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张清华
2021-03-03
主持人的话 我一直疑心,第一次见到邱华栋时,他是从一幕电影里出场的。那应该是一个冬日,或是深秋。有一部叫作《疯狂的石头》的电影正在热映,而我是在北京中央新影门口的“老故事餐吧”里见到他的。
他穿着一件风衣,领子竖着,带着风,从外面进来,当即就出现了呼哨声,座中有人在招呼他,而在人群中一阵骚动之后,我终于看清了他。
那时的邱华栋,才30多岁,是一个标准的青年的样子,而且是“型男”,一头浓密的头发,向上卷曲而翘着,额前的那部分尤其旺盛,浓眉下除了自带笑意的一双眼睛,就是一口灿烂的牙齿了。我一直想,人的命里带来的,总有一些是有定数的东西,光是这一口好牙,就注定了华栋的一生,一定是阳光灿烂的。
至于我为什么会联想到那部与石头有关的电影,纯然是无意识的作怪。因为那是一部喜剧片,里面的人物造型非常酷,而华栋正是那种有型男风度的人物。且在我看来,他身上有非常浓烈的戏剧气质,可以作为正面人物“卧底”到坏人中间,所以会有这样的一番奇怪的联想。
随后的許多次见面,凑巧华栋都穿着十分“拉风”的衣服,比如大约十几次是穿深色风衣的,有些时候风衣可能是浅色;有若干次是穿长款的羽绒服,剩下的次数便记不清了,大约是穿着非常修身的白衬衣,或是西装。总之,华栋的衣着是非常显眼和令人印象深刻的。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穿衣服好看,有气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身材健硕而挺拔,有骑士和骑手般的风度。对于我这样一贯脸盲且不记事的人来说,华栋给我的印象如此有戏剧感,无疑是无意识记忆的产物。
只有一个答案,华栋人气旺,且气场大。
不知道为什么一起笔竟扯了这么远。
我真正见到华栋的时间,确乎是太晚了,应该是在2005或2006年,不过我注意到他的作品,却是早在90年代中期以前,有十年之差。1996年,我在写《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一书时,关于邱华栋就已近乎浓墨重彩了,是将他放在了“新生代”代表作家的行列。
想来可能读他的小说时,已有了一种强烈的想象,因为那些故事实在太令人吃惊了。那时我还住在相对闭塞的省城,每每看到华栋小说中新潮的男男女女们,看到他们在高档酒店的玻璃幕墙后面,新式职场的办公室里,还有密不透风的风月场中,所发生的种种悲欢离合,都会觉得开眼。那时我就想象着,有一个戴着墨镜,穿着时尚,有着时报记者时髦身份的作家,便是那些故事的制造者,那些戏剧的导演者。
最令人惊愕的是《生活之恶》那样的作品。小说中的三对男女,分别是夫妻、恋人、姘居,他们在三种关系里,在各自拥有对方的同时,又出于不同目的或欲望去另作他求,结果形成了一个循环——他们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传递式”出轨,产生了三种新的关系:报社编辑黄尚与妻子梁小初离婚,与假装为纯情少女的高级妓女吴雪雯结婚,而吴雪雯很快暴露出自己的自私与丑恶,用丝袜勒死了黄尚与前妻的女儿琳琳,她自己也作为杀人犯而伏法;离婚后的梁小初则撬开了一对青年恋人,让热恋中的大学生尚西林和眉宁分手;之后,伤心的眉宁又与吴雪雯原来的男友罗东邂逅……
这个隐约形成的闭合性的连环,构成了一个关于“围城”的古老隐喻。它试图向人们表明,两性关系中的一切形式都是围城,看起来很诱人,但每一种都不能满足人们的贪欲;而一切试图走出围城的企图也都是徒劳的——或走入另一个围城,或走入一个“互为围城”的命定链条之中。每个人都带着人性固有的枷锁,并成为“婚姻锁链上的一个小丑”(黄尚语)。这篇小说几乎可以同时作为一部三幕话剧在小剧场上演了。邱华栋对于“生活之恶”与“人性之贪”的揭示,可以说是深入骨髓里了。
现在想来,邱华栋的意义,远不在于作为一个“新生代”群落中最年轻、最具时代感的一员,而在于他是典型的“城市文学”的当代接力者与创造者。这样说是因为,他凭着敏锐的感觉写出了急剧变化的后革命时代的,汇集着商业资本、现代传媒、时尚生活的新的城市生活图景,尤其是变化中的情感婚姻、人际交往、价值观念等,这些精神性与伦理性的变化。而这种故事,在上一代的北京书写者那里,无论是老舍,还是邓友梅、刘心武、王朔等几代作家笔下,都不曾出现过,它们是全新的。
因此某种意义上说,邱华栋是“新城市小说”或者“新北京叙事”的一位圣手,他通过《生活之恶》《环境戏剧人》《把我捆住》《狗儿子》《离同居》《排卵期》……这些离奇又朴素、荒诞又合逻辑的故事,营造出了后革命时代“新北京”的万千风姿,仿佛是一幅幅速写的沙画,也仿佛是一件件充满寓言意味的木刻,又仿佛是一座巨大的“玻璃社区”式的后现代装置,他为我们提供了万花筒般的城市新景观。
