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碗瓢盆
2021-03-02张羊羊
张羊羊
扎肝
第一次在桌上见到扎肝,觉着真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仔细看一下,扎肝是用笋干、五花肉、油豆腐、猪肝叠在一起,用猪肠扎好做成的(很像一种“鸭脚扎”,用鸭肠将鸭脚、叉烧肉、鸭肝扎成一摞)。主人还说这几样东西要按顺序捆好。我倒是没去一个一个夹出来瞧瞧,有没有哪个把顺序搞错的。或者,十个扎肝中,有一个搞错了顺序的,会不会味道起了变化,更与众不同。
这个菜说是溧阳很有名的年菜。溧阳是常州的一个县城,也是我的小说家朋友赵志明的家乡。我见志明写过扎肝,说扎肝也是技术活,一根小肠可以扎出十几个扎肝,连在一起,像串鞭炮般热闹。那个地方更有名的是“天目湖鱼头”,我去尝过几回。鱼头本来就是好东西,我用新鲜的大灰鲢炖出来的鱼头汤,也不会输给它。这菜豆腐细嫩,一撮香菜清清爽爽。实在是鱼头与天目湖连在了一起,好些人吧,太缺少一个干净的湖的安全感了。那只炖鱼头的大砂锅更起了渲染的效果,一般人家不会买的,鱼头看起来自然会更大些。
五花肉烧笋干我是喜欢吃的,爆炒猪肝也喜欢,猪肠笃豆腐则更喜欢。虽说不是特别喜欢油豆腐,一筷子夹出来的扎肝,有我好几样喜欢的吃食在一起,多少有点让一个人心生期待。
酱油这种东西,就像是麻将里的“百搭”,一副好牌缺不了“百搭”,所以许多好吃的菜肴,也是酱油成全的。扎肝一红烧,各种味道交融在一起,口感更丰满了。江南的老三鲜,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取其一单独烧,也会好吃,三样放一锅笃,就不用说了。
至于扎肝的来由,说是一个儿子去进京赶考,母亲不知道烧点什么好吃的给儿子饯行。拿了家中鸡蛋去集市卖了,只换到一小块五花肉。竹篮里仅剩两块油豆腐,无奈中去隔壁杀猪佬家借肉,杀猪佬老婆讲只剩下一小块猪肝和一段猪小肠。母亲就用小肠把那几样扎在一起烹烧,那时用的是土灶头,柴火慢炖,想来是十分好吃的。儿子金榜题名,方言中“官”与“肝”一谐音,好兆头就来了。
那么,怎么没见笋干呢。那个儿子的后人又要进京去求取功名了,母亲想着先人吃了扎肝当上了官,我的儿子要官上加官,于是在扎猪肝时添上了笋干。故事当然有好结果,这个儿子果然高中。
那两个取得功名的姓陆,说是陆游的后人,因游山玩水到了溧阳,遂安居下来了。“扎肝”这道菜因之慢慢流传开来。这个来历,有点牵强附会。我个人对饮食的看法,好多菜都是瞎烧烧出来的,因为味道有点特别,再一步步改进,最后成了大众喜欢的菜。
我做菜就常瞎做,有的菜别人还说好吃。
故事是编的,会编故事的人很多。但有一点,我很想说,再清苦的日子,妈妈总是有办法的。
螺蛳
吃螺蛳的时候,听许多人反过来喊“蛳螺”,感觉有点别扭。听得多了,也就觉着是另一种亲切了。就像“月亮”,我的家乡都喊亮月。汉语有了籍贯,那就是方言。方言的性格,有点不讲道理的随和,无论你听不听得懂,语言区的人听得懂就好了。这好像有点小国寡民或自给自足的味道,但不妨说是一种乡村自信。可惜,英语成了必学的一门功课,弄得很多人连汉字都写不好了,螺蛳不是大菜,却是乡间下酒少不了的“点心”。奶奶烧着烧着发现少了一个菜,就嘱咐我去摸点回来。池塘的码头是块近两米长的平时用来洗衣淘米的青石板,这样的傍晚我只要顺着它没入水中的三个侧面胡乱抓几把,一海碗螺蛳一般是没问题的。螺蛳吸附在青苔上,就像一个个正在吮乳的婴儿。
用钢丝钳剪掉螺蛳屁股,放入油,盐,姜,酱油,料酒等爆炒一下,一盘好菜就可上桌了。我们除了嫁过来的四川媳妇,几乎没有人吃辣,如果哪家门口的菜地种了几棵红辣椒,那这家肯定娶了个四川女人。我倒是因为在南京读过几年书,学会了吃点辣,所以现在炒盘螺蛳会先往锅里扔几个干辣椒煸一煸。
