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之力:论中朝诗赋外交对古代朝鲜汉诗的形塑
2021-02-27
明代与朝鲜的诗赋外交对古代朝鲜具有重要的政治文化意义,彰显了汉诗在东亚文化圈作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功能和价值。诗赋外交重且难,需要文士广泛参与,引发科举试诗、文官课诗等汉诗制度的联动,为朝鲜汉诗发展提供了有力的动力支撑。在诗赋外交影响下,朝鲜保持与中国的文化粘性,朝鲜汉诗次韵、律诗的比重较高,杂体诗从无到有,并形成敏捷富赡的价值标准。充分认识汉诗的“文雅之力”与朝鲜“以诗华国”的创作观念,是理解朝鲜时代以国家行为推崇汉诗的关键,也是把握中国文学域外传播机制与朝鲜汉诗艺术风貌的关键。
1803年夏,语言不通的赴日琉球人杨文凤与日本萨摩藩士石冢崔高二人用汉字笔谈,杨文凤回忆:“凤等船漂至台湾地方……先是地方官待凤等甚是轻贱,凤等叩头礼拜而不肯为答礼。及见其地方官或秀才等,以诗与凤等相为赠答,皆下坐答,前倨者后皆恭也。”[1]这种因擅长汉诗而获得敬重的奇特现象,不唯出现在东亚汉文化圈内的民间交往,国家外交也常如此,被称为“诗赋外交”。
诗赋外交作为中国、朝鲜、日本、越南、琉球各政权之间在政治、经济、军事等主导领域之外的一种国际交往形式,包括国家外交与民间外交两个层面。其中,中国与古代朝鲜①的诗赋外交,自唐代以来源远流长,中国人到朝鲜域内抑或朝鲜人到中国境内,诗赋外交都能起到缓解关系或加深友谊的润滑剂作用。而来自宗主国的明朝使臣与朝鲜臣工之间的诗赋酬唱,因为官方主导、制度化、结集《皇华集》而更具典型性和实际影响力,成为学界重点关注对象。彭国栋、赵季、詹杭伦、王克平、杜慧月、廖肇亨、申太永等中韩学者在文献整理、个案研究和傧接制度的考证方面取得了丰富成果;王克平提出诗赋外交对文学影响的命题,杜慧月、衣若芬论及文战中的杂体诗争胜,廖肇亨以朱之蕃为代表论述明清诗学与东亚诸国的互动方式与流衍轨迹。②但诗赋外交对朝鲜汉诗创作的整体影响及其作用机制,至今仍未有令人满意的阐释,不能不说是文学研究者的一大缺憾。若将中朝诗赋外交置于朝鲜汉诗发展史的研究视域中,可以发现诗赋外交引发汉诗制度的连锁反应,激起全社会的创作热情,实对朝鲜汉诗的发展有深远影响。
一、“诗道高雅”与诗赋外交的政治文化意义
蔡毅曾指出,汉诗是汉字与汉文化的结合点,是文明的最高点,在东亚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文”原指彩色交错,据《周易正义》卷八《系辞下》记载:“物相杂,故曰文。”[2](P90)儒家奉行“文化至上主义”,认为“道贯天地”,总包天文、地文、人文。在《周易正义》卷三中,《贲》彖辞“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颖达疏“人文”即“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2](P37)。“文”又特指文章,文之精者为诗,汉诗历来被视为高雅的“人文”,对作诗者具有诸种要求。