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变局下中国人口问题的特色、困境与出路
2021-02-28刘显平唐绍欣乔国栋
刘显平 唐绍欣 乔国栋
提 要:中国强劲增长的生产能力为缓解全球传统发达国家生产力衰退的困境做出了巨大的历史性贡献,使得传统发达国家人口老龄化挑战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冲击力大大减弱。此前,西方国家老龄化造成的生产力短缺由中国等新兴国家生产力增长来填补。二十年以后,西方老龄化程度会进一步发展,当中国这个巨大的经济体和人口大国进入超老龄社会,由“填空者”转变为需要“被填空者”,新出现的巨大生产力空缺由谁填补?如何填补?这是中国乃至全世界不得不面临的严峻挑战。
(一)中国人口结构的严峻现实。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世界人口老龄化发展的趋势开始凸显。各国人口老龄化有共性因素:首先,人均寿命延长是基础性因素;其次,妇女生育意愿显著降低是出生率下滑的主要原因。一方面,随着妇女受教育程度和职业化程度提高,其职业生涯规划与生育计划时有冲突;另一方面,不少妇女更多关注生活质量,对生育的负担和压力产生顾虑;再一方面,家庭的功能降低,人们对生育的功能性期望有所降低;再次,计生、避孕技术发展使得节育和终止妊娠变得更加容易。
中国漫长历史中高生育率、高死亡率、低平均寿命使得人口长期保持波浪式缓慢增长的低水平状态。新中国成立以后人口死亡率迅速下降,人均寿命提高,前三十年人口快速膨胀;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为缓解人口过快膨胀的压力,国家强力倡导以一孩化为主要内容的计生政策,随后人口出生率呈转折性下降。中国人口年龄结构呈现强纺锤状,这是人类有史以来存在的独特现象。二十年以后(2040),独生子女政策前最晚出生的人口也将达到60岁以上,高出生率一代全部步入老龄阶段,中国人口老龄化以自己独特的节奏呈现在世人面前。2010年《世界人口数据表》显示,世界妇女总和生育率为2.5,其中发达国家的数据是1.7,欠发达国家的是2.7。中国2015年全面放开二孩政策,但到2020年中国妇女总和生育率仍然仅恢复性增长为1.3(国务院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2021),远低于维持人口正常代谢的2.0-2.2水平,甚至低于人口老龄化程度世界排名第一的日本的1.39。
依照国际惯例,65岁以上人口比例超过总人口7%就被称为“老龄化社会”,超过14%被称为“老龄社会”,超过21%被称为“超老龄社会”。我国这一数据在2001年即达到7%,2020年为13.5%(国务院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2021),2036年预计将超过20%,然后继续维持增长10-20年。相较于2001年进入老龄化社会初期,2050年左右我国65岁以上人口所占比例将增长3-4倍,如果其他条件不变,抚养比例将增加数倍。如此之高的抚养比例,给中国整体社会的运行提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
(二)中国人口老龄化因素在世界格局变化中的历史方位。中国经济几十年的强劲增长与巨大的人口红利不无关系,但是中国能够在较为宽松的环境中以较为平和的方式和平崛起,一定程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避免与传统强国高烈度的直接碰撞,即便有所挤压其烈度也大幅降低。这除了中华文明的智慧和国家正确的策略外,还因为美国经济虚拟化、金融化、空心化,加上人口老龄化导致财富创造能力下降,日、欧等传统主要经济体由于人口老龄化和制度、文化问题带来财富创造能力萎缩退化,给中国财富创造能力的释放腾出了“空间”。这是一个需要特别关注的时代背景。
中国强劲增长的生产能力为缓解全球传统发达国家生产力衰退的困境做出了巨大的历史性贡献,传统发达国家人口老龄化挑战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冲击力大大减弱(段成荣、赵畅、吕利丹,2019)。此前,西方国家老龄化造成的生产力短缺由中国等新兴国家生产力增长来填补。二十年以后,西方老龄化程度会进一步发展,当中国这个巨大的经济体和人口大国也进入超老龄社会,由“填空者”转变为需要“被填空者”,新出现的巨大生产力空缺由谁填补?如何填补?这是中国乃至全世界不得不面临的严峻挑战。中国如何度过2040-2070年之间巨大的“坎”,必须引起我们高度的警觉和重视。