我一直想,批评界的失误之一,也许是没有及早地提出“新城市小说”的概念,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遗憾。现在再提,只能是一种观察既往文学的视角,而未能恰逢其时地“嵌入文学史”之中。但无论怎么说,现在能够意识到这个意义也是好的。因为毕竟新文学以来,一直是一个盛大的乡土传统在占据着主导,而城市文学一直被挤在角落和缝隙里。虽然我们也有“新感觉派”,有老舍和张爱玲,但毕竟与漫长的乡土文学谱系比起来,城市叙事还是那么边缘和孱弱。
当然,要说清楚这个问题,话题就长了,暂且不论。小说原本就是属于城市的,明代小说的繁盛,正是因为城市文化的发育。“四大奇书”要么是讲城市生活的,像《金瓶梅》;要么是讲给市民听的,如《水浒传》《三国演义》。但最奇怪的是,我们作为一个乡土社会,却并没有乡土文学;而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的现代社会在迅速发育,却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乡土文学的强大传统,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
话题也许扯得太远了。我的意思是想说,正是在当代城市文学发育迟缓的背景下,我们更应该重视邱华栋的贡献。
华栋涉及的话题实在是太多了,“新城市小说”是一个,“后革命时代的北京图景”是一个,“短篇小说的圣手”是一个,“后现代主义的气质风神”是一个……以此可以开一长串出来,每一个都可以写几万字不止。
据说华栋已经写了两百多个短篇小说。我与他开玩笑说,如果写到三百篇,你就是当代的蒲松龄了。《诗经》才三百篇,唐诗精华也不过三百首,《聊斋志异》号称近五百篇,但若剔除那些极短的篇什,也不过就三百左右。当代作家中能够写到这个数的,除了华栋,我不知道还有无他人。
而关键的是,华栋的短篇中有大量都是极有趣的,这里不能展开,但其特点我也可以大概说出几条,比如有强烈的戏剧性,有“速写”般的简练风格,有职业记者的社会问题意识,有荒诞与“文明寓言”的意味,有新都市“笔记”的文体风神……总之,不惜力气坚持投身写短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本身就是可贵的品质。
还有后现代主义的话题——对于绝大部分作家而言,说其有“后现代”意味,大都是批评家硬着头皮诠释出来的,而华栋是真正自带“后现代流量”的,他小说中的幽默、诙谐、新闻感、轻逸性、松弛的格调、简约的线条,都与现代主义的激烈、紧张、晦暗、荒诞有鲜明的不同。可以说,华栋是骨子里就带着后现代基因的,是真正的后现代之子。这与前面所说的几位依然带有浓厚现代主义倾向的新生代作家相比,确乎有着非常鲜明的不同。
为何有这不同?我以为,除了他们差了几岁,有个零点几的“微代沟”,更多的,也许就是城市文学自带的妆容了,是由当代的都市生活本身所决定的。
华栋的优点还有很多,比如他作为诗人的属性,就因为他小说的强大,而被压抑和忽视了;他还有多部长篇小说,但由于他的短篇过于迷人,便被轻视和遗漏了。还有,他是一个吞吐量巨大的读者,甚至也是一个潜伏的研究者,比如他某一天赠我一部厚厚的《金瓶梅版本考》,就吓了我一大跳,他是真正的“金学家”了。他对当代世界各国文学的广泛涉猎,也每每让他在任何场合,都有令人惊异的言谈。
有朋友私下说,华栋永远那么快乐,应是属于那种“没有痛苦”的人。我并不以为然,因为一个人有没有痛苦,说到底不是写在脸上,而是看他的处置方式和态度。华栋身体的强悍,会给他带来一往无前的行动力,而行动的成功反过来又会使人的大脑产生更多的“类多巴胺”物质,他就会兴奋和愉悦,而不会期期艾艾,像个充满忧郁和颓废的奥勃洛摩夫。所以,华栋即便是作为诗人,他的作品里也多是率性的机警与轻逸的畅想,而较少什么沉郁顿挫的玩意。
哦对了,我还差点忘记了一个重要桥段,那就是有侠士气质的华栋,十八般武艺都拿得起的华栋。几年前我还在某位朋友的朋友圈里看到他的英姿——身体腾空,劈着大叉,手里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好不威猛。可惜我一直没有见过真人秀。也是怪了,有关华栋的一切故事我都深信不疑,唯獨他作为武林高手的传说,让我有一点点狐疑。因为我意识中一直觉得他的身形太重了,那么壮硕的身躯怎么飞起在空中?
有一次我问华栋,那是真练还是摆“pose”?他说当然是真的。我说,什么时候给露一手?他说得空,我最近扭伤了。我便一脸坏笑,想,反正我没看见。即便是几年前能跳,如今也够呛了吧,毕竟也过了虎跃龙腾的年纪了。
但我还是想看见飞起在空中的华栋,那应该也是他作为全能型作家的姿势,希望他带着那壮硕的身躯与过人的武艺,嗖的一声,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