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老谈钱锺书
2021-02-26
2020年正值钱锺书先生诞辰110周年,又是先生过世的第22个年头,我们扫叶公司承中国作家出版社之约策划纪念文集《风雨默存》。
周南老与钱先生过往甚密。1995年,钱先生为周南老的《周南诗词选》作跋,并收录在《钱锺书集》之中。
承蒙周南老惠允,得以登寓所探望并采访,聆听周南老讲述他与钱先生的交往始末。正如钱先生《〈周南诗词选〉跋》所言:认识周南先生的人,读了他的诗,深感“其人信如其诗”;不熟悉他的人,读他的诗,也会感叹“其诗足见其人”。我们采访周南老之后,再读钱先生跋,赞佩钱先生的高论,亦愈加景仰周南老的雄心壮业。
一、未谋君面
周南老早年在外交部时,曾听乔冠华部长多次讲起同学钱锺书,说他脑子怎么能那么好使,记忆就像拍照(photographic memory),过目不忘。后来周南老读到钱先生的《宋诗选注》,深感钱先生在中外文学包括古典诗词和比较文学上独树一帜,见解高卓。周南老曾就读于北京大学文学院哲学系等,素喜中国古典诗词。后得知钱先生著有《谈艺录》,国内绝版,书店售罄,图书馆未曾借到,寻觅无果。1971年,周南老受命调任联合国安理会工作,虽事隔几年,但寻找《谈艺录》之事始终挂心。偶然得知纽约哥伦比亚图书馆有收藏,便托人借出,在频繁外交事务之余品读《谈艺录》,那是彻底的心灵释放,也是兴致盎然的休憩。周南老称,这是与钱先生“未谋面,而先有所知”。
二、纽约初晤
1979年4月,中央派出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美,宦乡为团长,钱先生以著名学者身份随团出访。当时驻联合国代表团团长是陈楚。周南老是大使衔的副团长。按惯例,陈楚团长晚宴请了宦乡及钱锺书,由周南老作陪。由此,钱、周二老开始相识相知。缘于共同珍爱的诗文,自然而然聊在一起。一谈及唐宋诗词,二位均欲罢不能。钱先生在此后的信中,热情地称赞周南老“征引古人名章佳句,如瓶泻水”。尤其谈到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就《谈艺录》里关于《锦瑟》段落,进行了专业性很强的论辩与阐述。他俩聊得尽兴,彼情彼景,周南老至今历历在目。结束纽约的访问,钱先生便要转去其他城市。临行前,周南老赠钱先生一部彩色版《西洋名画集》。二老相约,谈诗论词,再待来时。
我们听一位老师说:“钱先生那次回来,非常高兴,说在美国认识了一位见识高、懂文化的中国高级官员,颇为惊异。这样的中国学者,以文大史强的祖国为后盾,一定会在外交上无往而不胜。”
三、订交之始
钱先生访美结束回到北京后,去信给周南老。信中钱先生称与周南老“海天邂逅,一面如故,如少陵诗所谓‘文章有神交有道”,又称周南老所赠《西洋名画集》是“俾压归装”。周南老读到“文章有神交有道”,莫逆于心,知这是钱先生有交往之意。此信也成为订交之始。从此二老便“书问无虚岁”,交往愈发频繁。新年俗节,亦必以明信片互赠,以慰情谊。周南老还笑称,那时他赠送钱先生的画册只不过是一本二手的旧书,根本谈不上厚赠。钱先生爱书嗜书,涉猎广博,书籍即最珍贵的礼物!况且“俾压归装”不仅是指“赠书”,更应理解为“得人得友”之喜称也。
四、一年两晤
周南老1981年奉命从驻联合国岗位上卸任回国工作。钱、周二老虽书信频传,交往甚密,但真正见面机会并不多。故钱先生在信中称:“人海中,一年两晤,已非易事。”这一年两晤,“一年”是指“1983年”。“两晤”:一晤是“夷馆同席”,即法国驻华大使在北海公园设宴,中方有钱、周二老以及文艺界人士共五人应邀出席,法国方面还有一位文化参赞陪同;一晤是“丧家瞥面”,即指1983年9月22日,乔冠华部长仙逝。钱、周二老参加了在北京医院举行的乔老遗体告别仪式。仪式上众人列队向乔老告别。二老只是远远地匆匆相視而已。
