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一年川军入藏考述
2021-03-03孙琦
孙 琦
(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陕西咸阳712082)
一、川军入藏的背景
清廷虽然对廓尔喀披楞构衅之事“置之不问”,但忧虑西藏地方边界的安危,因此,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正月二十三日,嘉庆帝就叮嘱“喜明等即于该处汉番官兵内挑选数百名,派得力晓事将弁带领,移驻该一面地方,镇静弹压,随时侦探。如有越界扰及者,无论披楞、廓尔喀,即当痛加剿杀,以振边威”。此外,嘉庆帝仍不放心,于是“降旨令赛冲阿携带钦差大臣关防,前往西藏察看情形”[7]。
二、川军入藏的经过及在西藏地方的活动
赛冲阿,满洲正黄旗人,曾因“征台湾力战”,赐号“斐凌额巴图鲁”。嘉庆十八年(1813),“调成都将军”;嘉庆二十年,“剿陕西南山匪,连破之木竹坝、太阳滩,进薄汉北,凡两月肃清,封二等男爵,赐双眼花翎”[2]11210。可见,赛冲阿是一名身经百战、久负盛名的清朝高级将领。嘉庆二十一年二月,赛冲阿在成都接到嘉庆帝谕旨后,即着手备办进藏川军。关于川军的具体构成情况,除了成都将军赛冲阿之外,有副将二员、参将二员、游击三员、都司八员、守备五员、千总十员、把总十九员、云骑尉二员、外委二十一员、额外外委五员、马步兵丁五百六十五名、满营佐领三员、骁骑校二员、蓝翎候补骁骑校五员及前锋领催甲兵三十名,官兵总共六百八十二名[8]129-132。
筹办完备后,赛冲阿率领川军于二月初九日自成都起程,然后经双流县、新津河、斜江河、邛州、大塘铺、北站、名山县、雅州府、观音铺、石家桥、荥经县、黄泥铺、清溪县、泥头、泸定桥、头道水等站[9]49,“自省兼程驰抵打箭炉”。赛冲阿一面“催集各镇协官弁兵丁,赶办出口乌拉”;一面带领官兵“于三月初一日自打箭炉分起出口”[4]849。然后经折多山根、纳哇出卡、瓦碛、东恶洛、泰宁、卧龙石、德庆营、麻盖中、西恶洛、咱吗纳洞、大竹卡、里(理)塘、纳哇奔松、小坝冲、巴塘、牛古渡、工拉、石板沟、乍丫、昂地、巴贡、蒙布塘、察木多、恶洛藏、拉贡、恩达、洛隆宗、紫妥等站[9]49,于“三月二十六日已抵硕板多,计行三千余里”“虽冰雪载途,而行程遄利”。
另一方面,在拉萨的驻藏大臣喜明、珂实克于三月初二日接到嘉庆帝上谕:“成都将军赛冲阿数十名文武官员率绿营官兵五百名前来藏中查办事件,沿途各地须备办所需粮饷,不得有误,谕令粮务委员遵饬执行。凡购办糌粑、碗豆等,皆储于各驿站,待官兵行抵,即行发放,不得短缺。所需款项,据实呈报,刻即支付。”由于第九世达赖喇嘛于嘉庆二十年二月圆寂,嘉庆帝特谕“以第穆呼图克图钦办达赖喇嘛之事”[10]294。因此,喜明、珂实克致函“第穆诺门罕务需斟酌督办。所需食粮数千石及牦牛、绵羊等,饬令噶伦备齐,并事先炒磨,以备随时调运。所需款项,据实呈报,一并支付”[4]847-848。
虽然驻藏大臣等提前檄谕备办乌拉,但是各驿站反应并不积极。赛冲阿等人行至恩达时,“该处百姓躲避,以致官兵在彼稽延缺乏吃食”。赛冲阿认为“类乌齐地方乃系察木多游击、粮务所辖,此次后起官兵到彼应需乌拉,该二员督催不力”,于是将粮务周建屏、游击瞿心能参奏革职[8]127-128。另外,“所有类乌齐呼图克图并济咙呼图克图百姓例在恩达支应乌拉,亦全无应付”“此次阻延军行,事关匪轻”,因此,他吩谕“该处两个呼图克图查明该处因何阻留军行,并系何人避走,严行办理”,同时,他还特意嘱咐该处“应支牛马人夫不得稍有迟误”[8]139-140。