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
2021-03-03王东升
王东升
一
抬起碾盘一样沉的眼皮,秀莲惊恐地感到有人来到她身边,便失声叫道:“谁?”
黑暗中,弥漫着油炸食物的那种糊味。秀莲闻到了这股怪怪的味,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表姐家,也猜到来人肯定是表姐夫。
秀莲跟表姐到城里已经一个多月了。表姐回村那天,她正在村里那所残破的学校里上课,表姐在教室外叫她,她便跟表姐回了家。娘听表姐说带秀莲去城里挣钱,浊眼里立马放了光,高兴得脸上布满了丝瓜筋。秀莲十岁那年爹死了,娘死扒死挣给哥哥娶了媳妇。没在一起过仨月,哥嫂就想分出去过。秀莲原来挺喜欢哥哥的,没承想哥哥跟娘闹得恁厉害,临搬走,把家门口的那棵荫了半个院子的大槐树也给砍了。娘独自撑着家艰难,有时候秀莲回家用毛巾擦脸,闻着有股烟草味,她就问娘怎么毛巾上有烟味,娘就会说:“灶烟熏的。”秀莲也就不说什么了。她总是想,灶烟压根不是这种味。秀莲每次见表姐,都见表姐穿得光鲜鲜的,就觉得城里的钱好挣,人活得比乡下滋润。想想,上完初中又能咋地呢?还不是撅着屁股在地里扒口粮,秀莲也就不想上学了。
秀莲揣着满心欢喜,跟表姐上汽车转火车到了郑州。她十六岁了,连县城都没去过,这一次一下就进了省城,一路上只觉着眼不够使。她到的那天正刮大风,狼烟地动的,走到马砦口,她不小心又崴了脚,顿时眼泪巴巴的。表姐搀着她一边走一边说:“外面的人到城市来,都说这是个‘光灰的城市,就是说这里到处都是土……”接着又说,“马路坑坑洼洼的,都是挖沟挖的,今天埋个电缆,明天埋个下水管。”她还念念有词道:“城市城市,天天挖沟,一天不挖,不叫城市……”说得秀莲扑哧乐了。到了表姐住的地方才知道,原来表姐在城里干的是小吃摊,没秀莲想得那么好。
马砦是个弯弯曲曲的胡同,一头接着京广北路,一头插进了火车站的后门。这个后门,是为铁路职工上下班留着的,铁路局离这也不远,局机关里的干部们出差回来从不走东面的出站口,都走这个后门。久而久之,马砦这条胡同,也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串起了一串小饭店、小食品店、小百货店,一些卖烩面饺子大肉包子的小吃摊,也像雨后林子里的小蘑菇一样,成谷堆地拱出来了。
表姐在临街的地方,租了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小房子,外面摆上两个大炉子,架上面板,早上就炸油条、卖胡辣汤。屋里面只能铺一张大床,秀莲和表姐的妞妞睡一头,表姐和她丈夫睡那头。秀莲这才知道,表姐让自己来城里,是让帮她看妞妞,她好一心一意赚钱。
表姐和表姐夫每天早上四点多就得起来,生火、烧油锅、和面、熬胡辣汤。再就开始吆喝起生意来,一天到晚就是这些活路。秀莲的事儿就是抱妞妞,妞妞睡了就帮着干杂活。白日里秀莲倒是很开心的,妞妞像个大玩具,吃呀尿呀哭呀喊呀,让人不得闲。晚上秀莲就难过了,大床上大大小小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再就是姐夫的眼神也像糖稀一样粘在自己的身上,躲也躲不开。平日干活,姐夫也是不時在她身上蹭一下,她虽然觉得别扭,只是感到地方窄,也就没说什么,没想到姐夫没安好心。
二
沿着马路往北走了一会儿,秀莲看到一家饭店门口的大玻璃上贴了一张褪了色的大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则招聘启事。她站下细细看了看,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敲了一会儿,店堂里也没声息。秀莲刚想转身走,里面飞出了一声:“谁呀?这么早就来了!”