我吃螺蛳大概是个高手,小时候不用针线,长大了不用牙签。直接一吸就出来了,少数吸不出的先对准螺蛳屁股吸一下,再从口处猛一吸也就吃到肉了。听着一桌子吸螺蛳的声音,教他们也老教不会,没耐心了,就说一句“你用牙签吧”。幸好牙签不是专门用来剔螺蛳肉的,要不生产厂家还要养一湖螺蛳当赠品了。我是无法考据谁是第一个想到这样吃螺蛳的人了,中国人饮食的智慧不可小觑。我想其中定有某种物理原理,我物理学得不好,所以说不上来。
小时候沟塘很多,村子里的农妇农闲时就出门耥螺蛳。耥,多么富有感情的农活用语啊,耥网本来就是一种农具。耥回来的螺蛳除了自家吃,大部分煮好后,把螺蛳肉剔出来,去菜场卖掉,再用皱巴巴的“钢铁工人”或“大团结”买回生活所需。螺蛳肉炒韭菜,也是昔日江南一道好菜。我以前常把螺蛳摸回来,用小锤子敲碎喂鸭子,那时候的鸭子伙食好,鸭蛋也营养丰富。
螺蛳最肥是清明时节,肚子里也装满了小螺蛳。我们那里还有一种田螺,个头差不多有六七岁小孩的拳头大。从前听奶奶讲田螺姑娘的故事,觉得特别美,后来发现田螺姑娘的故事不光是我家乡独有的,几乎在水边的村庄里都生长这样的故事,单身汉多了,想法也就多了。
近日买得湖里的青壳螺蛳,在盆里养了两日,我才这么认真地看了看它们。它们居然在水里伸展出如蜗牛的触角,看得我心都柔软了起来(有一年,我在鼓楼四条巷不小心踢到了一只蜗牛,它被重重地摔了出去,壳上的一个窟窿在我记忆里张开了很多年)。原来它们一样可爱,不同的是,蜗牛还有人为它们写诗写歌,螺蛳只有人为它们写各种菜谱。我以后还会吃螺蛳吗?似乎问得有点假惺惺,蜗牛都有人吃了。
可我的孩子偏偏在我吃螺蛳的时候问,爸爸,螺蛳有眼睛吗?我一时答不上来,就敷衍他说,螺蛳没有眼睛啊,你哪看见它长眼睛了?孩子说,螺蛳是有眼睛的,被你一煮就藏到壳里去了。哎,真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事,我已经看不见螺蛳的眼睛了。
老三鮮
之所以说“老三鲜”,显然,冒出来的“新三鲜”举不胜举。一碗用鱼丸、木耳和青菜烧制的鱼丸汤,也在菜单上占了“三鲜汤”这一席,你也不能否认它不是三样。虽清汤寡水,味道也极佳,因为有的人口味本来清淡。
常州的老三鲜,主要用料是肉丸子、猪蹄与肉皮。肉皮是猪皮经油炸,用水浸开,切成宽两三厘米长五六厘米的条状。这肉皮松软,蜂窝状气孔,像是许多张嘴巴吮吸肉丸子、猪蹄以及配料中木耳、笋尖的各种滋味,这碗汤整体气息浓郁。
我去了好多个地方,几乎都能吃到所谓的三鲜砂锅,杂七杂八乱炖一通,味道都不至于差到哪儿去。杂烩这种烹饪手法,用料多,你炒盘蹄筋,就比较单薄,不吃蹄筋的人似乎眼前也没了这道菜。常州有名的“一网鲜”,将螺蛳、河虾、鳝筒、几样杂鱼放一锅煮,螃蟹季节还会放几只下去。不吃螺蛳的,可以吃筷鱼,不吃鳝筒的,可以夹几只虾。各取所需。
东北有道名菜叫“地三鲜”,取地里的时令菜蔬土豆、茄子和青椒炒制,尽管都是素食材,却十分下饭。我们这里本帮饭馆也都有这道菜,不过是用豇豆换上了土豆,做得也地道,别有风味。
在福州三坊五巷闲逛时,我撞见了一张大幅图片,说的是一道极品“佛跳墙”的配料,图文并茂,令人咋舌。闽北花菇、鱼肚、鸽蛋、鹿筋、十二寸金山钩翅、八十头进口瑶柱、九十头日本关东辽参、十二头澳洲溏心鲍、十斤以上印尼山瑞甲鱼裙边,不过是一道类似常州“老三鲜”一般煨煨笃笃的菜,精致到满世界找食材。
如果说“老三鲜”吃的是一头猪身上的故事,“一网鲜”吃的是一个湖里的故事,这个“佛跳墙”一下吃了陆地和海洋。不过,觥筹交错时,你塞嘴巴里的是猪蹄还是海参,看起来也没啥区别。
腻头汤
快入睡时想起儿时吃过的“腻头汤”来,像突然冒出来一个“忆江南”这样的词牌,不由咂了几下嘴。