此外,当川军在三月二十五日抵达洛隆宗时,乌拉支应也遇到了困难[8]190。洛隆宗营官白康巴“藉催办乌拉牛马在康萨尔地方躲避”,致川军延误行程。为此,第穆呼图克图将“白康巴调回,革退营官”,并给予“在藏市人众地方枷号两个月,满日责打三十”等处罚[8]135-136。赛冲阿致函第穆呼图克图“所办极公,自应如此方是”,想“该营官等一昧支吾,甚至远避不见,竟有桀骜之状,难以笔墨述者”[8]183。同时,第穆呼图克图委派内堪布罗藏索巴及卓尼罗藏甲木楚前来洛隆宗迎接川军,带来“哈达、羊只、马匹、牛腿、茶米、糍粑”等物。赛冲阿致函表示感激,并让内堪布罗藏索巴及卓尼罗藏甲木楚二人“暂留边坝照料后起官兵所用夫马乌拉”[8]186。
之后,赛冲阿等人自“硕板多趱程前进”,经八里郎、拉子、边坝、丹达、郎吉宗、阿兰多、插竹卡、宁多、江达、顺达、禄马玲、磊达、马素江、仁钦里、墨竹工卡、拉蒙、德庆、砌塘等站[9]52,于“四月十五日驰抵前藏(拉萨——引者注)。[4]850
在进藏途中,赛冲阿还接收到驻藏大臣喜明、珂实克奏报的廓披再次讲和的消息:“廓尔喀与披楞因天热患疟不能打仗,现在讲和,两家均各撤兵。”对此,赛冲阿在行进途中特意询问了“自藏回川之商贩”,都说“廓尔喀自嘉庆十八年与披楞构衅交兵,每年均在冬春之交打仗,若天气炎热,水中有毒,便不能用兵”。赛冲阿认为这“与喜明、珂实克等所探情形相符,是该两国之现在撤兵甚为实在”,于是将自己进藏行程与廓披议和之事转奏给嘉庆帝。不久,嘉庆帝朱批说:“命汝带兵至藏,总为严防边界,断勿协助廓尔喀。若披楞扰及藏地边界,必应痛剿驱逐,切勿贪功穷追。若廓尔喀王子情急,本身来投,亦可收留,妥为安插,严堵披楞,勿令阑入。若两处讲和罢兵,汝即回成都可也。”[4]858显然,嘉庆帝委派赛冲阿至藏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严防边界”,若披楞“扰及藏地边界”,必应“痛剿驱逐”。然而,嘉庆帝仍不放心,还特意又嘱咐说:“汝至藏时,以奉旨询问达赖喇嘛呼必勒罕为名,勿宣露带兵卫边之意。即廓尔喀又来请助,总置不问,仍令喜明、珂实克二人寄信,勿令彼知汝在藏方妥。”[4]849看来,嘉庆帝十分谨慎,并不想让廓尔喀知晓清廷派兵前往边界之事,因此特意嘱咐赛冲阿要不动声色,严密防范,而对廓披构衅之事,则由驻藏大臣寄信回复廓尔喀即可。
然而到拉萨后,赛冲阿就违背了嘉庆帝“不动声色,严密防范”的旨意,公然檄谕诘责廓尔喀与披楞,他给出的理由是:“查廓番来禀,惟让路阻贡之词最为无礼,若诘责廓尔喀,彼必饰词狡赖,以为此词出自披楞。现在一面檄诘披楞一面檄诘廓番,俟披楞据实禀复,奉表谢恩,其时廓尔喀理屈词穷,自知罪无可辞,势必稽颡边庭,祈恩曲宥。如此办理,当可以阴褫其狡黠之魄,潜销其桀骜之心,庶事后不致滋生事端,再行渎禀”。在给廓尔喀的檄谕中,赛冲阿严厉诘问了廓尔喀所谓的“让出廓尔喀路径,阻尔纳贡之语”,究竟是廓尔喀“捏造浮词”,还是披楞真有此事?若系披楞“窥伺边境,肆无忌惮”,他就会“带兵剿灭披楞,以彰大皇帝天威”;若系廓尔喀“捏造谎言,冒渎天朝”,他就带兵问廓尔喀的罪[3]45。然而,在给披楞的檄谕中,赛冲阿的语气则相对和缓,他认为披楞“僻处海隅,久通声教,断不敢出此狂悖之语,自取罪戾”,因此,“让路阻贡”之说或系“廓尔喀屡经败衄,捏造此言,嫁祸尔国”,并让披楞放心,“我大皇帝抚驭万方,一视同仁,不肯偏听一面之词”[3]46。显然,赛冲阿等并不相信廓尔喀禀文所言,而对披楞颇为同情,认为是廓尔喀“屡经败衄,捏造此言”,嫁祸披楞。当然,赛冲阿等人之所以有此种想法是因为对“披楞”尚缺乏基本的认识,还愚昧无知的认为披楞为一个“僻处海隅”的小部落,不知“披楞”即是在中国东南沿海出没的英吉利,也不知道英国人正在实施全球霸业,缔造“日不落帝国”,奉行殖民扩张主义的英国人图谋中国西藏已久。同时,赛冲阿对廓尔喀的严厉态度亦包含了对廓尔喀昔日向周边国家、部落肆意侵略行为的厌恶,尤其是有乾隆末年廓尔喀两次侵藏。因此,清廷对廓尔喀自始至终都保持防范的姿态。廓尔喀每次的“冒渎禀求”,都会立刻遭到这种出自防范的偏见。
