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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2021-02-28郭音池

文学港 2021年8期
关键词:爷爷妈妈

郭音池

陈绠一向不喜欢过春节。

她不喜欢和亲戚们聚在一起,可是今年春节前夕,又有她不认识的一家远房亲戚坐火车来到她居住的城市凑热闹。为了迎接这陌生的一家四口,陈绠的娘家订了酒店摆宴席,席间大家叽喳叫嚷,只有听到隔壁包厢有人用美声唱歌的时候,才短暂地沉默一阵,不约而同地听那女人用尖刀一般的嗓子扯高音,然后一齐笑出来。女人唱的是《我爱你中国》,陈绠觉得唱得没那么糟,只因为隔着一堵墙,大家便更恣意笑话别人的歌声了。

疫情来得又快又猛烈,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不久,从南方来的一家四口就因为交通封锁而滞留在了这座北方的小城。后来陈绠庆幸全国封锁的那天那伙亲戚正睡在二姨家里,因为几周以后听到自己的母亲和二姨通电话,说那四口人在二姨家住太久,口粮已经不够分了。

那四口人里最小的男孩才八岁,小家伙刚到北方兴奋地滚雪地,总吵着要出去玩雪,如今待得久了则总吵着要回家。二姨家没有陈绠家大,挤着七口人也不容易。陈绠心想,表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表哥是二姨家的孩子,她一向不喜欢,印象最深的是初中时表哥来自己家玩,陈绠请他吃牛排,随口说了句:“我妈经常给我做牛排,我也会做。”等到开饭的时候表哥问她哪只手拿刀,哪只手拿叉,她答不上来.表哥阴阳怪气地说了句:“那还吹牛说自己总吃牛排。”那天的牛排煎七分熟,陈绠觉得咬在嘴里有股血腥味。

陈绠遇到未来人,是在2020年的除夕夜。她记得前些年人们都抱怨年味越来越淡,过年越来越没意思,而直到灾难降临人们流浪他乡时,才意识到眼前黑夜中的万家灯火如此璀璨夺目。

虽说禁止走亲访友,但陈绠的爷爷奶奶家就在对门,不到两米的走廊连着两扇门,两个福字终日对视,肯定还是要去过年的。陈绠家里养了条金毛犬,两扇门同时打开的时候,金毛犬总是从家里冲出去摇着尾巴跑进爷爷家。除夕夜爷爷家做了饺子,还有宫保鸡丁和红烧排骨。奶奶腿有病,做过手术,最怕狗跑进来横冲直撞,大家也都怕狗撞到奶奶脆弱的腿,陈绠妈妈连忙拎起一块吃剩的排骨骨棒把狗引回家里,关上了门。

在饭桌上,他们一边喝白酒,一边大谈国家的疫情,谈蛇和蝙蝠,谈海鲜市场,陈绠很快吃饱了离开饭桌,躺在卧室里玩手机。卧室的灯没开,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和门缝里挤扁的餐厅灯光在黑暗中映着她的脸和身体,没有星辉。她打开社交软件,突然在主页刷到一条动态,内容只有一句话:终于亲眼见证2020的新冠疫情啦,老一辈说的果然是真的。

陈绠看了一眼博主的网名,写着“未来人”。她点进这个人的主页,似乎是个男孩,他的主页没有什么人关注,都是自说自话,说什么手机又无聊,加载速度又慢,说交通工具简陋。陈绠笑了一下,在他的一篇动态下面评论:你是来自未来的人吗?