首先,诗艺作为形式美学,声律、对偶、辞藻、属对等需要匠心独运;其次,汉诗反映创作者的汉文化素养,四部典籍知识构成汉诗的意象、典故和语汇,汉诗与汉字、儒家文化、礼乐制度等汉文化圈关键元素相连;再次,主体修养决定诗歌的格调高低,“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3](卷八二六贯休《古意九首》其四,P9391),诗人要有典雅高贵的思想、性情、襟抱与趣味。朝鲜自古拳拳服膺中国先进文化,儒家思想、典章礼制等文物制度“拟诸中华”,高丽(918—1391)以来便被称为“小中华”,文学方面也接受了“诗道高雅”“诗为言之精”的理念。如“人声之精者为言,而言之精者为诗”[4](卷三九《玉峰集序》,P93);“‘有德者必有言’,圣训也……而言之精者为诗”[5](卷末郑光渊《介庵集跋》,P238)。不过,需要明确的是,“雅”是汉诗的专利,乡歌、时调等朝鲜语歌辞被视为“俗”。
朝鲜学习效仿中国诗歌并非仅仅是文化层面附庸风雅的尚虚行为,精通汉诗可以在外交场合提升国际地位,表明“衣冠文物一同中华”的文化暨政治优越性,在日本、越南、琉球等外夷序列中赢得优势地位。如,《朝鲜中宗实录》记载领议政尹殷辅(1468—1544)、左议政柳溥(?—1544)与中宗议事:
龚用卿还中朝,言我国之事于稠中,曰朝鲜文物礼制无异于中华,极口赞美。此无他,以我国文章之无愧也。礼部尚书亦闻龚天使之言而嘉叹不已,见我国使臣而褒美之曰:“闻尔国文物礼制无异中朝,心甚嘉之。”又戒玉河馆主事及序班等,以朝鲜之人,慎勿忽待云。此特以文雅之力也。[6](《中宗实录》卷八六,三十二年十一月三日条,P648)
“文雅”犹文教,主要指礼乐文物等社会文明,陆贾在《新语·道基》中提到:“乃调之以管弦丝竹之音,设钟鼓歌舞之乐,以节奢侈,正风俗,通文雅。”[7](P21)因此,“文雅”又特指文才、文士。两位议政认为龚用卿对本国“小中华”地位和汉文化水平的肯定直接来自朝鲜臣工与他诗文唱酬所表现出的汉文学水平。中宗三十一年(1536),翰林院修撰龚用卿作为正使,颁皇子诞生诏于朝鲜。他非常在意诗歌赓和,自鸭绿江至平壤“昼则吟咏,夜则书写”[6](《中宗实录》卷八四,三十二年三月二日条,P557),临行前和还朝后数次过问或索要唱和诗集《皇华集》。朝鲜远接使郑士龙(1491—1570)是当时著名诗人,诗风奇杰浑重,七律被许筠(1569—1618)推举为“国朝以来第一”[8](卷六,P576),他与李希辅(1473—1548)是此次诗歌专对维护国体的主力。龚用卿还朝后大赞朝鲜事大至诚,如,《明实录》提到:
翰林院修撰龚用卿、户科给事中吴希孟使朝鲜还,言朝鲜素称恭顺,较之诸夷不同,而国家礼遇其国,亦未尝以夷礼待之。迩者赍诏至彼,其王李怿又能恪遵典礼,敬事不违,良可嘉尚。请自今凡诏告敕谕事关礼制者,宜使之一体知悉,不必遣官,但因其朝贡陪臣即令赍回,庶以见朝廷殖有礼、怀远人之意。礼部覆如其议。诏可。[9](《世宗实录》卷二箹四,嘉靖十六年九月十四日条,P4267)
朝廷为朝鲜简化程序,减省接待使臣的人力、物力耗费,而朝鲜将这种政治信任和便利的获得归因于“文物礼制”,作为汉诗“文雅之力”的切实表征。“肃肃庙庭东海上,斯文元不限华夷”[10](上,P269)。朝鲜突破“华夷”之限的方式并非只有崇奉儒家思想,汉诗也可以消融“华夷”界限,在外交场合赢得尊重、礼遇乃至话语权。《明史》提出“朝鲜在明虽称属国,而无异域内”[11](卷三二〇,P8307)。朝鲜中宗时,经筵厅知事金安老(1481—1537)也曾指出:“中国之所贵我国者,以其有文章学问也。”[6](《中宗实录》卷七七,二十九年二月十四日条,P330)