店门响了好一会儿,蓝色的玻璃门才打开。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女人,把脸伸出来,乜了一眼秀莲,问:“啥子事嘛。”
秀莲不知怎么回答,她先红了脸,嗫嚅道:“我,我想问这里用不用人。”
那女人脸上刚浮出的一点吝啬的笑意,一下就没了踪影,她上下打量打量秀莲,哼了一声:“进来吧。”
秀莲惶恐地走进了饭店,她觉得脚下有点发粘,同时还有一股怪怪的特别的味直往鼻孔里钻。那女人一边抹着眼眶上糊的眼屎,一边说:“找事做也没有这么早的……这样吧,一会儿你到后厨洗碗吧,一个月两千五,吃住全包了。愿意就留下。”
秀莲想也没想,赶快答应了,她生怕别人不要她。坐在饭店油乎乎的木椅子上,她才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没有费一点劲就找到了一个安身的地方。
前几天,秀莲把表姐夫的事,拐弯抹角地告诉给了表姐。表姐听后,眼泪唰地下来了,她抱着秀莲哭道:“妹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告诉秀莲,表姐夫做这个小生意怎么不容易,前几年跟一个女人扯不清,糟蹋了不少钱。这一年有了这个妞妞才算收了心,让秀莲看在她和妞妞的面上忍忍。
秀莲就看在表姐和妞妞的面上,不搭理表姐夫了。昨天晚上,秀莲抱着妞妞上床睡了。睡着睡着,梦见自己在家门口的老枣树下玩,树下的大石碾子滚下来,正好压在自己身上,压得喘不过气来。秀莲一急,醒了,她看到了表姐夫正进屋,她抓起外衣,拉开门就冲到了街上。
外面还黑咕隆咚的,秀莲边穿衣服边跑,胡同里溅起啪啪的脚步声。跑出马砦,亮着一排橘黄路灯的京广北路横在了眼前,秀莲这才想起,自己往哪儿去呢?
三
在洗碗的水池里泡了几天,秀莲的手变得又红又粗。她接这个工作的时候,心里想洗个碗还不容易,在自己家、在表姐家都是她洗碗。谁知道,在饭店里洗碗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外面端进来的,都是一摞摞油腻腻的盘子和碗,先要在一个大水池里涮一下,再转到另一个水池里洗,洗干净还要再转到清水池里涮一遍才能端去消毒。这叫作一洗二涮三消毒,少一步也不行。一天干下来,秀莲就觉得腰弯得直不起来,脚也肿胀胀的。要是遇上客人多,盘子和碗有不够用的时候,稍慢一点,老板娘就要进来吼:“快点快点,又不是让你绣花!”
这是一家川菜馆,叫“红辣椒”,是京广路上有点名气的小饭店。店里经营的是川菜,许多菜都是又辣又麻,刚开始秀莲吃不惯麻辣味,一吃就满头大汗,辣得直吸溜,慢慢也就习惯了。她在一张顾客留下的破《参考消息》报上,看到过一则报道,那上面说辣也会让人上瘾的,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半个月下来,真的能承受住很辣很辣的饭菜了,要是没有辣,还真感到嘴里没味。饭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说话粗声大气的,动不动就骂人。骂人的话也是花样繁多,秀莲先是不懂,时间长了也就懂一点了。不过她每天都是埋头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老板和老板娘也就很少骂她。
秀莲每天都是一个人在洗碗间里干活,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把盘子和碗端到前面时,能找到顾客留下的废报纸、破杂志。她拿到后,便在洗碗空闲的时候读一读。吧台的芸儿知道她有这个爱好,就把这些东西给她留着。她第一月领到工资后,买了点毛巾牙刷什么的,便一下买了几本《女友》《热风》《读者》杂志。她喜欢看还喜欢手抄,洗碗泡胀的手捏着芸儿给的那只圆珠笔有点费劲,可她还是喜欢手抄。不知怎么的,她看着自己写的一排排的字,就觉得心里欢喜,就觉得没白活。
秀莲平时最怕没客人来吃饭,她倒不是怕老板赚不到钱,而是怕后厨没事干。那个胖胖的厨师长一没事便溜达到洗碗间来,脬脬的眼睛里冒着直勾勾的光。他先是给秀莲打饭的时候多盛一些肉呀鱼呀什么的,后来就包一点熟菜给秀莲放到洗碗间。秀莲觉得他挺好笑的,也就吃了。谁知道是他在打秀莲的主意,有时进来就摸一下秀莲的手。秀莲每次都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挣开他,可又不敢喊。她知道厨师长在老板心里是什么地位,弄僵了只有自己吃亏,因为老板赚的钱都是大厨一锅铲一锅铲铲出来的,一个洗碗的女孩到哪儿不是一扑拉一大把?
饭店里的服务人员里,秀莲也就和吧台的芸儿好一点。其他的服务人员个个都像公主一样挺傲的,对秀莲都是爱答不理的。秀莲心想,端盘子和洗盘子有什么两样呢?有什么可傲的?反正她每天洗完碗也都凌晨一点了,回去别人都睡了,她也就用不着与她们打什么交道。
四
白亮白亮的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可是往背阴处一站,凉风还是长虫一样见了衣缝就往里钻。秀莲站在劳务市场的旮旯处,眼睛怯生生地扫着从市场门口进来的一批批的人。她的心里一阵阵发慌,眼前恁多的陌生人,从身边来来回回地走着,眼睛不使闲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她。好几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凑拢来,喷着满嘴的臭味问秀莲想不想去干这个干那个,秀莲感到他们都不是好人,任他们许什么愿,也不肯跟他们走。还有一些贼眉鼠眼的女人,也妹子长妹子短地叫秀莲跟她走,秀莲也不干。
眼瞅着人影短了,秀莲直觉着头晕,她这才想起早上四点多从饭店跑出来,到现在连一口水也没喝上。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希望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儿,只是一场噩梦。她抬胳膊看看手腕上的几道抓痕,才重新确定自己真的遭到了污辱。那一幕幕细节,剥茧一样慢慢地露出来。
昨天晚上有一家大公司在饭店包席,又吃又喝又闹,一直弄到十二点多。秀莲等外面把盘子碗全收进来,都一点多了。她前两天不小心让碗碴子割破了手,伤口都被水泡翻了,洗起碗来很费劲,洗着洗着就下两点了。
店里店外就剩秀莲一个人了,她正干着活儿,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满嘴酒气,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从后腰一把搂住秀莲,将她从水池边捞到怀里。他喷着酒气道:“乖乖陪陪我,明天让你、让你坐吧台!”
