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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座子

2021-02-28孙鹏飞

文学港 2021年12期
关键词:三宝网吧光明

孙鹏飞

那年暑假我的脚别进自行车钢圈里脱了臼。家里人上坡干活,我无所事事拄着家中唯一的枣木拐杖,在街头巷尾蹦跶来去。五岁半的我在太阳下晒得又黑又干巴,瘦皮猴似的,一连几天穿着的小背心都馊了。我爸看我这样不行,借了一堆武打影碟撒在床上。他说,炸毛,从今天开始不准乱跑,就在家里看碟。我正是坐不下站不住的年纪,嚷嚷着抗议,他抽了皮带,瞪着我说,敢天天闹腾,小心扒了你的皮。

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人的娱乐方式是路灯下打牌和聚众看碟,起初碟片是百货大楼买来的。我爸从乡邻间借来的都是大楼里的正版碟,多数是嘉禾三宝的电影。我五岁半彻底迷上的嘉禾三宝:三宝从香港带水兵打海盗,三宝剿灭富士山下的黑帮团伙,三宝开快餐车勇闯西班牙大战古堡。三宝分别是成龙、元彪、洪金宝。三宝的碟片看完了,我自己单脚跳着,到一个叫长胜的大胖子家里去。

长胜家里的碟片多,专门请木工定做的十六个木头箱子,装满了十六箱的碟片。聚在他家的都是村落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其中,特意挑选了两个精瘦汉子,立在门框站岗,我隔门叫,长胜,碟子看完了,你再给我新的。屋子里别着窗帘,昏暗,新买的电视机在放《A计划》,成龙在跳钟楼。

长胜从沙发上站起来,问我,有个叫李小龙的更牛逼,看不看?我说,我只看三宝,嘿!哈!三宝。他留着厚厚的成龙的发型,戴着墨镜,便把墨镜摘下,此外留了一肚子肥肉。他才十五岁,已经二百多斤。他说,三宝的没了,三宝留下的电影太少了。

他早就不上学了,在家里看碟片度日。往后什么打算还没人知道。

连他自己也没想好。

他跟三宝一样,年少成名。这个雨水充足的夏天,放学后在拆空了四面墙的院子里呼哈着打拳,南拳北腿,八卦棍,雨伞,暗器,家里老房子正在翻新,谁也顾不上他。他练功满头大汗,捂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溜进厨房,提溜起一桶花生油,或者豆油、菜籽油,反正是一桶货真价实的食用油,咕咚咕咚喝扎啤那样喝了一气。肚子胀,稍作停歇,之后一鼓作气吹了个底儿朝天。舌苔下压着油汪,齿缝间流稀油,喉咙里涌着热波浪,肚子烧得慌。他躺到床上,紧闭着双目,夕阳透过木框窗子照进来,脸皮像包了浆,油光分明。他飞快打着饱嗝,肚子鼓胀着,像蛤蟆,像鼓睛暴眼大河豚,像气球,像水族大鼓鼓了皮轮胎,从此再没有消下去。

一个二百来斤的大胖子,十五岁,据说是看了《警察故事》一二集,弄懂了所有功夫。他在院子里舞着烧火棍子,身姿绽放,拳打脚踢,霍霍生风。他爸往后躲着,他爸叫长胜往黄泥灶里添柴,喊了多次,无果。他爸说,虎他娘的,不干活。他爸大号叫光明,光明貌似一辈子为人和善,没跟谁吵过嘴、没撸过袖子、没红过脸。光明想打住这个进入了魔怔的小子,待靠近,长胜便一棍子击中光明的要害。光明仰躺院中,四脚朝天。

帮着翻新房子的乡里乡亲扔了碗筷围上来看热闹,看见光明眼中含泪,嘴角瘪着,便纷纷谴责起长胜。当妈的也悠悠地说了句,断你条腿,轮得到你猖狂。

乡里乡亲的忿恨谴责,群起而攻之,都沒有击退这个不凡的、拥有着武学天赋的胖少年。胖少年把棍子架在身后说,各位英雄好汉,你们谁要是不服我长胜的,可以上来试试。咱们今天以武会友,点到即止。

我六岁上小学一年级,也是这一年,集市上出现了第一批盗版光碟,才卖一块五一张。我简单翻了翻,有周星驰、周润发、释小龙、黄飞鸿、古惑仔、僵尸道士。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往长胜家里跑。我一路跑一路说,不好了,一块五一张,长胜,快去看看。