朝鲜对汉诗的“文雅之力”有普遍的认识,“以诗华国”是更接近于汉诗的另一种表述方式。朝鲜将诗文分为“经国文章”与“华国文章”③。其中,“经国文章”如制诰、奏议、策论等,承担经邦纬国的政治功能;而文学性较强的诗、赋、文可以在与汉文化圈其他国家的文化交往中维护国体,为国争光,故被称为“华国文章”。汉诗是“华国文章”的主体。李宜显(1669—1745)提到:“我朝右文为治,学士大夫类以诗书翰墨尉为国华。”[12](《题昭代风谣卷首》)事实上,朝鲜在理学内部“诗乃末技”“诗为浮华”与诗可“理性情,达风教”[13](卷一《永嘉连魁集序》,P409)的理论矛盾中偏向后者,并且,汉诗受到国家扶持,不是朱熹对文学的态度较为通达以及朝鲜崇尚文治就能解释的,更重要的是出于朝鲜与中国、日本等汉文化圈国家的外交需要。中宗朝《续东文选》编成后,大臣向国王的进笺中写道:“解纷多赖于词命,华国亦由于风谣。”[14](《中宗实录》卷三四,十三年七月十二日条,P324)汉诗与承文院的外交表笺具有同等力量,在“受命不受辞”的外交场合,委婉高雅而不质直的汉诗作为一种外交文体和外交话语,承担了政治表意功能。朝鲜以诗华国,明使据以观风察俗。《旬五志》记载金守温(1410—1481)与金安国(1478—1543)二人的“以诗华国”事迹:“或为华使称善,或为岛夷叹服,文章之华国有如是夫?”[15](上,P2506)徐居正(1420—1488)、李荇(1478—1534)等人诗才也令明使赞叹“东国词藻不减中国矣”[16](卷一三《成侃》,P1712)、“东方文士与中华无异矣”[17](卷一,P255)。
这种继承春秋“赋诗言志”传统的诗赋外交既是传统的诗歌活动,又是一种独特的外交话语方式;既是炫才逞技、短兵相接的战场,又是拉拢明使、沟通情好的文会。而其核心都在于国家利益,维护国体与国家尊严,寻求宗主国的认可,巩固朝贡体系中的君臣关系。朝鲜通信使与日本文人也存在这种文战和交流方式;朝鲜使臣出使中国、觐见中国皇帝时的献诗与应制,还具有“屡以文词,得纾国患”[18](卷首徐居正《东文选序》)的政治意义,典型事件如权近以应制诗20首平息表笺事件。总之,汉诗作为“文雅之力”,帮助朝鲜提升国际形象和地位,受到国家和两班的重视。
二、诗赋外交对古代朝鲜汉诗的影响机制
诗赋外交兼具政治与文学双重属性,之所以对朝鲜汉诗产生深远影响,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因为中朝双方重视,对文坛提出要求。在“以诗华国”观念的影响下,为展示朝鲜文教之盛,传扬休名,“选能诗者与相唱和,使知我国人才之不乏”[19](《燕山君日记》卷六〇,十一年十二月二日条,P804),不因文才困窘有伤国体。“外交无小事”,并且与外交辞令的应对相比,诗歌唱酬更“非小事”。
