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怯人的苦恋

该篇属自传体心理小说，是本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校园恋爱生活的艺术写照。那个年代，在绝大多数男孩心中，都存在着一个偏执的思想，认为自己只要有才，便可与爱情画上等号。该篇试图通过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向人们传达了一个信息：一个人的性格是多么重要，基本上性格决定命运;而要改变既成的性格，那又比登天还难。

——题记

一

家父是个勤学之人，虽因腼腆，不能教好学生而辞了校门，但他还是一边务农、一边看书，研究一些他最热衷的优雅学问——诸如对联、诗歌等等。在家父的影响下，我也有了一颗勤奋之心，除了白天在校用功学习，夜里，还常常随他在煤油灯旁熬到深更。因此，在同学当中，我的成绩一直拔尖，并于十八岁那年，考取了北京W学院。

我从家父身上，还获得了两种特长，因为拥有这些特长，我格外受到女生的爱戴，为此我常沾沾自喜。家父平时喜欢舞弄笔墨，卧室四壁贴满了他的书法作品，面对这些白纸黑字，他常常洋洋自得地品味再三。每次看到家父那种得意的劲头，我的内心也起着波澜，又常听人们对他的墨迹啧啧称道，窃知写得一手好字能够赢得别人的夸奖，这样，我幼小的心灵也涌现出一股想握大笔的强烈冲动。后来，我便经常在砚石面前消磨闲暇，村里的伙伴邀我做玩，我都一概拒绝为伍，整个心思都投入到领受赞扬的奋斗之中。日久天长，再经家父悉心指导，我的毛笔大字终于崭露头角，多次在学校书法比赛中名列前茅，结果，不但博得了邻里的褒言和老师的称赞，班上的女生也投来了青睐的目光。

家父不单授我书法艺术，更有幸的是，还把他的文学才华传给了我。每次作文，对别人来说总是难于登天，可对我而言，却是这般易如反掌，只要大脑稍加构思，便可伏案一气呵成。语文老师常将课本撇在一边而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讲解，并号召全体同学向我取经，这样，我除了有个“小书法家”的光荣称号，又添了一个“小作家”的美妙头衔。随着这个头衔的到来，我在同学里边就加倍吃香，加倍讨得女生喜爱，为此我常庆幸不已。

不过，遗憾的是，家父虽于才智方面赋予了我优秀的素质，但在性格方面，却又遗传给了我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几乎成为我一切烦恼和痛苦的根源。羞怯，这该死的幽灵，纠缠着我直到现在。它使我既不敢当众发言，又不敢放开嗓音说话;人家说一句笑话我就手足无措，女生看一眼我也面红耳赤。每逢与人面对面相处，我就感到有什么拘束的东西;当我要对什么进行思考，别人在场也会使我心慌意乱。

早在孩提，羞怯便在我的身上发挥作用。那时，每与半生不熟的大人邂逅，因为怕打一声招呼，我便常在相遇之前绕道而行。而每当在家门口见前面来了客人，我便老早寻求躲避，而且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客人发现自己的荒唐行径，往后拿去传为笑柄。有时我从外边回来，走近家门听到屋里有陌生声音，这时我会立马止步，拔腿就跑，此后半天都不敢归家。倘若饿了，外边游戏也厌烦了，这时我就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门打探客人是否已走，而如果还在，我又只得怏怏地离开。唉！别的伙伴见自家来了客人欢天喜地，我却像是有狼入室退避三舍，好不容易看到桌上有盘荤菜，我却垂涎三尺而不敢进屋，可见羞怯是多么使我烦恼，而我对它又是多么无奈！

羞怯，这种悲剧的性格与我内心的多情气质遇到一起，就使得我雪上加霜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就是那么多情，我想可能跟家乡的风俗有着某种联系。在我们家乡，谈情说爱时兴双方对歌的形式，一到赶集之日，山前寨后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红男绿女，上上下下都可听到缠绵惹人的悠扬歌声。我们街边的那班娃娃，常常爱在隐蔽的角落偷看大人的这种玩意，每每被优美动听的歌声，和那些微妙的眉来眼去弄得流连忘返。也许就是这样，我那原本犹在沉睡的东西被过早地激发了，加之由于我的才华使我容易“拈花惹草”，从而助长了我内心深处的那种欲望，因而还在远未懂事的年龄里，我就违反自然常态而满脑子的异性形象。这一事实，本来已经构成不幸，然而更加不幸的是，我天生又是那么羞怯，这种倒霉的组合使我非常烦恼。那时，我常爱给漂亮的女生悄悄往抽屉投递纸条，可一旦人家有所响应，我又羞于做出逢迎，结果弄得灰溜溜的十分尴尬。自然，幼年时代的所谓恋爱，充其量不过是种出格的游戏，而其中的所谓挫折，也不至于导致痛苦;但是，当我进入大学以后，一场离奇的精神磨难，便在我的人生之中开始了……

二

一九八二年，是我值得驕傲的一年，也是我柔肠寸断的一年。这年夏天，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在父母兄妹和族人的欢送之下，由贵州一个边远的山镇来到北京，成为W学院哲学系的一名学员。初涉都市，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美好，而在都市的“百花园”中，尤其漂亮的女郎令我最为震动。在我人生的头十七年，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她们虽然在我身边匆匆露面又匆匆消失，但却唤起了我深深的向往，并刺激着我那早已蠢动的情欲的激增。因此，刚一开学，我便怀着一腔热情在校园上下寻寻觅觅，满心想找一位如意的红颜卿卿我我，陪伴自己度过这漫长的求学生活。

也许是上天保佑，转眼工夫我就发现了目标，这真使我欢呼雀跃，并为眼前的倩影感到震惊。她是那么的美，以致我嫌人间的词句都过于呆板，丝毫不能形容她身上的那种美丽。我平生还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匀称而又妩媚的五官，苗条而富魅力的身材;她那一头飘逸的秀发，也足以令我叹为观止！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女子呵，莫非是神特意弄出来迷惑人间、制造灾难的吗？但我来不及多想，就深深地坠入那条五彩缤纷的爱河了……