我跑步的样子惹得乡间邻里不管是谁见了都哈哈大笑。

我停下,脸红脖子粗骂他们,笑什么笑,娘个X。

我是五岁半落下的病根,脱臼后没有休养好,可见年少时活泼、勇猛,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五岁半之后,我走路快点就会跛脚。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像是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

跛脚没有给老师、同学留下什么好印象。

每次把同学打哭,老师都扇我两巴掌,扇完说,以后,他再打架,你们就一起打他。

我一听这话心里乐呵,想的是长胜当天一个人一根棍子挑战群雄。我打完架,脖子、脑门都披挂着汗珠,脑门顶着热乎气,一丝丝蒸腾,像电视上的武林高手在运功。所以,我的好朋友春增说,老师,我们可不敢,因为他会武功。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而这个悠长的午后,长胜缩在沙发上,头和胖脚丫子露在深棕色垫子外面,从后面看,像是面包卷了热狗。长胜手中握着锤头,掂量来去最终下了决心。他说,我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跟小伙伴表明当真下了决心,把锤头一一擂在堂屋新铺的地面砖上。擂完他直起腰,看了看身前身后砸得四分五裂的路,便抡起最后一锤,砸开了挂着锁的抽屉。

里面是光明两口子攒下的一点小钱,大头都存进了银行。

他说,给他俩松绑吧。

左右护法解开绑缚的光明两口子,左护法说,长胜让你们住西屋,不许再来这里。懂了吗?右护法说,同样的话,我们不想说两遍。等说第二遍,你俩就得倒霉了。

光明垂着头走到门槛处,默默地说了句,咱们走着瞧。

在小卖部里,长胜把口香糖、辣条、虾片塞进左右护法口袋里,又重新数了数钱说,这些钱足矣。

面粉袋做了面旗帜,绑在竹竿上,他站在盖新房遗留下来的土坡上,眼睛直勾勾观望着远方。他吹哨子、原地踏步、摇旗。哨声,踏步声,旗声,很快召集了一帮打着赤膊的半大小子。长胜说,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基地。我们鸣炮,噼里啪啦放了两挂鞭炮。

半大小子的腰间别着弹弓作为武器。他们围攻附近的小学,到所在的联中寻找宿敌,他们是流动的荷尔蒙,短时间内饱尝不败的空虚。他们追打着下地干活、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自家父母。有几个不好欺负的家长,便三拳两脚把孩子的威风灭了。我的好兄弟春增也进入了队伍,他大我一岁,才七岁,属于当天被家长灭了的一员。残余的部队都紧紧团结在长胜的面粉旗下,每天早上如期升旗,下午举办降旗仪式。队伍在民间不断扩大。

我跑来长胜家里,“呼哈呼哈”喘着气告诉他,盗版碟来了,一块五一张。之所以痛恨盗版碟,是因为年前我在百货大楼为嘉禾三宝最后合作的一部电影《飞龙猛将》打滚。我爸脱了皮鞋打得我皮开肉绽,我爸说,这么贵,够给你买两包火腿肠了。当然,只是这样说,我也没见他买火腿肠。

反正因为正版挨过打,我就不能让便宜的盗版这样出现,我这可怕的傻瓜逻辑。

长胜摇旗率领我们往集上走,我为自己终于变成了他们的一员满脸自豪。我们的裤袋满了,往下重重耷拉着,里面填充的是经过细筛、个头恰好的石子。左护法说,不要恋战,打完就跑。右护法说,失手的,我们不救。风卷起零星落叶,黄土铺路,往前是私自搭建的帐篷和一望无际的炊烟,我知道这一战注定会写进村志。

只是我们到达,盗版碟已经全部售空,二道贩子早走干净了。

长胜的小团伙出现了一次瓦解。瓦解前我和好朋友春增都是长胜的兄弟,都愿意鞍前马后、置生死于度外。出发前长胜一人分了根烟,大家围坐着抽完,撒了泡尿,拿上棍子,骑着自行车赶往昔日的破落联中。这些半大小子,大多数不上学了,看了《古惑仔》,家里贴满了郑伊健、陈小春海报,裤袋都穿着铁链子,遇事先抽下来。

他们出来闯江湖,家里管控严的居多,或者确实条件差,便没有自己的自行车,需要坐在别人的座子上。后座子满了,我和春增便偏着腿往大梁上坐。

到了联中,他们进了教室,把他们退学的桌椅都搬到了龙城市场,卖了个废品价。得来的钱,买了两包烟。我和春增不抽烟,便给我们买了两个肉包子。邻村的几个孩子说,桌椅都是他们的,钱也该是他们的,他们不想上交。长胜便把他们抢了。