秀莲死命挣扎着,一不小心把案子上搁着的一摞盘子拨拉到地上了。深更半夜的,盘子落地的声音惊天动地。老板气得一把把秀莲搡到了地上,秀莲趴倒在水渍中,手也被盘碴子划出了血口子。
大厨披着衣服出来了,他见状心里明白是什么事,故意装糊涂,过来扶起秀莲,又劝老板道:“消消气消消气,打破的这些盘子,我来赔。”
老板娘也出来了,她瞅了瞅老板,又乜了秀莲一眼,吼道:“还不快收拾,看看你那个鬼样!”
秀莲正神情恍惚地想心事,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小妹妹,你是在找事做吗?”
秀莲抬眼一看,面前站着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女的戴一副金丝眼镜,白净的圆脸上有着甜甜的笑。男的啥样她没敢看。那女的从做工考究的西装兜里,掏出一个深咖啡色的小本子,送到秀莲面前,说:“你别怕,看看我的工作证。”
秀莲接过来看了看,这位漂亮的大姐叫文娟,竟是一个记者。还没容她说话,那个男的也说:“我叫黄河,是中原大学的讲师,你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好人。”
“小妹妹,去我们家吧?只是帮我们看看孩子,家里洗衣机、电冰箱、电饭锅、微波炉都全,干活一点不累。”叫文娟的大姐很亲切地说。
秀莲不知怎么了,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她点了点头。忽然间,她感到眼前的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前跳出许许多多的金星,随后眼一黑软在了地上。
……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引来了娘哼哼的没有词的大曲调:升降升,升升降降升降升……
这是在摇窝里,还是在娘的怀里?秀莲渐渐地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再给她喝点可乐。她感到嘴边有点凉,随后一股怪怪的水灌进嘴里。她能感到这股涌进嘴里的怪水,凉冰冰地沿着喉咙流进了食道又流进了胃里。秀莲的知觉就像打春后眨眼间就绿了的田野,恢复得很快。她先感到自己是在一辆车里,她努力睁开了眼睛,最先承受到的是坐在对面车座上的,那个叫黄河的大学讲师关切的目光。她的头是枕在文娟大姐的胸上,一股清淡的香味断断续续地从文娟大姐的身上散发出来,钻进她的鼻孔。她不知怎么,就覺得这两人像自己的亲人一样,泪珠大颗大颗地从脸颊上滚下,藏进文娟大姐的衣襟里。
五
秀莲最初的一个月,都像是在梦中过的日子。她从来没有吃过恁丰盛的饭菜,从来没有穿过恁漂亮的衣服,从来没有睡过恁舒服的床。她清瘦菜色的脸,好似秋日见天吻着的果实,一天比一天红润。潜藏在愁眉苦脸中的那股俊气灵气,也从笑眉笑眼中喷薄出来。
秀莲这一个月,学会了用煤气,学会了用洗衣机,学会了用微波炉,随随便便就能整出十个八个菜来。她天生就具有的那种抚育的才能,不用激发就调动出来了。秀莲把满心的欢喜都化成爱心,给了让她照料的胖胖。
胖胖的大名叫黄文一郎。文娟大姐说起这个名字,十分得意。她说:“现在重名的太多了,叫四个字的名字重名的概率就少得多了。黄文一郎就是黄河、文娟的儿子的意思,多么朴素、多么好记呀。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其实叫小狗小猫也可以的。”秀莲听了就觉得文娟大姐有学问,不愧是记者。她每天听文娟大姐谈天说地,真把她佩服得有点五体投地了。
机遇,犹如灿烂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机遇,好似妩媚的少女,只钟情于执着追求的人。”
黄河读完,用眼睛寻找到正忙着收拾桌子的秀莲,说:“你抄的?字写得有进步!”这话里,有很大的成分是善解人意的鼓励。他说完便打开电视,看起新闻联播。
秀莲觉得有点失望,她默默拾掇并洗刷完碗筷,把胖胖哄睡了,也来到客厅,坐在一张小木椅上看电视。趁着演广告的空闲,她鼓起勇气问道:“大哥,这篇稿子写得怎么样?给我提提意见吧。”
“稿子是你写的?”黄河扭过脸来,满脸的诧异。他马上又拿起稿子,从头又读了一遍,说:“不错,不错!读着还是有些味道的。你不是抄别人的吧?”