我一天恍恍惚惚，情思悠悠，好在上天惠然垂恩，把我们安排在一间教室，这样才不至于使我产生想她而见不着的痛苦。但人心又总是难于满足，我又为没能成为她的邻座而感到不快，并嫉妒起与她为邻的男同学来。每当看到别的男生与她说话，我就妒火中烧，并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世上有谁不爱美呵，像她这等美女，一定会有许多男生为之垂涎……这个想法一出现，我便立即投入到如何得到她的思考之中。

起初，我想利用同学的名义，故意向她请教一些自己本来会做、而别人十有八九奈何不得的高深题目，待她面露难色时，我再一边装着与人探讨的样子，一边别出心裁地把问题解得让人拍案叫绝，这样一来，便可一举两得，既在她面前表现了自己的超人智慧，又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可转念又想，越桌去向一位天资玉质的校花请教，在人家看来未免觉得别有用心，别人定会说三道四。如此反复思量，到底还是保护自己要紧，于是只好放弃这个本来可以立竿见影的巧妙设想，而选择一套让人有点急不可耐、但却安全稳妥的常规办法。

平日里，我谨语慎言，尽量争取在她耳边不说一句失雅的话，并把语调尽量放得柔和一些，企图使她对我产生好感。我经常有意控制自己的举止行为，努力使它处于良好状态，以便让她觉得我风度潇洒。每当从她跟前走过，我就特意放轻脚步，并在进入她视野的那一瞬间，用心做出腼腆的样子，极力表现一种在异性面前彬彬有礼又略带羞涩的可爱之相。我还故意假装勤奋，每一天甚至每一节课，我都尽力做到最先坐在教室，并装着埋头苦读，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就好像十分专心似的。

我按以上策略一一实施，并经常留心她的反应，结果我发现，这套办法收效甚微，这不禁使我大感诧异。回顾以往，我在女生面前的这套办法，从没落空过，事实恰恰相反，那个时候我那特有的腼腆气质不知迷倒过多少人呵，而我那种与众不同的温柔性格和潇洒气度，也同样使得许多女生为之倾倒！为此，我还常常自我陶醉，并得意地将之视为自己的情场经验呢。而今，屡试不爽的情场经验竟然失灵，最能吸引女性的东西竟然引不起她的兴趣，我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常寻思，难道有人比我还行吗？但等我把全班男生都逐个打量之后，这个问题又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在我看来，自己不仅心智过人，而且得天独厚，尽管周围的人也都不是傻瓜，但我自有某些东西足以让人望尘莫及。唉！我真恨不得马上亮出我的王牌，让她一睹我的锋芒，早日实现自己的美梦。

可是，怎样来展示自己身上的那些优点？这个问题真是让我大伤脑筋。其实，我何曾不想我那两把攻无不克的打门锤呵，只是觉得，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当众表演，更不可以毛遂自荐地将之呈现在她面前。凡事总要名正言顺，那种违背情理的行为，我一辈子也做不出来。这种态度，与其说是出于所谓遵守常规的传统意识，不如说是来自我那胆小的秉性，因为我考虑的并非其他，而是自己的脸皮。然而，哪里去找名正言顺的——确切来说是不致使自己脸红心跳的表现机会？班上没为我开设一门书法课，语文课上偏偏又不布置作文！

我是多么无奈。与此同时，我又为自己胆小如鼠、面对这般激动人心的美女竟然瞻前顾后而憎恨自身。我常对着镜子污蔑自己，虽然本来并不难看，但是我也说他奇丑，根本不能与她的花容月貌匹配。我这样歪曲自身，并嘲笑自己往日的行为实在荒唐，竟为一颗天上的星星徒然烧起这腔情火，又为一个难成的美梦而枉费心机。我从这种心理中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并觉得人类身上存在着两个有趣的演员，一个极力自褒，一个拼命自贬，二者虽然相互矛盾，但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亦即维护我们心灵的平衡。不过尽管如此，我却又不能勒马回头，照样无心学习也不思娱乐，垂头丧气地四处徘徊，继续在为这个美梦的幻灭而愁思悠悠……

斗转星移，我在苦水之中，不知不觉地熬到了国庆节前夕。眼看人们个个兴高采烈，我却对即将来临的大喜之日漠不关心，仍在不倦地耕耘那片灰色的天地。这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说是国庆全系各班都要举行文娱晚会，希望大家各尽所能，踊跃献艺。话刚说完，教室里立刻沸腾起来，人人都有想要一展风采之势。但我却想：文娱晚会无非是唱唱歌跳跳舞而已，虽然自己歌喉不错，但平时连发个言也感到心虚，哪还能在众目睽睽下引吭高歌？这里没有我的份儿。可是接着班主任又说，为了点染节日气氛，教室门口要写副对联，看哪位“秀才”能担当此任？话已出口，教室里却鸦雀无声，人们面面相觑，似乎谁也没有能耐出此风头。只有我，心里立刻美滋滋的，虽然不敢当众表态，脸上却已在为自己终于等到机会而发出了照亮生活和整个世界的微笑。

哈哈！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莫非是我一片痴情感动了上苍？但不管怎样，我觉得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举杯庆贺，而是抓紧时间，要被哪位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捷足先登，那么好事就全砸了。

刚一下课，我便急忙跑到寝室，从箱里取出一些零钱，然后鼓起勇气朝班主任的寓所走去。到了那里，我按事先想好的一句根本不用作答的“蠢”话对他说：“老师，您觉得写几字联好？”班主任一听，立即明白了我的来意，于是叫我尽量发挥好一些，以助节日之兴。我红着脸只顾频频点头，心里兴奋得无法形容，当下二话没说便告辞了，飞也似的冲到街上买了一套文房四寶，然后一转身又冲回校园，找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急忙把纸裁好，蘸起墨就欲一展自己那从小练就、而现在已经炉火纯青的书法丰姿。