他们挨了打,哭着走时放了狠话,见到我们村的孩子落了单,一律弄死。

隔了几天,长胜和他的小伙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盗版碟,也蹲在集上卖。销量好,不到半日,积攒了点小钱。遇上大人收管理费,还同他们大打出手。弹弓、伸缩棍都用上了。

也是这个时间,我的好朋友春增,本质上和他们一家人一样老实巴交。不打架,不扎堆,不说大话,只是他们家的蔬菜大棚,种在了邻村。他爸妈推着土车子上坡干活,遇上一群蒙着面的红领巾。正是长胜抢了的那几个。他们四散着站立在大棚土坡上,问道,哪里来的鸟人?道上的规矩懂不懂?春增爸说,不懂。

一声令下,拉满了弹弓,石子、石块噼里啪啦四处降落,爆开好看的沙石轮廓。

春增爸头破了,缠了圈白纱带,找来了长胜的爸光明。西屋中,光明蹲在黄泥灶前,在添柴火,布鞋穿破了,侧露两根小脚趾。光明说,有能耐你就枪毙了他,操他个娘。春增爸想说一句,“养不教父之过”之类的话,只是这句话不知道堵在哪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

春增爸悻悻然往家走,在门口撞上了败北的长胜大军,一个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惹得春增爸说了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头大了一圈的长胜还以为这话是鼓励他报仇的呢。

当天晚些时候,众人退去,长胜睡去。夜静月明,光明的叔伯兄弟侄儿外甥齐聚一堂,把露着肚皮睡觉的长胜五花大绑,拿凉水泼醒,押到院中。光明说,儿啊,你作孽太多,人神共愤呀。长胜说,呸。时節虽入了秋,贴着褪色的六畜兴旺的猪栏中蚊虫居多,叮咬长胜一颤一颤像吸了大烟。家族里的两个长老终于来了,街坊邻居中威望颇高的也来了,他们的圆脑袋凑在一起,烟头忽闪忽闪像是坠落的星星。审问中,长胜开始还大义凛然,用刑后,给众人服了软。入心入脑地检讨了连日来的罪行,由自己的罪行说开去,说到“父亲”这个词时话锋一转。所以这夜关于“父亲”的几句,众人都听进了耳朵,也都记住了,也都觉得自个儿有义务,在大街小巷散播一把。长胜说,光明,我对你再不济,也比你对我爷爷奶奶好。

爷爷住茅草屋,晚年瘫痪在床,屁眼生了蛆虫。光明兑了农药用喷雾器往人身上喷,喷完,人死了。就这一条,长胜获得了家族老少、乡邻四舍的谅解。光明的侄儿给长胜松了绑,长胜还猛虎归山样抱着侄儿膀子,把他撂倒在猪圈,遥遥地“呸”了一口。

20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嘉禾三宝可以说风头无两;中期,我的焦点从三宝移到了成龙、周星驰、周润发身上。到了尾巴,成了周星驰一枝独秀。千禧年前的《喜剧之王》对于小学的我和春增来说,就没那么好笑了。我们困在学校,身体也囚禁、封印着横冲直撞和躁动不安,我们需要噱头,需要爆点,需要站在屋顶大喊一声,你们所有人必须看我、看我、看我。

就像《警察故事》中,成龙用拳头,也用了头、脸、肩膀、肚子,不断地擂破玻璃。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耳边总是萦绕着爆破玻璃的脆响。就是这样的夸张和渲染,才博得观众满堂喝彩。

千禧年之后的《少林足球》让我亢奋了一阵。看完的那个下午,我小马样嘚嘚撒了欢往长胜家里跑。

光明说,长胜去了城里。

我联想到的是《龙的传人》里周星驰跟着叔叔去香港,马永贞独闯上海滩,黄飞鸿京城狮王争霸。

关于街头巷尾探听来的长胜事迹,经过我的耳朵也刷了一层油墨,我跟好朋友春增说,长胜进城后便在菜市场卖菜,有一天,有人惹他,你猜怎么着,直接把那人拎了起来,拎得那人两脚离了地。还有火车历险,他南下去广州,蛇皮袋里一大包运动鞋,火车上遇见劫匪,长胜同他们大打出手,他们有刀有枪,长胜终究寡不敌众,火车爆炸后,他一跃跳进了江里。春增问,那长胜死了吗?我说,江湖上很多说法,有人说死了,也有人说,还活着。只是这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和春增一直是同班同学,但春增大我一岁,我是一九九零年生人,他是一九八九年,和长胜一样,也得算是个八零后。他小性子,遇事总是埋着头泪眼巴巴。他听完这个,在我家哭了一阵。

