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黄宗江 独特文化人
2021-03-02韦泱
出生于1921年的黄宗江先生,已届百年诞辰。黄宗江生前,我与他虽只有一面之缘,却让我终生难忘。这是一个心底坦荡、赤诚并且有独特性格和情趣的文化老人。
北京相见无芥蒂
宗江前辈与我,分住京沪两地,本无什么交集。可因为他在上海有个妹妹,且是他非常爱惜、大名鼎鼎的黄宗英。那么,知道黄宗江的名字,一定就是宗英前辈告诉我的,他在北京的住址,也是她给的。
十五年前,我在旧书摊淘书时,忽见一册民国土纸本旧籍,叫《春天的喜剧》,取在手上一看,译者是黄宗江,这应该就是黄宗英常跟我讲起的她哥哥吧。不管如何,民国年间的出版物,就是我喜欢的猎取之物,立马价也不还,付钱走人。记得大概80元吧,现在看来算是拣了便宜了。
究竟是不是黄宗江所译,不管那么多了,我按照黄宗英给的地址,把书寄往北京,是八一电影厂的住宅区吧。可是,我等啊等,此书没等来,却来了一封黄宗江的信,信不长,照录如下:
韦泱兄:
见《春喜》喜出望外,这本书是冯亦代为我出的,已阔别60载。我原以为你是送我的,再读贵札,方知是让我题签的。那么就让给我吧,奉上刚出笼的《自述》交换,如何?如此强谢了。
撰安,冬喜!宗江
2005.11.7
这里,他把原书名简写成《春喜》了。随信寄来一书,就是信中讲到的《自述》,书的全名是《我的坦白书——黄宗江自述》,当时的定价是38元。
接读此信,我无语。这个交换平等吗?至少在我这边,肯定觉得不等价。我也不能说宗江是“横刀夺爱”,毕竟是我“自投罗网”。我爱请文化老人签名,怪不着谁。那年,我淘到杨绛翻译的《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就傻乎乎地寄给译者,要求签名。也是同样遭遇,用新出的书来交换。我想不平等啊,去信请她题个书名小签条。后来,我又淘到杨绛的两种民国版的剧作《弄假成真》《称心如意》。可这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啦!一点回音都没有。教训多多,此后我再也不敢拿民国版的书,往外寄求签名了。
再说宗江。我马上回他一信,表示《春天的喜剧》请他留下。任何书,应该给到最需要的人手里,使它有个合适的归宿。这也是我对书的基本看法。
过了三年,我乘赴京公干之便,去拜访了一些京城文化老人,如舒芜、郑敏、李君维等,也去看望了“夺我所好”的黄宗江前辈。敲开門,一见面,他就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强要了您的那本好书”。这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连说没事没事,您喜欢就给您,这叫物归原主。他的记忆真好。初次见面,我很喜欢他的这种直爽性格。
这天,他的谈兴甚浓,几乎都是他说我听。什么上官云珠如何去世的,什么曹禺喜欢哪个演员啦。他知道的真多,还不藏着掖着,竹筒倒豆,哗啦啦全说给我听,且都是闻所未闻的幕后信息。聊得差不多准备告辞了,请他在我带去的笔记本上题词,这回他是真题签:“以人为本,黄宗江戊子春”。在他题字时,我给他拍了照。本想有个合影,可屋里就我俩,无法弄就作罢。他的妻子阮若珊已去世四年了,他成了独居老人。
这就是我与黄宗江唯一的一次见面。够了,我已充分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我不因他夺了我心爱之书而有怨气,反而对他更了解,更敬佩,可说毫无芥蒂。
兄妹之情重泰山
说黄宗江,不能不说他与弟姐之间的情谊。引人注目的“黄氏四兄妹”,黄宗江、黄宗汉、黄宗英、黄宗洛,在京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卖艺人家”。黄宗江是长兄,从小带着弟妹们在家演戏,后来各有成就。令人想不到的是,2002年新世纪初,都七八十岁的四兄妹,居然在电视剧《大栅栏》中相聚。黄宗江在剧中扮演李莲英,这是他六十年前想演而没有演成的角色,可他宝刀不老,演戏入境,形神兼备,尽显风采。研究历史的黄宗汉,在剧中演沾点洋务气的福王爷,也是神态毕肖。黄宗英本来演的是慈禧,因身体欠佳,只能客串扮演只有一场戏的“老格格”。黄宗洛在戏中扮演顺天府穆大人,一个很热闹的人物。