然而写什么？内容都还没有就想动笔，看来我实在是喜昏头了！

笔底无文，我只好起身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来来回回踱着方步，全部精神都投入到对联的创作之中。我心里明白，倘若没有一个绝妙的内容，单有一个好看的形式必然会影响作品的效果，因此，时时刻刻我都叮嘱自己：要拿出你的最高水平！很显然，要使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都达到完美境界，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而你越是给自己施加压力，事情的进行就越困难。不过话又说回来，文学领域又有什么能难得住我的？我是从来不把任何问题放在眼里的。经过一番搜肠刮肚，凭着从小受到家父的对联熏陶，终于还是从“节日”“文娱晚会”和“哲学系”这些字眼里边找到了线索。这样，一副意味深长的对联孕育出来了，我随即挥毫写下：

国庆节里捧赞歌，

哲学园中献芳桃。

望着这十四颗说不清楚有多美妙的乌黑大字，连我自己也惊呆了。唉！天下竟有如此登峰造极的书法呵，莫不是上苍特意助我一臂之力？这样的铁画银钩，这样的行云流水，这样的自然天成，即便钟、王在世也莫过如是。我心想，就算眼界再高的人，也会因此而拜倒在我的脚下！

如果说眼前的得意未免流于自我欣赏而显得可笑，那么稍后，就全然不是这回事了。我这个人，一向爱从别人的褒贬来判断自身的价值，而地位越高、学问越广的人，说出的话就越有力。因此“交卷”回来我激动的心情怎么也不能得以平静，我这里遛遛，那里转转，一下想着班主任那惊叹的表情，一下又回味杰作的创作过程，接着又思忖明天她将做何反应——这三大旋律在我脑里不断地重复着。在这些甜蜜的思绪里，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与此同时，我又感到自己是多么幸福，虽说爱情离我还那么遥远，但我觉得现在就已经拥有它了。总之，整个下午我都生活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中，直至深夜，我仍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入眠。

赞许使人睡不着觉，这是毫不奇怪的;奇怪的是，人的情绪竟是如此多变，头一天还那样兴奋，第二天却又变得浮躁不安。虽然我对自己的才华任何时候都充满自信，但日前的經验又像幽灵般干扰着我，因此到了翌日，当我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我忽又觉得昨天的得意未免有些高兴过早。我想：百试百应的经验竟然失灵，我要征服的对象绝非一般，我的笔杆使得再好，恐怕在她眼中也不屑一顾。我这样泼自己的冷水，心里觉得很不踏实，甚至班主任那惊叹的表情，现在也没有多大支持我的力量了。唉！人的思想所产生的作用是多么巨大，而经验又是那样地影响着我们的思想，以致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竟显得如此自相矛盾！

白天，在我一片猜疑的心绪中逐渐过去;夜幕，随着太阳下山而即将来临。我的心，七上八下，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命运，不知爱神是否会顺从我的心愿。一方面，我希望自己的魅力快些得到检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上天能够推迟这个时刻的到来，好让自己拥有一段足够的时间，来做最后的心理准备。然而，时针照常运转，并未服从谁的意志;而你越是希望它慢些走，就越是觉得它跑得飞快。

七点，七点二十，离晚会只有十分钟了。当下，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忐忑不安地向教学楼走去，并在教学楼的螺旋梯里，一步一停留地往上爬行。当我完成最后一步而踏上三楼时，眼前的情景一下使我惊呆了：教室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几十双眼睛注视着门枋上的两排大字;她也挤在人群当中，扬着脑袋争着观赏。她是那样好奇，似乎每一个字都对她有着无比的诱惑力;从她的表情可以推断，一笔一画都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片美好的涟漪……

我躲在一个角落久久不能抑制自己，先前那颗悬着的心，早已平稳了下来。后来探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概人们都已到齐，就在班主任招呼大家准备开始晚会之际，我瞅准一个机会窜入了人群，生怕自己这位大书法家暴露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进了门，我急忙找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其间，尽管我一再掩掩藏藏，仍然不时有人竖起拇指向我示意，有的还拍着我的肩头甚至喊着我的名字大表赞许，这真使我既高兴又难为情。我这个人，是虚荣和腼腆的混合体，一方面渴望赞许，但同时又害怕赞许。

人们都陆陆续续地进了教室，大家顺墙而坐，等待着晚会的开始。我趁有人还未坐稳的躁动之机，向四壁的人们扫了一眼，发现她正坐在我的对面。几乎与此同时，她也向我瞄了一眼——唉！怎样来形容这一眼呵！这一眼，就连英雄也得投降;这一眼，立刻使我的灵魂飞升到美妙境界;这一眼，顿时使我品尝着天堂一样的幸福！虽然刚才人们的夸奖使我备感荣耀，但我现在也觉得这都不算什么，唯有她这一眼，才是对我最好的奖赏！

我已无意观赏文娱节目，我觉得在心里回味她的那双眼睛比观赏什么都更有意思。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疏忽呵，竟没察觉她有这样一双眼睛，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当这双眼睛眯成一条缝时，我想无论是谁，都会拜倒在她脚下！如果早知她有这样一双眼睛，先前我一定会不顾自己羞怯的阻拦而冲锋陷阵，哪怕我的胸骨被我那颗狂跳的心敲得粉碎，也在所不惜……

晚会，在我一片忘形的心绪中很快进入了尾声，人们纷纷回到寝室。我闭目躺在温馨的床上，额头呈现一片晴朗的天空，一切愁云荡然无存。我忽然觉得，倘若吃点苦而能获得如此幸福，那又算得了什么？哪怕再吃百倍的苦头也千值万值。我又为她的惠然垂青而再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并觉得王牌始终还是王牌，没有谁能逃出它的手心，白天的担心纯粹属于自寻烦恼。最后，从经验出发，我顺理成章地总结出了一个走遍天下而皆准的甜蜜真理：一个男人只要拥有了才华，世上就没有不可征服的女子！

