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毛子沟
2021-02-27李建森
张木吃了早饭已九点多了。吃完,开开电视,躺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看着看着,他便又睡了过去。
任二紅进了屋,伸手把电视关了。
张木睁开眼,挪挪屁股,问任二红:“今儿个几号了?”
“初六了。”任二红说。
张木说:“我问几号了?”
“初六了。”任二红扭身出了屋。
张木伸头对着门口晃悠的棉帘子看着,说:“你娘那脚。”
棉帘子不晃悠了。这个时候张木想起了毛子沟。张木觉着应该往毛子沟去一趟,他便站起了身。
顺村子往南,多说也就是里把地,拐两三个弯儿,毛子沟就到了。
毛子沟一弯一曲,宽窄不一,开阔处,有几十亩地,麦苗一塌糊涂地绿了一沟子。
进了毛子沟,一座井架赫然闯进了张木的双眼!他有些发呆,把伸出去的脚收住了,愣愣地对着那座井架看着。
头几天,张木正在床上躺着,钱文灿、马兵进了他的屋门。张木看见他俩,从床上起来便坐到了屋中间一张小桌旁的小凳上,伸手拿过桌上的牌码着,问:“树仁呢?”
“今儿个休息。”马兵说,“今儿个不学习。”
钱文灿坐到了张木的旁边。
张木两手码着牌听钱文灿把话说完,把牌扔到桌子上笑了起来。
“你甭笑。”马兵说,“你放个屁。”
张木看着钱文灿笑着:“往毛子沟打窑,谁的主意?”
“我,马兵,树仁。”钱文灿说。
“您仨打您仨打去,我不打。”张木说,“打了几年窑,我打够了。”
钱文灿说:“你再说一遍。”
“说一遍就够了。”张木起身又挺在了床上。
张木不知道毛子沟地下有没有煤,地里耩上麦子出不了蜀黍是真的。如今有了粮食,马兵、钱文灿、孙树仁不会饿肚子,几个人兜儿里没几个钱他是清楚的。那天钱文灿、马兵去找他,说了和他合伙儿打窑的事,他便笑了,笑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天钱文灿、马兵、孙树仁没找他学习,他在家里窝着,窝得心里发慌,睡得糊里糊涂,没想今儿个进了毛子沟,井架子竖了起来,真刀实枪干上了!张木站着看着,他觉着他犯了个错误,犯了思想错误。
张木扭转身拐了回去,进了家,脊梁上背了个喷雾器出来了。
钱文灿听见有人踩踏着麦苗走过来,斜眼看见是张木,抡起锹撩过去一锹红土。
张木抬手拨拉着头上的红土说:“文灿你这货,你往哪儿撩哩。”
张木上了井台,走到马兵身边。马兵手拽着井架上的棕绳,头朝下勾着。张木头伸过去,也伸头朝下看着。下头两个人,一个握着把锹站着,一个拿着把镐往下抡着。俩人头上戴着安全帽,看不清是谁。
“嗨!”张木喊了一声。
俩人抬起了头,一个是孙树仁,一个是孙书奇。
张木说:“书奇,我找你找了半天了,手痒得想打人。”
孙书奇在下头抡着镐也不吭声。
张木说:“别光干活,学习学习。”
孙书奇两手抡着镐还是不吭声。
马兵拽了张木一下:“掏根烟吸张木。”
张木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根衔在嘴上,便给了马兵。马兵抽了一根给钱文灿,钱文灿没接,还往外翻着红土。
张木说:“文灿你戒烟了?”
“没戒。”钱文灿说。
张木有些尴尬,嘴角咧咧,下了井台,两眼看着一边滚着的一块石头愣住了。趁钱文灿、马兵不注意,他弯腰抓起那块石头装进了兜里,抬腿朝他的麦地走去。
张木还没走几步,“咚”一声响,一块石头落到了他的屁股后,他腿一软,背上驮着的喷雾器里的药水溅出来,弄了他一脖子。
“我日……”
张木看见马兵弯腰抓了一把,忙把嘴闭上了。
“你日驴!你日!”钱文灿说。
张木说:“我日你老婆!”
“来吧。”钱文灿说,“我老婆正开着车。”
张木怔住了,抬手照脖子里抹了一把。他在井台上没注意车房,钱文灿说他老婆开着车,他有些后悔刚才说出的话。
“过来吧你。”钱文灿说,“我老婆正开着车,我不骗你。”
张木咳嗽一声,抬脚往车房走去。走近车房,伸头朝车房里看了一眼,杨小玲端端正正在绞车旁坐着。
张木赶忙往后退了退,抬头对着井台上笑着:“文灿,我不会溜人家的房墙根儿。溜房墙儿根是门学问哩。”
钱文灿伸手从兜里掏出根烟放进了嘴里。
张木脸上还挤着笑:“这二年麦子的虫真多哩。白粉病、赤霉毒、锈病、红蜘蛛,不得了哩。再过二年,莫非这虫子还要吃人不成?”
张木进了他的麦地,开开喷雾器,一手上下紧按, 一手在麦地里扫来扫去,浓郁的农药雾气刺刺喷出,笼罩住了青绿的麦苗。
井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张木转身看着不远处井台上咧着嘴对着他笑着的钱文灿、马兵,伸手挠了一下头。钱文灿、马兵转过了身,俩人的屁股对着他的脸仍“嘎嘎”笑着,使他越发莫名其妙。张木转着脖子对着四周看了一遍,连忙把喷雾器的开关关了。
张木拔腿走出了张保的地,走进他的麦地里,开开喷雾器,左右还没抡开,他抬脚又走进了张保的地里,在张保地里抡着说着:“挺家里睡吧张保,吃麦——吃?吧吃!”
轰一声炮响,张木手里的喷雾器手把掉在了地上。一股白烟从钱文灿、马兵的井喷涌而出,跟着“嗡”一声,井口的风机响了起来。
张木拾起手把,抬脚出了麦地。
回到家里,张木把脊梁上的喷雾器卸了,从兜里掏出那块石头仔细看了看,进屋拿出把斧子,一斧子下去,石头便碎了。
那块石头不是石头,是铝矾土,灰红色,泛着潮湿,有一丝说不出的味儿。张木两眼从手里捏着的铝矾土挪开,丢了铝矾土,拍拍两手,进屋躺到床上,嘴噗噗吹着烟雾。
一根烟吸完,张木起来翻箱倒柜翻了一阵,什么也没翻出来,最后把任二红新买的刚洗了一水的红三角裤头拿出来,两手用力拽开,拿剪子铰了几剪子,塞进兜里,在院子里找了根米把长的小棍儿,肩上挑着副箩头出了院子。
张木进了毛子沟,井台上没人,风机也不响了,也听不见别的动静。 他四处瞅瞅,放下箩头,往箩头里扒着红土,自语着:“这土是红哩,跟猪血一样,和煤不着那才算怪。”
张木挑着红土走了有二三十步,放下箩头,把兜里那块剪了的三角裤头片子掏出来,在小棍的一头绑了,走到他和张保麦地的正中间,用劲插进了泛着青绿的麦地里。
张木挑起箩头走了,麦地中的小旗一动一动,懒洋洋的。
钱文灿井上配齐了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不停,爆破声隆隆响着,一股股尘土雾气从井筒里蹿出来,翻腾着冒出毛子沟又随风散去。
红土下去是铝矾土。过了一星期,还是铝矾土,铝矾土比红土稍微硬些,钻杆吱吱钻进去,井一米一米往下延伸。
到了月底,四点班快下班的时候,钻头打滑了。夜班民工接班干了一个多钟头,便刨出了青石。
煤钻换了汽油钻。打了三天,三天进了不到两米。过了半个月,过了青石,仍是铝矾土。
孙树仁他爹孙大昌胳肢窝下夹着些柴火棍子,走到井口的渣堆旁,拾了块青石砸在了值班室的石棉瓦上。
孙树仁大骂了一声,从值班室出来,看见孙大昌对他瞪着眼,他又钻了进去。
“我不打了。”孙树仁说。
钱文灿看着马兵:“马兵。”
马兵说:“我看还走不到掂棍要饭那一步,再说现在都有吃有喝了,掂棍要饭也落不了空。”
钱文灿转了一下头:“书奇,你表表态。”
孙书奇说:“还表啥态,把裤子赔进去我也得打!”
钱文灿看着孙树仁:“三比一,树仁。”
“日死驴不解缰绳!”孙树仁说。
钱文灿说:“就不解一回试试吧树仁。”
钱文灿走出值班室,张木的背影在他眼里闪了一下,便不见了。对着张木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儿,钱文灿走到张木插的那小旗旁,勾头看着晃动的小旗,手伸出去,旗尖绕在手指上用了用劲儿,棍拔了出来,他手一松,丢在了地上,脚踩上去走了过去。
钱文灿出井已經七点多了。出了井,太阳光便射进了他的两眼里。
太阳光像把刀一样把毛子沟切成了两半,半拉没太阳光的毛子沟耸立起了一座井架,耸立在张木、张保的麦地中间。井架顶端插着一面血红的小旗,小旗被风扯开,哗哗流水一样流进了钱文灿的耳朵里。
钱文灿走到渣堆的边沿,拿下头上的安全帽,放到渣堆上,屁股蹲上去,从兜里掏出烟,吸着烟眯着两眼看着东边新耸起的井架。
马兵、孙树仁、孙书奇过来围住了钱文灿。钱文灿的头被烟雾包围着,看不清他的头发和他的脸。一根烟快吸完了,钱文灿吐了嘴里噙着的烟屁股下了井台,马兵、孙树仁、孙书奇跟下来,四个人踏着张木的麦苗走过去,围在了新耸起的井架周围。
井已挖了一米多深,挖出的土已有些泛红。张木和一名民工在下边挖着,张保和一名民工在上边拿锹把张木撩上来的土往外翻着。钱文灿、马兵、孙树仁、孙书奇在井周围勾着头往下看着,张保停了手中的锹,从兜里掏出烟,笑着一根一根递过去,钱文灿接过烟便扔进了井里。孙树仁、孙书奇也扔了下去,马兵扔在了张木的头上,张木摇摇头,烟滑到他的肩膀上,继而掉在了他的右脚后跟边。
张保看着,手里的烟盒攥成了一团,抬手要朝钱文灿砸去,张木喊了一声:“张保!”制止住了张保,弯腰把烟一根根捡了起来,俩耳朵一个耳朵上夹一根,衔嘴里一根,吸着,说:“现在戒烟的人越来越多了,光我知道的村里就有五六个了,没想到恁几个也戒了。都戒吧,我张木不怕得癌症。”
“张木。”钱文灿从兜里掏出一副牌,在手里码着,“好长时间没学习了,今儿个天儿不赖,是学习的好时候。”
“改天。”张木说,“改天咱好好学习学习。”扬锹撩上去了一锹土。
“骡子货你!”