秀莲急火火表白道:“不是,是我自己写的。我在学校里写作文还得过奖呢!”
“看不出,你的文学素养不低咧。”
秀莲听了激动得满脸通红,不过她没言语,只是让快乐从眼睛里往外倾泄。她忽然感到,原先像冰壳一样挤压自己的自卑感,渐渐消融了。她也坐到沙发上,和黄河大哥一起看起了电视。荧屏上,一个吉卜赛老妪正在给一个人算命,秀莲心里一动,对黄河说:“我也会看手相。”黄河笑道:“你是哪门的野仙?”
秀莲说:“我是跟对门的凤琴学的。”凤琴是给邻居看孩子的一个姑娘,比秀莲大两岁。黄河也就把手伸给秀莲,让她看看。秀莲说:“要左手,男左女右。”
秀莲第一次抓一个大男人的手,她有点慌,自己的手都有点颤了。她看着黄河手上的几条纹路,说:“你的生命线很长,说明你会长寿的。你的事业线也是又粗又长,还和智慧线、爱情线相交,说明你聪明,事业上会有很大成功,而且你的爱人会在事业上支持你。你的爱情线有两条,说明爱你的人不止一个……”
黄河听完笑起来了,他扒拉了秀莲的小脑瓜一下,一刹那,秀莲的心都快蹦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动,心里突然萌发出小船靠岸的那么一种踏实感。黄河轻声说:“秀莲,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放心吧,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你的。”
七
花花绿绿的被单在阳台的衣架上,随风飘动着,秀莲看了感到心情特别愉快。她的眼睛在展开的被单上搜寻着,直到确实没有找到一点痕迹,她才舒了一口气。她把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刚拉开阳台门,就听到门铃响了。她心里一热,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
一打开门,文娟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口。秀莲一脸愕然地呆在那里,直到文娟说:“秀莲,还不帮我拿东西?”
秀莲赶快把文娟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一包东西还掉到了地上,文娟嗔怪道:“怎么搞的嘛,慌里慌张的。”
文娟洗涮干净,走到秀莲住的小北屋。她审视着秀莲问:“这么多天我不在家,家里没什么事吧?”
秀莲不知怎么的,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说:“挺、挺好的。”
文娟盯着秀莲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怎么把被单洗了?”
“有点脏了。”秀莲答道。
“我记得,你的被单刚洗不久嘛。”
“……胖胖给蹬脏了。”秀莲情急之下,自然而然会撒谎了。
文娟没再问什么,她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说:“快五点半了,今天我去幼儿园接胖胖吧。”
昨天晚上,黄河拿回来一张《中州晚报》,上面发表了秀莲写的那首散文诗。秀莲第一次看到自己写的东西变成了铅字,高兴得泪花盈眶。晚上她把胖胖哄睡了,自己在小北屋里一遍又一遍地看报纸上的那几行字,最后,自己都觉得那不是自己写的了。
黄河进屋来的时候,秀莲竟没有察觉,直到他轻轻用手捋着她的长发,她才发现了他。
晚上,文娟、小胖和黄河是一起进家门的。一家三口的笑声,让秀莲心里很不舒服。她顿时觉得好像犯了罪似的,脸色惨白。
八
秀莲从老师手里接过大红的计算机等级证书,兴奋得脸发烧。她坐到位子上后,心里就一直想着快下课,好第一个让黄河看看。
胖胖送到幼兒园后,秀莲在家就没什么事了,她报考了铁路文化宫的计算机培训班。经过三个月的学习,终于结业了。她学会了Windows 95操作、WPS 97排版,每分钟差不多也能打80多个字。当然,这都是黄河积极鼓励的结果,他对文娟说:“秀莲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咱们家的,让她学点东西,出去就能找到工作,就不依赖咱们了。”秀莲听到这话,心里不是个滋味。她虽然很乐意去上个什么学,但是黄河后边的话让她感到不舒服。不过,她觉得这可能是黄河为了说服文娟找的借口,他心里也可能不是这么想的。这次上学,黄河说是只要一百块钱学费,其实,他帮秀莲交了三百多块。他只能帮秀莲打马虎眼,要不然文娟绝舍不得出这么多钱的。
回到家后,文娟正好领着胖胖出去玩了,黄河在他的书桌前写着东西。秀莲把证书送到黄河面前,欣喜地说:“大哥,你看。”
黄河看到证书,笑笑说:“不错。”他又伏案写起来。
秀莲有点失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证书放好,想了一会儿,又原谅了黄河。在大学里,啥文凭没见过,何况这么个结业证书呢?