三

如果说，仅为一瞥之福便如此自以为是未免有些荒唐，那么往后的日子里，我又频频得到这双眼睛的秋波照耀，这就给我一个感觉：她的确已经拜倒在自己的笔下了！这个感觉使我多么兴奋，而这种兴奋无不体现在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平时，我感到看什么都顺眼，做什么都来劲，学什么都轻松，脑子里忽然出现前所未有的理解力;我虽然是个有点爱睡懒觉的人，但也一下变得有早起的习惯，并能跑跑步锻炼身体;在男同学当中，我有一种自豪感，当面没有表露出来，暗地却对他们投以轻蔑的目光……总之，沐浴在爱的眼波中，到处都是阳光明媚！

为了站稳脚跟，从这时起我特别讲究起打扮来。既然我的家境不能为我提供钞票，我便只好在现成的几套服装中间制造奇迹，今天以这件衣服配那条裤子，明天又以这条裤子配那件衣服，企图给她一种面貌常新之感。为使自己面容喷香，我还挪用有限的助学金，买了一盒不太昂贵也不算便宜的化妆品，然后像个女生一样每天课前都偷偷地抹上一层。而为使自己更有风采，我经常上街练习步态，模仿那些最有风度的过往行人。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注意自己的仪表，因为在我想来，她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就在周围，说不定还有意暗中观察自己，我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都会映入她的眼帘。

不光我的外表大大改观，我的内心世界也于一夜之间起了彻底变化：我忽然想求得天下的知识。在我的思想里，要能够把这样一位楚楚动人的美女牢牢拴住，就得使自己各方面都耀眼夺目，而作为一名求学者，拥有知识至关重要，况且这样一来，我便成了一个不仅多才、同时博学的偶像了。在这种装潢意识的作用下，我一改往日的惺惺作态而真的勤奋起来。我整天泡在书堆里，如饥似渴地学习，日常既是第一个先坐在教室，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光顾新华书店，并在那里广阅博览，不弄得头昏脑涨不思归。我还省吃俭用买来了大堆杂七杂八的课外读物，而为了尽快读完它们，我总是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哪怕蹲在厕所，也手不释卷。

我在书山中不懈耕耘，着实硕果累累，不仅学业上出类拔萃，还获得了若干周围人所没有的各种五花八门的知识。为此，我一方面沾沾自喜，而另一方面，我便更加自命不凡，就连站在讲台上的专家教授，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只是，事情也并不尽如人意。虽然我肚里装满了货，但由于我天性羞怯，这就使得我的满腹经纶并不能够体现出来。我总是慑于众人面前开口发言，尤其是有女生在场，那就更加噤若寒蝉。有时我情绪激扬起来，也想高谈阔论一番，但我的嘴唇还未启动，心跳之声就已先闻，结果，一方面心跳阻止了我内心的一切意愿，而另一方面，我不但不能成为什么偶像人物，反倒像是一具木偶，被湮没在有说有笑、生动活泼的人群之中。

这种毫无男子汉味道的可悲事实，使我一天忧心忡忡，因为我想，要是让她发觉在我身上，居然存在这么一个没有出息的地方，我的形象和我在她心中的地位将会大打折扣。所以忽然之間，我觉得当务之急已经不是怎样去显露自己，而倒成为如何来掩盖自己了。

为了掩盖自身的秘密，我挖空心思，终于也只能想出如此办法：既然不敢说话，那就干脆装出不爱说话的样子，这样一来，她便摸不着我的底细了，因为“不爱”并不等于“不敢”，而前者总比后者体面。这个办法，使我获得了一丝平静，但仍觉得有所不安，于是我又给它配上一段自我开导的话：“人们绝不会把我的沉默寡言当作愚蠢，退一万步说，世上谁也不是完人，我那些绝好的优点必然有所抵消”——我从这种自宽自慰中总算勉强踏实了下来。唉！人呵，为了求得爱神的一瞥，竟要如此艰难地做出掩饰;为了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又要如此设法安慰自身。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即便没有这些安慰又怎样？爱神，只醉心于我光彩的一面，并不理会我背后的一切。出于一种不知名的心理力量我暗暗发誓：我要用我全部身心乃至全部生命去爱着她，为了她，我愿毫无怨言地做各种牺牲，以此来报答她的错爱，以此来冲淡自身的缺点！

在此激情的作用下，我忽然对她无限关心起来，尽管这种关心并无实际行为而仅仅是种精神活动，但却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现出我的内心所蕴藏的柔情。每天户外，我的眼光总是与她如影随形，在这种默默的顾盼中，在这种心灵的低语中，我体验到了关心一个人最甜蜜的感情。而教室里，我一颗心总是逗留在她身旁，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足以牵动我的心绪。

令人欣慰的是，温情唤起了温情的回报，她也像是感觉到了我的一番美意，因而总是不时予以报答，每一天甚至每一节课，我都能尝到从她眼里传送过来的“美味佳肴”。这样，虽然没能与她成为邻座，但是在我枯燥乏味的课堂上，从此有了一支美妙的插曲，我也总算心满意足;往日的嫉妒之火也熄灭了，倒是反过来担心被人眼红。