张木抬头看着钱文灿,两眼眯了起来:“你说我是骡子文灿?骡子,我是骡子,哈哈……”张木放声大笑起来。
“骡子!”钱文灿说。
“哈哈,骡子,我是骡子,哈哈……”张木笑得弯下了腰。
“骡子打井,瞎鸡巴折腾。”孙树仁说。
张木蹿上去,走到钱文灿身边,张嘴喷了钱文灿一脸热气:“我日你老婆文灿。”
钱文灿把手中的牌甩出去,落了张木一身。
张木抓了一张牌,对着牌面看了一会儿,说:“文灿你老婆没在车房吧?”
钱文灿两臂抱在胸前:“我老婆在车房里等着你哩。”
“那我去了。”
张木走到钱文灿的车房旁,朝里伸头看去,杨小玲红衣裳上的黑头发遮着脸,俩手一动一动的正钩毛线。杨小玲听见声音抬起头,张木脸红起来,红着脸看着杨小玲。
“小玲。”钱文灿立在井台上,看着车房里的杨小玲,“张木想和你睡觉哩。”
张木扭转身子,失急慌忙地出了毛子沟。
任二红把午饭端进了屋里,张木睁眼看了一眼,屁股在沙发里动动,眼又闭上了。
张木不知道自己啥时候睡着了,一声连一声不紧不慢地扯着呼噜,房舍、田地、树木溶化成了浓稠的雾气,天与地缝合在了一起,像裹好的被筒,把他裹进了里面,他心安理得地扯着呼噜。
张木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有些暗了,玻璃窗泛着微弱的白光,外边屋里电视机的声音被墙壁过滤后传进来,声音虚弱了许多。
张木嘴巴蠕动了一下,他丢了烟,起身走出里屋,外屋的灯也没开,任二红像只猫一样卧在沙发里,两眼对着电视瞅着。张木撩开棉帘子出去,开开大门,一头钻进了黑夜里。
钱文灿三角架上的灯泡的光亮漫过毛子沟,染在了张木的脸上。张木在毛子沟上头的土崖边立着。钱文灿的井台上没人,井台上边的风机响着,值班室、车房的石棉瓦缝子往外冒着光,那边他和张保新竖起的三角架被钱文灿井上的灯光映照着,孤零零的一座空架子越发显得黯然失色了。
张木从土崖边下来,进了他的麦地,还没到三角架前,两腿一软,差点儿摔倒在地里。刚挖的不深的井被填了!井架中间隆起了一堆土,如一座新隆起的坟丘,赫然亮在他的面前!
土丘逼进张木的双眼,把他的心封住了,他张大了嘴,舌头伸了出来,—呼一吸喘着粗气,走到三角架中间的土丘前,低头对着土丘看了一会儿,弯下腰,跪在土丘上,两手插进土丘里,一下一下扒了起来。
“张木,你扒元宝哩?”
钱文灿、马兵、孙树仁、孙书奇站在张木的屁股后,嘻笑着脸看着他。
张木扭过头,在钱文灿、马兵、孙树仁、孙书奇的脸上看了一遍,嘴一动,嘴角拉出了一溜口水。
“扒吧。”钱文灿说,“扒吧张木,你扒吧。”
钱文灿、马兵、孙树仁、孙书奇走了。张木跪在土丘上,插进土里的两只手使劲扒了一下儿,他扒住了一样东西!张木两手抓紧,猛地往外用力,东西拔了出来,是半截木棍。张木放眼前仔细看了看,是半截镐把。
张木把半截镐把上的土捋去,像看一件新买的好东西—样,放在脸前慢慢看着,看完了,两手将半截镐把扎在土丘上,撑起身子,蹑手蹑脚朝钱文灿的井场走去。
绕过井台,张木看见了坐在车房里的杨小玲。杨小玲穿着黄色军大衣,抄着两手靠着椅子坐着。
“小玲,张木想和你睡觉哩。”
看着杨小玲,想着钱文灿说的话,张木脸有些发热,两眼在杨小玲的脸上溜来溜去。杨小玲好像看见了他,抬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理了理。
张木两眼从杨小玲脸上移开,绕到值班室的背面站住,呼噜声从屋顶的石棉瓦缝飘出来,风一样刮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将半截镐把攥紧,悄悄走到值班室门前,空着的左手刚挨到门,他的腿一下子软了,差一点儿蹲在地上。张木愣了一阵儿,两手抓紧镐把使劲扎进了值班室的门前。
张木对着桌子上关着的电视,专心致志地看着没有图像的屏幕,灰黑的荧屏上有一个亮点,隐隐能看到里面模模糊糊的自己。
张木两眼从电视上收回,眯起眼喊了一声:“二红!”
屋里屋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二红!”张木声音高了些。
任二红进来了,张木欠了欠身子,看着任二红的脚说:“过来二红。”
任二红站着不动。
“二红。”
任二红还是站着不动。
“二红。”张木说,“整天看电视哩,看的破鞋底子。”
张木看着任二红的脸,不动声色地看着。任二红背过了身,张木便看起了她的屁股。张木看着任二红的屁股,小着声叫了一声:“二红。”
任二红转过身,眯着眼看着张木。
“你过来二红。”
任二红走过去,挨着张木坐下了,张木拉住任二红的手,一下一下抚弄着,任二红偎过去,张木胳膊一抬,揽住了任二红的脖子,毛烘烘的脸使劲在任二红的脸上蹭着,一只手伸进任二红的衣裳里抓着她的一只乳房,抓了一会儿,丢下,又抓住了另一只,任二红泥一样瘫在了张木怀里。张木低下头,伸出舌头在任二红的嘴唇上舔了一下,任二红的两唇花瓣一样张开了,张木嘴贴上去,噙住了任二红的舌头,用劲吮吸着,手还抓着任二红的乳房。
任二红从张木怀里挣出来,摸着张木的下巴:“张木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
“钱文灿说我是骡子。”张木说。
“骡子……”任二红的手从张木的下巴上滑了下来。
“钱文灿往我脸上抹屎哩。”张木说。
任二红看着张木的鼻子。
“钱文灿把咱的井给填了。”张木说。
任二红两眼眨了一下,看着张木的嘴。张木的嘴角粘了些唾沫星子,下巴上的胡子也有些湿,这使得他的一根根胡子显得黑亮起来。
“二红。”张木把任二红扳进怀里,“二红,你去,你去钱文灿家里,好好跟钱文灿说说。”
张木凸出的俩眼珠子缩进了眼皮子里,半包不包的,就像锅里煮过了的两只烂了的饺子,摊在任二红的两眼里。任二红挣出身子站起来,甩手照张木的脸扇了一巴掌,撩开棉帘子走了出去。
“我是骡子。”张木摸着发热的脸,“钱文灿说。”
夜里十二点了,天黑得没法儿再黑了,天上的星星也不见几颗。张木在毛子沟坡口一侧的麦地里蹲着。他已经蹲了两晚上了。
头几天张木害上了牙疼,左边的半拉脸都肿了,弄得他坐卧不安,心烦意乱。去村卫生所打针,去了几回,也不见效。他去了县城,弄了几服药吃了,稍稍有些见轻,药一断,牙马上又疼起来。他不吃药了,饭也不吃,躺進被窝里手使劲捂着脸来回翻身子。任二红听说生鸡蛋能治牙疼,打了生鸡蛋,叫张木吃,张木不吃,头蒙在被子里露也不露,任二红拉了被子,拿一个鸡蛋打在了他的嘴上,他张开了嘴,吸溜着,往肚里咽着,手抹着脖子脸上的蛋青看着任二红的脸。连着吃了几天生鸡蛋,张木的牙疼轻了许多,左边肿着的半拉脸下去了,牙也不怎么疼了,有时候疼一下,马上就去了。牙疼病轻了,他便蹲在了毛子沟坡口。
前天夜里张木十一点来的蹲到一点多,昨天夜里十点来的,回去也没看表,他估计至少也有仨多钟头。今天夜里九点多他便来了。他估摸着,一个钟头,打一个生鸡蛋进嘴里,他打了三个生鸡蛋了,第三个生鸡蛋进嘴里还没过去多少时候,最多也是十分钟。他伸出舌尖在嘴唇上下舔舔,转着脖子往四周瞅了一圈,毛子沟坡口一道光亮一闪,张木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手里抓着的一只生鸡蛋烂在了手心里,扑扑嗒嗒往下滴着。
光亮忽悠出了毛子沟,张木屏住呼吸,两手撑地一个箭步蹿过去,扯了杨小玲披着的黄大衣,蒙住她的头,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脚底生风,三拐两拐,把杨小玲摁倒在一处土崖根里,解开杨小玲的裤腰带,两手拽住两只裤管一扯,裤子给脱了下来。
张木一棵树一样倒在了杨小玲身上,忙不迭地褪着自己的裤子。裤子褪到了脚脖处,杨小玲扒开军大衣,叫了声:“张木。”手电筒伸了出来。
张木夺了手电筒,给弄灭了,卸了套的骡子样瘫在了杨小玲身上。
“张木。”杨小玲又叫了一声。
张木身子一抖,翻下了杨小玲的身子,杨小玲伸手拽住了张木的衣裳。张木脑子乱了,光屁股使劲往阴凉的麦地偎着。杨小玲拉住张木的手,猫一样叫了一声:“张木……”把张木拉了过去。
钱文灿的井过了两层青石,打了六十多米深,打出的铝矾土开始变黑了。越往下去,井帮渗的水越大,下雨一样滴答着往下掉。钱文灿下去没多久,衣裳便被淋透了。
钱文灿从井下上来,换了衣裳,回家掀开床上的褥子,他和孙树仁、孙书奇、马兵入股剩下的二百块钱不见了。钱文灿揭了床上的被子、单子、褥子,翻了几遍,也不见那二百块钱,却翻出了个烟盒。烟盒被挤扁了,里边剩了两根烟,钱文灿抽出一根塞进嘴里,把烟盒装进了上衣兜里,掏出火柴点着吸着,伸手揭开席,二百块钱在席下的床板上放着。钱文灿糊涂了,他记得他是放在了褥子下面,怎么会在床板上呢?他拿起钱装进兜里,又把刚装进兜的烟盒掏出来,对着烟盒看着出了屋。
钱文灿从镇里买了几件雨衣回来,交给在井口站着的工头马栓,马栓拿着雨衣下去了。孙书奇走过来,对钱文灿说:“马栓他嫌定额低。”
钱文灿说:“他咋说?”