朝鲜时代文化上慕华,政治上与明朝确立典型的宗藩关系。行人司行人严从简谓朝鲜“事天朝最恭谨,天朝亦厚礼之,异于他蕃”[20](P19)。万历朝鲜之役后,更是感念明朝“再造藩邦”之恩。于是,明使与朝鲜臣工的诗歌唱酬成为藩属国尽心筹备的文化活动之一。明孝宗以后,擅文翰的文臣代替宦官出使,为诗赋外交提供了诱因与可能性。明使倪谦与朝鲜郑麟趾、成三问等“倡和无虚日”[21](《世宗实录》卷一二七,三十二年一月三日条,P713),是为诗赋外交之嚆矢。陈鉴、高闰出使之后,朝鲜首次将中朝唱和诗结集为《皇华集》刊印,并成为惯例,有明一代一直沿袭。在主客双方的共同促进下,这一文士风雅发展为明代与朝鲜的诗赋外交传统,双方均倾注很大心力。明使或提前阅览前使《皇华集》并预作诗,或回程时仍主动留诗,擅诗的唐皋、朱之蕃形成诗赋外交的两次高峰。朝鲜方面,为“尽事大之诚”,彰显“敬朝廷之意”,对明使有倡必和,连篇累牍,且重明使之诗,刻诗碑或在亭台楼阁题壁、张榜、挂板。
其次,诗赋外交难度大。朝鲜国王普遍认为“他事则已矣,其中酬唱之事甚为重难”[6](《中宗实录》卷八十三,三十一年十二月八日条,P525)。酬唱之难,无疑对傧接人员的汉诗素养提出了更高要求。
诗赋外交作为国家文化的较量,通常明使首倡,朝鲜文臣通过敏捷富赡、应对自如的表现维护国体。两国文臣在押韵、对仗、用典、体式方面争胜,而以快、多、巧为尚。其激烈程度,至称为“笔战”“文战”,张宁与朴元亨、祁顺与徐居正都曾激烈对决。英祖时具树勋讲述往事:“昔时华使往来也,多游赏山川。每与人酬唱,以强对及难对语为胜事。”[22](卷上,P4228)河谦镇(1870—1946)也说:“诏使在道,必出此等,意在困迫接伴。”[23](卷一,P9616)主客愈激愈高,明使必欲屈人,至出难联绝对,如顾天峻出上联“烟锁池塘柳”,“一句之中具金、木、水、火、土五行,决不可对”[24](上编,P2431)。值得一提的是,杂体诗作为文字游戏,本非雅正之体,在亦庄亦谐的文战场合,明使多以之考验朝鲜文臣。《皇华集》共收录回文诗26首,东坡体35首,六言诗76首,还有蝉联体、禁体、九句诗等。起初朝鲜文士并不熟悉杂体诗,无法赓和,后来专门练习以应对。此外,和诗本就难作,君权在场与双方政治身份的不对等更加剧了诗艺抗衡的难度。
正因为诗赋外交之重且难,朝鲜不得不重视培养汉诗人才。金安老(1481—1537)曾对中宗讲:“我国有交邻、事大之礼,文学之士在所当急。”[6](《中宗实录》卷七七,二十九年二月十四日条,P330)两年后,明使龚用卿来,距离上次接待唐皋时隔十六年,已任左议政的金安老再言汉诗人才之匮乏:
今朝廷之间,鲜见能文之士。天使游汉江、谒成均及凡在大平馆时,例有制作,宰枢皆唱和,然岂皆自作乎?赖有能文之士,借述者多耳。今虽选诸朝廷之间与其闲散之员而将用之,然臣未知某人可当此任。常时庭试、课试,不见有一人佳作之者。况接待天使,必须成家之才然后乃可。而乏人如此,恐其临接天使,多致国体埋没。[6](《中宗实录》卷八三,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条,P527)
中宗朝大力培养汉诗人才,刊印多部中国诗集,入选读书堂人数居历代之最,而且,苏世让、郑士龙、李希辅有傧接明使的经验。然而,代笔者乏人,故仍有汉诗人才匮乏之叹。柳梦寅也慨叹,想要诗歌专对“宛转无疵,非闲熟于平素,能如是乎?”[25](P1013),所以即使傧接明使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一次,而汉诗人才的培养必须常态化。那么问题在于,国家的这种人才需要能否传达给文臣群体和普通士人以劝砺诗艺?