腻头汤不是李笠翁有了闲情就可以偶寄的,也不是袁子才的食单上可以随意添加的。它可以当汤喝,当菜吃,也可以当主食填肚。几分是咸泡饭的做法,几分像豆腐汤的做法,实则更像是把好几种食物并在一起做了。
有人做腻头汤时喜欢放点螺蛳与韭菜,有的喜歡放冬瓜与虾米,有人喜欢放菱角与豆子,有人喜欢放百叶丝与豆渣饼,一看就可猜出,这是一种什么时节都可以做的食物。故乡的母亲们每个人都会做好几种腻头汤,我妈做过的可能不下十种。可每一种作法几乎都是当主食填肚。
我妈做得最多的作法,是将吃剩的米饭或面疙瘩煮熟,放入丝瓜、小青菜之类,两小勺油、三小匙盐调味,但所有的作法少不了用水淀粉勾芡。腻,除了油腻、细腻、厌腻之外,还有一个“黏糊”的饮食手艺。
多年前的乡村灶间,如果用材有细微的变化,一千只铁锅会烧出一千种腻头汤的味道。一千种味道其实是同一种叫“粗茶淡饭”的味道。那味道也是从清人无名氏嘴边消逝的“守几亩田园,供养老母,村酒野蔬,亦可与知己谈心”的味道。
我大概是会做出第一千零一种腻头汤味道的人。
菹有秋菰白,羹惟野苋红。陆放翁一句诗里有两种我比较喜爱的蔬菜:茭白与苋菜。以前按时令不会在同一餐出现,现在是没问题了。苋菜取嫩叶,茭白切细丝,一锅迷人的红腻头汤就舀到了碗里。
我小时候的伙伴们都有绰号,有的叫“烂北瓜”,是因脸上有块藓,有的叫“黑甲鱼”,是因皮肤太黑,最要好的那个因为做事慢吞吞的,被同伴喊作“腻头汤”。至于同伴“腻头汤”何故有拖拉的说法,我还真是无从谈起了。
花生米
花生也叫“长生果”。生的长生果汁水多,甜津津的。我小的时候路过花生地,估摸下泥土里的花生已经结得一串串了,会一把抓住花生茎枝的“脖子”揪它们出来,几下子一捋,塞进裤袋,找个河边洗干净剥了吃。撸光了花生的茎枝在原地埋好,好像一个小偷偷了人家的东西,没忘了随手把门带上。
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酒是什么味道,还是“麻房子红帐子里面坐了个白胖子”猜谜语的年纪。只看见爷爷和爸爸经常就着一碟油炸花生,一口酒三粒花生的打发黄昏。妇女们聊天一般嗑瓜子,很少见到剥花生消闲的。女人聊天就和男人喝酒差不多,说一句话,磕几粒瓜子。
花生带壳炒,是年货必不可缺的。
花生分大花生和小花生。大的,皮淡红色,小的,皮深红色。小花生比大花生要香得多。下酒吃螃蟹要选大的,吃花生还是小的好。
我和朋友喝酒有没有螃蟹无所谓,花生少不了。一大桌菜摆好了,总是找来找去,然后招呼小酒馆的老板娘,再来盘花生米。李太白、苏东坡的下酒菜里从来没出现过花生,江湖好汉们到酒馆,齐整整地喊“小二,切两斤牛肉”。
原来花生是后来从南美洲引进的,怪不得他们。若是土著,吟赋的写诗的作词的大多爱杯中之物,怕是典册高文里也少不了花生。
油炸花生用的是豆油或菜油,翻炒起锅后,晾几分钟撒上盐花,很脆。盐水煮花生也好吃,带壳煮会把壳中的香渗进去,好像荷叶鸡或粽子。尤其是剥开壳,见到里面躺了四粒花生米的,真是开心,像碰到了一个双黄蛋。
宫保鸡丁、夫妻肺片里也放花生,被汤料浸过,一没有油炸花生脆,二没有煮花生的香烂,就不像是吃花生了。
我的老师余斌先生写过《花生米》,说花生米代表着下酒物的底线,底线往往是最基本因而也最少不得的,历数下酒之物而将花生列为第一,其理在此。余斌老师说得真切,若面前连盘花生都没有,这酒还真不知怎样喝第一口。可我的几颗磨牙都拔了,花生米已嚼不动,也照样喝下了第一口酒。
熘腰花
好食物大多可以滋补身体,这是没必要争辩的。若说吃什么补什么,我向来对这种说法很是怀疑。几个老爷儿们下酒馆,点上一盘“熘腰花”或“水煮腰花”,笑嘻嘻地相互夹几筷说“你多补补腰”,大家都客气地接受并回一句“你也多补补啊”。但遇上点“牛鞭汤”,我是一口都不吃的,那玩意的样子看起来就难以下咽。