在拉萨,赛冲阿还与第穆呼图克图、诸噶伦等进行友好会晤,他“告以廓尔喀与披楞连年争战,大皇帝一概不问。惟因该番近在唐古忒边外,圣心轸念西方僧俗人等被其骚扰,特差本爵大臣将军带兵前来弹压卫藏边界地方,使尔等僧人得专意焚修,番民得同安住牧,尔等自此可毋疑畏”。第穆呼图克图率同诸噶伦等“皆合掌膜拜,叩头顶礼”,称:“我等西方僧俗,仰蒙大皇帝恩德如天,普护众生,实在感激的很。今蒙钦派大臣将军带兵前来,廓尔喀、披楞震慑兵威,不但现在安静,以后更可永不滋事。这样圣恩,实在深厚。我第穆呼图克图惟有率领众喇嘛朝夕虔诵经典,恭祝大皇帝万福万寿,万里山河永增巩固,稍纾感戴下忱。”[4]851-852赛冲阿“察其顶戴天恩,出于至诚,并察看情形,极为镇静,并不惊惶”,对此十分赞叹。同时,赛冲阿还就“供应进藏官兵米面事”与第穆呼图克图商议,将“官兵每月支打米面数目,开具清折”,具体数目如下:
副将、参将,每员每月打米二克、面五十斤;游击、都司,每员每月打米二克、面四十斤;守备、千把总、云骑尉,每员每月打米一克半,面三十斤;外委、每员每月打米一克,面三十斤;兵丁,每兵每月打米一克,面二十斤;满营佐领,每员每月打米二克,面四十斤;骁骑校,每员每月打米一克半,面三十斤;甲兵,每名每月打米一克,面二十斤。以上总共满汉官八十七员,满汉兵五百九十五名,官兵总共六百八十二员名。每月共该打米七百一十六克半,该面四千五百三十六斤。[8]129
由此可见,川军每月所需米面数目极多。或许赛冲阿也意识到了川军进藏会给西藏地方造成一定的经济困难,为此,他特意嘱咐第穆呼图克图转饬噶布伦、营官等遵照,“每月照依定各官兵支打米面数目给散,其应需价值,令各官弁兵丁亦即按照米买价值照数交给”[8]131。
五月初五,赛冲阿等人向嘉庆帝奏报了现在唐古特“边界极为镇静”的消息,但对于廓尔喀与披楞是否议和一事,尚不知晓。赛冲阿等请示“催齐后起官兵”“带赴后藏(日喀则),驻扎定日”“亲赴各边隘查阅操防,遍加训练,以张声势”“务使该番等震慑兵威,群知向化,以仰副我皇上、先几烛照、弭患未萌之至意,并使班禅额尔德尼僧俗人等同知圣主恩威遍及,普护众生,更得同安住牧,一意焚修,共享升平之福”[4]851。
五月十七日,一切准备就绪后,赛冲阿和喜明就分别率领川军由拉萨起程,赶赴日喀则。五月二十日,赛冲阿等“行抵春堆”,接到嘉庆帝上谕:“此次该将军带兵赴藏一节,切不可扬声边外,令廓尔喀闻知,妄疑中国有兵前来救援,转启其干求之志。此次该将军带兵赴藏,原为协同该大臣等镇防边隘,惟当督饬该将弁等,于各要隘处所严巡密探,不可因两国现已撤兵,稍存大意。倘廓尔喀又来乞兵,仍当严词檄驳,不可贪功妄作,总以固守边圉,勿轻启兵端为要。”[4]857显然,因西藏距京遥远,嘉庆帝在降旨前还未接到赛冲阿已公然檄谕廓尔喀披楞的奏报,因此,仍一再叮嘱赛冲阿“切不可扬声边外,令廓尔喀闻知”。五月二十九日,赛冲阿等“途次白朗”,复奉到嘉庆帝朱批:“命汝带兵至藏,总为严防边界,断勿协助廓尔喀,若披楞扰及藏地边界,必应痛剿驱逐,切勿贪功穷追。若廓尔喀王子情急,本身来投,亦可收留,妥为安插,严堵披楞,勿令阑入。若两处讲和罢兵,汝即回成都可也。”