一是傧接明使兴师动众,需要举全国之力,文士参与范围广,因此能够对朝鲜普通人的日常汉诗创作产生影响。《皇华集》涉及25次傧接,参与唱和者,明使43人,朝鲜文臣去其重,约三百余人,每次傧接一般十至二十人具名。谒成均馆、汉江游观、赆行时,儒生和非直接参与傧接的文臣也要例行赋诗,其中,儒生之作未收入《皇华集》,未具名的代笔也不在统计范围内,所以实际参与人数更多。为诗赋外交计,朝鲜在选择傧接人员时“必简一时之英”[26](卷八《诗话》,P565)。远接使多以文翰大臣担任,世宗、中宗朝实录均有文献记载:“今诏使皆儒林文翰之士,远接使当用文翰大臣。”[21](《世宗实录》卷一二七,三十二年闰正月二十日条,P718)“文臣天使出来时,以大提学为接伴,古也。”[6](《中宗实录》卷八四,三十二年三月二日条,P529)至于迎慰使、制述官、从事官的选拔也首重文才,以至破格选才:“文官天使出来,则必多聚能文之士,而不分庶孽”[27](《中宗实录》卷九〇,三十四年四月一日条,P101);“文翰之人雖在散地,必收叙而用之”[28](《光海君日记》卷一六一,十三年二月六日条,P690)。权韠(1569—1621)、郑斗卿(1597—1673)都曾以“白衣从事”参与酬唱④。可见,诗赋外交打破科举常规、为下层文人在科举之外提供了出人头地的机遇。唐皋、顾天埈、朱之蕃、姜曰广四次出使时,朝鲜傧接人员皆极一时之选。如南龙翼在《壶谷诗话·诗话》中提到:
壬寅顾天峻⑤时,月沙为傧使,东岳、南郭(朴东说)、鹤谷为从事,石洲以白衣,车五山、梁霁湖(庆遇)以制述,金南窗(玄成)、韩石峰(濩)以笔从。各艺之盛,此行反复胜矣。五峰、西坰(柳根)为迎慰,简易适侨居于箕城,时人谓之“文星聚关西”云。[29](P2211)⑥
顾天埈之行,朝鲜傧接文士的选择几乎将当时汉诗名家网罗殆尽,可见用人范围之广。同时,文人的相聚、切磋、交流又促进了汉诗的发展,此次朝鲜文人唱和诗结集为《东槎集》,刊刻并流传至今。此外,为应对诗歌专对,朝鲜还预先课制练习,“凡制述官必和进《皇华集》”[30](卷一四《皇华集次韵跋》,P135);“自义顺馆至碧蹄诸站板上题咏,则远接使必与从事官等既悉次韵矣,若大平馆、济川亭等处题咏及《皇华集》所录前天使所制诸诗,与《喜晴》《大平馆》等赋,预令抄定文臣等各自次韵以待”[6](《中宗实录》卷八十四,三十二年三月二日条,P557)。这种练习和预拟也会促进诗艺的提高。
由于官方主导,诗赋外交的影响力、辐射力大,《皇华集》的刊印及其在中、日、朝的传播也扩大了诗赋外交的影响,夸大了诗战的胜负效应。汉诗于文士个人具有见重华使、激扬声誉、作为晋身之阶并“以诗华国”的重要意义,在传统的“立言”不朽与“成一家之言”外,汉诗被赋予新的功能。于是在公私双重荣誉感召之下,诗赋外交激发了朝鲜全社会的汉诗创作热情。
二是诗赋外交引发汉诗制度的连锁反应,汉诗人才的需求影响人才选拔和培养的方向,最终使下降的国家意志关涉到每个读书人。本文所谓“汉诗制度”,指与国家培养、选拔、展示汉诗人才相关的政治和文化制度,举其荦荦大者,如诗赋外交、科举试诗与文臣课诗等。⑦一般非专为汉诗设立,而作为体制力量,却构成了汉诗发展的动力体系和文学生态的核心。汉诗制度是诗赋外交对文学发挥作用的重要机制。为储备充足的汉诗人才,朝鲜特重汉诗教育,在中国宋代废除科举试诗制度后,朝鲜仍将汉诗的考察纳入作为文坛风向标的科举制度;尤其诗赋外交的唱酬主体为文臣,文臣劝课也重视汉诗素养。文臣课诗主要包括以下名目:
读书堂劝励汉诗。朝鲜时代世宗八年(1426)始创读书堂,亦称“湖堂”,选年少有才行的文臣,于山间水畔、寺庙等清静之地赐暇读书,以备大用。自世宗至英祖三百余年断续相沿,计有304人赐暇读书⑧,劝励汉诗是其重要课目之一。同知事南衮(1471—1527)提到:“(读书堂)一时人材,蔚然可观,皆以词学为尚,由词学可至于圣学也。我国非徒事大,至于交邻,词华为重,不可不劝砺之也。”[31](《中宗实录》卷二七,十二年一月十九日条,P114)可见其具有明显的外交指向性。入选读书堂的士人中,徐居正、李荇、李希辅、苏世让、郑士龙、申光汉、卢守慎、高敬命、李后白、李山海、李植等人汉诗艺术成就斐然,并且参与过傧接明使,甚至以文翰大臣的身份作为远接使或馆伴,读书堂起到了为诗赋外交培养人才的作用。
朝鲜前期文臣春秋仲月试兼试古诗、律诗。太宗七年(1407),权近请奏时职、散职三品以下文臣于每年春秋仲月在艺文馆按题赋诗[32](《太宗实录》卷一三,七年三月二十四日条,P27)。十七年(1417),卞季良与朴銞变为馆阁两府以上文官在议政府举行三次考试,其他品阶文臣在艺文馆、成均馆聚会制述[33](《太宗实录》卷三三,十七年二月十二日,P395),文臣参与范围进一步扩大,一般文臣的汉文学水平也受到督导劝励。考试科目包括律诗、古诗、表、笺,汉诗与经国之文表、笺同列。
文臣庭试考排律。为了给文臣提供更快速的晋升渠道,《续大典》规定堂上正三品以下可以参加文臣庭试,“居首者资穷则加资,否则准职,参外则升六品,其次并赐马”。其制述“同增广殿试,加禀律诗,或十韵或二十韵”[34](P207)。单独增加律诗一项,可见,汉诗是文官应对政治事务所需素质之一,有必要以体制力量敦促文官不断精进诗艺。
阶段存在的馆阁制度,如集贤殿、弘文馆,也重汉诗。集贤殿设于世宗时期,聚集文学之士,培养人才数十年,不乏申叔舟、崔恒等汉诗大家。世祖裁撤集贤殿后,设立弘文馆掌内阁藏书,治文翰,备顾问,兼经筵与春秋,职事清要,利于读书治学,堪称人才府库。成宗实录记载:“我朝事大词命则有承文院,华国文章则有弘文馆,月皆三课。”[35](《成宗实录》卷一四六,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条,P713)
三、诗赋外交影响下的古代朝鲜汉诗
科举制度一向被学界认为是对诗歌影响最大、最重要的汉诗制度,尤其宋、明多标举唐代“以诗取士”对诗歌发展的重要作用,明代与清前期又以不考诗歌且八股繁重作为本朝诗歌不振的原因。然而朝鲜却与中国不同,由于宗藩关系对朝鲜的重要性和明代文臣频繁出使朝鲜,诗赋外交成为朝鲜时代汉诗制度的核心。丽末鲜初因理学废除的科举试诗制度,因诗赋外交的需要重又启动,诗赋外交还牵动着文官劝课等国家制度的制定,影响着全社会的汉诗创作热情。诗赋外交在朝鲜汉诗发展史上的重要性是越南、日本无法比拟的。
诗赋外交传统中断后,到汉诗重新形成新的文化功能之前,孝宗到肃宗初年诗坛沉寂70余年,诗人、作品乏善可陈,也能从反面说明这个问题。李建昌(1852—1898)论述了诗赋外交消歇带来汉诗制度的联动反应,验证了诗赋外交在汉诗制度体系中的核心地位:
穆陵以前诗学极盛。当时自湖堂以至太学士之选,皆先诗而后文,专为华使傧接计也……然自丙丁以来,无复有中外唱和之胜,而文苑始专崇词命,儒林则又以诗为薄技之,诗遂不贵矣。[36](P8790、P8791)