孙书奇说:“他说每米再长二十。”
钱文灿进了值班室,看着床上坐着的孙树仁、马兵:“马栓他嫌定额低?”
孙树仁说:“合同上写明了的,板上钉的钉,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钱文灿说:“马栓啥理由?”
马兵说:“他嫌下头水大,进度慢。”
孙树仁说:“唐僧肉好,他去吃去!”
钱文灿说:“叫马栓上来,把合同拿出来,叫他念一遍。”
马栓上来进了值班室,看着钱文灿递过来的合同,他没伸手接,他说他对民工再好好说说,便出去了。
到了下午四点,下班的人走了,接班没人接,窑停住了。
钱文灿、马兵、孙树仁、孙书奇蹲坐在井台上,吸着烟,东瞅西看的。孙树仁瞅着三角架上不动的铁轮子打起了呵欠,呵欠没打了,放出个屁,挨着孙树仁坐着的马兵起身下了井台,进值班室抓了副牌上来,在钱文灿身边蹲下,地下铺了块水泥纸,牌放上去,说:“来来,学习学习。”
钱文灿抓了牌,起身走到井口扔进了井里。
天快黑的时候,马栓趿拉着步子上了井台。马栓掏出烟给钱文灿一根,接着给马兵,马兵攥了拳朝马栓的胸口冲过去:“敢停老子的窑,反了你了!”
马栓在井台上翻着白眼看着马兵,马兵上前抬脚又给了马栓一脚:“蒋介石台湾岛拍桌子,吓唬人哩你。”
钱文灿走过去把马栓拉了起来:“说吧马栓,干还是不干?”
马栓扑打着身上粘的铝矾土,靠在了三角架上。
钱文灿说:“我话给你说透了马栓,真要不干,连根屌毛你也拿不走!”
钱文灿说完,下了井台回家去了。
杨小玲做中了饭,下的面条。钱文灿对杨小玲说:“我不想吃面条,打俩鸡蛋吧。”
杨小玲添上锅,等锅里水滚了,打了鸡蛋端进屋,钱文灿在床上已扯起了呼噜,杨小玲把碗放在桌子上,伸手推了推钱文灿,钱文灿翻了个身,呼噜扯得更大了。
钱文灿醒时已经晚上十点了,他把鸡蛋茶喝了,出了屋门,拐过孙大昌的豆腐作坊,去了毛子沟。
进了值班室,见孙树仁、孙书奇、马栓和另外几名民工在里面蹲坐着。钱文灿看着马栓说:“思想通了?”
马栓给钱文灿递着烟呵呵笑着:“后半夜班的人都来了。”
“通了下吧。”钱文灿说,“下力不吃亏。”
马栓和另外几个民工出去了,钱文灿又把马栓喊进了值班室,手里的烟卷点着马栓的鼻子:“四点班的事不能算完,一百块钱罚款!”
马栓仍笑着:“你老板随便吧。”扭头出去了。
孙树仁、孙书奇回家去了。后半夜三点左右,马栓撞开值班室的门,掀了钱文灿的被子,拽住钱文灿的胳膊把钱文灿拽了起来,把一个炸药纸包甩在了桌子上。
钱文灿看着马栓结巴着:“马马栓,你,别别胡,胡来。”
马栓仰脸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抓过桌子上的炸药纸包,猛地揭开,钱文灿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一声:“马栓!”张嘴朝炸药纸包着的煤块咬了一口。
钱文灿嚼着煤末嚼了一阵,“呸呸”地把煤末吐了出来,对马栓说:“马栓!一百块钱罚款免了!”
马栓说:“老板该多给俩。”
钱文灿抬手在马栓膀子上拍了一下:“好處在后边哩马栓。你下去对伙计们说,甩开了膀子给我干吧!”
马栓又下井了,钱文灿拿起桌子上的煤块看了一会儿,躺进了被窝里。没过多大时候,他又起来了,拿着煤块对着灯泡仔仔细细看着,看完了,用炸药纸包住,胳膊夹着打着手电出了毛子沟。
进了村,钱文灿开开大门,走到屋门口,钥匙插进锁眼里拧着,却咋也拧不开,他把炸药纸包放在地下,俩手捏着钥匙拧,还是拧不开,他把钥匙拔出来,用手电照着看着,这时一阵呼噜声从门缝挤了出来。钱文灿手握着钥匙耳朵贴着门板听着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噜声,心里的火呼呼蹿了起来。
钱文灿把炸药纸包放在了窗台上,悄没声地出了大门。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任二红披散着头发敞着怀跟着钱文灿进了院子。
任二红走到院里,前后左右转着看了一圈儿,问钱文灿:“张木到底出啥事了文灿?”
“没事,没出啥事。”钱文灿说。
任二红问:“张木在哪儿?”
钱文灿走到窗户旁,将手里握着的手电筒颠倒了,猛地往窗户上撞去,窗玻璃哗啦一声粉碎了,钱文灿伸手把里面的窗帘拽了,把手电筒给了任二红。
任二红打着手电伸进去,看了一阵儿,回过身看着钱文灿“嘎嘎”笑了起来,笑得腰弯了下去,头发挨着了地,直起腰,仰着脸还“嘎嘎”笑着。
钱文灿说:“你捡了元宝还是得了外甥?”
任二红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俩眼像问号一样看着钱文灿:“文灿你叫我看张木和小玲睡觉哩?”
钱文灿说:“好看不二红?”
任二红说:“好看。”
钱文灿说:“好看?”
任二红说:“是好看。”
钱文灿俩脚往一边挪了挪:“你接着看吧二红。”
任二红拿着手电照着钱文灿的脸,钱文灿伸手在脸前遮挡着,任二红甩手把手电筒摔在了地上,手电筒在地上滚着,光亮在地上画了个圆弧。
天刚泛明,毛子沟里响起了鞭炮声。鞭炮劈里啪啦炸响着,淡蓝的烟雾漫出了毛子沟,顺风飘进了村子里。
八九点的时候,张保慌慌張张进了张木的院子。
任二红正在院里洗头发,长发盖住了她的一张脸,水顺着头发往下滴着。
“我哥哩嫂子?”
任二红两眼在头发后面看着张保:“他死了。”
张保撩开棉帘子进了屋,看见张木坐在吃饭桌前,靠着椅子仰着脸。脸上一脸小米汤,浓稠的小米汤把他的脸皮、胡须都盖住了。
张保进门后张开的嘴闭了好一阵才又张开了:“钱文灿的窑出煤了!”
张木身子动了一下,脸上的小米汤滴到了脖子、衣裳上,又顺着衣裳掉在了地上。
张保把一包炸药擂在了吃饭桌上:“这窑还得打,窑不打我是头猪!”
张木伸手抹了一下脸,眼慢慢睁开,一股股气从俩鼻孔出来,鼻孔下面粘着的小米汤一动一动动弹着。张木仰着的脸勾下来,看着吃饭桌上的炸药包。小米汤顺脸滴滴答答往下掉,张木拧着脖子蹭着掉进脖领里的小米汤。
“我不服他钱文灿马王爷六只眼!”张保说。
张木舌头伸出来,把嘴唇周围的小米汤舔去了,说:“甭打窑,弄副牌找人打牌去吧。”
张保往张木身边走了一步:“你是不是糊涂了?叫小米汤给弄糊涂了?”
张木说:“有吃有喝的打哪门子窑?不打牌,在家守着老婆打老婆的窑多好。”
张保说:“你糊涂了,说胡话哩。”
张木说:“干啥都比打窑强。”
张保一字一顿地说:“你软蛋了,我不软蛋!”抓起吃饭桌上的炸药包扭头便往外走。
“张保!”张木站了起来。
张保站住了。
“放下!”
“没那一说!”
张木一步蹿到张保跟前,夺过炸药包,手拽住张保的胳膊往里用力甩去,张保的两脚在水泥地上滑开,撞在了吃饭桌上,吃饭桌连同张保“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
张木把炸药包扔在了沙发上:“做人处事不能急。心急喝不了热糊糊这话你就没听说过?回家去吧,回去把你麦地的虫好好打打。”
钱文灿和杨小玲离婚了。
任二红撩开被子,对床上躺着的张木说:“钱文灿和杨小玲离婚了。”
张木陷进眼窝里的眼珠子翻了一下,直看着任二红的嘴,看着,张木的眼皮子把眼珠子包住了,拉被子蒙住了头。
任二红扒开被子,说:“我成全你张木,你和杨小玲结婚躺一个被窝里吧。”
张木坐起来,瞪着眼看着任二红的脸看了一会儿,下了床出去了。
张木房子也不要了,又给了任二红十万块钱,住进了张保家里。
张木住进张保家里第三天,便盘起了炉灶搭起了帐篷。
张木和杨小玲结婚那天,长空无云,艳阳高照,三眼铳冲天一声长啸,锣鼓大作,二十面彩旗开路,三班唢呐队肚皮、腮帮子鼓着出了钱文灿的家。
杨小玲轿里坐着,张木头戴礼帽,身穿长衫,骑一匹棕红色大马尾随其后,浩荡的娶亲队伍绕村子转了一圈儿,缓缓地进了张保的大门。
花轿落地,杨小玲头搭红布,身着红袄、红裤,脚踏红绣鞋出来,一团火一样飘进了新房。
天近晌午的时候,院里院外一下子热闹起来,钱文灿、任二红喜笑颜开,一左一右并排进了张保的院子。
钱文灿刮了胡子,推了个平头,着一身蓝西服,任二红涂了口红,长发披肩,围着条白围巾,着一身黑西服,高跟鞋嗒嗒响着和钱文灿进了张木、杨小玲的新房。
张木、杨小玲迎到钱文灿、任二红面前,四双眼对望着,像认得人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一样笑望着对方。
钱文灿俩眼眨眨,从西服里掏出一卷纸,递到张木面前:“张木你知道我是个穷光蛋,送不了你好东西,我买了幅画当鹅毛送给你和小玲。”
张木接过画,眉头皱了一下,看着钱文灿。
钱文灿说:“你看看,是张好画。”
张木展开画,“当啷”一声,半截镐把从画里出来掉在了地上,张木、杨小玲、任二红都低下了头。钱文灿凑在张木身边,手指着画:“张木你看看,画上的两只猫画的跟真的一样。”
张木看着画不住地点头:“好,好好。”
任二红看着掉在地上的半截镐把有些熟悉,她弯腰拾了起来。这是张木在镇煤矿挖煤时拿回来的铁镐的把。把头处有个奶头一样大小的圆圆的窟窿。任二红看看钱文灿,看看张木,张木拿过她手里的半截镐把,把画卷了,递给了杨小玲。
任二红把一个塑料包递到了杨小玲面前:“小玲,这是我今早去县城买的一套衣裳,面料还说得过去,穿你身上肯定年轻好看。”
“叫你费事了二红。”杨小玲接过塑料包,看看钱文灿,又看看任二红,说:“啥时候喝你俩的喜酒?”