[4]858面对嘉庆帝的两道谕旨,赛冲阿回奏了自己的看法:“奴才等再四思维,窃谓廓尔喀屡次乞赏求兵,词意荒谬,此时即声罪致讨,实属师出有名。特因国家经费有常,不值为此微末穷番上劳睿虑,而先声夺人,兵法所贵,是以驰檄诘责,谕以求赏求兵,一概不准,或战或和,一概不问,惟以屡次捏词渎禀,干冒天威,为法所不容,饬令上表认罪,纳贡祈恩,然后恕其既往。此盖由奴才等身历边陲,稔知廓尔喀之狡诈贪愚,为西南诸番之最,但知畏威,不知怀德,有不得不胁以兵威之势。”[4]858看来,赛冲阿并没有明白嘉庆帝的谕旨,也没有按照谕旨所说行事,而是公然檄谕并带兵前往边界“示以兵威”,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迎来嘉庆帝的盛怒。
六月初一,赛冲阿等人“行抵后藏”,“面见班禅额尔德尼”,告以“皇上因廓尔喀近在唐古忒边外,今与披楞构衅交兵,圣心轸念唐古忒僧俗人等,颁发钦差大臣关防,发兵驻边镇抚,内外所有僧俗人等,可一意焚修,同安耕牧,毋得惊惶”。班禅额尔德尼闻言,即“合掌跪地,叩谢圣恩”,次日则亲诣川军行营,口称:普天下生灵,均仗大皇帝慈悲普护。我西方黄教宗喀巴宗派,尤屡沐天高地厚恩施,救护众生。我小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屡受天恩,无可报答,惟有率领众喇嘛虔诵经典,恭祝大皇帝洪福齐天,万寿无疆。”[8]199在日喀则期间,赛冲阿还致信第穆呼图克图:“本爵大臣将军自前藏起程,承派令噶布伦卓呢仔仲等沿途跟随照料夫马乌拉,该噶布伦等在途照料夫马乌拉极为勤谨,并无迟误。本爵大臣将军在途毫未操心,不甚喜悦之至。兹本爵大臣将军已于六月初一日行抵后藏,正在写信道谢。”[8]199看来,赛冲阿对第穆呼图克图的乌拉支应很是满意,因此写信道谢。
六月十六日,赛冲阿接到嘉庆帝降罪的谕旨,嘉庆帝认为“赛冲阿等奏商办廓尔喀、披楞交兵渎禀一案,先行驰檄诘责,随同带兵前赴边境胁以兵威一折,所奏实属妄诞纰缪之至,此次令赛冲阿带兵赴藏,原为严防边界,不许轻启兵端,并令该将军到藏,以奉旨询问达赖喇嘛呼毕勒罕为名,不可稍露风声,使廓尔喀闻知,历降谕旨甚明。乃赛冲阿竟不钦遵办理,辄首先出名,将让路阻贡之词分驰二檄诘责廓尔喀、披楞。其诘责廓尔喀之词已属糊涂无理,至诘责披楞则缪妄更出情理之外”。同时,嘉庆帝又在谕旨中质问道:“如披楞接到檄谕,该国王以让路阻贡之言系廓尔喀捏禀,伊国并无此言,恳请天朝发兵同剿廓尔喀,其将何以应之?若披楞国王恃其险远,竟承认伊向廓尔喀曾有此言,其言亦只系私向廓尔喀恐吓,并非敢抗拒天朝,又岂能因此一言,即大兴师旅穷兵黩武乎?至廓尔喀屡次投禀请兵请赏,今接到檄文,即回禀以前此屡禀驻藏大臣,未蒙转奏,今闻大皇帝特差将军带兵前来,感恩欢喜,其让路阻贡之言实系披楞所说,恳请天朝发兵进剿披楞,试思披楞远在廓尔喀之外,大兵经越廓尔喀,冲冒瘴疠,万里远征,国家何所为而出此?若赛冲阿等檄谕所言,我兵两路进捣阳布,檄饬披楞攻其南面,则廓尔喀臣顺多年,不恤其难,转率同外夷夹攻其地,堂堂天朝,大体安在?”[4]856在不断的质问中,嘉庆帝气得开始自责起来:“朕惟自恨误用无能奴才之咎,曷胜愤懑!看来伊因朕派令赴藏,即妄起贪功之心,欲构成边衅,以邀爵赏,而置国家大局于不顾,是诚何心?太不度德量力矣!”为此,嘉庆帝给予赛冲阿“拔去双眼花翎,革去头品顶戴,降为二品顶戴”的处分。同时,驻藏大臣喜明、珂实克因“不行阻止”“随同画诺”“俱著降为三品顶戴,喜明并拔去花翎”。在谕旨的最后,嘉庆帝警告赛冲阿等人:“此时惟有严防边境,持以镇静,不许轻举妄动,若赛冲阿等再妄发檄谕,或带兵擅出边界,激成衅端,朕必立派大臣驰往,将赛冲阿革职拿问,从重治罪。”