说来也巧，我们的座位位置刚好，彼此不用动作过大就能互相看到。由于她的培养，这种课堂间的眉来眼去日久天长竟促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以致平时我的眼睛自觉不自觉地总是守候在她身旁，并随时准备“尝”到一口从她眼里送来的“美餐”。而她，总是不负我的希望，要是觉得课堂有趣，她的眼睛总是很自然地转向我。哎！我还从没遇到过一个人这样响应我的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下心灵的波动，也许，是爱使两颗心息息相通，所以我们互相猜到每一个念头，呼应每一次激动，并试图在对方的心灵里找到同样的心情。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恋人之间会心的微笑更让人着迷的？在这说不清楚有多美妙的一瞬间，注入了几多醉人的爱，融进了几多醉人的情，为此，我们双双都陶醉在爱的交流之中，似乎彼此都希望能在对方的眼里久驻片刻。不过有些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太近，为了不让旁人察觉我们的秘密，我又不得不对自己的感情加以控制，这就影响了我去感受她那眼波中的全部温柔。

只有操场，才是我的理想场所。在此相对开阔和自由的时空里，我可以放开胆子与她眉目传情，而不必担心会有人来注意到我。每当我把锻炼任务完成以后，便安心坐在那个温馨柔软的草坪上，像对某样东西看个千百遍而永远怀着同样的兴趣一样，不厌其烦地对她进行观赏。日常生活中，我觉得她不是一个活泼的人，而运动场上，她同样保持这种娴静的风貌，因此任何时候她的行为总是显得十分优雅。我最喜欢观看她的体操动作，因为那是欣赏她身材的最好机会。唉！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女子呵，不但拥有一张可人的面庞，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而且还有那么优美的体型，在她的一个个体操造型中，把一位少女全身的线条都体现得淋漓尽致。我常越看越出神，越想越离谱，而令人快慰无比的是，她也似乎没有忘记有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对她寄予无限的爱意，每每做完一套动作，便朝我递上一个让人身软骨酥的秋波，作为对我一往情深的一种酬报，辛勤守望的一种慰劳，于是我便吃惯嘴了。

然而多么恼人，这种使我得以充分领受爱的甘味的机会，只能一周一次，五十分钟一到，我又得回到备受约束的四壁教室。唉，我多么希望能够天天开设体育课呵！甚至多么希望我们的学校改成一所专上体育的学校呵！虽然我的专业知识强烈指出了这些想法的荒诞性，虽然事物并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但我仍然不免老爱这样明知故犯。

正在我感到烦闷的当儿，她也像是十分了解我这颗心的不知足，于是又冒出一种花样给我的生活进驻了新的情趣，这样，我又觉得补偿有余了。真没想到，这位令人着迷的女子居然会把自然界最能激动人心的东西都揽于一身，好像真是上天特意把她造成这样。你听，她的歌声跟容貌一样甜美，在她那些感荡心魄的歌声里，洋溢着爱的滚滚气息。天底下，还有什么比恋爱中的少女唱出来的情歌更能打动人心的？再说，歌声又是出自这样一位令人陶醉的天工造物，而且歌词又透露出明显的弦外之音，这就使得我那奔腾的热情骤然间冲出了闸门，一泻而不可止了……

她像一颗灿烂辉煌的明珠，对我的灵魂和身体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引力，以致平生我头一次那么大胆，居然决意与她身后的那位男生交换座位。我顾不得人们会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何看法，我只谎称视力不佳需要前移而跟他商量，并且不费多少唇舌竟如愿以偿，这真使我暗笑三天还不足以表达心中的快意。唉！我是多么感激他呵，但他的确又是一个傻瓜，居然那么慷慨地把一个千金难求的宝贝座位让了出来，我觉得他不是缺肝少肺，就是一个冷血动物！而我，终于坐在了这个梦寐以求的位子上。

面对这位女神的背际，我的眼睛燃烧着，我的目光完全说明了我的内心翻腾着无限好奇之情。我常将双肘放在桌上，并用两手托住腮帮，为免左右邻人对我的眼睛产生怀疑，我又用手遮住眼角，然后经久不息地对她进行观赏。我看得如此真切，如此细致，如此动情，以致她的一丝头发一处衣纹，都足以在我心中激起一片美好的涟漪。我又看得如此迷茫，如此浪漫，以致觉得我所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仿若一个跳动的音符，而她本身就是一首情歌。我第一次与她心灵相通，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有说不出的优美，就像上天派来的一位天使，在向人间作语言的示范。而在她身边我最强烈地感受到的，是她那股袭人的青春气息，这股气息沁入我的体内，令我感到神荡魂销！

能够有幸伴在她的身旁，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而当我看到她对我的飘然莅临流露出惊喜的神色时，我不禁忘乎所以，并为此而思绪万千：我们的心忽然之间近在咫尺，这意味着我们的生命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向着正在编织的美梦前进了一步;我们的身体忽然只有一桌之隔，说明我们命中注定要连在一起，这位光辉灿烂的绝世佳人将是我的……我为这样的甜思蜜想而全身心地感到激动，以致我的整个生命都处在剧烈而持久的波荡之中。在这种波荡的影响下，我根本无法听课，任凭老师讲得舌燥唇干，我连半句也不入耳。

事实上，我已无心他顾;我心心念念全在未来的好事上，似乎未来便是我的整个世界，其他一切都味同嚼蜡。在教室，我身不出户却梦驰千里，独自遨游在那片遐想的高空，并且达到心醉神迷的境地。而下了课，我就跑到操场那个温馨的草坪悠悠踱着，围绕着她交织起五光十色的花环，在我们之间编造出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故事。我天生具有浪漫风流的强烈气质，并且一向憧憬那种超然物外和缠绵悱恻的神圣爱情，而她又正是这种爱情的最佳搭档，因而无需想象力的修饰，一切都是理想化的。

每个晚上，我都躺在床上闭目神思，为将来作浪漫盘算，并策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其中之一，我希望以后当个作家，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一本爱情名著，并以之换取一笔可观的钱财，在某处远离尘世喧嚣而又风光秀丽的山水间，建造一栋豪华的别墅，一座雅致的花园，然后携手与她进入这个人间仙境，朝朝暮暮在花前亭畔耳鬓厮磨，尽心尽意地交融那种如胶似漆的醇浓爱情……我为这样的计划而全身心地感到陶醉，虽然这还只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但那又何妨？对于幸福的设想不是对未来福境的滋味先尝到一口了吗？