发送了评论之后,她似乎隐约听到餐厅里的人们聊天,说什么已经烧了。她放下手机偷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说的是海鲜市场已经被烧了。后来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陈绠听到父亲说了句:“说是天灾,其实都知道是人祸。”话音刚落,只听到“砰”的一声,窗外炸开一朵烟花。

这天晚上,外面的爆竹声持续了很久,也不知道是谁家发生了好事情。陈绠白天去鞭炮店买仙女棒的时候,有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总共买下了三千多块钱的鞭炮,装在黑色大塑料袋里。烟花的声音一刻也不肯停歇,对面的楼一闪一闪的,偶尔有金色的火从寂寞的窗前下坠,让她产生地球已经陷落的错觉。地底曾经有许多石油,到现在已经抽干了,据说抽干了石油,就往地下灌水。她的睡意沉入地下的海。

她梦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时爷爷奶奶家还不在对门,而是在一个老旧的小區里。小区里全是老人,楼不高但陈绠更矮,旧楼像暴风雨过后的破船桅刺向明亮晃眼的太阳。爷爷教她弹钢琴,弹《童年的回忆》,好多年过去她只会这么一首曲子。爷爷家有辆黑色富康汽车,买的时候陈绠六岁,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激动得从弹簧床上蹦起来,跑下楼围着车转圈,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奢华的汽车。后来这车用了十几年,有几次父母没时间,爷爷开着这辆车送陈绠上高中,车门又薄又脆,像薯片,开在冬天的清晨不像是用轱辘,而像是用桨,用拐杖在公路上走。

陈绠梦见爷爷开着富康车送她上学,车依旧像拄着拐杖一样上下晃荡着往前走。突然,她右手边的车门掉了下去,车依然往前开,车门被留在不断后退的身后,紧接着车轱辘掉了一个,两个,车还在开。车顶棚被揉成一团皱纸且飞离。车轱辘全部掉光了,冷风吹着她的脸,可车还是没停。她晃神,发现车座也没了,整个车都没了,她只是一个人在公路上不停地奔跑。

早上醒来,她看窗外楼下的路上铺了层厚厚的红色,像一条鲜血之路,雪地上也散落红斑,于洁白之中刺痛。那是一夜鞭炮留下的纸屑,燃烧过后的猩红死亡,灰白的天空向南缓缓移动。

她回到床上打开手机,也看到了一抹红。是消息通知,“未来人”申请添加好友。

同意了好友申请,陈绠坐在床上和未来人聊了起来。她原本以为对方是个喜欢幻想的小朋友,但是简短的打招呼和几句闲聊下来,她发现对方理智且礼貌,并不直接说一些关于未来和时空的话,只是聊聊疫情和各自的城市,断货的口罩,封锁的小区,空空的街道。

未来人:最近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

陈绠:是啊,感觉还是挺危险的,你也要小心一点啊。

未来人:嗯,春节之后,你爸妈上班吗?

陈绠:他们延迟两天之后会去上班的,因为他们都在石油公司工作,算是跟国计民生有关了。

未来人:哦对,你的城市有石油。你爸妈每天出门,感觉很危险啊,你还是把房间门关上,不和他们接触比较安全。

陈绠:要是真的因为害怕病毒把自己关起来,就算不被病毒杀死,也会被他们打死。

未来人:哈哈哈,你说得也对。

这以后,陈绠经常和未来人联系。几天之后,春节假期结束了,她白天便自己一个人在家里。

由于白日里没人照料,爷爷每天中午打来电话叫她去隔壁吃饭。前几天她还会去,坐在餐桌上和老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话题也不是她感兴趣的。吃完饭后,她在爷爷家弹钢琴,弹《童年的回忆》,弹了大约十分钟之后,便回到只有一墙之隔的房间,和未来人聊天。大概一周之后,对门的电话再打来,她就以家里有饭推辞,然后自己去泡方便面。

她并非讨厌他们,只是在对门待着总要聊几句,内容尴尬无味。上大学的时候,在远方的城市太久不见,生活像断了片的电视剧,想谈论剧情却怎么也接不上,信号对接错误,就只能问些和高中政治卷子一样空泛的问题。

独自一人在安静的房间里时,陈绠问了未来人关于时空穿越的问题。对方并没有急于证明什么,而是问她:你是否见过两面相对的镜子映照出来的景象?