九
黄河骑摩托车带着秀莲,一溜烟驶进了报社的大门。秀莲一路上抱着黄河的腰心里很美气,在僻静的地方,便把脸贴到黄河宽宽的背上,使劲地嗅着黄河身上散出的那种男人的汗味。
下了摩托车,虽然黄河仍在身边,可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因为她对报社有种神秘感,觉得那里的人个个都才学八斗,自己到了这里只会显得特别笨。她在迈进微机部大门的时候,都快抬不起脚了。
临来的时候,黄河说了,报社微机部主任是他的大学同学,曾经在一个寝室住了四年。这位主任现在是风光无限,但当年在寝室里可是最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喜欢打球,脚臭得要命,他要是回寝室一脱鞋,外面就是下大雪,大家也得把窗户打开,不然非让大家窒息不行。秀莲听了直乐。
秀莲喜欢和黄河一起出门,到了外面,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人特别体贴,说话也特别风趣,秀莲总是很开心。不过,秀莲也知道,这次到报社工作后,自己就难以再见到黄河了。
前两天,黄河提早回家,进了秀莲的小北屋。刚进屋,黄河就隐隐听到开门的钥匙响声,他刚刚掀了门布帘出去,文娟就推开了门。
文娟怒目圆睁,冷冷地说:“黄河,你刚才从哪儿走出来的?”
黄河答道:“我刚走到这,听到你开门的声音,正准备给你开门呢。”
“哼。”文娟一扭身进了自己的卧室,“啪”一声把门摔上了。黄河敲了半天门,文娟都没开,他照旧是在沙发上睡的。
秀莲一夜都没睡安生,她想想心里越来越害怕,她怕文娟第二天起来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然后把自己扫地出门。虽然自己总是要离开这个家的,可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出去,心里总是挺难受的。
没想到第二天文娟并没有怒形于色,在秀莲面前,她一直保持着冷静,对她没有一点明显的恶意,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对黄河却一股恶狠狠的样子,一直也不搭理他。要么就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不停地吵吵呵斥胖胖,吓得胖胖直往秀莲怀里躲。这让秀莲更难受,她觉得是自己不好,对不起黄河也对不起文娟。
过了几天,文娟突然对秀莲说在报社给她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工资不低,也有地方住。秀莲开始挺高兴的,又一想,这不就是让自己离开嘛,心里感到很难受。她悄悄问了问黄河,没想到黄河也挺赞成,说:“离开就不用看文娟的脸色了,总是要走这一步的,早点走还好一些。”秀莲就想,黄河肯定觉得自己妨碍他了。她感到这些城里人挺复杂的,有什么事都心里藏着掖着,让你摸不着头脑。
有天晚上,秀莲醒了。她听到文娟和黄河低声地吵架。黄河说:“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认真呢?”秀莲当时没咂摸出味来,事后越想越觉着心里别扭,她想,黄河这是把自己当作一只鲜桃子,只是品尝品尝罢了。她想恨他,可是又恨不起来,只好自己给自己宽心,娘不是说过吗?命里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该咋着就咋着吧,认了。
十
秀莲第一天是跟一个叫刘祥琴的女孩到的宿舍,实际上这是一间在报社附近租的民房。本来是俩女孩同住的,秀莲来后,主任让她们仨住一起。刚开始,秀莲很感激她们,后来听说她们仨一起负担房费,大家都能便宜点,她心里的那份感恩戴德才轻了点。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叫周嫒嫒,不怎么说话,看人总是挑着细细的眉,让人感到她的冷艳中,潜藏着瞧不起人的味。
秀莲在这里住了几天,感到了自己与人家的差距。她床上的铺盖,跟人家一比,特别扎眼,自己穿的衣服也是一眼便可以看出是那种几十块一件的便宜货,能穿出来的,倒是文娟给的那几件旧衣服。坐在窗明几净一年四季都有空调的微机室里,她活生生有一种丑小鸭的感觉。
在微机室里,搞电脑排版的人似乎比录入员要高一等,对录入员瞧不起。大家还互相技术保密,对于有人问一些难题,边拿起鼠标飞快地点着边快速地说这样那样做,让你眼花缭乱,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弄完了。不过也是的,计算机这一行,很多地方就是一点就通,所以她们就靠这个来显示自己的能耐。微机部的小姐姐们个个都傲得很,对外面来的人一律排斥。她们还真是有本事,不几天便打听到了秀莲的出身和来历,对她采取一种轻蔑的态度。
刘祥琴倒是挺有同情心的,她也是从农村来的,他哥是报社新提拔起来的副总编,所以别人也不敢欺负她。她也挺仗义的,总是护着秀莲。生活中总是有一些人尤其是女孩,喜欢扮演保护者、强者,而有些女孩就喜欢扮演弱者,让人保护。秀莲和刘祥琴便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她们互相需要。
秀莲录入稿子刚开始比较慢,她为了赶时间,中午就买一个馍、一包榨菜,在微机室里吃完就开始干活了。好在她在黄河家读了不少书,有点文学底子,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字也打得快了,差错率也少了。黄河的同学季主任原来对秀莲很一般,没几天,他觉得这姑娘能干,能吃苦,脾气温顺,也很聪明,便对她另眼相看了。特别是有一天,季主任拿着一张报纸来到微机部,笑着问:“秀莲,这上面登了一篇稿子,是不是你写的?”