熘腰花就是炒腰子,猪的肾。腰子切开,剔去白膜状的腰臊,打上麦穗花刀,实则类似爆炒的做法。我只会做炒腰片,就是因为没耐心去好好打花刀,只是将腰子切成薄片翻炒。以前读吴自牧《梦粱录》,有道“荔枝焅腰子”想来想去还是好奇,甜不甜咸不咸的,能好吃吗?原来“荔枝”也是一种猪腰片花刀,腰片受热后自然卷起,表面呈一粒粒形似荔枝球面表皮的颗粒状。这道菜也就是我们下酒馆时摆在眼前的那盘“熘腰花”。
《梦粱录》里有“撺香螺”,我见过这个“撺”字,一直不会读,可能是因为不怎么用得上,意思是把食物放到沸水里稍微煮一下就捞出。爱人生完孩子在我妈那坐月子,爸爸每天都给她做一碗腰花吃,作法叫“撺腰花”,实际上就是在沸水里汆下,加点油盐,很清淡。这作法我也会,但我不吃,有股腥味。我总在疑惑爱人怎么每天都吃得下一大碗的,可能也与她很听老人们所言的滋补有关,再说了,对于一个生完孩子没几天的女人来说,吃碗“撺腰花”又是多大点事。
我只会做炒腰片。熘与炒不同,熘得用淀粉收汁,和焅腰花差不多。《金瓶梅》中西门庆家午餐有四碗嘎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蹄髈,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这炮炒腰子也就是熘腰花:滚水微焯,漉起入油锅一炒,加葱花、蒜片、椒、姜、酒、酱汁等,一烹即起,至于用的是什么花刀我就不晓得了。总之,熘腰花比我的炒腰花吃口要嫩很多。
再说这个“炒”。我会做炒螺蛳,《梦粱录》是“爊螺蛳”,爊与熬相通,文火慢慢煮的烧法。细细一瞧,《梦粱录》里眼花缭乱的菜肴实在是《随园食单》不可相提并论的,却几乎少见用“炒”字。唐代以前最常见的烹饪技法是烤、蒸、煮,宋代时铁锅尚未普及到寻常人家,能用“炒”的得是有钱人家,用的是铜制精磨的炒菜用锅。
这本关于南宋临安的美食地图,从焅腰子、盐酒腰子、脂蒸腰子、酿腰子……直到“腰子假炒肺”时让我迷糊了,虽说肚片与肺片常一起煲“肚肺汤”,腰子就不能和真的肺片一起炒?再看还有“油炸假河豚”这种菜,似乎又懂了,起码河豚不会以油来炸的做法吧,所以南宋的“假”不是真假的意思。比如“假驴事件”,看这字眼哪会想到是菜啊,此“事件”是杭州方言内脏的意思,假驴则是素驴,类似素鸡。这么复杂,还是一盆盐水腰花好,就像“撺腰花”,放一簇芫荽,清清爽爽的。
蟹黄汤包
长这么大,吃过多少各地的包子已记不清了。蟹黄汤包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包子,皮很有韧劲,到什么程度呢,说是可以当气球一样吹。听起来不可思议,却还真没编造。
十几年前去靖江,庞余亮兄请我吃蟹黄汤包。一江之隔,这包子的名声早有耳闻,一旦活灵灵地摆在眼前,还是与想象中差别极大。包子端上来,一汪金灿灿的蟹黄还在面皮里晃动,像有个急于出来的胎儿。包子旁放了根长长的吸管。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吃包子还要吸管这样的工具;“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吮汤”,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吃包子还有一套口诀。主人“小心汤汁溅起来烫了嘴”的余音未落,我开窗、吮汤,烫得我倒吸凉气,以抚灼痛。
苏南的小笼包也蛮好吃的,一笼八个或十个,一口一个,饭量稍大的一顿早饭要吃两笼。说是源于北宋京城开封的灌汤包,南宋时在江南承传、演变了下来。汤包大同小异,差不多就是个头大小、汤汁多少那点事。有年我去天津时,《散文》杂志的鲍伯霞阿姨带我吃饭,我说只想尝尝传闻中的狗不理包子,一试之下还不如常州的小笼包好吃,个头不大,吃了一只再不想吃第二只。这蟹黄汤包,我一顿吃一只足够了。