陈绠回忆了一下,说:见过,两面相对的镜子,会互相照出对面镜子里的自己,自己又照着对面的镜子,于是大镜子套小镜子,许多镜子叠加在一起,看不到尽头,只有一个漆黑的隧道。

未来人说,这个漆黑的隧道就是时光的入口。

陈绠听完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想起自己高中寝室的女厕所里,两排相对的洗手池上方悬挂的两面巨大的镜子,各自都有四米长,一人高,洗手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头顶巨大的黑洞,重叠的镜子边缘像刮人的鱼鳞,任何光线进入隧道都像是掉进无底洞,沉入未知的永夜。

这是2020年的年初,肆虐的病毒超出了人们所能控制的范围。有人在肺病中死去,这朵巨大的,渍满水汽的消息日复一日地笼罩在这片土地上,这个消息仿佛比丧尸更加令人担忧,因为我们可以在几十米以外的地方认出丧尸,而肉眼看不见病毒,人们要警惕看不见的敌人,就要时刻举起刀戟。

记得政府下令居家隔离的时候,还有些不信邪的人试探自由的底线,但消息和恐惧的乌云越来越大,口号越来越响。仿佛是受到了语言的洗礼,这些人便越来越少了,在网络上分享居家隔离的生活,成了新的风尚,苦中作乐的信息成倍地增长。也有人陷入焦虑的绝境,但这样的声音很快被淹没。百无聊赖的时候,陈绠翻到一个视频,镜头很抖,无非是夜幕和灯光交错闪现,用力追着灯光看,依稀认得出灯光里有人影的轮廓,像是混乱的战斗的长夜,视频里传出了风的噪音和风里的歌声,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人在唱,唱的还是那首《我爱你中国》。陈绠又想起那天在酒店听到的隔壁女人高亢明亮的美声,唱的也是同一个旋律,似乎她也在这样的夜里高歌。

确诊的数量在增加,电梯和走廊里满是消毒液的味道。后来陈绠回想起这种味道时认为,如果死亡会因此迟缓,那么其他的一切也会同样没完没了,皱缩成泡在苦难里的死婴。新年过去半个月后,陈绠爸爸开始频繁咳嗽,但不发热,依旧去上班。

自从陈绠爸爸开始咳嗽,陈绠的生活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如同感染的蜗牛,至少增添了许多痛苦。陈绠的父母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去上班,晚饭时回来,白天没有接触,晚上也大多各干各的,然而陈绠每次和家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都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白色的大米长出六只脚,从瓷碗爬向筷子钻进袖口。她预料到了这种痛苦,只是没料到如此明显。她浑身无力地逃回到房间,打开手机给未来人发了消息。

陳绠:我爸最近总是咳嗽。

未来人:那他发烧吗?

陈绠:不发烧,他还能去上班。

未来人: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陈绠:我知道。

未来人:害怕吗?

陈绠:害怕,但又不仅仅是害怕,或许还有迷茫和纠结,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来我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害怕,可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了荒岛上,看不到对岸。

未来人:现在保护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因为疫情会过去的,只要熬过去,以后什么都好说,但生命只有一次。

陈绠:嗯,谢谢你。

客厅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但是看到未来人的话之后,她心里有了些许安慰,并决定最近少踏出自己的房间。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一切都在黑色的静谧里,她突然听到身边的墙的另一侧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她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是爷爷和奶奶的声音。由于位置有些远,她实在听不清争吵的内容,但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自己童年的印象里,两位老人从来都没有吵过架。可现在离童年已经太远了,尽管就在对门,也无法参与同一段时间。陈绠发现自己对于爷爷家里的事情了解得越来越少,她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争执的声音吊在半空,像一个倒立着走在陈绠房间天花板上的人。

也许是从这一刻起,陈绠感到自己的生活变得像一部粗制滥造的恐怖电影。

第二天是周末。自从疫情开始,陈绠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过了,以至于对天气的转暖毫无知觉。虽说是周末,陈绠爸爸还是一早就出了门。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陈绠妈妈站在客厅窗台边叫陈绠来看车。陈绠问看什么车,她说,看你爷爷家买的新车。