信中“夷馆同席”和“丧家瞥面”,配以原信法帖式的精美,当为书法精品。现经周南老同意、审核,将其“隶定”如下:
南兄如握。夷馆同席,丧家瞥面。人海中一年两晤,已非易事。顷奉惠柬,极感厚意。献岁布新,敬祝身心俱泰,勋德益隆,为才人从政者生色吐气,无任大愿。贱躯托福粗安,知注以闻。专叩节安。
钱锺书上 二十七日
五、讨得墨宝
随着二老友谊的日益深厚,交往越发轻松愉快,周南老向钱先生讨要墨宝。他向钱先生说道:“请您把自己喜欢的诗作写两幅,送我挂在寒舍,日牵夜念,以光素壁。”钱先生写了两幅赠与。一是《返牛津旧赁寓门前修道院》:“缁衣抖擞两京埃,又着庵钟唤梦回。聊以为家归亦寄,仍容作主客重来。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借取小园充小隐,兰成词赋苦(《槐聚诗存》第14页作“谢”)无才。”一是《寓园苦雨》(《槐聚诗存》第30页作《苦雨》):“生憎一雨连三日,亦既勤渠可小休。石破端为天漏想,河倾弥切陆沉忧。徒看助长浇愁种,倘许分沾补爱流。交付庭苔与池草,蚓箫蛙鼓听相酬。”至今这两幅字,一幅挂在周南老的客堂,一幅挂在书房。见字如面,周南老为的是与老师挚友能时时相见。
六、赠送旧稿
一次偶然的机会,周南老在香港见到了钱先生在牛津大学上学时所作的一篇论文——《十七和十八世纪英国文学里的中国》(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the Eighteenth Centuries)。周南老早知钱先生并无原稿,故苦心求来其影印件后,附信寄与钱先生。先生随即致信表示感谢,并在信中戏称此论文乃“专为博取学位而成,意大利人所谓tifolografia,真‘洋八股也”。当时随信附上的还有上文提及的钱先生书写的《返牛津旧赁寓门前修道院》。钱先生在信上写道:“索写字,不敢违命,涂就一纸,所录即当时作‘洋八股同时篇什,似较论文稍耐时间考验也。”
七、以师相称
1987年周南老六十岁时,赋就一首长诗——《六十述怀》,其中有句:“因缘来斯世,悠悠过花甲。少壮能几时,相看成老大。”1993年周南老将此诗书写工整寄与钱先生,请其指正。钱先生随即复函称得诗后“挑灯急读”,并给予“‘言之有物兼‘言之有文,华实并具,气骨独耸”的高度评价。而且还给出了五个字的修改建议。周南老采纳了其中的二三字。为此周南老又回信致谢,并在信中开始以“师”相称。钱先生年长周南老十七岁,二人乃忘年之交。此信后部,行文幽默,二老四位皆可会意,微笑过大年也。我们将正文录下:
南兄勋鉴:
上周奉兄嫂贺柬,事冗身痛,稽迟未报为罪。昨夕又得手书并诵佳篇,媵以珍饴。感荷无已。挑灯急读,以“言之有物”兼“言之有文”,华实并具,气骨独耸,于足下志事怀抱,略窥其微,胜于《广角镜》所载write-up多矣。愚夫妇叹佩之至。小有献替,聊比他山之石,聊供裁择。“师”称谨璧,圣人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西游记》中唐僧遭九头狮子之难,广目天王谓孙行者云:
“因你【在玉华国收王子为徒】欲为人师,所以惹出这一窝狮子来也!”可不戒哉!一咲。草此复谢,并祝贤伉俪新年万福。
弟钱锺书上 杨绛同叩
二十七日
八、送君虎溪
周南老每往钱先生三里河寓所拜访,辞别时,先生必然相送。有一次,周南老辞行,钱先生送出家门,又出楼门。二老边走边谈,不觉走出很远。钱先生玩笑着说:“今日送君过虎溪矣。”这里,钱先生用了东晋高僧惠远的典故。南朝梁慧皎作《高僧传》,其卷六有载:“自(惠)远卜居庐阜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送客,游履常以虎溪为界焉。”李白《别东林寺僧》借用此典:“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五代贯休《再游东林寺作》再用此典:“爱陶长官醉兀兀,送陆道士行迟迟。买酒过溪皆破戒,斯何人斯师如斯。”诗后还对此典详加注解,注文云:“远公高节,食后不饮蜜水,而将诗博绿醑与陶潜,别人不得。又送客不以贵贱,不过虎溪,而送陆静修道士过虎溪数百步。”由是周南老所作《访钱锺书先生》乃云:“博雅风流莫窥篱,说诗谈艺胜醐醍。书城歌啸心何远,送我还劳过虎溪。”“歌啸”则出自钱先生早年所作《答叔子》“试问浮沉群僚底,争如歌啸乱书中”之句。