[4]856由此可见,嘉庆帝对赛冲阿不遵谕旨、擅发檄谕的愤懑之情。面对嘉庆帝降旨申饬,赛冲阿不胜惶恐,深知自己“所办之错谬,如梦初觉,追悔已迟”。他与喜明、珂实克一起向嘉庆帝请罪:“伏念奴才等虽无好大喜功之意,妄思构衅邀功,而于查办边外夷情,不能慎密持重、遽驰二檄,办理实属轻率。”同时,他们又向嘉庆帝报告了廓尔喀披楞现在讲和情形:“探得披楞有大头人咱哩然帮赴阳布议和,阳布亦差有头人前往迎接,并探知廓尔喀接到檄谕,现在赶紧办理贡物,一面与披楞议和,一面赴唐古忒祈恩。”[3]54
反观廓尔喀与英国方面,赛冲阿的檄谕对双方都产生了影响。早在嘉庆二十一年二月六日,廓英双方就已经议和,并签署了《萨高利条约》,该条约的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廓尔喀政府与东印度公司须继续保持联盟关系;
第二,廓尔喀所占印度领土必须归还英国;
第三,割让特莱平原给英国,而东印度公司每年会支付廓尔喀政府补助费用二十万卢比;
第四,准许英国人在阳布(加德满都)设立常驻代表。[6]176-177
领土的损失对廓尔喀人来说是个严重的打击,不仅因为这些地区曾为廓尔喀的军事组织提供过很大一部分税收,而且还因为廓尔喀从此孤立于印度土邦王国中的一些潜在盟友之外。廓尔喀也失去了其在旁遮普同锡克王国的共同边界,而且与其东部、南部和西部边界邻接的领土,也是要么由英国人直接统治,要么处在英国人牢固控制之下[5]84-85。因此,廓尔喀对该条约一直不满。而出现在西藏的清军则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廓尔喀企图利用英国人对清军的忧虑,达到两个目的:第一,撤走在阳布的英国常驻代表;第二,部分或全部恢复在《萨高利条约》中丧失的领土[5]88-90。五月十五日,廓尔喀王吉尔巴纳来禀:“特派将军统领大兵来藏,我王实在喜欢……若念廓尔喀系投诚天朝之人,即祈给披楞一个檄谕,令将所得我王地方退回,倘不应允,即以兵攻打披楞。如有将军大人这样檄谕,则披楞自然退去。”[3]56-57显然,廓尔喀王吉尔巴纳在与英国议和后还企图利用清廷的威势来挟制英国人,从而达到上述两个目的。而驻藏大臣则明白宣示:“本爵大臣将军奉旨带兵来藏,专为查问尔王前禀中让路阻贡之语出自何人,查询明白,即发兵剿灭,并非助尔国声势,代为索地起见。”[3]57
然而,廓尔喀依旧继续企图利用清廷的威势来挟制英国。摄政毕木兴塔巴和其他廓尔喀高级官员不时访问英国驻阳布代表艾德华·加德纳(Edward Gardner),强调廓尔喀由于同英国的新关系而面临来自清朝的危险。毕木兴塔巴向加德纳声称清朝在西藏地方驻军可能另有其他动机,因为清廷是在知悉廓英关系的戏剧性转变后,才采取了“现在的敌对态度”,并在与英国代表的谈判中,谎称:
中国深感恼怒,认为廓尔喀是大皇帝的一个藩属,其政府竟然在没有他的批准或知会的情况下,便同英国打了一仗并缔结和约;还说,中国部队……特别对这一冒犯表示愤慨而向前挺进,并要进入廓尔喀。[5]91
不管是有意或者是无意,只要从中国取得些微的援助,廓尔喀王宫就可能过度夸大与清廷的传统关系,之所以廓尔喀的这个小花招取得成功,是因为加尔各答对清军在拉萨的出现深感忧虑。英属印度总督莫伊拉(Moira)曾一度准备在廓尔喀问题上做出重大的让步。他写信给加德纳说:“避免任何可能拖累我们或者甚至引起中国不快的与廓尔喀人的接触,必须成为我们整个行动的基础。”他甚至准备在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从阳布撤走常驻代表处“以消除中国产生嫉妒的根源”[5]92。可是,莫伊拉对源自阳布王宫的关于中国人情绪的情报可靠性持怀疑态度,认为必须通过与中国的直接交往或者其他渠道来予以核实。