任二红笑而不答,拽拽钱文灿的衣袖,俩人并排一左一右出了张保的院子。
推土机轰鸣着,像切豆腐一样把毛子沟切开了道口子。
钱文灿在驾驶室里司机的旁边站着,排气管喷着黑烟,履带滚滚,土一块块切下来,被推到了毛子沟下面。
“这玩意儿真不赖。”钱文灿说。
钱文灿点着根烟送到司机嘴边,司机张嘴噙住,脚向下慢慢踩去,推土机咆哮着,毛子沟颤抖了起来。
钱文灿两眼透过玻璃看见井台上站着的孙树仁、孙书奇正忙不迭地对着他打手势,他把一盒烟塞进司机的上衣兜里,跳下了推土机。
井下出水了。
巷道朝东进到二十多米处,煤钻钻了个炮眼,钻杆还没拔出来,水破开煤层涌进了巷道,井下九名民工上来了八名,另一名手扒着井筒的井木爬到半腰又掉了下去。
钱文灿脱光了衣裳,甩着两臂,伸着两腿,腹下的老二蛇一样来回摇摆着。他接过孙书奇拿来的绳子在腰里系了,和马兵伸腿踩进筐里,滑下了井。
过了不到十分钟,钱文灿、马兵两腿伸在筐外,那名民工蹲卧在筐里上来了。
出了井口,钱文灿吆喝着:“快送卫生所!快!”
孙树仁背起那名民工,孙书奇在后邊托着屁股,蹚开了步子,绕过推土机不见了。
钱文灿进了任二红家的大门,不由得扭回了头。
这些天他每次从这里经过,都见任二红的大门开着,两扇门大开,像伸出的两臂一样。他今天走进来,便回过头看着漆得红亮洞开的两扇门。
钱文灿进了屋,坐在沙发里的任二红伸了伸手,钱文灿便在任二红身旁坐下了。
任二红上穿红衣裳,下着黑裙子,裙子下的两只脚套着一双白皮鞋。钱文灿看着撩动的裙边,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个人她说她叫任二红。”
任二红裙子里的右腿压到了左腿上,扭脸看着钱文灿。
“任二红上穿红衣裳,下着黑裙子,她坐在沙发里伸了伸手,我便在她的身旁坐下了。”
任二红右脚一伸一伸,脚上的白皮鞋一闪一闪的。
“任二红俩眼像灯泡似的看着我说‘夜里我老是睡不着觉。”
任二红两眼扑闪着,咯咯地笑了。
钱文灿往任二红身边靠靠,胳膊伸过去,搂住任二红的脖子,“好二红……”
任二红挣开,往一边挪了挪。
钱文灿嘻嘻笑着,头伸着,凑到了任二红的脸上。
“一边去!”
钱文灿张嘴亲住了任二红的嘴,两条胳膊把任二红搂住了。
任二红憋红着脸,用力推开钱文灿,胳膊一抡,手扇到了钱文灿脸上。
钱文灿伸手摸了一下脸,说:“我做了个梦,大白天做了个梦。”
“我好像也在梦里。”任二红说。
钱文灿抓住任二红发红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借我笔钱二红。”
任二红说:“人不是救活过来没事了吗?”
钱文灿说:“井里的水得抽出来,抽水得买泵,我没钱买泵。”
任二红说:“得多少钱?”
钱文灿说:“七千。”
任二红进里屋拿了一沓钱出来,放在茶几上:“这五千块钱你拿着。”
钱文灿说:“五千块钱办不成事。”
“那你把窑停了吧。”任二红说。
“二红……”
任二红打开了电视,喧闹声一下子涌满了屋。
钱文灿从兜里掏出笔,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任二红,任二红接过看了一眼,把纸条撕了,扔到了地上。
钱文灿走了。
任二红伸手关了电视,屋里又静了下来。
张木的井场炮响的时候,钱文灿还在值班室的被窝里。昨天晚上一直忙到后半夜将近两点,泵出水,马兵、孙树仁、孙书奇都回家去了,钱文灿对着泵口洗了脸,洗了脚,便进值班室睡了。张木井场鞭炮刚响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劈里啪啦响了一阵,两耳才隐隐听见了,鞭炮放完了,他睁开了眼,外边天已亮了。
钱文灿上了井台,先看见了杨小玲,接着看见了张木,还有马栓和马栓领的一帮民工!
马栓正掂着锹挖填进井口的土,马栓看见了钱文灿,像没看见一样甩着膀子只管挖。杨小玲看见钱文灿,便换了个位置,背对着钱文灿站着。张木握着半截镐把,对着挖开的井口看了一阵,走到井架旁,举起半截镐把敲了下去,“当”一声响,井架上落着的一只麻雀给惊飞了。张保和另外两名民工推着车子往井场里运砖。石棉瓦已经弄来了,就在一边放着。
马兵七点半左右来了。
马兵上了井台,钱文灿扭头说:“看见了吧马兵?”
马兵扭头看了张木的井一眼,脱了一只鞋,放在一块煤矸石上,蹲下去,两手抱着脸,看着东边。马兵的头看上去不像是长在脖子上,像是在他的两只手里放着。
“走,过去看看。”钱文灿说。
马兵坐着不动。
钱文灿低头看着马兵的头,马兵的头发黑得跟煤一样,发着黑光。
“走吧,过去瞅瞅。”钱文灿说。
马兵还是不动,也不看钱文灿,两手抱着头看着张木的井场。
钱文灿伸出手伸到了马兵的头顶。他想扳起马兵的头看看马兵的脸,手刚挨到马兵的头发就停住了,在马兵头顶悬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装进了裤兜里。
钱文灿抬脚下了井台,踏着麦苗走过去,在张木挖开的井口旁站住,嘿嘿笑着:“马栓,歇会儿。”
马栓抬头笑着,还撩着土:“刚干一会儿。”
钱文灿掏出了烟:“歇会儿,歇会儿吸根烟。”
“才扔。”马栓说。
钱文灿手伸过去:“吸根烟能耽误大多会儿工夫?”
“嘴干。”马栓说,“说不吸就不吸。”
钱文灿抬手把烟甩在了马栓的鼻子上:“你这货不识抬举你!”
马栓停止了挖土,说:“文灿,你井出水了,弟兄们总不能张嘴瞪眼等老鸽往下屙吧?”
“你别给我啰嗦!”钱文灿说,“想甩手走你就甩手走!我还是那句话,一根屌毛你也甭想拿走!”
“你老板随便吧。”马栓挖了一锹土撩出去。
钱文灿鼻子哼了一声,站在了撩土的地方。
一锹土过去,冲向了钱文灿的裆处,钱文灿脚往 后退退,绊住了个坷垃,差点儿倒在地上。
张木走过来,掂着半截镐把捣到了马栓的脊梁上:“马栓!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耍威风轮不到你!”
“好!”钱文灿说,“好,张木。漂亮!”
张木说:“文灿我听你说话跟唱歌一样,真是好听。”
“是吗?”钱文灿说,“我这人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哪如有些人霸人家的女人,拉人家的民工,这种人还算不算人?”
“你说这话不对了吧文灿?”张木说,“你这么说我不是成了黄世仁了吗?我是黄世仁吗?我去贫下中农家里抢人了吗?我绳捆了马栓逼马栓来我井上干活了吗?现在是什么年月,自由年月,自由这道理你该不会不懂吧文灿?”
“好。”钱文灿说,“说得真好张木,你说话跟戏台上书生说的一样,有板有眼。”
张木说:“我说的是实话。”
“屁话!”
张木掂着半截镐把走近钱文灿:“你说啥文灿?”
杨小玲走过去,站在俩人中间,说:“少说废话,该干活儿干活儿。”
“文灿,小玲说得对。”张木说,“少说废话,该干活干活。”
“好,一唱一和,好好。”钱文灿呵呵笑着往回走去。
钱文灿刚走出张木的井场,两脚便陷进麦地里走不动了。
任二红穿着白上衣红裙子站在北边的麦地里,红裙子一飘一飘的飘着。
任二红咳嗽了一声,蹲在井台上的马兵扭头看了一眼,起身掂着铁镐、铁锹朝北边走去。
马兵在任二红面前站住,任二红手朝脸前的麦地点了一下,马兵锹尖点住地脚踩上去,“噌噌噌”,不多会儿,麦地里便出现了一个圆坑。
马兵扔了手里的锹,任二红撂他给一个红布包,马兵接过抖开,将鞭炮挂在脖子上,掏出火点着,鞭炮炸开,腾腾烟雾把马兵、任二红罩住了。
鞭炮响完了,马兵把包鞭炮的红布绑在了一根小棍上,在圆坑的一旁使劲扎儿了进去。
钱文灿走过来,对着任二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二红,我闹不清你现在唱的哪一出。”
“我不是唱戏,我这是打窑。”任二红说。
钱文灿翻着眼皮看着任二红:“你要打窑?”
“没错。”任二红说,“你都看见了,窑口我已经破了。”
钱文灿看着面前的圆坑:“真的要打窑?”
“你今早喝糊涂了吧?”任二红说。
“我没糊涂二红。”钱文灿手指指马兵,“马兵这是干嘛?”
任二红说:“马兵跟我一块儿打窑。”
“好哇!”钱文灿跳了起来,“张木把我井下的人拉走了,你把马兵拽进了你怀里,我钱文灿的头是不是太好剃了?”
任二红说:“张木把你井下的人拉走了?”