我安慰道,别哭了,只要我们不死,长胜精神就可以永远地活下去。这是我看《精武门》,枪毙陈真时听来的。

长胜确实在菜市场卖菜了,时间不长,又进了批运动鞋,去广州试试运气。后来是说,南方人脚丫小,鞋子码号大,没卖出去几双,竟花了些冤枉钱。广州之后便失去了所有音讯。再有消息是两年后,爸爸光明出了点钱,长胜得以在镇上开了家台球厅。有一阵称得上火爆,很多联中生在他那里打群架,再后来台球厅旁边建了溜冰场,也是群架多发地带。他买了小马驹那样大的摩托车,偶尔回趟村,人嚼着口香糖趴伏在摩托上面,身前身后都是人。

他稀里糊涂进去过一次,出来后,头发短了。

别人问起他在里面的经历,家族长辈问他,便堆着笑脸,散烟。不相熟的问他,他腰里别着刀,“呛啷”出了鞘,吓得一个个像小龙虾张牙舞爪地逃窜。也有年纪小不怕他的,把脖子伸出来跟长胜说,你就往这里来一刀。长胜便收了刀,散烟。于是老人、孩子都知道了他外强中干的秉性,老远见了拿他取乐,孩子也跳着脚喊,长胜,你就往我脖子来一刀。

长胜和他的兄弟也定期聚会。长胜开着三轮拉他们到河滩看着他们对打。长胜觉得队伍就是狮群,没事的时候练练,战斗力、反应速度都是这样练出来的,这是在培养他们。更多的时候,他们用短刀砍柳条、砍柳树,长胜说,这是锻炼身体协调能力。望着攀附于穷乡僻壤,曲里拐弯的弥河,长胜心中也净是豪迈。

《无间道》出来的那天,我小学毕业,背着手在街上思考人生,在出去闖江湖还是到镇上读联中之间犹豫不决。在街上见了长胜,我叫他,他定住,半天才认出我。他剪了个小平头,不抽烟了,嚼着口香糖。说是他妈要他相亲去。他二十了,得成家了。

他肥硕的手拎着一袋瓜子一袋奶糖,叫我自己拿。

相亲未遂。他还带我到家里,看新买的一整套红木家具,他同我分享的经验是,有钱就得买红木,保值。那十六箱碟片堆在一角,积了厚厚的灰尘。见我在看,就说,你看什么好,自己拿吧。

我挑了一沓,都是正版碟,但是前前后后也没看几次。再有就是,我们看电影不再使用影碟机了。我们使用台式电脑。镇上出现了几个网吧,半年间网吧是雨后春笋,是蝗虫过境,犄角旮旯到处都是。我见过中年人在网吧玩蜘蛛纸牌玩了一个晚上,有女孩登不上QQ,趴在黏腻腻的桌面如丧考妣样痛哭,还有一集一集追着看《西游记》的,还有联中生模样的染了蓝色头发的两人突然摘了耳麦大打出手。

我和春增都是这一年染上的网瘾,我俩步行一个多小时到镇上上网。也是因为镇上的网吧,我俩选择继续来镇上读联中。睡集体宿舍,他们都睡熟了,春增过来叫我,我俩摸黑穿上裤子,翻出院墙。我走路多了免不了腿脚疼,轻则跛脚,重了一瘸一拐和残疾人无异。我们常常在长长的铁路上休息,时有碰见运煤的黑皮火车,呼啦啦火车过去,煤灰四散,弄得我和春增灰头土脸,咧着一嘴白牙相互笑。

春增功课垫了底,有几次装模作样带着历史课本到网吧里去,铺在桌面,一目十行地看。他问我最多的是,不学习,以后我们怎么办。他还常常引用老师的一句话,不学习等于慢性自杀。你想一辈子待在这个镇上吗?我心里憧憬远方,大多用这句话结束话题,有机会咱们一定得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然后电脑开启,我们开始各忙各的。