(三)中国人口老龄化对国家战略节奏的影响。随着人口老龄化巨浪逐步涌来,中国生产财富的能力和社会活力将进入均衡、甚至收缩期,国家利益边界也將处于巩固和均衡期。科技进步也不能完全解决人口老龄化带来的活力下降问题,日本、德国的国民受教育程度相对较高,国民崇尚严谨的工匠精神,其进取心、创新精神、企业家精神为世人称道,日本制造和德国制造曾经在世人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但近年来,围绕日、德制造的光环有逐渐消退之势,其制造业体量萎缩明显,质量问题也频频出现(吴昊、赵阳,2019)。认真观察分析,应看到其中人口老龄化独特的影响作用。二十年后我们面临人口老龄化挑战的严峻程度超过当今的日本和德国。到那个时候,中国的总体影响力、控制力将受到很大制约和挑战。
2008年,新的《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颁布实施,养老保险在更大范围内逐渐推开、落实。从个体看,劳动保险是把财富储存等到自己退休时可以延时使用,从社会整体看,它是用当下人们交纳的劳动保险来支付当下退休人员的退休金。初期社保基金需要承担退休金的人员相对较少,缴费人群基数庞大且参保人员迅速普及,池子里的社保基金数额迅速增长。社保缴费人群逐渐普及和稳定后,随着退休人员增加,社保承担的退休费用也迅速增加,中国人口的年龄结构决定了未来社保基金池内的资金一定会出现支大于收的情况(陈梦玫,2018)。
为研究问题方便,我们可以做以下假设:a.人口结构中55-65人口数量与65-85以上人口数量相当(即55-65岁人口均衡不变,65-85均衡减少至零);b.退休前人口年龄阶段平均分布。以此假设按不同退休年龄和不同就业年龄建立模型(这一模型定量看不很精准,但不影响趋势性定性判断),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未来养抚比[(养老数+抚幼数)/劳动人口]的发展趋势(表1)。
据统计,我国离退休人员从1978年的314万人增至2002年的4223万人,1978年时31个职工中有1个退休人员,2002年时约2.5个中就有1个。从以上表格模型可以发现,2001年刚刚进入老龄化社会,65岁以上人口占比7%,约4个劳动年龄人口对应1个退休人员,当时我国劳动保险征收比例为28%,社保基金可以正常运转;如果现行政策不作调整,人口趋势不变,到2050年,1个劳动人口需要对应2-3个离退休人员,比例是2001年的数倍,是1978年的数十倍,社保基金如何持续?现行模式下,离退休人员相对工龄长、工资高,劳动保险的征收比例即便超过200%也难以为继,社保基金存续出现断裂是不可避免的,现行劳动保障制度难以为继是历史的必然。
2000年以前,我国劳动力充裕,女工人50岁退休,女干部55岁退休,男性60岁退休,苦、难、危、重工种可以提前退休。不少地方存在内退、内部待岗等若干灵活变通的政策,全国综合退休年龄在55岁左右。当年本专科在校生占适龄人口10%左右(24周岁左右就业),高中在校生占适龄人口20%左右(未能接收高等教育部分20周岁左右就业,初中毕业部分人口18岁以前就业),当时综合就业年龄应该在21周岁左右,综合抚育比在1左右。
到2050年,即使65岁退休,20岁就业,劳动力的供给也很难维持2000年的数量比例水平,抚育比也远高于2000年水平。考虑到全面实行65岁退休、20岁就业的现实可行性方面的复杂因素和约束(中国劳动力就业年龄存在不断延后的倾向和趋势),以及高龄劳动力活力与年轻劳动力的不可比拟性,未来面临的形势更为严峻。
整个社会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劳动保险、税收、货币发行与流通,都是社会财富生产和再分配过程中不同的工具、方式和途径。利用不同形式集中起来的社会资源可用于各种社会需要,在整个社会财富再分配的大盘子里,既可以条分缕析,也可以统筹兼顾。