钱文灿手指着张木的井:“你的眼没瞎!”
“马兵。”任二红对马兵说,“你还回你的窑上去吧马兵。”
“我的腿我管着,我想往哪儿去往哪儿去!”马兵抄起地上的锹,朝手心吐了口唾沫,跳进圆坑抡开了胳膊。
钱文灿蹲下了身,看着马兵干着。马兵撩了土,掂镐,扔了镐,拿锨,头也不抬。钱文灿看马兵的头沁出汗了,他站起来,哼哼了两声:“有句老话叫‘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咱走着瞧吧!”
钱文灿两手背在身后回他的井上去了。
钱文灿走不多一会儿,张木掂着半截镐把走了过来。
张木绕着圆坑转了一圈儿,对着钱文灿的井看看,对着他的井看看,转身看着任二红:“二红,你画了个三角,正经一个标准的三角形。”
任二红默不作声地看着张木。
张木拿着半截镐把指着说:“你破的口正好在我和文灿井的中间,这边和文灿的井连成了一条线,这边和我的井连成了一条线,我和文灿都在底线上,你呢,在三角的顶端,你把屁股压在了我和文灿的头上。”
任二红说:“是吗?”
张木朝任二红面前走了一步:“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一撇一横勾成了你任二红,这些年我眼没瞎跟瞎着没两样,没把你任二红给看透!”
“我是块石头。”任二红说。
“石头?”张木看着任二红的白上衣红裙子,“你越来越好看了。”
任二红背过了身,长发像一道帘子一样把她遮住了。
“马兵。”张木转身看着马兵。
马兵头也不抬,只管挖土。
张木说:“上来歇会儿。”
马兵一锹跟一锹往外撩土,撩了,又掂起了镐。
“我张木的眼真是瞎了。”张木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马兵也变了。”
马兵一锹土朝张木撩去,张木拔腿跑了。
张木没跑几步,收住脚站住了。
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在张木的地边自南而北列成一条线,一人掂一把锹,挖出了一道半米来深、半米来宽的沟。
“好哇,要断老子的路!”张木脸上的肉挤成了一道道棱子,“断吧,煤运不出去,我用飞机!直升飞机运!”
张木撒腿跑开,半截镐把从手里飞出,画了—道弧线,栽在了麦地里。
钱文灿井里的水抽了一星期了,泵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水哗哗的跟老牤牛尿一样尿个没完,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吃了饭来了便先把头伸进井里,井下明晃晃的,看不出个究竟。踩进筐里下到下边看看,又锁眉叹气地出来。天也不是多冷了,仨人身子丈量着井台,脸对着天,眯着眼,晒日头的三只蛤蟆一样。
钱文灿明显地瘦了,俩眼窝像俩坑,两颊两个凹,胡子懒得去刮,毛烘烘爬满了一脸。
钱文灿进了任二红的值班室。
任二红在椅子上坐着,马兵蹲在地上正修煤钻,修着煤钻若无其事地朝任二红的黑裙子里瞅一眼,任二红耷蒙着眼,手不時把黑裙子撩上来放下去。钱文灿进了值班室,掏出烟放嘴里吸着,往一边吐着烟雾。
“马兵。”任二红眼皮抬了抬,身子往椅背上挺了挺,“拿井台上去修吧。”
马兵出去了。钱文灿坐到了床上,看着任二红捏着黑裙子的右手,说:“借我点儿钱二红。”
“泵不是出水了吗?”任二红说。
钱文灿说:“我还得加台泵。”
“去把你挖的沟填了。”任二红说。
钱文灿说:“我挖沟你明白二红。别人不让走,我能不让你走?就是我不走也得先让你二红走。”
“去填了去。”任二红说。
钱文灿手指弹了一下烟头:“我是榆木疙瘩二红,我闹不清你心里绕的哪道弯儿。”
“我心里有弯儿吗?”
“鬼知道。”
“你心里有弯儿没?”
“我心里有弯儿,弯儿也是直弯儿。”
“你填不填?”
“钱文灿挖了能再给填了?”
“你出去。”
“坐会儿不碍你事吧?”
“出去!”
“你是个妖精!”钱文灿站了起来,“白骨精托生了个你任二红!”
任二红张嘴大笑起来,笑了了,突然站起身,两眼盯着钱文灿:”文灿你不会把我的路也给断了吧?”
钱文灿把烟头扔到地上,手插进裤兜里走了出去。
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掂着铁镐、铁锹、斧子、锯,进了钱文灿家,把院子里的树刨了,出了院子,去地里把地头的树也刨了。接着去孙书奇家里,把孙书奇家里、地头的树也全刨完了。到了孙树仁家,刨倒了一棵,孙树仁拿斧子正往另一棵树根上砍着,孙大昌卖豆腐回来,放下卖豆腐车子,走到孙树仁背后,抬脚照孙树仁的屁股踹了一脚,孙树仁头栽在了树上,爬起来绕到另一边又砍起来,孙大昌骂着把腿伸了过去。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出了院子,到了孙树仁的地里把留给孙大昌做棺材的两棵两搂粗的桐树给刨了。
第二天孙大昌进了毛子沟,低着头看着两脚走着,上了钱文灿的井台,两眼一闭,伸头朝井里跳去,正在井台旁的孙书奇眼疾手快,跨过去一把抓住了孙大昌的衣裳,孙大昌嘴里喷着唾沫星子,日天骂地还要往井里跳,孙书奇把孙大昌拽到一边,伸手把井盖拉住了。孙大昌一趔身子,躺在井台上叫了起来:“孙树仁逼我哩,睁着眼不如闭了眼去。逼我哩孙树仁,我眼不闭他眼不亮……”
孙大昌叫了一阵,眼闭上,慢慢扯起了鼾声,鼾声由小至大,风一样在井台上刮着。
北边任二红的井一声炮响,把孙大昌给惊醒了。孙大昌起来,拍拍身上粘的煤,拾起块儿煤矸石砸到了值班室的石棉瓦上,骂骂咧咧地走了。
孙大昌走了没多大工夫,钱文灿、孙树仁把新泵弄回了井场。
钱文灿走到正抽水的泵口处,头伸过去,两手抹着洗了头脸,捋着头发上的水上了井台。
一声轰鸣,钱文灿抬起头,沟东边一台推土机喷着黑烟吼叫着朝沟里推过来,张木立在沟边两手指划着,驾驶室的玻璃光闪射进毛子沟,酸枣枝子连同黄土“唰唰”掉了下来。
还是钱文灿开路用的那台推土机,轰隆隆响雷一样滚动着钻进了钱文灿的耳朵里。
孙树仁走到钱文灿身边,往东边看着说:“张舅开路,和咱较劲哩。”
钱文灿进了值班室,身子一趔,倒在了床上。
麦说熟就熟了。
割了麦刚种上蜀黍,张木的窑便透了。煤出了井,日头照着,黑明发光地刺眼。张木把民工领到村口张富定的饭馆里大吃了一顿,天还没黑,电影布便扯在了毛子沟里。
村里人吃了晚饭,毛子沟里闹哄哄起来,电影机正对着影布,马兵离了毛子沟,进了任二红家的大门。
屋里屋外漆黑一片,马兵站在院子里愣了一阵儿,叫了声:“二红!”
话音刚落,屋里的灯便亮了。马兵走进去,见任二红手里握着个橡皮人躺卧在沙发里眯缝着眼。
马兵说:“张木喊你看电影哩二红。”
“我不爱看电影。”任二红握着橡皮人的手慢慢用力,橡皮人放屁一样响了一声。
“张木说是好电影。”马兵说,“他把凳子都摆好了。”
任二红说:“你跟张木说我睡了。”
马兵站着,嘴里喘起了粗气。任二红张嘴打了个哈欠,把眼闭上了。马兵绷住嘴,一步蹿过去,把任二红摁住了。
“马兵!”
马兵鼻子嘴喷着热气,膀子抵着任二红的胸脯,伸手去扒任二红的裙子。
“马兵!!”
马兵吭哧着,两手像钳子样,抓着任二红的裙子使劲往下拽。
橡皮人响了两声,屋门一闪,马兵左腿抖了一下,两手松了裙子。任二红起身坐在了一边,马兵像堆衣裳一样堆在了沙发旁。
橡皮人又响了一声,马兵翻过身来,一条大黄狗立在他面前,伸着舌头摇着尾巴瞪着两眼看着他。马兵蜷缩成一团,紧往沙发上靠着。
任二红摆了一下手,大黄狗掉转头出了屋门。
任二红往马兵身边靠了靠,低头看着马兵的左腿:“没事吧马兵?”
马兵跟死了一样歪靠着沙发,屁股偎着地动也不动。
任二红伸手去撩马兵的裤腿,马兵抓住她的手腕给甩开了。马兵说:“你另找人吧任二红!”
“找人?”任二红说,“我找谁去?”
马兵说:“你想找谁找谁。”
任二红说:“我还找马兵。”
马兵一下子站了起来:“老子不干了!”
任二红说:“真不干了?”
马兵说:“老子连头骡子都不如!”
任二红说:“你别小看了自己马兵,你是咱窑上的大爷!”
“我是窑上的大爷?”马兵一口唾沫吐到了任二红的脚前,“屌毛!你另找大爷吧!”
任二红说:“你不在我窑上做大爷,你去哪个窑上做大爷?”
马兵說:“我想去哪儿去哪儿,轮得上你费心思?”
“去吧马兵。”任二红伸手指着屋门,“你去钱文灿的窑上做大爷吧,去张木的窑上做大爷我也没意见,去吧。”
马兵掏出烟噙嘴里吸着,吸了几口,扭头走了出去。
马兵到了毛子沟,挤过看电影的人群,对坐在电影机旁边的张木说:“二红睡了,她说她明儿个晚上一定来看。”
张木拉住马兵的衣袖,看着一旁空着的椅子说:“坐下看吧马兵。”
马兵坐下去,伸着脖子往前头看着。
第二天晚上,张木、张保、杨小玲、任二红、马栓正在一块儿看电影,马兵挤过来,趴在任二红的耳根说:“窑透了二红!”
任二红一惊,起身和马兵挤出了人群。
进了值班室,任二红脱了上衣,脱了裙子,换上工作衣,扣上安全帽,拿着手电和马兵上了井台。
罐笼慢慢下滑,炸药的雾气往上涌着,任二红手里的手电筒一明一灭,马兵发红的脸一闪一闪。
到了井底,出了罐笼,任二红蹲下身抓起一把煤,用手电照着看着,看了一阵儿,又抓起一把,手扒拉着,说:“这不是黑土吧马兵?”
