化工厂效益好,他手头宽裕,不时给女友些零花钱,两人关系还热乎。单位里有姑娘想跟他相好,或者是好心人要给他说媒,他都推托说自己有女朋友了。可没过一两年,化工厂的效益突然不行了,大家无事可做,只能依靠保底工资过日子,他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供女友花费,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就冷淡了下来,但是谁也没有提出分手。等到女友毕业,身边的朋友已是结婚生子,只有他的婚事没着落,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和女友商量婚事,谁知女友一听翻了脸,抛给他的话是“我以前答应嫁给你了吗”,顿时让他哑口无言。最让人气愤的是,去年他意外收到以前女友发来的结婚喜帖,新郎当然不是他黄鸣谷了,听说是个和她般配的大学生。喝喜酒的时候,看见以前的女友幸福地依在矮胖的新郎肩膀上作小鸟依人状,他是又心酸又妒忌,纳闷自己哪点输给了这矮胖子。“不就是个大学生嘛!”在酒席上听人谈话才知道,新郎不但是大学生,他老爸还是个县领导呢。宴席归来他又喝了顿酒,把自己灌得稀里糊涂,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才算死了这条心,只恨自己把一片真心花在一个并不值得的女人身上。后来他在街上又结识了一伙人,美其名曰是文友,其实都是些游手好闲混日子的人,每次到餐馆喝酒表面上说是文友聚会,其實是借着酒劲发发疯,日子久了他也厌恶这种生活。那天到谷谷同学的餐馆来喝酒就是跟那伙人来的,他们都说新开张的餐馆里来了位美貌的酒娘,要过来看看。谈到这些事,黄鸣谷歉意地说那天的玩笑确实有轻薄的意思,希望谷谷原谅。黄鸣谷父母健在,另有个小妹,去年嫁人了,父母为他的婚事操足了心。说到自己的婚事,黄鸣谷诙谐地说:“男人长到二十五,等得好辛苦;男人长到二十七,心里好着急。”又说,“好像是我爸妈找对象,他们比我还急,其实我也急呀,可急又急不出个女人来。”谷谷被他的这些话弄得哭笑不得。有一天晚上,黄鸣谷又是一个人来喝闷酒,夜深了仍不肯走,醉了自言自语地说:“什么爱情,全是狗屁!”谷谷很惊讶,一个谈吐斯文的人怎会讲出这种粗话来,她有些不高兴,但是从这事倒也知道黄鸣谷是个用情很深的人。
餐馆的人都看出些名堂,说黄鸣谷喜欢上了她。谷谷想一切随他们去说吧,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黄鸣谷来了要喝酒,她斟满一碗给他,黄鸣谷用热辣辣的眼神望着她,她装作不知道。谷谷心里其实挺喜欢黄鸣谷的,他性格直爽坦诚,敢爱敢恨,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她甚至暗地里还拿黄鸣谷和清明比较过,清明对自己心眼实,而黄鸣谷外表高大帅气,有文化,也知情识趣。比较了这些,谷谷就自卑地想自己是结过婚有了孩子的女人,配不上人家。于是找了个时间把自己结过婚有孩子的事实告诉了他,她是想让黄鸣谷和自己都死了这条心。
黄鸣谷知道这些情况后,果然好些天没来餐馆,谷谷心里空空的,她知道有点文化的人容易认死理钻牛角尖,黄鸣谷以前被女人骗过,这次他也许会怀疑自己也是在骗他,担心他躲到别的地方喝酒解闷去了。十几天后黄鸣谷又来了,一脸的憔悴,他喝了一碗闷酒后似乎有大堆的心事要跟谷谷说,谷谷见他那个样子就想走开,黄鸣谷却说:“谷谷,我一个人喝酒没味道,陪我说句话也不行吗?”夜深了,餐馆只等黄鸣谷一走就关门,其他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这时街上的一伙混混闯了进来,也嚷着要喝酒吃饭,谷谷为难地说餐馆已经关门了。
他们指着黄鸣谷说:“关门?那他是在干什么?”
谷谷说:“早熄火了,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熄火了?那你得陪我们喝酒解闷。”
谷谷眼淚都快急出来了。黄鸣谷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问:“你们想干什么?”
混混们问黄鸣谷:“你是谁?”