社保基金在中国人口老龄化情况下独善其身实现平衡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同时,劳动保险费的征收对经济社会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劳动保险因为是按人头、按照劳动者的收入比例缴纳,所以对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增加的压力、产生的影响更大。在劳动力充裕、劳动力价格低、产业竞争优势突出的情况下劳动保险费征缴对产业影响尚不明显;一旦劳动力紧张、劳动力价格上涨、产业竞争优势不明显的时候,劳动保险费征缴对于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压力就会比较明显地体现出来(王恩泽、郭志仪等,2019)。这时从社保基金账户平衡角度势必提高征收比例,对于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压制作用就会更加凸显。如果企业因为竞争优势下降造成丢失市场、生产不足的局面,则会进一步造成失业,社保缴费人数下降、失业救济上升会进一步恶化社保基金账户的平衡,形成恶性循环。另一方面,随着劳动力的短缺,纯粹依靠低劳动成本维持产业竞争力显然持续性有限。劳动保险费的征收使得劳动力成本提高,会促使相关产业感受到人力成本压力,努力革新技术、提高劳动效率。怎样才能既不对相关产业造成致命打击、维持其生存和延续,又激发企业提高劳动效率的积极性、增强其活力,是决策者必须反复斟酌、巧妙平衡的问题。无论如何权衡利弊得失,劳动保险费的征收对相关产业的影响必须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进入决策者视野。解决社保基金账户的平衡不能仅仅从其本身的收和支两个会计方面着眼,而是必须从整个社会财富生产和再分配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寻求出路。
(一)迅速调整人口政策,避免短期问题演变为长期问题。几十年前国家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制定相应的人口政策,现在根据情况变化对人口政策做出相应的调整也是不可避免的。中国面临的人口挑战有自身特色,人口政策调整的紧迫性、尖锐性尤其突出,有几个原则可供参考:第一,政策调整动手越早、越快越好。第二,循序渐进,避免政策调整形成新的尖型人口峰谷。可對双独、单独、其他家庭分层次全面放开二胎生育之后,酌情全面放开多胎生育,视情出台鼓励生育政策,可探讨新的生育导向:晚一点、有间隔、不限数。第三,借此难得机会消除政策区分,形成全国统一、平等的生育政策,这对民族融合、文化融合、消除地域差距和社会文明进步意义重大,切不可推动形成新的差别与割裂。最终形成长期均衡、可持续、可承载、符合发展规律的人口政策和新的人口状态(王桂新,2019)。
(二)正本清源,从根本上认识劳动的基础性价值和创造的根本性意义;适可而止遏制过度排斥劳动的趋势。在生产过剩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需求,财富生产过程就不能完全实现,所以对消费、需求强调多一些;当老龄化深度发展、生产能力不足的情况到来的时候,我们必须回来重新认识劳动和生产的根本性价值:没有生产,就没有财富可供消费,生产是第一性的、消费是第二性的。西方传统发达国家人口老龄化后财富创造能力下降腾出的空间由中国等新兴经济体不断成长的财富创造能力予以弥补,一旦随着中国这样的大国人口老龄化,财富生产能力下降,从填空者变为需要被填空者,无人有能力帮助我们弥补这个新的巨大空间。中华民族尚俭戒奢的优秀文化传统相比较当代西方过于强调个人价值、推崇个人享受、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价值观,更本质地体现了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是我们当前以及今后一段时间应对人口问题挑战的宝贵精神和文化财富。不能不顾条件地媚俗,过于倡导和强调压缩工作时间、增加休闲时间,也不能过于强调消费、轻视财富生产创造。