“不是黑土。”马兵说,“是黑煤。”
任二红站起来,对身旁的民工说:“都上去跟着马兵去张富定的饭馆!”又对马兵说:“张木电影完了把电影接过来。”
马兵和民工上去了,任二红灭了手电,靠着井帮站了一阵儿,褪下裤子哗哗尿了起来。
天色略模糊了些,张木、张保、杨小玲、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便都来到了任二红的井场。
任二红、马兵坐在中间,靠任二红一边坐着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靠马兵一边坐着张木、杨小玲、张保,鞭炮一响,电影便开始了。
演的是部外国片子,光膀露腚的、搂搂抱抱的事在影布上缭乱着,都瞪眼看着,谁也不吭声。马兵张着嘴看着,看得心血奔涌,浑身燥热,看到热闹处,他扭头看了任二红一眼,暗光里任二红的脸显得越发耐看了。马兵小着声咳嗽了一声,手伸过去,搁在了任二红的大腿上。任二红好像没觉出来她的大腿上放上了一只手,兩眼只管看电影。马兵的胆子大了,手在裙子外面揉了一阵,把裙子拽上去,手伸在里面,鸡爪刨食样忙活着。任二红仍然坐着不动,啥事也没有地只管看电影。
张木斜着眼看着马兵。马兵的手伸过去,他便看见了,他看着马兵忙乱的手,心里乱糟糟的,屁股在凳子上蹭过来蹭过去。张木使劲咳嗽了一声,马兵好像没听见,手还在任二红的大腿上忙活着。张木又咳嗽了一声,手伸过去把马兵的手抓了过来,马兵挣出手,攥了拳朝张木的脸砸了过去,张木屁股离了凳子,歪倒在了地上。
杨小玲把张木拉了起来,张木手摸着脸瞪眼看着马兵,马兵低声说:“你舅子霸得太宽了!”
“电影真好!”任二红叫了一声,拉过马兵的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张木屏着气看着电影,啥也没看进去,只看见影布上一晃一晃的,电影里人说话的声音进了耳朵,成了嗡嗡一片的杂音。
马兵手摸着任二红的大腿,凑到任二红耳根问:“你啥时候养了条狗?”
任二红说:“看电影吧。”
张木拉着杨小玲站了起来,刚挪开步,停电了。
毛子沟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了。
任二红打着了手电筒,站起来,对马兵说:“你去井口看着些。”
马兵去了,任二红拉住张木和杨小玲的衣袖:“等会儿,稍等会儿。”
张木说:“没意思,不看了。”
任二红说:“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张木说:“说吧。”
任二红把张木摁在了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去。
等了一阵儿,仍没来电。张木对任二红说:“有话说吧。”
任二红站起来,说:“咱不等了吧?”一手拉住张木的手,一手拉住钱文灿的手,说:“窑透了,我买了酒在值班室里,你俩和我一块儿喝两盅去。”
张木说:“我不想喝酒。”
任二红说:“不想喝少喝点儿。”
钱文灿说:“黑灯瞎火的,不喝了。”
“有蜡。”任二红说,“走,说走就走。”
张木仍站着不动。杨小玲说:“去吧张木。”张木这才抬起了脚。
进了值班室,任二红点着了蜡,点了三支,将蜡摁在桌子上,三支蜡烛着着,任二红、张木、钱文灿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来晃去。任二红说:“这是井口的三只灯泡,一只是我的,另两只是恁俩的。三灯齐明,光芒四射!”
张木低头吹灭了一支。
任二红又点着了,举到张木脸前,蜡芯吱吱响着,张木鼻子里跑出来的气把火苗给弄得一歪一歪的。张木脸扭到了一边,烛光把张木的半拉脸照得通明透亮。
“看脸见心。”任二红说,“喝酒吧张木,多喝点儿。”
任二红把蜡摁在了桌子上,从屋角搬出一箱酒,拿出几瓶,用螺丝刀撬了盖,倒进三只塑料杯里,倒满了三杯。任二红给张木一杯,给钱文灿一杯,又端起一杯,说:“文灿的窑透了,张木的窑透了,我的窑也透了。我不会喝酒,恁俩知道,今儿个我也勇敢一回。来!”
任二红“咕咚”了几口,一只手揉着脖子咳嗽起来。
张木把杯里的酒泼在了地上,亮着杯底看着任二红:“酒你端给我了,现在杯里没酒了,等于我张木喝了。”
任二红看着张木的嘴,张木的嘴露着两颗黄牙,张木不想让任二红看他嘴里的黄牙,嘴唇咂吧了一下,黄牙藏进里面不见了。
任二红看着张木的嘴笑了,“嘎嘎”大笑了起来。
张木的脸背向了一边,任二红收住了笑,说:“张木。”
张木扭过了脸。
任二红说:“你的话如菜里的味精。”
张木的脸又背向了一边。
“我来巴结巴结张木。”钱文灿倒了一杯,给张木递过去。
张木接过了杯,说:“文灿给端的酒我不能不喝。” 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全倒进了嘴里。
任二红说:“文灿,给张木倒!”
钱文灿又倒了一杯递过去:“喝,张木,不喝白不喝。”
张木说:“你这话有理。”接过杯喝了,自己又倒了一杯喝了。
钱文灿看着张木说:“张木,你看我能不能当官?”
“你现在不就是官吗?”张木说,“你是矿长,管着一群人,多好的一个官。”
“刁官!”钱文灿说,“你看我能不能当大官?”
“你有野心。”张木说。
“昨夜我做梦当上了县长,上边下来人说我胡球弄,把我训了一顿拍屁股走了。”钱文灿说,“看来当县长还不中,还得当大官。”
“那也不是不可能!”张木倒了一杯给钱文灿,“为你可能,这杯你得喝。”
钱文灿咕咚咕咚亮了杯底。
张木说:“再来一杯!”
钱文灿仰脸一饮而尽。
任二红倒了一杯端给张木:“你还没喝我端的酒呢张木。”
张木对着任二红看了一会儿,接过,看着杯里的酒:“你端的酒,我得慢慢喝。”
张木喝一口,停停,喝一口,咂吧咂吧嘴,说:“好像还有点儿味道。”
钱文灿说:“有味道继续喝!”
任二红又递给张木一杯,张木接过,说:“你杯里的酒还没喝呢。”
任二红端杯和张木碰了一下儿,俩人都仰起了脖子。
第四瓶酒还没喝多少,张木、钱文灿便瘫在了地上,嘴角拉着口水,呼噜呼噜睡着了。
任二红看看张木,看看钱文灿,端杯又喝了一口,这时灯泡大亮,她低头把桌子上的三支蜡吹灭,把杯里剩的酒泼在了张木、钱文灿的脸上,出了门对蹲在井口的马兵说:“去,下去轰轰,别叫他们都睡着了。”
钱文灿、张木、任二红的井场马达轰鸣,绞车飞转,三盘井口煤堆成了三座山,汽车、拖拉机喷着黑烟,呜呜叫着在毛子沟两侧蹿来蹿去,煤尘滚滚,笼罩了整个毛子沟。
三盤井形成了个三角,三盘井都在往三角地带突进,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轮流跟班下井,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井下督阵,张木、张保提高产量定额,工资—班一开,任二红、马兵把牛肉烧饼送到了井下,民工的脚步把巷道踏得山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三盘井的电铃声此起彼伏,一派喧闹。
任二红安全帽下一张黑脸露着白牙,握着手电筒在巷道里抡来抡去,到了个僻静处,从兜里掏出一卷卫生纸,褪了裤子塞了进去。
进了掌子面,马兵手握着煤钻正在钻炮眼,任二红把马兵推开,两手抓了钻把,手指扳住开关收紧,“嗡”的一声,任二红两手被甩开,煤钻哼哼着停了。
“抓紧,胳膊用力,抓住别放手!”马兵说。
任二红叉开双腿,两手抓住钻把,咬牙手指扳住开关,煤钻轰轰响着,任二红胸脯子晃荡着,钻杆吱吱往里扎。
“真来劲。”任二红说。
马兵说:“再钻一个!”
“你来。”任二红把钻给了马兵。
马兵接过钻钻了个眼,对民工说:“囤药,囤实。”
炮眼囤进炸药,塞进雷管,囤好,人撤出掌子面,马兵把两根线头伸进闸刀里,“轰”一声巷道抖动了一下,一股气流扑了过来。
任二红说:“记住,我既要安全,又要产量!”
“我记着哩。”马兵说。
任二红踩着煤筐头刚冒出井口,便看见了挨着井栏子站着的钱文灿。
钱文灿走近任二红:“我想请你去喝酒。”
任二红拿下安全帽,手捋了一下头发,吐出一口黑痰,看着钱文灿:“请我去喝酒?”
“还有张木。”钱文灿说。
任二红说:“听说张木的小楼开工了?”
钱文灿说:“我也是才听孙书奇说。”
任二红跟着钱文灿进了值班室,见孙书奇一个人在里面,桌子上摆了仨瓷碗,酒已经倒上了。
钱文灿对孙书奇说:“去喊张木来喝酒。”
孙书奇出去没多大工夫,张木手握着半截镐把进来了,张木说:“我正想喝酒哩,想不到文灿已准备好了。”
钱文灿说:“二红窑透了请我们俩喝酒,我的窑也出煤了,我不能不请恁俩喝回酒。”
钱文灿端一碗给张木,端一碗给任二红,然后把桌子上的一碗端了起来。
“喝!”钱文灿说。
张木喝了一口,停下了,问钱文灿:“你这是酒吗?”
钱文灿说:“你没品出来?”
张木说:“里面没毒药吧?”
钱文灿说:“你怕有毒药你泼地上。”
张木又喝了一口,抬手把碗里的酒泼在了地上,说:“文灿你没钱买酒吭一声,我张木别的没有,酒还是有的。”
钱文灿把碗里的酒喝完了,扭头看着任二红。任二红把碗放在嘴边,喝了个净光,手抹了下嘴唇,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钱文灿笑了,笑着看着张木:“你说对了张木,我钱文灿是没钱买酒,我的窑出水,所以弄了水叫恁俩喝。”
张木说:“我看你甭打窑了,以水充酒,弄出去卖酒多来钱。”
“那勾当咱干不了。”钱文灿说,“我想问问恁俩,我抽着水,恁出着煤,夜里恁俩就睡得着觉?”