在令人神往的幸福前景的迷醉下，我对她的爱情千百倍地急增，以致各种温柔亲切的情感把我的心都快压碎了。在对她的每次悠长的顾盼中，我那充满柔情的双眼不知默默倾诉了多少心声，而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话：“我是多么爱你！”

我深深地沉溺在对她的爱恋中，而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懊丧情味，又忽然萦绕在我心头。我强烈地感到一个事实，那就是：眼下的情况实在不能使我满足，这种老是不说话的无声恋爱未免过于“柏拉图式”。我想，人们不是通过互相交往和促膝谈心来实现爱情美梦的吗？可是，从我得到爱的信息算起，至今已有三个月了，我们这对有情人却奇迹般从未互相进过一言，而这种怪事又居然发生在朝夕相处的情形之下，并且若干天来我们只有一桌之隔。我越发觉得，这种两个人始終不说话的爱情实在荒唐，也实在不能满足我那日益增大的精神胃口！

在新的需要的驱使下，我试图发动爱的猛攻，并情不自禁地为即将来临的幸福体验战栗起来。其实，在这沸腾的几个月来，我几时不曾渴望有那么一天呵，能够与心上人卿卿我我，能够领受她的万种风情，这正是我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只是觉得时机还未成熟罢了。而现在，眼看就要从梦想的境界走向现实了，并且几乎可以断言，只要我一开口，事情便可如愿以偿。呵！美丽的、神圣的典范啊，我们即将在理想的乐园中幽会，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呵！

好几个晚上，我总是合不拢眼，尽在那里转着如何前去进攻的念头。为了避人耳目，为了不致与“严禁学生精力外流”的这一校规发生冲突，我打算在某个良宵，悄悄给她递上一张电影票。这样一来，我既可以在银幕面前尽情表现自己对艺术的欣赏能力，往返途中还可放慢步伐一边陪她吃点东西，一边根据沿途的情景卖弄一番文学词句，并对她的歌唱天才恭维一通，适时向她表明心迹……我这样想着、想着，觉得这个计划浪漫之极;不过同时，我又不由自主地心跳不已，最后竟然对这个本来没有什么稀奇、但在我看来也算大胆的计划表示畏惧。

唉，我是多么懊恼呵！当初，我还那样铿锵有力地夸下海口，为了她的那双眼睛会不顾一切冲锋陷阵，可是如今，我却成了一只缩头乌龟;几天前，我还在为即将来临的幸福体验感到激动，而现在看来，这些激动实在属于高兴太早！不难想象我的心境变得多么突然，这种心灵上的大起大落，使我前后判若两人。但我毫无办法，于是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这人真怪，在别的女生面前虽然也会心跳脸红，却还能主动说几句话，可是面对着她，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总是觉得她有一种令人生畏的什么东西，尽管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这种病态的畏惧，加上老是想到彼此之间有那么一层心照不宣的情感关系而不好意思，就使得我在她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出，并常常表现出一种“爱而远之”的窝囊相。我总是这样可笑地折磨自己，因而平时分明有着天赐的良机，我也眼巴巴地让它过去;而事后我又深感懊悔，并对自己那颗怯懦的心表示强烈的愤怒，直恨不得将之剁成肉末！

不消说，周围的人对我也有很大束缚;我总是神经质地顾忌太多，哪怕与她说一句最平常的话，也唯恐别人产生怀疑。而这一切显然跟其容貌有关，因为在我想来，像她这般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自然是众目的焦点，任何一个与之接触的男生，都会受到同性们的高度注意。我甚至还有这样的感觉：她似乎是一尊只能供众人欣赏的神，要是有谁胆敢向她表露私情，那人们一定会群起而攻之。这种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性格，在别的方面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犯何错误，然而放在爱情的领域，无疑是大错特错的。

我为自己的可悲命运而叹息着，生活向我呈现出那么美好的前景，我却不能将之兑现分毫。我还没有经过尝试，就自以为必定成功，如今我才发现，为人确信的事情动摇了，不成问题的东西重又打上了问号。我成了一个相互冲突的集合体：天性热烈而又怯懦，耽于梦幻而又羞于行动。若是在我的梦境里，谁看见了都会认为我是一名风月老将;然而回到现实，我却并非一位情场高手。这种不善于走向情场的窘态，使我逐渐得出一个可悲的结论：我无法与心爱的人建立密切的交往，无法体验成熟的感情，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愿望。

羞怯，与我不断膨胀的情欲构成了十分强烈的矛盾，我又被一种朦胧的渴望所折磨着。虽然我在道德上对善恶界限分得一清二楚，但在心理上却常常不予考虑，因此，在这片诱人的乐园里，我不时想入非非，我常运用自己的想象力，通过意念把她带到先前那个幻想的幽居，并沉浸在合着我心意的一切活动之中。然而，让人懊丧的是，我的双手总是拥抱着一无所有的空间，我的嘴唇总是接触不到一片温热，而羞怯又使我的愿望永远成为空想。我受到了难以言说的精神煎熬，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使用种种办法，来压抑这种生不逢时的生命冲动。

可是，压抑毕竟不是没有尽头的，自控的理想无法长期迁就如此强烈的心情;爱的神秘力量就像磁铁般吸引着我，而她的形貌又朝朝暮暮地助长我的这种渴望，于是，我卷进了无穷无尽的折磨中。为了这些醉人的欲念，我制订种种计划，设想种种办法接触她，然而，难以克制的羞怯又使我止步不前。有多少次，见她独在草坪看书，我就一阵狂喜，但同时，我的心又在我胸膛的门上重重地叩击着，像在为我打退堂鼓，于是，刚迈了几步又十分窝囊地缩了回来。平日里，有时远远见她向我这边走来，开始我鼓起勇气朝她迎去，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就越来越急，一旦会面，我又只能点点头，笑一笑，要么道声“你好”，此外再也没有声音，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而当我们别过，我又立刻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把想好的话一吐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一连几个“为什么”把我气得直跺脚。