外面太阳很大,陈绠习惯了室内的光线,第一次走到阳光下面被晃得睁不开眼。她坐在被晒热的窗台上,紫外线的刺痛渐渐爬上了她的额头,使她的皮肤有了树木的质地。

陈绠妈妈指给她看,说:“那个银色的就是你爷爷家的新车。”

她看到爷爷和爸爸戴着口罩从一辆陌生的银色车里走出来,站在车旁边交谈起来。车还没有车牌,如同一只幼年海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太阳越来越热,烧在她的睫毛上,她打开了窗户吹冷风,顺便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柠檬黄色的冷风灌了进来,伴随着整个世界的声音扑面而来,风的轰响,小区门口的喇叭循环播放的“疫情期间注意事项”。楼下一个老女人大声打电话,但在纷乱的世界里声音也模糊起来,只能听见她说了三次“女婿”,四次“十万块钱”和一次“回家”。

陈绠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只偶尔听到父亲咳嗽的声音。过一会儿他们不说了,向家的方向走过来。家里的金毛犬突然跑过来跳上了窗台,巨大的身体贴着陈绠,尾巴甩个不停,喉咙发出呜呜声。陈绠爸爸走到一半抬起头,看到窗台上的陈绠和狗,虽然戴着口罩,但陈绠知道他笑了,因为从敞开的窗口里传来了笑声。

自从这天起,陈绠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疙瘩。她有时闲下来便想,原来那辆破旧的黑色富康车去哪了呢?报废了吗?在遥远的垃圾场吗?还是永远留在了她高中的某个清晨里?她突然发现太多的东西都已经不知去处了,她曾经住过的在老旧小区里的爷爷家,她如今还能清晰地想起蓝色百合花的挂画(她小时候总把它看成一只水鸟),还有玻璃板下面蓝绿格子的桌布,爷爷亲手做的铁架子和照明灯。自从爷爷家搬到了对门,太多东西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在世界的彼岸有一个天堂或者乐园来收留这些东西,陈绠躺在床上这么想着,想一个天堂或者乐园。

没过两天,另一件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那天傍晚,陈绠妈妈出门遛狗,回来的时候问,是谁把一条好几年前的被子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了。

陈绠爸爸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咱们家的被子?”

“当然是咱们家的,就是那个斑马条纹的,好几年都没见到它了,结果在垃圾桶里。”

“也可能是别人家的,只不过图案一样而已。”

“这不可能,陈绠小时候用油笔画的痕迹还在上面,我认得。”

陈绠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脑海里便有了画面。她感觉一切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陈绠妈妈去给狗的水盆接水,陈绠爸爸在沙发上玩手机,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应该是那天收拾富康车的时候,从里面翻出来扔掉了。”

陈绠有些恍惚。每隔几分钟,都有一些模糊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只是躺在房间里,就难以克制地想到,有一天这个住了十年的房子会离她而去,家具被搬走,壁纸被撕掉,总是坏掉,总是要爬梯子更换灯泡的那盏灯终于不再忍受折腾,和垃圾躺在一起,像死刑犯被押送刑场一样被运往垃圾场,然后有人对她的过去开上一枪。或许残忍的事实就是,经过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时间,呼吸贫瘠的情绪和爱,只是靠着大脑搅拌痛苦和幸福,一旦计较得失,这些时间就像突然触碰氧气的古董剥落了色彩,变得灰头土脸。

长久的居家时光让她抵抗痛苦的免疫系统越来越薄弱,她意识到自己在慢慢走向崩溃,父亲的咳嗽让她不安,失去的东西让她不安,对门的电话让她不安。

她一直睁着眼睛躺到了夜里十二点,家里人都已经入睡。夜深人静的时候陈绠突然起身,披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带着手机和钥匙跑出了家门。