张木说:“你井里的水你抽,张木晕了睡不着觉?”
钱文灿说:“你真是打窑时间长了张木,说话脸不变色心不跳。”
张木说:“张木不偷不抢,用不着犯紧张。”
钱文灿说:“你舌头不打弯儿,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张木说:“说过的话,再说就跟放屁一样,没意思。”
“好,张木!”
钱文灿起身出去,进了车房,到电盘前抬手扳了两把闸刀,井台上哗哗流水的两个泵口不流了,炮筒子一样往一边照着。
张木、任二红站在值班室门前对着泵口看着。钱文灿出了车房,直着身子,也不看张木、任二红、进了值班室,脱了鞋躺到了床上。
张木说:“房子开工了,我事多着哩!”两手背到身后,抓着半截镐把走了。
“张木!”任二红叫道。
张木低着头只管走。
“张木!”
“张木死了!”张木说。
任二红回头进了值班室,对床上躺着的钱文灿说:“你借我那五千块钱我不要了。你去开泵!”
钱文灿说:“五千块钱明儿个就还你。泵不开!”
任二红靠近了床:“开不开?”
“不开!”
任二红拿起桌子上的碗朝钱文灿的脸砸去,钱文灿伸手挡住,碗掉到地上碎了。
到夜里十二点下班的时候,钱文灿、张木、任二红的井下巷道差不多都积了二尺来深的水,零点班接班的民工来了,又都回去了。
张木一个人站在井台上拿着半截镐把在三角架上敲了一阵,停住不敲了,说:“停吧,停到母鸡发牙狗下蛋,老子怕?哩!”
第二天中午马兵把泵买了回来,天还没黑泵便出水了。
任二红进了钱文灿的值班室,对躺在床上的钱文灿说:“我的泵出水了。”
钱文灿说:“我说叫你买泵了?我说了没有?”
任二红说:“夏天雨多,少不了得有台泵备着。”
钱文燦说:“想那么远费那份脑筋干嘛?说不定今儿晚上过去明儿个就伸腿瞪眼了。”
任二红说:“你去开泵,两台泵开开。水抽完了,往后你开一台,我开一台。”
钱文灿说:“要开你开,我不开。泵锈到窑里算?!”
任二红出来进了车房,伸手把两把闸刀推了上去。
钱文灿站在门口看着泵口流出的水,抬脚往地上跺了一脚:“张木舅子不是个人种!”
任二红走到钱文灿跟前:“想不想喝酒?”
钱文灿红着两眼说:“我不但想喝酒,我还想吃人哩!”
钱文灿跟着任二红进了值班室,任二红从桌子下的纸箱里拿出瓶酒,撬了盖,拿过一只杯子往里倒,钱文灿夺了酒瓶,仰起脸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愣着看了任二红一阵,身子扛了任二红一下,摇晃着出去,喝一口酒,仰脸朝天上吐一口,喝一口酒,仰脸朝天上吐一口,走到值班室门口,身子挨住门框,便顺势倒了下去。
三台泵抽了一夜,早上八点钱文灿、任二红的民工便都下了井。
钱文灿看民工都下去了,两腿一弯,蹲在井台上,脸对着张木的井,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张木井上没一个人影,到了十二点多,张保上了井台,手抓着把铁镐出了毛子沟。
任二红吃了午饭,躺坐进沙发里,手拿着橡皮人,一下一下捏着,声音从橡皮人的屁眼里出来,在房间里响着,圈了一屋子橡皮屁味儿。捏了一会儿,她不捏了,把橡皮人放在茶几上,动也不动地看着,橡皮人夸张的圆圆小脸住下坠着,两只眼珠溜圆溜圆瞪着她,她伸手把橡皮人转了过去,仰身靠在了沙发上。
“二红。”
张木进来了。张木以为任二红睡着了,试着叫了声。
任二红似乎没听见门响,张木便进到了屋里,她抬头看了张木一眼,头又靠下去,两眼的睫毛粘合在了一起。
“二红。”
任二红像个橡皮人一样无动于衷地躺坐着。
“二红。”
任二红打了个哈欠:“房子开工了?”
张木也打了个哈欠,嘴那么咧着咧了好长一会儿,说:“开工了。”
“你去吧,下午四点窑开始吧。”
“二红……”
“去吧。见了文灿就说我说的。”
“二红,你,文灿恁俩泵水的电费我掏了!”
“我有点儿想瞌睡了。”
任二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进了里屋。
张木看着里屋关上的门看了—阵儿,扭转身出去,去张富定的饭馆里扛了一箱酒,扛到毛子沟,进了钱文灿的井场,钱文灿正好从值班室出来,张木低头进了值班室,把酒放在了桌子上。
钱文灿跟进去,看着桌子上的酒问张木:“你这是干嘛?”
张木憨笑着:“干窑人没酒喝不中,得闲了树仁、书奇恁几个喝两杯。”
“拿走!”
“几瓶酒没啥大不了的,你别介意。”
“没酒我不喝。你拿走!”
“烟酒不分家,你这不是见外了吗?”
“你打你的窑,我打我的窑,用不着来这事。”
“我跟二红说了,二红,你,泵水的电费我掏了。”
“张木你别胡扯!有钱我打窑,没钱我关门回家!让你拿电费,掏你的腰包,我不成了小偷了吗?”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张木走到钱文灿身边,趴在他耳根说:“小玲怀孕了。”
钱文灿血往上涌,脸色通红,眼窝里的眼珠子凸放着白光。
张木扭身走了出去。
“张木!”钱文灿抱着那箱酒走出来,“你拿不拿?”
张木走着回头说着:“你看你文灿,我拿来了还能再拿回去?”
钱文灿举起酒箱,两臂用力摔下去,酒瓶碎了,浓烈的酒气一下子罩住了毛子沟。
张木转回身对着地上破碎的酒瓶看着,他吸了吸鼻子,说:“这酒兴许是假的吧?”
马兵夜里在井下蹲了一夜,出了井吃了饭,便在值班室睡了。
马兵睡醒已经下午一点多了,醒了,也不想起,睁着眼想着睡着时做的梦,他咧着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裆里的老二像气筒子往里输着气,撑着裤子竖了起来,马兵伸手扳了一下,老二又弹了上去。马兵翻身趴在了床上。
停了一阵儿,马兵下了床,掏出钥匙开开抽屉,拿出两根火腿,从桌子下的纸箱里拿出瓶酒,撬了,嘴对着瓶嘴喝着酒,慢条斯理地吃着火腿。马兵不太爱喝酒,火腿吃了,酒只喝下去三分之一不到。马兵抹抹嘴,拿瓶盖把酒瓶盖住了。
马兵又想了一会儿梦里的事,觉着没刚醒时想着有意思,便不去想了,趿拉着鞋走了出去。
天阴着,像要下雨的样子,马兵站在门口仰脸看看天,低头看起了张木的井。张木井台上一个人也没有,马兵看了会儿,便抬脚走了过去。
值班室的门开着,马兵伸头看看,里边也没人,灯泡亮着,被子窝了一团堆在床上,床后贴着一张女人画,露着个肚脐,圆溜溜的,马兵的两脚沉重起来,便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
上了井台,一个黄色塑壳安全帽下滴溜着的灯泡也着着,马兵拽着棕绳,趴着往井里伸着头,伸了一会儿,直起身,看见西边孙树仁在井台上正看着他,马兵喊了一声:“树仁!”
“我不和叛徒说话。”孙树仁下了井台,进了值班室。
马兵离了张木的井场,进了钱文灿的值班室,问坐在椅子上的孙树仁:“谁是叛徒孙树仁?”
“你!马兵!”
“你放屁!”
孙树仁椅子上的屁股抬抬,放了一个屁,说:“马兵跟在任二红屁股后,等屁吃哩。”
孙树仁笑了起来,马兵过去伸手拨拉了一下孙树仁的头,孙树仁歪着头问:“任二红放屁不放马兵?”
“任二红裤裆里放着个大蝎子!”马兵低头朝孙树仁耳朵里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出了毛子沟,进了村,马兵走进任二红的屋,屋里空荡荡的。马兵叫了声:“二红。”
“进来吧。”
马兵推开里屋的门,进去,两腿抖颤了一下,站在了一边。
任二红一丝不挂,光着身子趴在床上。粉红缎子被子缀着金色花朵在床上开放着,任二红趴在被子的中间,挨着被子的身子部位被抹得粉红粉红,长发在她脖子、膀子上绕着,两臂平伸,两腿并拢,屁股高高隆起,一座小山丘一样。
任二红脸侧向床里,说:“坐吧。”
马兵僵着两腿,走近椅子,坐下去,说:“防水炸药用完了。”
“该买你买。”
“还得再买几把镐把。”
“买吧。”
“东上山巷往南又新开了道巷。”
“新开巷里的煤咋样?”
“煤没说的,也没石头。”
“西下山呢?”
“现时大部分是吃那里的煤。”
“昨晚我梦见冒顶了。”
“我记着安全哩。”
马兵的心“咚咚”跳着,两眼一眨不眨看着床上的任二红。脚、腿、屁股、脊梁、头发遮盖着的没遮盖着的膀子、脖子、两臂……马兵的呼吸变得粗了起来。
“马兵,你去开开抽屉。”
马兵站起来,走到桌子旁,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放了不少钱。
“给你的,你拿着吧。”
“给我的?”
“给你的。”
“二红……”
“装兜里吧。”
马兵抓着抽屉里的钱,一把一把塞进了上衣、裤子的兜里,装完了,合上了抽屉。
床上响了一声,像屁一样,马兵两腿抖了一下,靠在了桌子上。
任二红的身子翻了过来。翻过来的身子和刚才趴着的身子的姿势一样,铺展在开着金色花朵的粉红色被子上。任二红的乳房,红红的乳头,叉开的两腿都涌进了马兵的眼里。
马兵咽了口唾沫,手摁着胸口,脖子伸着,脚抬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窑上有别的事没?”