就这样，我的情欲因为羞怯而像充满重重障碍，以致幸福到了嘴边也无法品尝。每当在电影里或小说中看到那些大无畏的英雄形象，我就两眼发光、声高气壮，相信什么难关都能闯过;可一回到现实，我却又并未学英雄而见行动，那股十足的信心也随即冰消瓦解。这种分裂的性格，使我永远摇摆于勇敢与怯懦、坚定与犹疑之间，也使我永远绕着一朵花儿打转。我常对着苍天呐喊：“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吧！”然而，无论这个声音多么响彻云霄，我还是毫不走样地重复着前一次的行为，眼看机会一次次在我面前出现，我照常只能让它白白溜过。经过反复多次的实践，完全证明我没有胆量当面直说，于是决定干脆写信。

四

讲到写信，我那不可一世的神气又来了，前日的沮丧忽然间消失殆尽。我深知自己在文学方面的非凡功力，并且一向把它视为看家本领，因而还没开始动笔，我就显得洋洋自得，好像我的笔头真有那么大的神通似的。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动过写信的念头？我倒还常常把写情书看作爱情王国里高于一切的精神的兴奋呢。只是，先前我总觉得此举不大适于这种两个人天天见面的情况，如果贸然投寄情笺，我怕会在彼此之间造成一种别扭的气氛，弄巧成拙。可现在，我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再不拿出这张王牌，就别想改变眼下的状况。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满天繁星，预示着翌日的晴朗天气。我趁夜深人静，悄悄点起蜡烛，坐在床头上以巨大的热情开始我的“情书攻势”。为能一炮打响，我以华丽而炽烈的语言，純真而深笃的情感，直抒我内心的无限爱恋，运用了相当多的抒情散文的技巧。而给这样一位令人产生万千遐想的美人写信，我觉得灵感大发，文思泉涌，当下，只见那支生花的妙笔不停地在纸上流动……

信写好后，我反反复复地心读着，深觉行行情流、字字心，其韵味有如咀嚼鱿鱼一样充溢齿颊。信的构思十分精巧，充分体现了我在文学方面的最高境界。而信里的措辞相当幽默，什么“用这个亲切的代名词称呼你，似乎有点那个”“不便与你交谈，只得求助于文字，以文字来传达我的心声”“我常在心里和你说话，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请接受我的一片爱意，我愿把我整个灵魂寄给你”……总之，从头到尾都有趣之极，连我自己也深受感染了，我想，任何一位女生看了此信，都会被它的情焰烧掉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急不可待地把信付邮，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静待其变。终于，在下午时分，我收到了她的反馈信息，至于结果如何，就无须赘述了，总之，我追悔自己迟迟不露这一手，害得前前后后受了那么多煎熬！

自从绝招儿首战告捷，我从早到晚只活动着一个念头：希望她能过来与我亲近。我虽不敢奢望过高，但对此要求却是耿耿于怀，因为我想：只要她能主动，我就一定可以克服羞怯，我的胆量足以因此而受到鼓励。

我怀着一颗渴望的心，期盼着她的大驾光临;并且怀着极大的热情，预先准备了一套辞令，猜测她可能对我说些什么话，我当时还在为自己的精彩应答激动不已呢。

只是，日子一天天往后移去，在我心灵的门槛上，连她半个影子也没有见到，这真使我感到蹊跷。不过在我心中，仍然不信这是一个永久的定势，因为我总认为：既然接受了我的情笺，就不会没有一点表示。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另一个星期也过去了。可是不知怎的，那个令人激动的大喜日子，依然还是遥遥无期。我等她等得都要哭了，但我一天比一天失望，日常当中，我觉得她在这上面的一点动静都不曾有。我感到彻底幻灭的悲哀，好多次，我多么希望她能透过我竭力装出的假象了解我的心思呵！然而，她还是依然故我，一点也看不出她有想要安排我们幽会的意思。唉！我们每个人，如能不为自以为然的事情预先怀着过高的期望，那么，一旦期望落空时，我们的沮丧本来是会减少许多。很遗憾，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因而如今我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那不可一世的“情书梦”呵，难道就这样宣告结束了吗？是的，结束了，唯一能够把我拯救的希望，这希望业已消亡！不过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男生和女生竟有如此天壤之别，要是哪位女生这样向我倾诉情爱，那我是会二话没说便迎上去。莫非，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莫非，一直以来她只是在逢场作戏？但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我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她的爱情一直不像是假装的。也许，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也许，我们都在渴望着对方，只不过，谁也不愿担当那份主动开口所带来的难为情。想到这里，我又立刻无话可说，因为，作为一个男生都不敢承担爱的义务，还好意思说什么？

多么可悲，我那自命不凡的性格里，竟然夹杂着这么一个没有出息的东西，我的胆量居然会比一只耗子都还不如！我常常想，我投生做个男人干什么，一朵花儿张开胸脯等待自己前去采蜜，我却垂涎三尺而不敢迈步;我明知问题是那么简单，却无论如何也打破不了自己加在自己身上的那把枷锁。面对这种不可摇撼的性格缺陷，我不禁仰天长叹：为何上苍对我那样不公平呵，偏偏给我这么沉重的负担！

无奈，充斥着我的整个心灵。在无奈的阴影下，我不时自问：这种幸福是不是一个梦？但不管怎样，我又想就这样含糊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并且期待着有什么奇迹从天上掉下来，朝朝暮暮希望她能替我揽下那份男人的活计。

