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楼纪事

程远

一

矿职工宿舍，俗称独身楼。楼门前一方水泥地，左边立一个篮球架，右边立一个篮球架。四周砌三层看台，台上拥满了人，人后的二楼窗户亦纷纷探出人头来，议论十个人和一个球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是胜负，是荣辱。所以就有头戴前进帽身披黄风衣的单位领导，在比赛进行时带着干事抬一箱汽水赶来。望着那泛着白沫的汽水，队员们的劲头更足了。领导很激动，边看边喊：弯点儿腰弯点儿腰，绕过来绕过来，秀！

投球不说投，说“秀”！

我个子矮，常常够不着看，就站在人群后面，看看球的人。

二

零点以后，宿舍开始沉寂。这时，没有了琴响，没有了酒话，有的只是走廊里昏黄的灯影下老鼠出没的声音。

宏住在我的对面床。

他是大学漏子，技校毕业后参加工作，却仍爱看书学习。我的桌上是几摞旧报纸，一个水杯中盛着墨汁，那时，我沉浸在孤独的书法艺术里。一缕月光柔柔地透过窗帘走进屋子。宏放下书，钻进被窝，却在枕头上轻轻地用手窝了两个小坑儿，一个自己躺下，一个留给家乡的恋人。

三

水房里的水哗哗响着，是隔壁那个姑娘在洗衣裳。她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却从未与我们说过话。

这时候，尿就很急。

去厕所路过水房，出来后总要到水龙头下洗洗手。手在水里，眼睛却出了槽，挺疼。也有胆子大的，向姑娘借了肥皂，回到屋，就说人家的笑多么甜多么美。

不服气的躺在床上，挥手砸墙，咚咚咚。隔壁却没有人。

四

星期天不能没有酒，酒是白酒，六十度。买不起鸡肉买鸡架。床下的袋子里有从家里拿来的土豆，虽生了芽，和鸡架一起炖着吃，仍是美味。如果再放点儿香菜，得鲜死。

或猜拳，或行令，一杯一杯，直至醉去。

五

中午休息时间短，就不去食堂吃饭，嫌远。早晨上班前，将米饭装进饭盒，蓄了水，送到楼角的锅炉房，阿姨给免费蒸馏。中午下班时，一手买了咸菜，一手取了饭盒，回到宿舍吃过，还可以美美地睡上一晌。但取饭的人多，稍不留意，就会张冠李戴，以致吃了别人的饺子，丢了自己的地瓜。

后来，就将名字刻在饭盒上，少去许多误解。

六

“文革”时期的标语还印在宿舍墙上，这说明它的年龄比我大。

住在这样一幢红砖楼里，夏天必须洞开门窗，以放出潮气。寒冷的冬夜，则要拉紧窗帘，插上门闩，然后用电褥子暖被窝，用電炉子烘四壁。

忽然，有人破门而入，收去电炉子、电褥子，并撕扯收据——罚款。这样，你今天还是单位里的生产标兵，明天可能就是广播里的窃电能手。黑白两重天。

七

结了婚的人仍住在宿舍，因为他们没有房子。男人住一楼，女人住二楼。

周末，同室的大哥会异常关心你，问你回不回家，想不想父母，随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知道该腾地方了，然后背起行囊。

直到有一天，你也将女友带进屋里，坐在床上。这样的夜晚很温馨，也很紧张。走廊里有哗哗啦啦的声音，值班员手中晃着一串钥匙，她随时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

这是夏天，不查电。查宿。

八

一室友正谈恋爱，每天早出晚归，笑脸盈盈。一日赴约前，递来一支烟，笑曰：女方喜欢看书，请求支援。读书人虽视书如命，但更愿助人为乐，就将一本《爱情诗选》、一本《青春的旋律》小说集给他。彼高兴而去，却又急返，问：那一本是《爱情诗选》，这一本是《青春的……什么jb律》？告之念“旋”，心下想“悬”，果真，对象告吹。

九

中学时代，家成和我一样喜欢画画，又因住在一个片区，虽长我一届，我们仍是常在一起玩儿的好朋友。后来，我到矿山工作，他师专毕业分配到矿山附近的一个村小，教语文和美术，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学校和矿区——通过关系，在职工宿舍也找了个床位。如此，我们的联系更密切了。