嘉庆二十一年七月初五,在加尔各答的英国人给赛冲阿等发来一封信件,在信中,英国人声称“久受天朝恩典,断无叫廓尔喀让路之事”;另外,英国人还谎称自己受到廓尔喀的侵略,无奈之下,“只得派兵前去把守”,侥幸获胜;最后还提到英国派代表驻守阳布之事,谎称这样做是“为两家和好常通信息旨意”[3]65。英国人发此信的目的无非是想试探清廷对廓英构衅之事的态度,看看清廷是否真如廓尔喀先前声称的那样完全偏向廓尔喀一方。
此前,尚不知披楞为何处的赛冲阿还替披楞叫屈:“至披楞惟僻处海隅,未通朝贡,而奴才赛冲阿带兵赴藏,该番亦应早有风闻。该番因屡受廓尔喀欺凌,兴师报复,本无觊觎唐古忒之心。今复驰檄晓谕,示以兵威,而于廓尔喀捏词嫁祸等情,仍为白其冤诬。”[4]853显然,赛冲阿从一开始就认为廓英构衅之事完全是廓尔喀欺凌披楞所致。此时,接到披楞一方的来信,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因此,他完全相信披楞所说的话,并安慰披楞说“大皇帝不肯偏心廓尔喀一面之词”,让披楞放心[3]67。
在收到赛冲阿的回信后,英国人喜出望外,确信廓尔喀所言皆为虚张声势,中国人似乎也没有因为英国人在阳布设立常驻代表而恼火。认清这一点后,英国人之前的那种忧虑便很快消失了[5]91-92。而廓尔喀似乎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不久,清廷就接到廓尔喀王吉尔巴纳来禀廓尔喀已与披楞议和的消息:“今蒙将军大人谕令与其和睦,不宜对敌,所有占去地方多少,也不说了。业已与披楞处和完结。”同时还提到廓尔喀“原系投诚大皇帝的,如今仍是投诚,再不能投顺别处”。并提到“进贡一事”,因“此时正值炎热,瘟疫时行,应俟过年后,方可差人带银前赴甲噶尔置办”。嘉庆帝也恩准廓尔喀“此时毋庸赶办贡物,仍遵照一定贡期,于嘉庆二十二年差噶箕头目于年内到京照例朝觐,以示怀柔”[3]58-59。
八月初一,赛冲阿接到披楞头人巴哩纳札尔萨野巴禀一封,内称:“接到檄谕,已转递噶哩噶达(加尔各答)该国王子处,因道路窎远,禀复耽延。又称该番已与廓尔喀和息,以后蒙天保佑,永远和睦”;之后,又接到披楞部长格卧尔奈尔遮尔奈里寄信二封,内称:“赏来檄谕已经奉到,所诘让路阻贡之语,实系廓尔喀捏造,仰蒙大皇帝洞鉴,感激欢喜。披楞因受廓尔喀欺凌,兴兵报复,今已和息,彼此交质,较前更为和睦”。赛冲阿认为披楞禀文“情词极为恭顺”,又自称“为披楞部长,不敢以番酋自居,尤足征其敬畏天朝之意”[3]61-62。不久,赛冲阿又接到济咙员弁禀称:“廓尔喀王突然派噶箕然拉毕热兴塔巴(Ranajor Thāpā)等于七月十八日自阳布起程,兼程前来进表纳贡”。赛冲阿认为“该国王忽专遣噶箕兼程进表,自系我皇上恩威远播,化及殊方之所致”,但同时他也疑虑“廓番素性狡诈,此时向化情形,前后太觉两岐,若非另有干求”。