为诗赋外交选拔人才,读书堂与进士试重视汉诗水平,李建昌认为这带来了宣祖以前汉诗的兴盛。“丙丁”指“丙子胡乱”(1636)和“丁丑条约”(1637)。1636年,皇太极亲征朝鲜,仁祖被围南汉山城,第二年被迫订下“三田渡之盟”,清取代明,成为朝鲜的宗主国。鼎革之初,朝鲜视清为夷狄,且清朝派遣使臣多非文官,朝鲜同清朝一直没有官方的诗赋外交,诗歌唱和仅限于民间交往。《皇华集》记载与明朝的最后一次诗赋外交是在仁祖十一年(1633)。自1633年以后,仁祖二十三年间未再选派士人到读书堂。虽然孝宗六年(1655)读书堂重启,但直到朝鲜结束(1910)二百余年间也只安排五次三十人。可见,以1633年为分水岭,入选读书堂的士人数量锐减。承文院、弘文馆等馆阁也专意外交文书,汉诗教习同时减弱。缺少诗赋外交体制力量的制衡,理学以诗为余事的观念抬头,汉诗的文化价值降低,士人创作热情遂不及朝鲜前期。
不唯汉诗兴衰,诗赋外交对朝鲜汉诗艺术风貌也有重要影响。除中国文学思潮与诗人诗作的个案传播外,诗赋外交更重要的意义是在密切的诗学交流中强化认同,促进与宗主国文学的同化,形成文化粘性。成宗、中宗、宣祖朝,诗赋外交频繁,诗坛或学宋、或学唐。当诗赋外交传统断裂后,诗坛批评宗唐诗风蹈袭摹拟,在民族意识下走向朝鲜诗风的自觉,转向本国文化寻求滋养,汉诗风貌发生巨大变化。
此外,诗赋外交所塑造的某些汉诗风貌,尤其诗歌体式,由于历史惯性一直持续到传统断裂后的朝鲜后期。
首先,朝鲜汉诗多次韵之作。李晬光(1563—1628)指出:“次韵之作,始于元白而盛于赵宋。我国则尤以华国为重,故争尚此法。”[37](卷九《文章部二·诗法》,P1054)一般唱和,主客交互;诗赋外交只和不倡,故多次韵。如,金安老云:“我国凡皇朝使臣采风观谣之作,例皆赓和之,虽词赋大述亦必步韵。”[38](P407)加之朝鲜不熟悉声律,日常学诗与友朋唱和也多采用亦步亦趋的次韵形式,所以朴汉永说:“至于半岛也,从何时而独行限韵一式,可谓千场一例,千篇一律,至以嘲作韵不作诗之评,是谓半岛之自为体制者一也。”[39](十六《一种诗式自为半岛体制》,P9587、P9588)
其次,各种诗体中,律诗最为发达,而古体数量与创作水平都不高。究其原因,律诗与古体的表现功能不同,律诗更适用于应酬交际。朴汉永指出:“及于半岛也,著古诗者甚少,唯以近体中七言律绝为酬唱之正宗。”[39](十六《一种诗式自为半岛体制》,P9588)李植《学诗准的》自言:“日用酬应则专用律诗。”[40](卷一四,P517)虽然明清也以律诗占绝大多数,但诗赋外交无疑是朝鲜影响最大的唱酬事件。如金得臣(1604—1684)在《终南丛志》中提出:“我东文人每与华使唱酬皆用律诗,故如湖阴大手,至于古诗长篇不能工。”[41](P2112)
再次,因诗赋外交的推动,杂体诗从无到有,日渐为朝鲜文士熟悉,并更多地进入日常创作,数量渐多,以至成为文人别集中一个单独门类,如,郑百昌(1588—1635)、沈攸(1620—1688)、洪柱国(1623—1680)、南正重(1653—1704)等人别集都单列杂体诗。张混(1759—1828)《骚坛广乐》、李裕元(1814—1888)《林下笔记·琼田花市编》罗列杂体诗名目,探讨创作技巧,体现其杂体诗观念,可见朝鲜对杂体诗理论认识的深化。