(三)强化家庭观念。家庭功能弱化是妇女生育意愿降低的重要原因,要建立合理的人口结构、恢复妇女的生育意愿,需要强化家庭观念。未来面临的人口老龄化压力,仅仅依靠社会和专业机构去应对是不够的,家庭作为承载社会功能的基本单位,可在很大程度上承担养老功能,分散、缓解社会压力。重视家庭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坚持这一文化传统并发扬光大,不仅有助于我们应对自身面临的人口老龄化问题,也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重要贡献。
(四)适时、适度、循序渐进地延迟退休年龄。通过前面表格的数据分析可以发现,到65岁人口占比达到28%时,以目前平均55退休和改变为65岁退休相比较,单位劳动人口承担的养老负担有两三倍的差别,延迟退休年龄是解决养老问题的一个有效且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可以先从减少各种提前退休措施开始,然后适度延迟女工人、女干部的退休年龄,然后循序渐进,每年或每一段时间延迟一定的退休时限,逐步过渡到最大程度减少60岁以前退休情况,使大部分人员65岁以后退休。
(五)勇于担当,适时审慎调整离退休人员退休金架构。过去实行的工资制度对年龄、资历、等级较为重视,离退休人员工资待遇和其在职、在岗时相比,降低比例大部在5%-30%之间。但是由于离退休人员工龄长、工资基数较高,所以实际退休金和在职在岗人员相比较仍处较高水平。当1个劳动年龄人口负担1/4个离退休人员时,这种差别的压力体现并不明显;但将来65岁以上人口占比达到28%以上、1个劳动人口负担1-2个甚至更多离退休人员时,这个差别将突出表现出来,这是一个重大的基础性障碍,是我们不可承受之重。如果社保缴费比例增长到工资的一两倍甚至更多,很多人会尝试脱离社会秩序成为自由分子,整个社会将走向碎片化、无序化,这是令人忧虑和难以承受之局面。
相对于占有财富的多少,老龄人考虑更多的是医疗和保障问题。可适度增加离退休人员医疗和保障部分的比重、同时相对降低财富分配部分的比重。可考虑将离退休人员工资架构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社会公众统一享受部分,另一部分是不同人员差别部分。前一部分随着社会發展调整,但是调整幅度低于在职在岗人员,后一部分以离退休时标准为基准,以后基本稳定或调整幅度较小。可对不同年龄退休者执行有差别调整比例的政策。这样操作造成的冲击较小、较易被接受,社会负担能力就可以尽量维持在可承受范围内。政策调整的具体方式、步骤需要深入调研、精心谋划、审慎决策,但大的方向不能出现失误和偏差,更不能在惠民的名义下因为媚俗而作出反向选择。
(六)精兵简政,同时缩小两极分化。首先,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精兵简政,控制政府管理队伍规模与运行成本、增加社会财富生产者的规模与效率当然是一个重要举措和题中应有之义。其次,在物质生产充裕、社会充满活力的时候,社会对分配差距的承受能力较大,人们追求阶层上升、激发创造活力。人口老龄化严重之后,生产相对不足、社会结构更加沉闷、人们的进取心更加稀缺,对追求阶层上升的关注度会逐步让位于对存量公平的关注度,分配不公、两极分化严重的现象将产生愈加尖锐的社会伤害。
(七)推动科技创新,提高劳动效率。科技创新可以有效地提高劳动生产效率,单位劳动力单位时间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劳动人口的不足。
(八)调整教育制度是缓解养老压力的一个重要途径。首先,崇尚劳动、崇尚节俭、崇尚奉献的价值观和社会氛围的形成有赖于教育。其次,适时适度调整教育制度,强调终身教育,压缩部分制式基础教育,也可以缓解部分社会压力。通过提前几个月入学、小学初中高中阶段压缩一定学制并全面普及高中阶段教育,在保障教育公平的前提下压缩0.5-2.5年制式教育。再次,优化高等教育专业设置,强化与直接生产财富相关专业的比重,对硕士博士等高学历的教育由强调规模转为重点强调质量,不再盲目扩张规模,集中优势资源培养高水平人才;还要特别重视职业教育,提高劳动人口的劳动技能和劳动效率。
(作者分别为山东鲁粮集团高级经济师、山东大学山东发展研究院教授、 河南省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所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