网吧多了,闹事的就多,老板四处寻求力大无穷的男子看场子。有个网吧还为此聘请了长胜。再有一段时间,管控严了,需要带身份证上网。我和春增便常去长胜在的网吧。大概是周星驰的《功夫》上映前后,我和春增都魔怔了,在网吧里不吃不喝两三天,我当时玩传奇,他玩半条命,我输了砸键盘,他输了踢椅子嗷嗷哭。我脑袋嗡嗡嗡,像是车子故障了那般,手脚肿胀,动辄生疼。我俩离了网吧往回走,路过铁路,风儿轻微,周边打扫过,见了风也不起尘。太阳半掩半露,远处一直有人声,像呼唤,渐渐歇斯底里。我记得我是歪倒在铁轨上,可等我醒来才知道,当时倒在铁轨上的是春增。

而我,滚落在坡下。

不知道哪个时间段,火车经过这里,春增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堆。

关于青春、生命或者什么别的体验,我常常讲这样一个故事:一天,黄昏以后,三个车夫上门投宿,可是旅馆没有空房间了。三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车夫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店主便引着三个车夫穿过一条横道,面前一间不是用来留宿的小屋。桌面灯光昏沉,床铺靠窗。三个车夫奔波一天,很是疲劳,脑袋挨上枕头便渐渐发出鼾声。等醒来,其中一个车夫莫名其妙挺了尸。故事到这里还没完。

春增的葬礼和长胜婚礼间隔不满一个月。长胜在村里举办了自己的婚礼,那些小弟来了大半,蹲在院子里抽烟,搭帐篷,用大锅煮肉,连洗衣盆洗脚盆都盛满了猪头肉。他们叫嚣着掰腕子,赢了的能弹长胜的小鸡鸡。接新娘子用的是一辆接一辆的摩托车队伍,体重飙到了近三百的长胜,坐在唯一带着侧斗的三轮侉子里,活像进村的日本鬼子。

长胜有网瘾。婚后不去网吧话事,起床便蹲在椅子上,打一些当时时兴的网游。临近中午,左右护法上门找长胜抽烟,高谈阔论间把屋子弄得烟熏火燎。妻子表示不满。妻子怀孕初期,长胜想从田里打只野兔子,给妻子补补身子。终日漫步在田间地头,小麦正青,天空蓝得像是少女的裙摆,长胜继续留着飘逸披肩发,走路先顺一顺,长胜说,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就是乱世出英雄。左护法说了自家大舅的例子,种大棚,不用化肥,浇地用的是鸡粪,用了一个冬天的鸡粪,黄瓜成了蜜蜡,青翠欲滴,亮晶晶。一个冬天挣了十万块钱。右护法说,人要发财,不定什么时候。

长胜只遇见过两次野兔子,不等长胜去抓,慌慌张张鼠窜进洞。之后好运气全部用完了。妻子自己去大棚干活,给大棚卷帘子,给蔬菜浇水,给果实授粉,中午回家没有热水,自己蹲在太阳下烧水,站着倚着方桌随便吃点干粮。长胜午睡了,鞋、袜子、衣服油脂麻花,堆在一处成了没根没皮的圣诞树。而爸爸光明婚前承诺的,由他出点本钱,把家里南屋空出来,供长胜两口子做买卖。迟迟不兑现。妻子跺跺脚,骂了一句,寻了把斧子,砍瓜切菜般剁碎了电脑屏幕。剁时她咬牙切齿,我他妈让你上网,让你天天打游戏,人肉胖子,我操你妈。

傍晚,妻子归家,长胜仍坐在桌前。电脑屏幕坏了,长胜把线接到了电视上,他用电视那样大的屏幕网游。他说,这样更过瘾。妻子寻了斧头,长胜用背对着妻子,他说,你砸了吧,砸一次,我换一次更大的屏。终究泄了气。

长胜睡觉晚,妻子上床早,所以一个睡下了,一个仍在亢奋,仍叫嚣于另一世界浴血奋战。看过《水浒传》的都接受这个信息,即真正的大英雄,对男女之事,没有过多兴趣的。谈义气,不谈风月。所以他们婚后两三年都没有留下儿女,常伴在身边的只能是兄弟。

风月在港片里面可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和邵氏武侠都曾占据一席之地。之后接邵氏、古龙班的,是李小龙、成龙,之后枪战片里的小马哥,金庸剧,周星驰的无厘头,香港最好的特效都给了郑伊健。这些花都曾开得绚烂,两岸三地都闻得到浓郁花香。从长远看,长胜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花一样绽放的时光,就是少不更事的二十来年。我念五专技校那年,长胜有了女儿,光明格外开心,在镇上办的满月酒,腋下夹着一条中华,分完整条中华才入席。