她走过了漆黑、充斥着消毒药水的走廊,无数个黑暗无光的角落就像镜子里通向过去或未来的隧道。

夜晚比想象中更冷。陈绠推开单元门,踩在坚硬的夜色上,冷风吹得她突然清醒了过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三更半夜跑出了家门。突然有些退缩,但她还是迎着冷风走到了垃圾桶旁边,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弯下腰去抓住了里面斑马条纹的被子。灯光之下她也看到了油笔的痕迹,以及旁边一个垃圾袋口露出的半截口罩。

她咬了咬牙抱起了被子,感到自己正抱着一只残疾的斑马,撒开腿往家跑。太久没有奔跑的她进了楼道就开始不停地喘气,吸进了几大口消毒液气体,就快要和怀里残疾的斑马一同溺死在苦难的味道里。

她回到家打开卫生间的灯,把被子放进了洗衣机里,打开水龙头,筋疲力尽地洗手。有一只瓢虫在灯下一圈圈盘旋,像旋转的中央风扇,又像在她头顶画一个天国的光环。这太荒谬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处于花季的少女,深夜从垃圾箱里捡东西。

消毒水的味道还在喉咙里飘荡,她打开手机给未来人发消息:给我讲讲未来的事情吧。

半天没有回应。她这才想起此时已是凌晨。她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有女人用美声唱歌,高音带着酒气划破天际。

第二天上午醒来,她看到未来人给她发来的消息。

未来人:不知道你想听什么故事,那我就给你讲一个离你比较近的未来故事吧。

未来人:今年下半年物价上涨,但是你不会有压力,因为钱也在上涨,就像你的腿往左转的时候,你的手也会跟着左转。

未来人:然后,有各种你想不到的可能性,包括以前出现或者没出现的,然后矛盾转移,危机转移。

陈绠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堆信息,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或许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和她隔水相望,而她作为沙滩上的贝壳,只能看到新的海潮袭来,旧的海潮退却,无数的东西不知所终。落寞或麻木,都在她的心里结成盐粒。

到了晚上的时候,陈绠爸爸突然发烧了。这个消息击中了陈绠脆弱的神经,让她感到一场发烧要把一切烧于殆尽。陈绠晚上的时候说自己不饿,就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吃饭,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点零食。陈绠爸爸在卧室里吃了一点东西,陈绠妈妈告诉陈绠,说她爸爸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陈绠爸爸去了医院,陈绠妈妈依旧去上班,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和一条日渐衰老的金毛。而从那天起,陈绠不再接到对门打来的电话了,她知道是因为自己拒绝的次数太多导致的。她想,这样也好,就算去了对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曾经亲密而如今疏远的亲人,这只会让她难以忍受。

这天下午,陈绠妈妈刚回家就拎着家里一袋大米出门了。外面还是积雪和秃枝。陈绠问她去哪,她说去二姨家送米,他们家里人那么多,已经没有吃的了。说完便走进了白花花的天地里。陈绠马上想起了那远道而来的一家四口:夫妻谈吐谨慎又含蓄:大女儿胖胖的,戴着粗框眼镜,一副被世事压弯了的恭顺;小儿子却和所有的八岁小孩一样吵闹个不停。尽管如此,一家四口在一起还是有种说不清的正经气氛,像是一张没颜色的老照片上印着的家庭,个个都笑得不夸张。

那个女人唱歌的时候,他们笑了吗?陈绠想不起来。

陈绠在阳台看着妈妈戴着口罩拎着大米走在风里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了表哥正在和八岁的远房弟弟打电子游戏,鱼缸里的水刚刚换新,天是阴的,夜晚马上就要降临,亲戚家那个和善的大女兒会边看手机,边和大人们坐在一起嗑瓜子,守着明灭的电视屏幕如同守着一炉火。电视里播着疫情相关的新闻,电视的声音调得很低,主持人悄声说着一些对未来的预言,反复告诫屏幕前的人们不要出门。电视的光逐渐比窗外的光线明亮。两家人都等着陈绠妈妈送米,大女儿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紧接着是二姨夫。病毒的传播速度就像那个会传染的哈欠。