那时，我正参加一个书画函授学习，每日临池不辍。用不起宣纸，就到矿机关处室向熟人索要旧报纸，然后跟家成去他们学校，用油印机打成米字格，再装订成练习册。

函大三年，记不清打印了多少报纸，欧颜柳赵，苏黄米蔡，也不知写了多少遍。舍不得扔，一摞摞码在宿舍门后上边的吊柜里。对，我们每个宿舍都有这样一排吊柜，四个格，每人一个，放些杂物。

十

室友大祝酷爱围棋，废寝忘食，女友数次与之争吵。终有一日，家兄、大祝一帮人等挤在窗前那一张书桌旁，指指点点，全无观棋不语真君子之风度。

忽然，房门被一脚踢开，丽影突奔，玉手翩跹，将桌上棋盘掀翻，将棋子几把抓起扬于窗外！诸位棋友呆若木鸡。

若干年后，大祝夺得全省媒体人围棋比赛冠军，女友已成陌路。

十一

有好友赠吉他一把，虽时习之，但终因缺少音乐细胞而只会单弦迸，如同今日之电脑写作：不会五笔，二指禅也！室友揶揄，回之曰：儿子才拨弄不响呢！

除《三月里的小雨》《祈祷》《林间小路》几首外，均不会和弦。倒是同室一南方分来的大学生，不仅弹得好，还操一口吴言侬语自创了一首歌，至今记得那歌词：

你若是觉得寂寞，

寂寞的时候来找我，

我陪你谈天，我陪你唱歌，

把寂寞变成欢乐。

美好的时光不多，

切莫要蹉跎度过，

青春年华，好像花朵，

转眼就会飘落……

那把吉他后来丢了，在一次醉酒后，房门大开，被顺。

十二

南楼窗外，正对一条去往矿山公园、黄泥岭、老干部平房、外宾招待所及红莲服装厂的公路，后者为新成立的集体企业，大多是女青年。年轻貌美，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每到上下班时间，成双结对的姑娘们叽叽喳喳从窗前飘过——对，是飘过，不是走过。如云朵一般，映照在黄色木框的玻璃窗上，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让人气紧。

有时，她们飘过窗前，会有意无意地朝我们窗口瞟一眼。熟悉些的，还会招招手。只有一位，悄悄地爬过窗子，后来成为我妻子。

十三

隔壁老牛是山东人，瘦而高，乡音浓重，在坑口井下开卷扬机。人实在，爱说笑话，做得一手好菜，也时不时地喝上二两白酒。当然，再好的菜也无非是白菜萝卜土豆地瓜豆腐辣椒，做得好，是指粗粮细作，比如拔丝地瓜，绵软香甜。

老牛退休没几年就病故了，儿子小牛挑起家庭重担，没有正式工作，就四处打工靠体力挣钱，孝敬母亲，照顾弟弟，还娶了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做媳妇。

小牛应该比我小几岁。祝他们幸福。

十四

曾经很猛烈地追一个女孩，但其总是模棱两可，及至失去信心。

一日女孩来，说是单位要搞演讲比赛，听说我订了《演讲与口才》杂志，就想借阅几本。高兴。一边踩着凳子翻找门后吊柜里的书刊，一边想着接下来的事情——反正屋里也没有第三者，机不可失。

坐在床上，女孩翻看雜志，脸儿有些微红。

我说：你可别给我施美人计啊！

女孩：那你就将计就计呗！

…… ……

当当当，一阵敲门声。

我的朋友邵守红一手提着输液瓶子，一手扶着夫人走了进来。他说，医院患者太多，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嫂子挂上针我就带她来你这里了。反正也不远。

女孩站起来，捧着几本杂志消遁。

十五

顾名思义，独身楼一定住着单身者，起码占多数。所以此地也一定是个热闹的场所，不仅是灯光球场有球赛的时候，平时也是矿区青年愿意光顾的地方，比如去宿舍找同事、朋友、同学玩儿，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就难免擦出什么火花。

这种火花，也不全是甜蜜的爱情之花，也有恶之花。比如打架。

我见过最疯狂的一次群架就是在宿舍灯光球场上演的。黄泥岭一家哥儿俩与矿区一帮地痞火并，虽然没见枪支，但匕首、菜刀、斧头尽皆闪烁寒光，让人唯恐避之不及，但还挂着卖个闲呆，用鲁迅的话说是：看客。

——六七个人追着一家哥儿俩，后者且战且退。一会儿在球场，一会儿在外围，最后跑向楼后面的黄泥岭。黄泥岭，该是哥儿俩的根据地吧。

看客追着看。

血，滴在地上。

程 远：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小说林》等刊物，部分作品收入年选或获奖。著有非虚构文本《底层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