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回、叠加与有坡度的叙事
2021-02-28张艳梅
张艳梅
生活的叙事性与叙事化的生活,其实是不同的。写作者在对生活的阐释和转译过程中,把经历故事化,把故事文本化,达成一种时空重建过程,其中容纳的可能性大于生活本身。《生物老师的女朋友》中,莎莎是里世界,小麦是表世界,两者构成女性意识和女性成长的立体时空。小麦在认知层面和情感层面经历了心理重建过程,具体表现为鲁迅《故乡》去归来模式的逆向打开;而莎莎在追求爱和艺术理想的过程中,同样遭受到现实的不断打击和伤害,她的自我意识重塑表现为由莎莎到LISA的身份重建。小说叙事有着峰回路转的美感和游刃有余的智慧。
小说提供了叙事的坡度,女性意识的纵横坐标建构在对故乡、男性和自我认知基础上。
女性成长有时候并不是以实体形式出现,但是在思想意识里,所有关联的社会要素是不可或缺的。莎莎和小麦所属的生命空间包含少年时代的求学、青春时期的恋爱和后成长视野中的自我选择(心理、情感和精神维度);物理空间包括故乡(大溪村、多马林小镇、县城)和都市(广州),异域想象(法国酒庄)。现代人始终在协调自身与环境的关系,多数人习惯接受社会给予个人的处境及命运,缺少破釜沉舟去改变这一切的勇气。莎莎和小麦两个人其实都是背对故乡、面向世界的。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维交叉点,两个人因为生物老师和任翔联系在一起,從县城的喜糖之约,到法国的酒庄之约,从天真到成熟,女性真正的对立面从来不是男性,而是自我。西维的女性关怀因此建立在生命内在观照的视阈下,翻越主导两性叙事逻辑的男权围墙,走过主体意识模糊的灰色地带,探索插满玻璃碎片的高墙之外的女性解放之路。
西维写小说,喜欢转换观察生活的视角,跳过叙事障碍,自由调整时间维度。
在传统秩序中,作为女儿,小麦理应承担相应的家庭伦理使命,而她选择逃离是对命运的反抗,也是对民间文化伦理的反叛;作为女朋友,小麦理应对两性关系的边界做出反应,而她在情爱伦理规范中所持的漠视态度(健身教练这一虚化人物,与围绕生物老师构成的三角关系相似,健身教练和政治老师都是规训者身份),并不是寻找某种心理上的平衡。莎莎在生物老师出轨后,既没有整日以泪洗面,也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手段,她很快开始了新的恋情。俩人的逃离和远行都是在男性的引领下完成的,小麦跟随钱宇,莎莎追随男友。此后两个人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支点,作者所要处理的日常生活和漫长的成长之外的伦理关系,在于女性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和价值,这一价值不是男性给予的,也不是在与男性对抗中获得的,而是女性主动打破男性世界规则,成为自我的立法者。
多马林小镇,这一独特的文化空间是西维的;见微知著的女性视角,也是西维的。
小说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是李小麦的,是这个女孩子的18岁出门远行,以及十年成长史。怀着对家庭和亲人的怨恨,离家出走,背井离乡,在广州打拼十年,从服装车间女工到保险业精英,从诀别故乡到还乡忆旧,十年两地,这是小说的时空设定。莎莎大学毕业成为县二中的音乐教师,大学时代的男友毕业后到多马林镇中学当了生物老师。钢琴,英语,纱裙,单车,茉莉花香味,莎莎对于小麦来说,是城市文化、艺术人生和浪漫爱情的象征。乡村往事,县城分别,远方想象,是莎莎留给小麦的精神财富。直到和LISA相见,小说叙事一脚刹车,属于小麦和莎莎的两条路交叉在一起。那一瞬间,不仅仅是小麦心潮澎湃,读者同样一声惊呼。虽然明知“生物老师的女朋友”这个人物会贯穿始终,但以怎样的方式重新回到小麦的视线,还是有着不确定性。这一脚刹车偶然又突然,小麦觉得那一刻,过往的甜美笑容,眼前的咖啡香气,都如千足虫在手心里蠕动让人浑身紧缩,这一句真是神来之笔。
成长叙事,有时候看起来像一场人生的艳遇,是时间与空间的化学反应。
小麦的文化背景是农耕文明,她对生活的认知来自朴素的生活本身。城市、艺术和法国红酒构成了属于莎莎的一个完整链条;乡村、金钱和保险推销员构成了属于小麦的另一个链条。人与社会的属性,与自身所处的文化圈层的弥合和共生关系,在小麦和莎莎身上表现得同样鲜明,活在物质的追赶、压迫和不安全之中,小麦当年被家人出卖,就是因为哥哥没钱娶亲,钱,从少年时代就成了她心头的魔咒。莎莎没有物质恐慌,即使没有稳定的收入,乐队依然坚持定期排演,观众不多,但足以慰藉他们的艺术追求。都曾被生活重重伤害,莎莎依然可以投入地去爱,人或者事物;小麦理性,置身各种情感之外,除了赚钱,没有什么能够让她身心俱在。猫和绿植是她的牵挂,故乡和亲人是她割不断的血脉,生物老师是她的青春怀念,任翔是她享受恋爱感觉的合适对象,而这一切,其实又都是可有可无的。面对女性的泪水,她当年拿出来的是手绢,十年后是纸巾,这两种物质分属不同年代,作用都是抹去悲伤的痕迹,本身并没有治愈的功能。同性之间的拥抱,对于小麦来说是陌生的。女性很难凭借彼此的支撑来面对这个男性主导的世界。小麦给出的药方是,独自面对,自我强大。
小说反复运用镜头的闪回,把一些变形的时间和空间打回原形。