这出电视剧一播出,立刻轰动京城,影响全国。黄宗江自然功不可没。在弟妹中,黄宗江最疼爱的就是小妹黄宗英。可以说,没有黄宗江就没有这个妹妹的辉煌前途。
黄宗江读北平崇德附小时,有个同学叫娄平(原名陶声垂),小名叫“大扁桃”。此人是中共地下党员,与黄宗江情谊深厚。黄宗江写了儿童动物剧《人的心》,影射日寇侵略,是娄平拿到《世界日报》的副刊,以“春秋童子”的笔名给登出来的。那年黄宗江十岁,发表了处女作。后来,娄平成为中共北平城委书记,领导北平民族解放先锋队,团结许多进步文艺青年,如孙道临、李德伦等。后因孙道临等被捕,娄平逃往天津。一天,他带着黄宗江的亲笔信,找到黄宗英家,黄宗英看着皱巴巴小纸片上黄宗江的字,知道大哥的同学娄平要在她家躲一阵子,因当时日寇正在津城到处搜捕抗日青年。在黄家,娄平看书临帖,还教黄宗英算术,讲述革命道理,使她从小受到进步思想的感染。十多天后,娄平走了,去了冀东抗日游击队。哥哥黄宗江的这个同学,是影响黄宗英一生的革命者。
1940年,十九岁的黄宗江,在燕京大学西语系读三年级,却十分向往当年在上海参与抗日的进步剧团。怀揣少年维特之梦,他从京城一走了之,找到曾在天津见过面的黄佐临,然后考入上海剧艺社,算正式进入演艺界。然后,他就把妹妹黄宗英带到上海,在剧团里谋个管管道具的小差事,总算有口饭吃,以减轻家里负担。正巧团里在演曹禺名剧《蜕变》,女演员因结婚无法准时出演,导演黄佐临情急之下,拉上黄宗英就让她顶替救场,这就让黄宗英走上了演戏之路。
黄宗英的第一个丈夫异方病逝后,给她带来无尽痛苦。哥哥宗江就把他的朋友、南北剧社社长程述尧引见给她。程社长非常同情她,待她如亲妹妹一样。后来黄宗英回忆说:“我看到南北剧社的程述尧人好,也诚实,便嫁给他了。那是1946年的春天”。虽然两人后来因多种原因离婚了,但此事也体现出作为哥哥黄宗江,对妹妹在困境中的关爱。
及至20世纪90年代,黄宗英为拍摄大型电视片《望长城》,在长城内外苦战三个春秋。回到北京,电话中哥哥黄宗江就说:“小妹来我家吧,我现在有地方给你住了。”黄宗英忆起半个多世纪前的1941年,兄妹挤在上海窄小的亭子间里,一个睡帆布床,一个打地铺。20世纪五六十年代,黄宗英每次去北京,哥哥家也是无法多搁一张小床,黄宗江是书房兼卧室,黄宗英连身子都转让不过来。拍完《望长城》,黄宗英落下一身毛病。住在哥哥家,她说:“半个世纪以前,大哥带我走上演员的道路。半个世纪以后,在大哥家,我向演员生活告别吧!”可见,哥哥黄宗江始终是妹妹黄宗英的守护神。
再说黄宗英的第四任丈夫冯亦代,两人是誉满京沪的“黄昏恋”。最早的相识,也是哥哥黄宗江牵的线。1940年代,黄宗江在重庆就认识了冯亦代。黄宗江称他“冯二哥”,那时他是重庆印钞厂副厂长,业余爱好泡在剧团跑龙套,第一本散文集就叫《龙套集》,也翻译外国文学,把海明威的作品《蝴蝶与坦克》《大战前夕》等小说第一次介绍给我国读者。他与黄宗江时相往来,认识黄宗英就再自然不过了。早有传闻,说宗江是“黄昏恋”的幕后推手,漫画家方成还画有《嫁妹图》,以示庆祝哪!可他马上澄清:“其实我从未促成,也未促退,他俩的结合是值得肯定的。”这是不打自招啊,他为妹妹有了更好的归宿而高兴。
布衣还乡已七旬
黄宗江有篇文章叫《七十还乡》,开头写道:“我祖籍温州,父乡瑞安,母乡永嘉,我生长北京,浪迹四方,一辈子就是没到过原籍。”
1991年,在黄宗江七十岁这一年,他带着老伴阮若珊,回乡祭祖。他说:“这在自己也真是百年难遇的事了。”在故乡他记起有首《忆温州》的诗来,最后一句是:“游子何日得走归?”这“走归”两字,他懂得是温州话回家的意思。
黄宗江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故乡。有次走在法国巴黎街上,忽见有“永嘉馄饨馆”招牌,这以母乡为名的店,吸引了他。老板正是永嘉人,听他不标准的一两句温州话,请他多回故乡看看。他就回了,在故乡谒祖坟。父亲黄曾铭生于温州瑞安,留学日本,归国后成为清朝末代翰林。一生任机电工程师,48岁时病故于青岛。按旧俗运灵返乡,安葬于巴水虎山对面的高处。祭了父亲,又至白云寺山,谒祖父黄绍第、曾祖父黄体立之坟。他们都是前清翰林。母亲陈聪为温州永嘉人,是知书达礼的家庭妇女。父亲的前妻育有二女,她都视如己出,关爱备至,又为父亲生有五个子女,养育七个小孩实非易事。靠淳朴和谐的家风,黄家度过了多少艰难岁月。