最不可思议的是,自从未来人讲完那个未来的故事以后,陈绠再次打开手机,发现自己之前和未来人的聊天记录全部消失了,她搜索这个ID,结果为空,仿佛一段被抹除了证据的记忆。陈绠想到,他已经走入了两面镜子所映出的那个漆黑的时空隧道里。或者,这一切只是陈绠的幻想。

过了几天,陈绠妈妈告诉她,说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而且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感冒。那天天气不错,陈绠妈妈带着陈绠一起出门去湖边遛狗。两个人戴着口罩,牵着金毛犬走到湖边,此时北方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风是清爽的,空气和湖面一样闪烁着光,太阳悬在湖的彼岸,耀眼得让人难以直视。陈绠妈妈捡起一块灰色的石头向湖边扔过去,金毛便飞奔到湖边去叼那块石头,再衔着石头跑回来。陈绠妈妈从狗嘴里取出被口水沾湿变成一块灰一块黑的石头,再次向太阳的方向投掷。

金色的大狗在草坪与湖岸之间往返奔波,毛发在夕阳下涌动,不久便累得气喘吁吁。当陈绠妈妈最后一次奋力抛掷黑色的石头时,也许太过用力,也许有一阵风,那块石头扑通一下掉进了湖水里。而此时的金毛犬也已经筋疲力尽,趴在地上快速地喘气。太阳慢慢落进了湖的彼岸,陈绠久违地感受到了快乐,并露出了笑容。金毛已经老了。

然而这天晚上回到家里,陳绠忽然浑身没有力气地病倒了,脑袋像炸开了花,发热,咳嗽,一直持续到深夜。陈绠妈妈说明天带她去医院,金毛犬站在她的床边左右闻闻,然后趴在床角的地板上喘气。

陈绠妈妈离开了房间,留下陈绠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心里有极其强烈的预感,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就是那个去垃圾桶里捡被子的夜晚吧?她感到一切都结束了,沙滩上的贝壳被卷进了浪花里,随着海潮向别的地方漂流。她知道自己明天去医院,会被检测出新冠肺炎,正如她知道自己也像破旧的家具一样,即将被拖到一个彼岸的天堂或乐园,随后是那一枪。

这天晚上,陈绠又做了那个梦,梦到黑色富康车的零件在她身旁破碎、飞走,只剩她一个人在公路上不停地向前奔跑,向前奔跑,而前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似乎指着某个彼岸的方向。她向着太阳和彼岸跑去,跑着跑着就哭了,然后边哭边跑,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睛,但是她听到自己的周围响起了歌声,起初是一个女人带着醉意的美声唱腔,尖锐高亢,后来慢慢有了其他人的声音,一个两个,直到无数个人一起高歌,歌声在这片土地上回荡。

第二天是去医院的日子。

早上,陈绠像往常那些上学的日子一样起床洗漱,站在衣柜前挑一身衣服,吃早餐。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在淡青色的窗帘里筛过一遍,给房间蒙了一层淡青色的薄雾。打点好一切以后,陈绠戴上口罩和妈妈一起出了家门。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消毒水的味道透过口罩直窜向她的咽喉,呛得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她在家门前咳得弯下了腰。许久之后,她抬起头,咳出眼泪的眼睛在朦胧间看到了对门的门上贴着的对联和福字。她想到,如果打开这扇门,就会看到室内布局,客厅和卫生间的位置,和自己家里是完全对称的,就像两面镜子一样。

陈绠妈妈站在楼梯的台阶上,看到陈绠站在门前发呆,便对她说:“陈绠,我们快出发吧。”

陈绠没应声,随后走下了楼梯,在消毒水柔软的拥抱下,走向曾经喧嚣而现在却异常安静的地方,走进了一块硕大的冷漠与平和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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