小麦与生物老师畅饮叙旧时,LISA重新变成了莎莎老师;与任翔约会亲热,莎莎老师又变身LISA重新在场。任翔与生物老师合二为一,间接满足了小麦少年时代的暗恋;LISA与莎莎重合,小麦与LISA合一,这个情感共同体,初看起来像是四个人的,其实是属于李小麦一个人的。她本来应该排斥她,甚至恨她,总是先她一步拥有了她向往的男性,然而她并没有讨厌她,她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她始终是她的理想,当年教过的张学友的歌,她的茉莉花气息,甚至读英文时的温柔腔调,她始终喜欢并且记忆犹新。小麦坚持去听LISA乐队演出,仿佛他们坚持的是她的理想,他们正在实现的是她无法拥有的生活。
叠加的镜头里,我们不断梳理清楚每个人的道路和方向,也不断明晰人物背后景深里藏着的模糊不清的情感来源。当年的莎莎老师和政治老师,一个那么浪漫温柔多情,一个那么刻板严肃乏味,生物老师的选择相当让人费解。小麦对生活的理解来自自身的处境,被家人背叛出卖,抛开个人主义立场,在那个时代,简直是普通到了很普遍,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甚至离家出走,她放弃一眼看得到终点的生活,实际上是逃出男性的牢笼,选择给自己一个新生。而生物老师的选择别有意味,他显然是被动地成为政治老师的猎物,放弃了代表艺术和自由精神的音乐老师,投入到代表权力和限制的政治老师怀抱,多年以后,即使用醉酒表达自己消极又微弱的反抗,其实已经是被命运牢牢掌控的猎物了。
小说叙事暗藏了一些小小的心机。那些对照,就像女性始终站在镜子前面无处隐身。
乡村——城市:小说是鲁迅《故乡》式的开头。“大溪村的后山都被染黄时,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后山依旧是那么黄,偶尔夹杂点红,和十年前我离开时一样。”与《故乡》不同的是,大溪村未变,今非昔比的是小麦。现代小说中的还乡叙事,差不多就是参加婚礼、葬礼、卖房子。西维也是这样设计的,不过钱宇的婚礼只是作为情节的转换器,提供了还乡的动机、叙事的转折和推进。还乡,把过去和现在,把曾经断裂的东西,重新缝合在一起。绿植和猫,是故乡(山坡、树林和狗)在都市里的替代物;新鲜的芝麻茶味道,是城市无法补偿的童年记忆缺失。还乡,让李小麦终于意识到,自己始终是属于这片土地的。长期稳定的情感联系,始终在血脉里绵延生长。那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是如此耐人寻味。对于小麦来说,她不那么了解爱,她从小就缺乏“爱的教育。”多年以后,孤身一人的她对爱的表达是:绿植得浇水,宠物需要温暖。而这些介质提供的虚幻氛围,是模拟故乡再造的心理路径。
茉莉香水——香奈儿5号:茉莉花代表单纯的少年时代,清新的自然气息。人生往往充满了恐惧和怀疑,小麦与家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加深了这种不安全感。对于早早出来闯荡的小麦来说,现世安稳是钱;对于学艺术的莎莎来说,人生价值是爱。小麦用各种方式去推销保险,莎莎用各种演出去表达自我。从茉莉香水到香奈儿5号,这是一个女性复杂的成长历程。莎莎爱上有妇之夫任翔,她经历过爱人的背叛,多年后又介入了他人的家庭,最终导致任翔离婚。小说中探讨的话题是世俗的,个人的选择里,带着精神和情感创伤,去寻找治愈自己的办法。小说没有刻意去对立艺术与金钱,艺术是救赎,赚钱是自救。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说,女人终究需要一间自己的屋子,生存是基础,生存之上才有所谓成长。生存对于女性来说,比起艺术和爱情更现实,也更锋利。生物老师的背叛,小麦家人的出卖,当时的撕心裂肺和恩断义绝,随着时间消逝渐渐平复。叙事给日渐枯萎的记忆添加了恰到好处的感情水分,存储记忆的时空得以膨胀饱满,重新获得了光泽和弹性。
缝纫机——钢琴:钢琴键上不停移动的手指,缝纫机上不停移动的手指,都是机械劳动,也都是某种创造,但是对于女性身份来说,两者有着本质差异。莎莎说:“我妈从小就让我练钢琴,在班上,我是唯一弹钢琴的女孩。从没想过我这双手有一天会用来抢男人。我也不愿意这样。”小麦说:“我只是不想一辈子耗在缝纫机上。”小麦说:“这都是俗人干的,俗气得很。”莎莎说:“你很厉害。”“你是我很想成为的那种人。”两个人都在成长,都想成为对方那样的人。这是小说中特别有意思的一个点,虽然那些晦暗不明的疼痛依旧在,却让成长了的女性,以彼此为参照,确认男性权力体系之外的自我。那么,比起莎莎失恋后山坡上的痛哭流涕,是不是小麦面对任翔并不是特别在意爱与不爱,更接近女性的主体性?小说是开放的,留下了大片的叙事空白和思考空间。
小说结尾提到張学友那首《祝福》,“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无论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女性对未来仍旧有所期待。西维小说的异质性在于她的探索意识和自我意识,小说写得像在山路上开车:提速,滑行,转弯,漂移,刹车,坡路上的叙事,每一段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日常投影为内心情景剧设置了多功能舞台,不断闪回和叠加的叙事,构成了多重的对话视角。这篇小说,如果从莎莎的视角切入,或是从政治老师的视角切入,应该也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