“没,没啥事。”
“你去吧。”
馬兵的两眼从床上挪开,一步步出了里屋的门,在外屋站着愣了一阵儿,他仰起脸两手盖上去,出去了。
外面的天还阴着。
天阴沉了两天,雨终于下了下来。
雨下的不算大也不算小,有时候还抛来一两声闷雷,雨点扑打着蜀黍叶片子唰啦啦响着,最后落在地上,奔流着,四散而去。阴雨笼罩着的毛子沟里的马达隆隆,铃声当当,天上打着的闷雷像被雨浸湿了的鞭炮响得有气无力。
天亮的时候,仨井口被淘空凹进的三角区内积了大片的水。张木打着伞站在井台上看了一阵儿,进了值班室,把张保叫醒,跟张保交待了两句,张保打着伞出去了。
张木掂了把锹出来,跑到钱文灿的值班室把钱文灿叫了出来。俩人进了任二红的值班室,里面没人,马兵下井了。张木上了井台,下了井,马兵正在掌子面里抡着铁镐,张木大喝一声:“马兵!”
马兵一惊,回过头紧握着手里的铁镐,眼睛瞪着张木:“你下来干嘛?”
“天要塌了!”
张木拽着马兵出了井,立在井台上的钱文灿说:“只有从两边挖两条沟把水引出去。”
张木说:“中间不能再叫进水了,说挖就挖!”
马兵仰脸看看天,拿起井口旁的一把锹下了井台。
雷声像车轮子一样在毛子沟里滚过来滚过去,和着绞车马达的轰鸣,井口“当当”不停的铃声,毛子沟变成了一锅烧开的油,烟雾翻腾着滚了开来。
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张木、马兵在沟两边排开,用铁锹往外翻挖着泥土,没多长时间,马兵的一张黑脸便被雨浇白了。张木挖了一会儿,把上衣脱了扔到了一边,光着脊梁两条胳膊抡来抡去,孙书奇扔了铁锹,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弯腰扳住垫路的一块煤矸石,煤矸石的角被搬掉了,他一头栽在了泥水里,血从额头、鼻子里出来,把一张脸都弄红了。
张保从县城买回来潜水泵、管子已经九点多了,几个人拿着绳、杠子,把泵和管子从公路上抬进了毛子沟,十点多一点儿,三角区内积的水便开始往外流了。
几个人马不停蹄挖到下午将近两点,两边的沟挖通了,毛子沟里的水,从钱文灿、张木开路滚下来的水,被挡进了新挖的渠沟里,绕过三角区,朝下边流去。
雨越下越大,井里的三台泵,还有张保新买的泵,可着管子往外涌着,三盘井出的煤,被雨打湿,冒着白气。
张木挽挽裤腿,拿起一旁扔着的上衣,两手拧了拧,穿在了身上,拽住钱文灿、马兵的手腕:“走!咱都去张富定的饭馆!”
张木、张保、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马兵进了张富定的饭馆,用毛巾擦了手脸,湿屁股偎坐在椅子上,在饭桌旁围了一圈儿。张木先拿了两瓶酒,一人倒了一杯,一个个端起来,灌进了肚子里。
“这酒不咸。”孙树仁喝了几杯,捏着酒杯说。
张保说:“酒不咸?”
“这酒不咸。”孙树仁说。
张保说:“我头一回听人说酒不咸。”
“你喝过咸酒吗?”孙树仁问。
张保说:“没喝过。”
“我也没喝过。”孙树仁又倒了一杯灌进了嘴里。
马兵说:“孙树仁放屁,臭气熏两公里半。”
菜端了上来,端了满满一桌子,张木又掂了两件啤酒,吃着划着拳吆喝着,饭桌上弄得到处都是啤酒沫子。
酒肉吃得差不多了,又端上了烩面,都不再喝酒,筷子扒拉着夹着菜往嘴里胡噜着,马兵胡噜得脸上明光光的,胡噜完了,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拿起桌上放着的烟抽出一根填进了嘴里。
“我说句话大家听听。”张木拿了根牙签在嘴里挑着说,“饭吃了了,咱谁都不准回家!往窑上去,守着窑!”
“谁回家先把老二割了留下!”钱文灿说。
马兵站了起来:“我去叫任二红去。”
钱文灿说:“你去叫任二红在窑上搂着睡觉哩?”
马兵起身便往外走。
孙树仁说:“把马兵老二割了留下!”
马兵蹚着雨水进了任二红的院子,推开屋门,那条大黄狗在门里站着,伸着舌头瞪着眼看着马兵,马兵赶紧拉上了门。
“二红!”马兵在院里叫了一声。
话音刚落,狗撞开门蹿了出来,马兵扭头便往外跑,出了大门,脚一滑摔在了地上,大黄狗调头进了院里。
进了毛子沟,井台上没人,空筐在井架中间滴溜着,井盖合上了。马兵进了值班室,一位民工正靠在床上嗑瓜子,他问:“窑咋停了?”
“任二红叫停了。”
“任二红来了?”
“她来了,叫人都上来了,说天晴了再来,便打着伞走了。”
民工下了床,也走了。马兵去值班室西边的澡堂洗了洗,回值班室偎坐在了被窝里。
天黑吃了晚饭起了大风,风呜呜叫着刮了一阵儿,一道闪电把毛子沟照了个透亮,跟着一声霹雳,雨哗哗流了下来,值班室的石棉瓦乒乒乓乓跟落石头一样,雨点溅进了屋里,溅在了马兵的头上、被子上。
钱文灿、任二红、张木井台上的灯泡接二连三爆炸了,风吼着,雨借风势,一股脑儿地往毛子沟里倾泻,黑洞洞的毛子沟被风雨搅得透不过气来,沟两边的土崖被雨水刷落呼嗵呼嗵掉下去,一棵棵蜀黍棵子被砸趴在了地上。
张木、张保、钱文灿、孙树仁、孙书奇打着手电都上了井台,绞车开开,把井下民工拉了上来。
马兵掂着锹刚跑出值班室,屋里的灯泡嗵一声炸响,然后灭了,馬兵回头看看,右脚的胶鞋陷进了地里,脚拔了出来胶鞋没出来,他头也不回光着脚跑到了西边的渠沟旁。
张木从值班室抱出一捆麻袋、编织袋,抱到煤场,民工们过来,撑开袋子装进煤,抬着扛着,码摆在两边的渠沟上。
张木、钱文灿拿着手电掂着锹在渠沟两边蹿来蹿去,可着喉咙吆喝着。雷电如鼓,暴雨如注,毛子沟里的人被锁进了雨网里,四处扑腾着。
夜空剖开一道缝隙,“咔嚓”一声爆响,毛子沟一下子暴露了出来,两条新开的土路变成了两条河流滚滚而下,土路被冲毁,浑浊的水打着旋儿涌向了毛子沟。
毛子沟在一片呼叫声中,渠沟破了,两条土路涌下来的两股水抱成一团冲向凹进的三角区内,涌过井场外的蜀黍地向下扑去。
民工们喊叫着四散而去。
张木、钱文灿、孙书奇蹿到了井台上。钱文灿上了井台,靠着井架喘着气蹲坐了下去,张木手里的手电照向三角区内,杂草、蜀黍棵子、棍棒交织涌动着,一头死猪夹杂其中,四条腿伸着飘在水上,离死猪不远还飘着一只拖拉机轮胎。
张木握着手电的手腕一晃,三角区内腾起一股白气,轰隆一声,三角区内的水没了,张木脚下一阵松软,三角架倾斜了下去。
扑通!扑通!另两座井架也相继倒下了。
一道闪电划过,毛子沟空中飘落下一把红伞,红伞落进浑浊的水中游荡了一阵,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大风呼啸,雷雨交加,毛子沟一片汪洋……
太阳出来了,天上没有了一丝云彩,毛子沟像刚洗了澡的女人袒露在太阳光里。
毛子沟没了声息。毛子沟上边的两侧地里隆起了三座土丘,钱文灿、孙书奇、张木被压在土丘下面,吮吸着泥土的气息睡去了。
任二红带着她的影子进了毛子沟,她的影子跟在她的身后略往左偏一点儿,区别不出她的身高和影子的长度的长短。毛子沟里有一丝风,任二红的红裙子和她的长发微微晃着,使她影子的曲线有些紊乱。她站着,看着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是两侧土崖夹着的毛子沟的空间。毛子沟没了煤尘,阳光无所顾忌地跳跃着,一口口吞噬着湿漉漉的空气。寂静如网,撒进了毛子沟,包围了任二红,任二红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从嘴、鼻子里出来,风一样刮了开来,呼呼叫着,撞击着沟两边的土壁,在土壁夹着的空间里盘旋着。任二红张开了嘴,湿润的双唇和她身处的毛子沟一样敞开着,她张了好长一会儿,使劲吸了一口气,慢慢翕合住了。
一溜弧圆的花瓣一样的鞋印开放在地上,终止在了一个小圆坑里。坑不大,不深,锅一样的一个坑。任二红高跟鞋里的两只脚摁在了里面。她扭头去看她刚才站的位置,刚才的位置丢在了她鞋印的后边,丢了,看不见了。她枉然地看了一会儿,头又扭了过来。阳光在她的脸上抚弄着,把她的脸弄得绯红发亮起来,风过来了,她的头发乱了,下面耀眼的红裙子如一面旗,从她身上展了开来。
一只鸟叫了一声,飞进了毛子沟的上空,任二红抬起头,看着飞着的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她也没听见过这种鸟叫的声音,平淡得如婴儿咿呀的奶音。鸟儿就叫了一声,不叫了,也不见了,一缕余音在她的耳畔萦绕着,久久不去。她勾下了头,两眼眨了一下,看见前面两三米处的土里露着一把镐把,把头处一个乳头大小的圆圆的小孔,她走过去,弯腰拔了出来,半截镐把上粘满了泥土,一溜泥巴一样在她手里攥着。
任二红把半截镐把上粘着的泥土捋去,右手攥着出了毛子沟。
进了村子,她看见孙树仁他爹孙大昌撅着屁股往豆腐锅的炉灶里填柴火,她走过去,立在孙大昌的屁股后看着。孙大昌填着柴火,觉出身后有一个人,他扭过头,看见了任二红,起身进了豆腐作坊里面。任二红走近炉灶,弯腰把半截镐把填了进去,半截镐把在炉灶里冒了会儿湿气的白烟,慢慢着了起来。任二红看着它着着,直到它完全着完,半截镐把变成了一截灰白发黑的炭木。
离了孙大昌的豆腐作坊,进了家门,大黄狗伸着舌头摇着尾巴朝她迎了过来。
李建森:河南省新密市人。曾在《清明》《莽原》《百花洲》《大家》《文学界》《天津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阳光》《星火》《雨花》《延河》《天涯》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出版小说集《冬天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