黄鸣谷一时语塞,半天才憋出句话来:“我是她男人……”
混混中有一个笑了,说:“你有种!谁不知道她是外地来的酒娘,原来是跑到这里偷汉子来了。”
黄鸣谷顺手操起凳子就劈了过去,有人趁机在他脸上打了一拳,鼻血流了出来。混混们见有人挂了彩,也怕出事就散了。
谷谷用毛巾替他擦血渍,黄鸣谷拉住她的手说:“谷谷,我想好了,你跟我好了,如果你怕有人说闲话,我们可以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谷谷趴在黄鸣谷的肩膀上哭了。
第二天黄鸣谷的父母找上门来,估计是黄鸣谷跟他们说了。老人想不通儿子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为她和街上的混混打架,还要带她远走高飞。黄鸣谷的娘是个体胖嗓门大的女人,叉着腰站在餐馆门口数落谷谷,骂谷谷勾引她儿子。门口一下子挤满了人,餐馆的人为谷谷鸣不平,要和黄鸣谷父母评理,被谷谷拉住了。
谷谷说:“我和你儿子根本没有什么,你回去告诉黄鸣谷,以后不要来找我,我是不会去找你儿子的。”
此后黄鸣谷真的再也没来喝酒,听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餐馆的人都说黄鸣谷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出了事情就跑。可谷谷认为黄鸣谷不是那种男人,她也不怪黄鸣谷的父母,她了解老人的心情。年底时,黄鸣谷的父母又来找过她,黄鸣谷的娘没有先前那么霸道了,丧气地说儿子离家后从此没了音信,问谷谷知不知道他的下落,要是两人真心喜欢,她也不嫌弃谷谷是结过婚的女人,只要谷谷待她儿子好就行。谷谷还是解释她和黄鸣谷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又是一年的春天,谷谷辞掉了餐馆的工作回到了家乡。老同学捎来口信说,自她走后餐馆的生意大不如以前,客人都想念那个会酿酒的年轻女人,遗憾再也喝不到纯正的米酒了。还有,黄鸣谷的父母也常来餐馆打听她的消息。清明的爸妈年纪大了,谷谷想留在家里照顾老人,而且她喜欢过那种相对简单朴素的农村生活,并不喜欢喧闹的城市,所以她婉拒了老同学的邀请。儿子在爷爷奶奶的照顾下长得很好,早已学会了走路,会叫爷爷奶奶妈妈了,就是不会叫爸爸,谷谷想清明之后是谷雨,于是把孩子的名字改作了谷雨,她觉得这个名字更有纪念意义。公公听说谷谷和黄鸣谷的事情后,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观,也如清明的娘一样叫谷谷闺女,把她当女儿看待。
一天,谷谷收到一个包裹,地址是西北一个陌生的城市。包裹里除了孩子的玩具和衣服,还有一封信,内容是这样的:
谷谷,首先我对我父母那天所做的一切说声对不起,当晚我一气之下没给你留下任何口信就离开了,之所以这么久没跟你联系,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这些年,我仿佛掉进了泥潭不能自拔,是你身上那种淳朴的气息,唤醒了我久藏的激情和渴望,最终让我拿出了离开的勇气,我很感激你。
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这里民风淳朴,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是那么亲切融洽,周日我和朋友在原野上漫游,看着那一片无垠的绿色,我的眼泪差点掉出来了。也许只有当你亲眼看到一块一望无垠的土地,从一个冰封的世界到一片绿色生命开始,才会真正感触到生命的伟大,一种新的生活会给你带来多么大的惊喜!
唯一遗憾的是,来这儿之后就再也喝不到你酿的米酒了,对那米酒的醇香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我还会喝到你酿的米酒。
包裹是黄鸣谷寄来的,谷谷读着信眼泪又掉了下来。
夜里,她听到雪炭凄切渗人心骨的叫声。入春来,雪炭就不安分了,吃睡不好,消瘦了不少,她担心它是闹了毛病,于是蹑手蹑脚站到后屋的门口,冷清的月光下,雪炭翻身露出了下身,谷谷几乎要叫出来,她从来不知道雪炭下身出落得如此肥大,像个大姑娘。这时,外面传来叫声与雪炭呼应,窗口窜进只健壮硕大的公猫,雪炭的声音突然懒了下来,迎了上去与公猫撕扭在一起……
谷谷想起娘先前的话,赶紧走开了。晚上她做了个奇怪的梦,男人面孔模糊,似清明又似黄鸣谷。
村里的男人盯着谷谷笑:“你家的猫发情了,听见了么,每天晚上像丢了魂一样叫,揪得人心酸酸的呢。”
谷谷扭过脸去不理睬。
回娘家,娘问:“找个男人过日子算了。”
谷谷笑着说:“不用娘操心,随缘吧!”
娘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再过问。
以后谷谷听见后屋有响动就在门口看上良久,雪炭几个月后竟然产下了几种不同颜色的猫崽。
谷谷从此多了个习惯,爱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眺望。门口远处有座美丽的山壁,乱蓬蓬的荆棘,光秃青色的石头,据说是远古的神仙留下的。以前读书的时候,清明带她到那儿玩过好几次,后来两人结婚了,他们还常到那地方玩耍。记得有一次,她依在清明的身旁问清明:“你为什么叫清明呀?清明,清明,多难听的名字!”清明愣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叫清明呀,名字是父母取的,我有什么办法?那你为什么要取谷谷这个名字呢?”谷谷翘起嘴巴说:“因为我是在我娘晒谷子的时候生的,我不叫谷谷叫什么?”清明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只好露出雪白漂亮的牙齿呵呵傻笑。这些都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其实谷谷现在已经不能清晰地记忆起清明的面容了,他憨厚的身影日益模糊,有时甚至轻易将他和黄鸣谷混淆,就像那晚梦里分不清他们的身影一样。以前的那些事情也许就是个模糊的梦吧,不过谷谷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两个在她心里都很重要。她相信黄鸣谷的身影在不久的某一天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到时她也会带着他和孩子一起去那座山壁玩耍。
作者简介:赵香远,1979年生于湖南衡东,2003年毕业于吉首大学中文系,现为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诸多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作品,代表作有中长篇小说《孤独的行走》、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