父母对黄宗江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父亲虽学的是机电专业,是纯粹的“理工男”,不是文史学者,可家中依然有“书香之家”的氛围。父亲是京戏票友,常带幼小的宗江看京戏,从梅兰芳、杨小楼到陈德霖、王长林等,父亲的这一爱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为儿子埋下了日后以戏剧为职业的种子。父亲还会领他到厂甸、到杨梅竹斜街,去商务、中华、开明、北新等书店,购回《爱的教育》《鲁滨孙漂流记》等书。家中有两大箱黑漆红字的《四部备要》,还有从日本购回的精装本《世界美术全集》,以及厚厚的《戏考》,全套的《福尔摩斯》丛刊。父亲从不要求子女读这读那,全由他们自由选择。这样的父亲,时下已很少很难得了。
那次回乡祭祖,是黄宗江的唯一一次,给他留下愉快而难忘的记忆。他还在家乡见到了当年仍健在的老诗人莫洛、唐湜、洛雨等,他们青壮年都在外面打拼,晚年得安返故里养老,不求闻达,笔耕不辍,写出《暮年情歌》等诗篇,使黄宗江感慨多多,感到“温州文风、学风、诗风极盛,乡韵浓郁醉人”。
演戏写剧皆本色
演员兼作家,在中国文坛不乏其人,而最出色、最有影响的两位,莫过于黄氏之家的兄妹黄宗江与黄宗英。
黄宗江的演艺生涯是从上海开始的。在上海剧艺社,他演的第一出戏是夏衍的《愁城记》。有一电影明星周起,演剧中何晋芳,可他忙于赶场子,来不了舞台。导演就让黄宗江演这个奸商角色,演得活灵活现,这就使黄宗江踏上了性格演员的戏路。后来,黄佐临带着石挥和他,组建了上海职业剧团,他演第二部戏的角色,是在曹禺《蜕变》中的况西堂。之后,从《家·春·秋》的觉新,演到《楚霸王》的范增。复到重庆,进中国艺术剧社,在郑君里导演的《戏剧春秋》中,一人饰三个配角,从顽固老朽、洋场恶少到酒吧茶房,获得重庆“三大龙套”之一的殊荣。后来夏衍回忆说:“当时重庆名角如林,特别是黄宗江,一台演了三个角色。”
不过,在重庆期间,他一边演戏,一边已投入写作,1948年出版了第一本专著,即散文集《买艺人家》。此书先由他的好友黄裳在《文汇报》副刊《浮世绘》连载,后由诗人辛笛资助的森林出版社出版。此书1990年代初又增补再版。后因交通大学学生组成“中国赴美参战海军”,黄宗江也加入进去,到美国接受培训,成为永宁舰声纳反潜上士,1946年回到南京下关,借口患病,开溜大吉。到北平,继续燕京大学最后一年的学业。可他真的患了肺结核病,不得不休学。病中无所事事,写了影响甚大的剧本《大团圆》。内容写的是北平一家,在抗日战争起离散,抗战结束,兄弟姐妹回家团圆,却是惨胜难圆,进步的小妹,带着大家奔向光明。此戏一路从京演到沪。韦君宜当年看了此剧,说:“北平怎么样,不用我们说,看了黃宗江的戏就都知道了。国民党倒不知道查禁它。”后来拍成电影,还是遭禁。不过,剧本由巴金列入“文学丛刊”出版了,这是黄宗江出版的第一部创作剧本。此后他参加地下党金山组建的清华影片公司,成了专业编剧。
在创作的同时,黄宗江不时因剧场的演出需要,及时翻译或编译一些剧目。在燕京大学时期,就为学生剧社的演出翻译了《悲怆交响曲》,由同学孙道临主演。接着译过《窗外》,刊在《西洋文学》上。又翻译了雅鲁纳尔的短剧,发表在《剧场艺术》上,在电台定期广播。后来黄宗江索性把外国剧改写成中国的人与事,通过冯亦代的帮助,在美学出版社出版了《春天的喜剧》,扉页上写“黄宗江编译、廖冰兄装帧”,书中有七部独幕剧,都是改译、编译的,其中有《落花时节》,还有与黄佐临合译的《窈窕淑女》等。
1949年后,他写的第一部电影剧本是《柳堡的故事》。之后有《海魂》《农奴》《秋瑾》等。散文、杂文、评论集就更多了,如《花神与剧人》《艺术人生兮》《悲欣集》《戏痴说戏》等。
那次在北京与他见面时我问,你怎么会住到解放军的八一宿舍呢?他说说来话长。他在上海迎接解放,在迎接解放军的队伍中,他看到了穿军装的于伶、刘厚生、白文等人。他去军管会文艺处找了于伶,填了一张参军表格,不久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因写过剧作,就编入部队文艺行列。然后是抗美援朝、援越抗美等,就一直在部队从事艺术工作,直到离休,依然演戏写作两不误,2010年10月因病在京辞世。这样的文化老人,世间不会再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