八月十三日,噶箕然拉毕热兴塔巴等大头人四名,随带头目兵丁跟役人等共计一百四十名“驰抵后藏”,拜见赛冲阿,赍呈“表文一件,押表土贡金丝缎、珊瑚珠、卡契缎、呢片等物”,并禀称:“仰仗将军大人,勿许披楞之人来在阳布居住,都得安宁。”赛冲阿“当即面询情形”。据噶箕然拉毕热兴塔巴等回称:“我国王子实因披楞强横,屡次渎禀,自知获咎,特差小的们进表祈恩宽宥。我廓尔喀早与披楞求和,无奈披楞倚仗兵多粮足,不肯干休,直到接奉檄渝,披楞的头人说,你们果然是大皇帝属国,我们就与你和息,你不该捏说让路阻贡的话,幸蒙大皇帝明见万里,替我们判明,我们从此通商修好,因此才得说和。我主子感激天恩,备此微贡,奉表上纳。其年班例贡,明年一定差噶箕进献的。至王子差小的们求见的缘故,因披楞现差人住在阳布,我廓尔喀不敢阻他,怕被披楞占了阳布去,要求施恩驱逐。”赛冲阿听后,质问道:“尔等彼此通商,已有成议,断无代尔翻悔之理,如虑披楞并吞阳布,现据披楞国王来禀,有彼此交质,较前更为和睦之语,尔国又何疑惧。”[4]865-866同时,他又将先前“披楞部长格卧尔奈尔遮尔奈哩及其守边头人巴哩纳札萨野巴原禀三封,交与详阅”。噶箕然拉毕热兴塔巴“认识披楞字迹”,见披楞禀称“以后永远和睦,比前更加相好”之语,该噶箕欣喜过望。赛冲阿见此,复将自己“檄饬披楞复谕给与阅看”,内有“从前两国交兵,原系廓尔喀启衅,今既和睦,务宜永守和议,不可再启兵端,若朝更夕改,失信邻邦,便在尔部落百姓俱要耻笑的。尔披楞差人住居阳布,原为常通信息起见,但此事亦须两国皆愿,方属修好之良策。如两国稍有不便之处,或廓尔喀不愿如此办理,竟当将现住阳布之人撤回,全以信义相结,更足明尔披楞一片好心”等语。该噶箕等阅后“欢欣舞蹈,即望阙叩头谢恩”,并高兴地向赛冲阿等说道:“披楞最爱颜面,蒙将军大人们如此教导,披楞一定遵奉,我廓尔喀从此可以永远仰承大皇帝恩典,我君臣百姓都是大皇帝赏给生命,小的们回国,将此恩典禀知我国王子,要叫我阖部落的人都得放心乐业。我王子还要重赏小的们哩。”[4]867-868赛冲阿察其“欢庆感激之情,见于形状”,于是“照例赏给筵宴、衣粮,其沿途往还应用骑驼、乌拉、羊只、米面,均饬员按名支给,妥为照料,以奖其诚”[4]866。在筵宴上,赛冲阿还将嘉庆帝“免其本年纳贡,著于嘉庆二十二年差噶箕进京,照例朝觐”之恩旨,向廓尔喀噶箕等当面宣谕,该噶箕等伏地叩首,口称:“我廓尔喀国小人,愚不知礼义,从前求救心迫,冒昧具禀,仰蒙大皇帝施恩宽宥,已沐格外天恩。今蒙准令照常纳贡,是我廓尔喀仍得投诚天朝,大皇帝量大福大,我廓尔喀亦得永远托大皇帝福庇,实在感激欢喜。廓尔喀能如此受大皇帝恩典,都是将军大人代为转奏所致。小的们俟叩送将军大人们凯旋后,才敢回国。”赛冲阿则回复道:“本大臣巡查唐古忒边界,现在尚有应办事件,不即起程。尔国王现在满心疑惧,尔等须及早归巢,安慰尔王,毋庸在此候送。”于是饬令该噶箕带同原来人役,于八月二十二日自后藏径回廓尔喀。
不久,赛冲阿就接到第穆呼图克图从拉萨寄来的道喜信,称“前闻廓尔喀额尔德尼王专差噶箕进表纳贡认罪祈恩,今又闻披楞与廓尔喀说和,永息争端。我小喇嘛呼图克图闻信之下,欢喜万分。”[8]206同时,为表达对大皇帝的欣喜感激之情,第穆呼图克图与班禅额尔德尼“呈进吉祥哈达各一个,古佛各一尊”。为此,嘉庆帝给予嘉奖,赏赐诸多礼物[4]869。同时,嘉庆帝还加恩赏还赛冲阿“双眼花翎、头品顶戴,喜明、珂实克俱赏还二品顶戴,喜明并赏还花翎”[4]870。
三、川军离藏及其影响
赛冲阿见廓尔喀披楞息和,边界无事,于是将派赴“定日、江孜、聂拉木等隘口防堵侦探之将弁兵丁并转饷文员,撤回后藏”,然后“径回成都”。八月二十五日,赛冲阿等官弁兵丁自后藏起程,九月初一到达前藏。第穆呼图克图欲留赛冲阿等人“在前藏多歇息数日”,但赛冲阿急须于年底回京陛见嘉庆帝覆奏一切,不敢在途耽搁,因此谢绝了第穆呼图克图的好意[8]191。九月初二,赛冲阿带领川军自前藏起程。在赛冲阿回川途中,乌拉支应又遇到了困难。