秀莲看了一眼报纸,上面刊登了自己前不久写的一篇散文诗《沉默》。她便羞涩地笑笑,说:“瞎写的,写得不好。”
微機部里的姐妹都跑过来,吵吵道:“好呀,咱们这里要出作家了。”还有的说:“咱们天天录文章排版,怎么事先没看到呢?”
闹了一会儿,非逼着秀莲买小吃招待大家以示庆贺。秀莲只好掏出十块钱让刘祥琴去买瓜子和糖果。等到了中午,大家都走了,秀莲又把报纸拿出来,她把自己的小散文诗默默地读了几遍:
沉 默
年轻的朋友,你应该学会沉默!
巍峨的大山是沉默的,而它的蕴藏却是那么丰富。碧绿的湖泊是沉默的,而它的包容却是那么广博。
不能像风儿那样,总是与树叶喃喃,与窗纸喋喋不休,充其量只能得到无聊的应和。
不能像小溪那样,总是急匆匆地跳荡,毫无定性地奔忙,只能得到浅薄的欢乐。
像原野一样沉默吧!埋藏得越深,奉献得越深厚。
像种子一样沉默吧!根扎得越深,才能结出硕果。
哦,年轻的朋友,你应该学会沉默。
秀莲看着看着,眼泪涌了出来。沉默,这个词在这篇散文诗里表达出来的意义,和秀莲心里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她的沉默,沉着内心的痛楚。这是谁也不知道的,连好朋友刘祥琴也不知晓。
十一
可怕的星期天。秀莲一到双休日,就很难过。同屋的刘祥琴和黄嫒嫒都走亲戚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星期六洗洗衣服看看书就过去了。星期天闲下来,一些事儿便从心里钻出来,就像娘说的摁住葫芦浮起瓢。
她想小胖胖。那胖乎乎的小手,捏在手里,让人能从心里流出一种爱意来。那圆圆的小脸上,总是脏兮兮的,哭呀笑呀吵呀,真像别人说的两三岁的娃娃就是一个高级玩具。她常常想,要是自己有一个孩子多好。
她又想黄河。她先是想听黄河说话,说什么她记不住了,可那声音的确是充满了磁性,让人爱听。她又想文娟。她想她倒不是真喜欢她,而是觉得她挺有意思。现在想想,也许文娟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拿她的话来说:黄河呀黄河,你怎么看上了一个使唤丫头?说出去连我都替你丢人!她不动声色的那股子稳劲,让秀莲挺佩服的,也觉得挺虚伪的。
秀莲正躺在床上,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去开门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敲门的人可能是黃河。她站在门后,手颤抖着把着弹子锁的拧把,犹豫着。外面的人敲了几下,见没动静,便离开了。秀莲一听没了声息,便赶快打开了门,一看外面已没有人了,便追出了小院,果然,黄河正给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开锁。秀莲满脸通红地走拢去,唤了一声:“大哥。”
回屋的路上,秀莲一直警告自己,不能再和黄河在一起了。
黄河留下来五百块钱,让秀莲自己买点东西,说上回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有顾上给她买。秀莲也没推,她心里想让黄河给她买点啥,觉得那才有意思,她枕头下就放着上次黄河给她买的笔记本。转念一想,这个要求也许过了,明明会让黄河为难的,也就没吭声。秀莲也知道,黄河在大学的工资并不高,能挤出这五百块也不容易了。
等静下来后,秀莲泪流满面,她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十二
十点半,报社工间休息。秀莲收拾完正在录入的稿子,拉开抽屉拿出了刚刚打印好的自己写的那篇稿子。这些天,她有点亢奋,连连写了好多篇散文。只有看到一篇篇稿子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时刻,她才感到一种身心的松快,就像娘从热锅里往外捞红薯时,自己在灶边的那种欢欣的感觉。她来到报社微机室,有一点小时候钻进麦垛子里的那种憋闷感,她时时处处都感到了自己与那些小姐妹的差距,衣着打扮,谈吐气质,还有就是她特别不会像一些女孩那样说话发嗲,而且别人一发嗲,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也就不和别人比这比那了,一门心思写自己的东西。她在《读者》上看过一段话,一下就烙到她的心坎上了,那句话是贝多芬说的:“王公伯爵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而贝多芬却只有一个!”她不知为什么总是为这一句话所感动,她也想像贝多芬那样自豪地在微机部宣布,可是自己却没什么可自豪的。她的心思就像村头那一簇簇枯芭茅里的春芽子,悄悄地往外拱着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一个作家。只有揣着这股傲气,她才觉得日子好过一些。
秀莲进副刊部时,屋里正好只有大维一个人。她便舒了一口气,拿出了自己的那篇稿子,递了过去。大维笑道:“哟,你真是高产,上次那篇刚刚交给主任审去了。”
秀莲忙笑着说:“你别夸奖我了。写着好玩的,发不发没关系的。”
大维大学读的是中文系,毕业后分到报社当了副刊编辑。秀莲常常录入他的稿子,对他挺佩服的。他写小说写得挺好,前不久还写了一篇以报社为背景的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了以后,报社有很多人对号入座,人前背后直骂他。秀莲专门买了那期的《小说月报》,细细看了两遍。她那天去副刊部送大样,见办公室里只有大维一个人,便对他说:“你那篇小说写得很不错,不过我觉得你还没放开写,很多地方藏着掖着。”
大维一怔,惊奇地望了秀莲半天,笑道:“咦,你也喜欢看小说?”