北宋的蔡京吃东西很讲究,说讲究还不如说奢靡,说奢靡还不如说粗暴。他喜欢鹌鹑羹,取的是鹌鹑的舌头,做一道羹要用去几百只鹌鹑,也就是说一口羹下去可能得十几个舌头,令我咋舌了。他喜欢吃“盐豉”,不是平常的豆豉,是用黄雀的胗腌制成黄豆大的颗粒,一餐要吃三百多粒。这些数字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想想也是一张嘴就是一片林子没了声音。他还喜欢吃蟹黄汤包。说是蔡府后厨专设包子组,组下又分制馅、制皮、蒸锅等小组,制馅小组下面又细分专门剔蟹黄蟹肉者,切姜丝、葱丝者。《鹤林玉露》虽为笔记小说,“缕葱丝”篇所言看来也不是毫无来由:有士大夫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做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即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做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
但我的直觉是,蔡京吃的鹌鹑羹与盐豉到现在还是一般人吃不上的,他吃的蟹黄汤包未必比一个普通的靖江人吃到的好吃。再说蟹黄汤包的馅。螃蟹蒸熟后,撬开蟹盖,取出蟹黄,剔出蟹肉,锅内烧热猪油,加葱姜末一烹,再加蟹黄、蟹肉煸炒成橙黄色。与猪肉馅搅拌,加精盐、酱油、绍酒、白糖、葱姜水等搅匀。
蟹黄汤包皮薄,馅嫩,汤清不腻。因其味道鲜美,我从靖江带回两只给妈妈尝尝,路途只一个多小时,终还须热一下再吃。那么,问题来了,皮有些僵硬,馅也老了,汤汁更有了混浊之氣。看来,所有的包子还是得趁热吃。
一只新鲜出笼的蟹黄汤包,看着,我就有了倒酒的欲望。
鳝鱼
黄鳝可做鳝片和鳝筒。细的剔骨切片,粗的截成段筒状,皆为红烧。
切成丝的,多为面的浇头。城北有个孟河的地方,鳝丝面很有名,城南就有人情愿不睡懒觉,赶去吃碗面,满足而返。一碗可以让人连懒觉都不睡的面,味道如何,自家去想象一下吧。
淮安把黄鳝叫长鱼,这名字很新鲜。虽然黄鳝也叫鳝鱼,泥鳅也叫鱼鳅,我还真没把它们当作鱼来看。我小的时候不吃黄鳝、鳗鱼和泥鳅,原因是它们长得像蛇。蛇当然是更加不吃了。然而,它们确实是鱼,无鳞,可以离水无氧时不用鳃用鳔呼吸的鱼。后来,它们一道道摆在面前,有时四位一起在餐桌上,我也会每个夹筷尝尝。
再说淮安的“软兜长鱼”,选的是端午前后笔杆粗的黄鳝。活长鱼倒入沸水中,待它不再蹿动,捞出洗净,取脊背肉一掐两断,猪油和蒜片炸香再爆炒这些肉。我吃过,味道极其鲜嫩。至于为何这么有名,据说是左宗棠吃过,又推荐给慈禧吃过。
淮安那个地方多产鳝鱼。《清稗类钞》说:“淮安多名庖,治鳝尤有名。且能以全席之肴,皆以鳝鱼为之,多着可数十品。盘也,碗也,碟也,所盛皆鳝也。而味各不同,谓之全鳝席,号称一百有八品者。”全羊宴尚且做不了一百零八道,让人称奇。
我做鳝筒从不红烧,截段焯过洗净,和雪菜一起煨汤。这个做法是跟我大舅舅学的,吃过的都说好吃。骨肉已经差不多分离,入口稍微抿几下就化了。
年少时小伙伴们经常用竹片系上尼龙绳,一头系上大号的针,插在稻田和沟边,装上蚯蚓是捕黄鳝的,装上猪肝可以钓甲鱼。夏日总有收获,两个月下来,集市卖掉的黄鳝和甲鱼足够交一个学期学费,还可以交大人一笔钱。
我很是羡慕。用二十个饵捕到了大大小小四条黄鳝,我觉得自己多么厉害,但所用工具只捕了一次就扔了。第二天晚上,爸爸做了盘红烧黄鳝,我得意地看着妈妈和妹妹一起吃。
一只昏暗的手电筒光线,还闪在那个年代的田野,照到了上钩黄鳝苦痛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