据硕板多千总查天瑞向第穆呼图克图禀称,“兹有硕板多百姓接见将军,传开披楞夷务告竣,不日自藏旋省,所需马牛甚多,百姓见传之下,因乌拉掣肘,难以当差,尽行避走,无有百姓”,并且备用银两因“前次将军进差雇觅马牛概行用尽,今将军回省乌拉无处设法”,因此,查天瑞请求第穆呼图克图“赏准饬派妥实噶布伦或能干仔仲随带银两,不分昼夜,赶赴来硕,觅雇马牛人夫,支应将军各起大差”[8]172。与川军进藏时一样情形,硕板多百姓听说需要支应乌拉,又是“尽行避走”,看来,川军入藏的确给西藏地方带来一定程度上的经济压力。所幸第穆呼图克图临时调派,赛冲阿等官弁兵丁才得以顺利行走,并于十月二十日“驰抵成都”。十月二十二日,赛冲阿向嘉庆帝奏报了行程情形:“沿途察看,各番民均因廓尔喀、披楞恭顺服从,唐古忒边界敉宁,班禅额尔德尼等得专意焚修,该番民等感激天恩护持佛法,于官兵经行处所,修治道路,供备薪刍,其承办乌拉之喇嘛、头人亦较前踊跃。奴才赛冲阿均优加赏赉,以奖其诚。至班禅额尔德尼、第穆呼图克图钦感皇上先机烛照,弭患未萌,于奴才赛冲阿就道时,均下山数十里,恭设行幄,叩谢天恩,殷殷话别。”此外,赛冲阿还向嘉庆帝奏报了自己即将前往北京的消息:“现即雇备长骡,择日就道,计程年内必可到京。”至此,川军入藏的行程全部结束。
此次川军入藏喜马拉雅山地区产生重大影响。首先对西藏地方来说,西藏是清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清廷已做好对其在西藏地方主权的任何挑战进行武力反击的准备。因此,当驻藏大臣奏报廓尔喀披楞构衅之事时,嘉庆帝就立即担忧会扰及西藏地方的安危,于是立即派遣川军进藏查看情形,并在边界做好充分防卫,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强了清廷对西藏地方的统治。但是,对于廓尔喀来说,情况则迥然不同。廓尔喀虽然被纳入清朝的宗藩体系之中,然而,清廷对廓尔喀只是寻求象征性的“统”而不期望实际的“治”,主要以礼仪的“教化之道”为表征。因此,当廓尔喀国内爆发政治动乱或受到外国入侵时,清廷则秉承儒家传统的对外思想,认为“天朝抚驭万邦,遇有外夷争斗等事,一视同仁,从无因外藩被兵赏助金银之事”,并且施以“诚信和睦,邻邦悦服”之类的教化之语,而总体上仍执“蛮触相争,置之不问”的传统政策。但是,廓尔喀却不这样认为,当遭到英国殖民势力的入侵时,它就会马上要求清廷帮助廓尔喀驱逐英人。因此,当廓尔喀得知清廷派遣川军进藏时,便立即上禀请求川军来共同攻打英人。同时,又利用英人对川军入藏的忧虑,过度夸大廓尔喀与清廷的关系,从而在与英人的交涉中讨价还价。而对于英国东印度公司来说,川军入藏的确给其带来一定的忧虑,因为他们暂时还不想与清廷在这一地区发生直接的冲突,或是直接挑战中国在喜马拉雅山地区诸藩属国中的统治地位[5]92。因此,嘉庆二十一年川军入藏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喜马拉雅山地区的殖民扩张进程。但是,总的来说,面对英国殖民势力在喜马拉雅地区的扩张,嘉庆一朝未能做出有效应对,仍以天朝上国怀柔万国姿态去处理西藏周边的一切变故,故对英人入侵廓尔喀和廓尔喀方求援活动,仍执“蛮触相争,不闻不问”传统政策。清廷一方面对廓尔喀实行传统怀柔政策,使其臣服于天朝皇帝;另一方面对披楞的认识也非常有限,认为它只不过是外方蛮夷部落中的一员,其入侵廓尔喀,不会对清廷产生太大影响,更不会影响到清廷传统属国藩篱。但此等做法不仅使清廷的属国体系逐渐崩溃,没有可靠藩篱拱卫中央,更导致了“廓尔喀与英人累年构兵,各有胜负,然辅车无邻,独支大敌,势亦危矣”的不良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