此外,朝鲜诗学批评重诗才敏捷、富赡。为了满足诗赋外交需要,朝鲜涌现出苏世让、郑士龙、权韠、车天辂等以富赡敏捷著称的诗人。如洪万宗以敏捷概括权韠诗歌的典型特点[24](下编,P2437);金泽荣(1850—1927)论车天辂诗:“捷敏太甚,故多平熟而少湛深。”[42](卷八《韶濩堂杂言六》,P323)诗思敏捷,符合文战需求,与这些诗人多次参与傧接明使有关。朴汉永甚至将其上升到朝鲜汉诗的一种特色:“及若半岛也,谋诸速达之一诀。”[39](十六《一种诗式自为半岛体制》,P9588)敏捷、富赡的价值标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朝鲜汉诗的独特风貌。
四、结 论
基于春秋“赋诗言志”传统的诗赋外交,是对儒家传统诗学诗“可以观,可以群”的演绎。诗赋外交对朝鲜具有重要的政治文化意义,作为一种外交文体和外交话语,可以有效帮助朝鲜巩固朝贡体系中的君臣关系,在东亚汉文化圈中赢得优势地位。诗赋外交重且难,出于维护国体的需要,朝鲜时代调动文士广泛参与,从而引发科举试诗、文官课诗等汉诗制度的联动,为朝鲜汉诗发展提供了有力的动力支撑。在诗赋外交影响下,朝鲜保持与中国的文化粘性,朝鲜汉诗次韵、律诗的比重较高,杂体诗从无到有,并形成敏捷富赡的价值评判标准。由此可见,汉诗的功能需求决定了朝鲜接受中国诗歌时的选择机制。朝鲜对中国文学系统整体接受,但汉诗制度各要素的组合结构、力量对比与中国本土不同,从而形成与汉文化圈其他国家同源异流的文学样态和创作风貌。充分认识汉诗对朝鲜的政治意义与文化意义,是理解朝鲜时代以国家行为推崇汉诗的关键,也是把握中国文学域外传播机制与朝鲜汉诗艺术风貌的关键。
注释:
①本文所用“朝鲜”指古代朝鲜半岛政权,非1948年成立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②参见:杜慧月《明代文臣出使朝鲜与〈皇华集〉》(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王克平《明朝与朝鲜的诗赋外交研究》(亚洲出版社2011年版)、(韩)申太永《〈皇华集〉汉诗特征与样相:明使与朝鲜接伴使的酬唱》(《访韩文学》2010年第42辑)、廖肇亨《从“搜奇猎异”到“休明之化”——由朱之蕃看晚明中韩使节文化书写的世界图像》(《汉学研究》2011年第29卷第2期)、衣若芬《“东坡体”:明代中韩诗赋外交之戏笔与竞技》(《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十辑,中华书局2014年版)。
③参见:(韩)沈庆昊《朝鲜后期汉文学与诗经论》(首尔一志社1999年版)。
④参见:南龙翼《壶谷诗话·诗话》、洪万宗《小华诗评》卷下。
⑤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本条“壬寅顾天峻”下校勘记:“底本讹作‘辛丑顾当’,据《诗话丛林》改。”
⑥括号表示原文为小字。
⑦本文“汉诗制度”概念的提出参照饶龙隼“文学制度”(《文学制度层位论——兼述“制度与文学”命题的设立及缺陷》,《文史哲》2019年第1期),王小盾《东亚俗文学的共通性》(《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中的“体制文学”对本文也有启发。
⑧据(韩)徐范宗《朝鲜时代读书堂的教育学研究》附录《朝鲜时代赐暇读书者一览表》,高丽大学2003年博士论文,第125—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