然而，世上只有藤缠树，哪里会有树缠藤？我爱情的大门天天盼着她的惠临，寂寞的心弦天天盼着她来拨弄，但我又像盼着太阳从西边升起，盼着江水往上逆行。而且奇怪的是，近来我发觉，我们都遵循着一个同样的命运，那就是：对其他人反而比对恋人亲密。我忽然看到，她已不像以前那样死守一棵树了，不再那样把别的男生拒之门外了，而这些男生自然是会受宠若惊、殷勤备至的。这个事实撕碎了我的心，尽管我竭力装出大度宽容，但在这种隐忍的背后，我深切地体验到了吃醋的椎心之痛！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前程一天比一天昏暗，我在饱尝醋味的同时，产生了这样的预感：我的地位已经在她心中江河日下。这个预感使我提心吊胆，唯恐有一天她会从我手中失去。在这种担心的作用下，我试图重整旗鼓，尽管失意的经验已经使我心凉了大截，但我除了再作一试别无选择。这样，我又打起精神给她写信，敞开心扉尽情倾泻自己的情感，一口气就写下了数段，并最终打破了十页的记录。

我毫不犹豫地把信寄了出去，半年来头一遭做事这样没有迟疑。不过在我心中，已经不敢再怀太大的希望，因为我怕重蹈覆辙，从而使我这颗心难以承受。人，总会吸取前车之鉴，幸亏我已顾及此，不然我将万劫不复，因为这封情书，竟然还是不能唤起她的行动，我每天都是空等一場。

只有上天才知道我有多么苦恼。眼看希望一次接着一次像水泡一样地破灭，我所投入的热情也徒然烧毁自己的心灵而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我就觉得心头一阵发软，直感到眼泪夺眶而出！与此同时，一次次的失意终于使我彻底醒悟，那个虽然受过动摇、但我一直不肯舍弃的甜蜜真理，终于也在残酷现实的痛击之下而在我心中土崩瓦解。我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深深觉得：那些如此引以自豪的才华，是那么无济于事，它们永远只能带来一个幸福的影子;空口说白话是多么没用，爱情需要实际行动。

随着唯一支撑着我的精神依托的全面崩溃，那个一直令我惶惶然的不祥预感又屡被证实，我的整颗心都缩紧了。如今，我从自己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值得炫耀的东西，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就跟扔在路边的垃圾一样让人嫌弃。每当看到别的男生那样轻松地把她团团围住，我一方面只有待在一旁干吃醋，而另一方面，我那愧不如人的感觉就剧烈增长，昔日的神气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自卑，我感到像我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憧憬什么幸福;而过去的一切盘算都是空想，仿佛只是春梦一场。

若干天里，我只生活在唯一的内心世界，独自在那里作无穷无尽的自我苦思。回首自己走过的路，所看到的只是一串充满无奈的失败记录，我不禁感慨：性格呵，竟是如此作用于人的命运，我有些才智，却因一颗怯懦的心而在爱情上面“走了麦城”;我有无数绚丽的梦，却因一个难以克服的心理作用而付诸东流！面对这种无法改变的性格悲剧，我忽然觉得人生是那么灰暗。与此同时，各种不同的情感交替向我袭来，我被这些精神风暴卷得忽东忽西，无所适从。在我心中，不时有个声音对自己说：撒手吧，结束这种徒然的爱情。然而，醉过方知酒浓，爱过始知情重，无论这个声音多么实在，我还是那么欲罢不能，需要舍弃时又感到那么心碎，于是我发现自己已经陷得那么深了。

唉！爱情呵，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它使你像着魔一样，想甩也甩不开;它使你明知无望，而你却仍对它痴心不移，仿佛为了它甘愿经受一切苦难，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在情欲有力的干预下，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经营这份惨淡的爱情。不过，在几度愁云化急雨之后，我的热情已经锐减，而怨情却在急增。“我的心你是一览无余的呵，怎么就不肯向我走来？”我常这样有理无理地抱怨着，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以致一股莫名的怒火不禁冲天而起，平时走过她的身旁，竟一反常态地加重脚步，并在进入她视野的那一瞬间，有意识地露出一脸冰冷的表情。

唉，我原本是想通过这些反常举动来刺激她，从而使她改变那种停滞不前的状态的呵！可谁又料到，事情的结果竟会那样。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当我带着一线希望去打探她的反应时，她狠狠地给了我一眼——这一眼，好比晴天霹雳，使我呆若木鸡;这一眼，犹如六月飞霜，多大的火也难以使我暖和过来！

连日里，我为这一眼而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我的整个灵魂全都系在这一眼上，日前的思绪则已退隐。我时时在想，既然半年前的那一眼是我们爱的开始，那么如今，是否意味着我们的缘分已经终结？但我从心灵深处希望这不是事实，也不愿往这里多想。显然，我总是在逃避着什么，并且总在寻找慰藉;然而，无论我怎样逃避和安慰，一种未来的不祥之感，依然笼罩在我心头。

我忧心如焚，狂躁不安;面对前景，茫然不知所措。我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我想写信解释，又觉得没有希望，因为我的精神防线已全面崩溃，在她眼里我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可笑之徒。唉！怎样来开出解救这种精神痛苦的药方呵！过去使劲说服自己的羞怯，现在我不开腔了，也不过问了，像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变的，仿佛童年时代便决定了我的整个命运。

出于羞愧和某种担心，我不敢直面她的尊容;而出于一种探察究竟的强烈需要，我又不能不去冒这个险。唉，倘若早知得到的信息是这个样子，我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我还不如不闻不问，随它是好是歹都加以认命，各自将一切吉凶祸福默默咽下算了。如今，我不啻是在把灾难推往自身，看着她那一成不变的冷漠面孔，一个痛苦的阴影从我心上掠过，使我顿觉头晕目眩，天昏地暗，失恋的泪水呵，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顺着腮边滚落下来……

（责任编辑 王瑞锋）

作者简介：龙登玖，男，侗族，贵州天柱人，系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名家名作》《散文百家》《作家天地》《中国文艺家》《青年文学家》《鸭绿江》《参花》《牡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