秀莲便和大维聊了十来分钟,回到微机部,季主任虎着脸,连连问她到哪儿去了,怎么半天才回来。一来二去,秀莲和大维便熟悉了。大维家也是农村的,他知道农村人的甘苦,对秀莲的态度就和别的编辑不一样。
秀莲这回送给大维的,还是一篇散文诗。大维在看的时候,她便坐到他的桌子对面,拿起了桌上的报纸,不过她在浏览报纸标题的时候,不时瞅瞅大维的表情,她想从中捕捉点大维对自己作品的反应。
大维故意装得像个小学生,一字一字地轻声读道:
等 待
像溶洞中刚露出乳头的石笋,等待着滴水的沉淀。
像海岸边陡峭坚硬的岩礁,等待着潮水的雕琢。
像太阳花等待太阳来着色。
像垂柳等待二月春风来剪裁……哦,等待!
等待中,石笋成了如磐的擎天柱,岩礁有了伟岸的身材,太阳花缀成一片艳丽的画屏,绿柳舞动起纤柔的缎带。
没有等待,怎能听到思想的雏鸡啄破卵壳的美妙声音?
没有等待,怎能看到灵感的昙花瞬间展露出的娇好的风采?
没有等待,爱情就会像梨花一样,随着春天的逝去而凋谢,失去金秋黄澄澄的果实。
没有等待,事业就会同未经退火的火车轮,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断裂、变形、损坏。
是的,人的一切都是在等待和希望之中。
大维看完,笑着说:“写得还是挺有激情的,不过还是你的老毛病,立意不怎么新。”他说完看了看秀莲,只见秀莲微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失望,又笑着说,“不过还是可以发表的。”
“你别安慰我了。”秀莲不好意思地笑道。她又和大维说了十多分钟才回微机部,这次季主任没有虎着脸,他自从知道秀莲会写散文诗后,对她和气多了。秀莲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你比别人差,可能就会有许多人欺负你;你比别人强,可能又会有许多人嫉妒你。她这半天都是欢天喜地的,让刘祥琴都感到她吃错了药。她心底里确实藏了一个小秘密,因为通过接触,她发现大维对自己有好感。两个人约会了几次,大维还请她吃过几次饭,并且表示想和她处朋友。秀莲抵不过这样的追求,她答应了大维。大维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答应利用周末时间和她一起去她的老家。
十三
糊得满是泥巴的长途汽车的折门一打开,大维从门的一侧,三拨弄两拨弄就挤进了车。秀莲最后也挤上了汽车,她从人缝中钻到大维占好的座位边,大维把她的提包揽进了怀里。
开往乡下的长途汽车,总是那么挤。上车后到处都是大包小包。秀莲原先总是自己一个人回家,再挤再累也没什么。这次和大维一起回家,顿时感到有了依赖,大包小包都是他提着背着,自己还觉得累得慌。她坐在大维旁边,由于太挤,两个人挨得很近,几乎是贴在一起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发现车上的男女老少都不时瞅他们一眼。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城里,乡里没有谁在人堆里是这样的。
秀莲觉得难为情,想站起来,可是人太多,她挪不起身,而且起身之后就再难有地方坐下了。大维在她耳边说:“你怕什么,谁也不知道你是谁,再说这车里人太多嘛……”
下了汽车又走了十里地,才到了秀莲家。秀莲一推家门,只见满院子都飘着杨树絮子,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杨树的枝枝杈杈,都像挂了霜雪一样,白生生的。“哇,真是……”
“千树万树梨花开!”大维和秀莲同时说出了这句唐诗,他们相对笑了。
秀莲带着大维进了家门,她感到很不好意思,她家实在太寒酸了。墙上被灶烟熏得黑乎乎的,堂屋中的朱红漆的供桌,像金水大道旁种的法国梧桐树一样爆了皮。内屋的门帘,左右两边都有一片黑渍。
秀莲的娘特别热情,她见女儿带回来一个小伙子,笑纹就烙到脸上抹不掉了。她到灶屋里给大维一下煮了四个荷包蛋,还守在跟前看着大维吃。大维知道这是农村里丈母娘疼女婿的方式,也就硬着头皮往下咽。
吃完鸡蛋,秀莲领着大维到哥嫂家、大伯家转了转。大维知道秀莲的意思,也就认真地扮演这一角色,给秀莲挣点面子。
回到家里,娘招呼他俩吃捞面。娘亲自擀的面,用鸡蛋西红柿做的臊子。秀莲看着被灰染得发黑的木桌子,难为情地笑了笑。大维端起大海碗,吸溜吸溜吃起来,还连连说:“好吃好吃。我在家,我老妈也常擀面给我吃,好久都没吃手工面了。”
娘在一边听了眉开眼笑,还不时抹抹泪,不知是喜欢的还是难受的。秀莲忙跟大维说:“娘有眼病,常常流泪。”
晚上,秀莲在村里的几个小姐妹也来了,她们看着大维也不会说个啥,就会哧哧笑。
等人都走了,秀莲给大维弄了洗脸水,看着大维说:“我去娘那睡吧?”