之后光明腰部损伤,卧床,有段时间奔波于求医路上。

妻子跟长胜闹过两次离婚,第二次妻子回了娘家,娘家人上门收拾了衣物,此后大半年没有露面。把妻子哄來,长胜也按照约定,出门打工,跟着装修队到城里谋生计,还干过搬家工,也不知道哪一个时刻他想起当年在广州的岁月,也没同家人商议,买了最早一班的票奔赴深圳。

长胜算是较早一批的三和大神。那会儿的深圳三和人才市场,人头济济,都蹲在地上吃盒饭。他剪了小平头,给人一种憨厚感。干的也主要是婚宴。星级酒店缺人手,用一辆小巴把三和的劳动人才运过去。工资日结,管饭。他一顿饭吃了二十五个馅饼。

那天酒店临时要他们加班,干完活比末班车晚了一个小时。散工后没地方去。几个工友找最近的网吧休息。长胜跟剩余的工友留在路灯下,距离租来才二十一天的房子有些远,便继续等今晚不会再出现的公交车。可能要变天,乌云滚动,远处小户型的楼房一半窗口都黑着,工友分烟长胜也不接。他在外面打过一次架,让另一个民工用石头划伤了脸,左边脸颊保留着拇指大小的伤疤。

雨下了一阵,不算太大,起哄一样,过了劲儿就停了。之后留他们加班的酒店派车送他们。闪烁的霓虹就短暂地贴在窗玻璃上,同我们的青春一样稍纵即逝。妻子把家里的红木家具转手了,妻子最后一条短信说,爸爸光明手术后,腰损伤更严重了。而长胜的游戏账号、爆的装备也都卖了。有人伸出一只手掌,伸到昏昏欲睡的长胜跟前。他说,三十块钱。

长胜坐直看了看他,长胜说,凭什么?

他说,坐车就得给钱。

长胜说,酒店误了时间,就应该派车送我们。

他仍说,送也得给钱,哪有人坐车不给钱。

司机突然大着嗓门说,头我给你拧下来。

往后的走向有很多个版本,跟我实习期间发传单的朋友讲,是版本之一。故事能从出门打工的不易,讲到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之时。可跟离我们而去的春增讲时,便是另一个版本。分歧点,就是长胜最后给没给钱。我还有一个版本是讲给自己的,就是我工作之后,回了趟村,长胜不知道哪个时间段归来。他在村口用复合板搭了间茶室,在微信群里说的最多的就是,兄弟们,过来吹牛,水已经烧开了。

给春增的:

司机说,谁不给钱?原本还有两三个人也是不想给的。司机打了个电话,只说了马上到牛角,你们过来。

没到站点,两三个人便提前给了钱。

人都下了车,车子停在路边。

雨水又是兜头而下,砸得车子顶棚噼里啪啦。水浇到脚下,解放牌胶鞋的鞋底,混合着浩浩荡荡的血红色。

长胜想的是自己爷爷去世那会儿,爷爷一辈子没穿过西装,他给爷爷穿在身上下葬的。

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小时候一旦认定某种存在、某个东西、某个人是神,成年后也不顾现实多少细节不对等,不惜改头换面篡改记忆,不断去神化认准之神。其实我们基因里面也有类似的东西,一种跳跃的基因,即“转座子”。指的是,基因从原位上断裂下来,跳到另一个位上,并对其产生影响。

我重新讲讲三个车夫的故事:三个车夫奔波一天,脑袋挨上枕头便渐渐发出鼾声。只有一个车夫还矇矇眬眬地似睡非睡,你也可以认为,他之所以没睡是命运使然。忽然听见咔咔声响,急忙睁开眼睛,油灯照得不是太清楚。说不上来是一个什么东西,不是人不是兽,这个东西推门进屋,挨个往沉睡的车夫头上吹气。没睡着的车夫急三火四地光着脚丫往外跑,一路奔跑一路呼喊,这个东西便在其后穷追不舍。跑到县城东郊,都没见谁来帮忙。望见一座大庙,道士在里面敲木鱼,他都听见“啵啵啵”的木鱼声,可是不见道士开庙门放他进去。庙前一棵白杨树,树围约有四五尺,车夫用树干挡着自己,东西追到右边,他就躲到左边,跟这个东西躲猫猫。他累得气短汗流,但是,他不能放弃,他妄想累死这个东西。

这天的晨钟敲完,正是蒙蒙亮的时候,他醒了。周边围满了人,拍掌叫好,说你从这个东西手里逃了出来,可是了不得。但是,他流着眼泪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出来,现在我自己回去,我是了不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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