十四
秀莲仍然写散文诗,她每篇都抄几份,寄给青年报和杂志,能发就发,不能发就算了。她变得更加刻苦,每天看书到半夜,有时间就写几句,感到生活有了意义。她又搬回去和刘祥琴住在了一起,刘祥琴觉得秀莲好像有点神神叨叨的,便偷偷看了她写的文章,只见上面写道:“人一生中都在寻寻觅觅,不知该得到什么该失去什么,不知什么是得到什么是付出,不知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无价值的。但是,不管生活多么艰辛,必须自重自强自立,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情!”刘祥琴有点看不懂,也就不管她了,只是拉着她逛街看电影上公园,要不就是在床上疯打一番,也挺开心的。
星期天,刘祥琴去亲戚家了。秀莲没事,还到马砦表姐家去过一回,她的穿着和气质,让过去认识她的人都赞叹不已,而表姐夫在她面前也变得畏畏缩缩,只有在这里她才感到扬眉吐气。她还到曾在那里洗碗的饭店去了一趟,芸儿还是吧台服务人员。
娘捎了几次信,让秀莲回家,说是给她准备了嫁人用的铺笼罩盖,秀莲没回去,只是过节按时给娘寄点钱。
大维没过多久,辞职去了广东顺德,在那里的报社当了一名记者,靠写稿子拉广告赚钱,听说挺辛苦的。
一天,省里的一家青年杂志社给秀莲寄来一封挂号信,说她的一篇散文获了二等奖,让她下个星期日到国际宾馆三号楼会议室参加颁奖大会。
秀莲那天打扮了一下,准时去了。国际宾馆据说是五星级的,是市里最豪华的消费场所,秀莲想,就是不领奖,到里面见识见识也好呀。过去,秀莲只是听人说说,没想到自己还有幸到里面参加颁奖大会,而且还是主角之一,她心里一美,脸上就灿烂许多。
她一进流光溢彩的大厅,一个穿着黑礼服的小伙子便上前来问询,她赶快把请柬递了上去。那小伙子看了一下,脸上浮出了更加动人的笑意,他优雅地做了个手势:“这边请!”
秀莲走到会议室门口,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姑娘又拦住她,看了她的请柬后,给她胸前戴了一朵红花。
坐贵宾席、登台领奖、午宴……秀莲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还没品出什么味来会就开完了。她从会场上出来,幸福得满脸通红。会上,杂志的主编拍着她的肩,夸她写得不错,请她以后多多赐稿,说得她心里乐开了花。宴会上,作协的一个老态龙钟的副主席也走过来,和她碰杯,说请多联系,创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他,还给了她一张名片。还有不少小伙子和大姑娘挤过来和她说话,交换通讯地址。
回到宿舍,刘祥琴还没回来。秀莲坐在冷清里,眼泪忍不住淌了下来。享受许许多多人的尊重后,她才感到自己原来的生活是那么糟糕。
她哭了好一会儿,起来烧了一大壶水,兑到洗澡盆里。她在身上打了几遍香皂,使劲地搓,直搓得浑身都现出了红血丝。她将水撩到身上,那隐隐的疼痛袭来,才让她心里稍稍感到有一點儿舒服。她知道通过这一阶段的生活,自己应该怎样真正地生活了。虽然人生不过是寻寻觅觅,但是,却应该有准则、有底线。她为自己的过往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挺起胸膛,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跟头摔了,是好事,人只有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多多摔打才能更好地站起来,更好地生活。
若干年之后,秀莲出的第一本散文集摆上了书架。当记者采访她如何从一个打工妹成长为作家时,她激动地说:“我感觉年轻人最应该做到的就是珍惜自己,什么时候都不能放纵自己,都应该有追求。我最大的体会就是一个人必须有自尊,自己强大了,别人才能尊敬你,才能有所作为。所谓寻寻觅觅,说穿了,其实就是寻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然后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