九、不拘形态
有一次周南老去拜访钱、杨二老,遇见十分有趣的画面。周南老如今讲起,仍觉情趣盎然。钱先生寓所的会客室内有一张大桌子,是钱先生的书桌;旁边放置一张小桌子,是杨先生的书桌。周南老去时,杨先生正在伏案写作。周南老走近杨老问:“您在写什么?”杨先生像一个小学生,不好意思地回答:“没有在写作,是在抄写钱先生的《槐聚诗存》。因为出版过程中,虽经过几轮校对,总难免出错。为了不出错,我想出了一个‘笨办法,那就是由我先誊写,再拍照影印出版。”杨先生十分谨慎用心地抄写,但抄录以后,发现仍然会出错。周南老再见时戏称这是“‘校雠校雠校出了个‘雠人来”。
周南老微笑道:还有一次更有意思,杨先生在小书桌上伏案抄写,钱先生则从大书桌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背着双手,摇晃着身体,来回踱步,口里吟诵着赠给杨先生的诗句,不拘形态,悠然自得。这也透露出周南老与钱、杨二老之间相处的自然与温馨,时光宁静,人间祥和,一切尽在不言中。
十、情同手足
周南老说,自己对与钱先生的来往信件,一直十分珍惜,越是小心,反而多有失散。痛心之余,也颇庆幸现在可见这些,主要有赖夫人黄过老细心收藏,才得以保存在手。从1990年起,周南老奉命担任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开始长驻香港。周南老得知钱先生抱恙,几次托人带些西洋参以助先生调养。钱先生一次次回信道谢,并请周南老不要再送了,信中有一句掏心话是:“你我文字之交,情同手足,望勿以外人相待也!”这封信件虽已找不到了,但周南老以触心之语,字字珍藏。“勿以外人相待”六字,道尽两位老人的深情厚谊。
十一、病房探望
自1995年夏天,钱先生因病重住进北京医院。钱先生住院期间,周南老多次前往医院探望。钱先生开始住院时,因不能看书,便躺在病床上背诵唐诗,以打发时间。每当周南老和钱先生谈及诗词,钱先生立即生出精神,眼睛闪现光芒。慢慢地,钱先生就不大能开口讲话了。1996新年前后,周南老去病房看望钱先生,在他耳边说“Happy new year”。钱先生轻声回复“Happy new year”,略帶些家乡的方言音色。钱先生很风趣,即使卧病在床,也会向医护人员道谢开玩笑,说等他病好了,要给他们写传记。1998年尾,钱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此后,周南老便多用电话向杨先生问安,或请人代为探望,很少再去钱、杨二老寓所。为什么呢?主要是怕故友相见,提及往事,不免伤怀,特别是杨绛老也渐进高龄的晚年。
十二、扫叶都净
此次探访周南老,我们作为访问者,特意为周南老带去了遵钱先生嘱由扫叶公司编辑的“万人集”系列丛书之平装本《列子集》和《中华史表》。并向周南老介绍,“万人集”是1984年由钱先生倡建的“中国古典数字工程”成果之一,迄今已进行了36年之久。扫叶公司的名称“扫叶”亦取自《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总叙》中结语:“拾穗靡遗,扫叶都净,网罗理董,俾求全征献,名实相符,犹有待于不耻支离事业之学士焉。”周南老饶有兴致地把《列子集》的“题辞页”读了一遍,半开玩笑地说:“扫叶都净”是把我们这些“枯枝败叶”扫一扫,都扫干净呀!我们笑说:“钱先生告诉我们,每一片叶子,都是中华文化的精粹,都是珍宝。所以要‘拾穗靡遗,扫叶都净呀,不能扫掉,只是扫回。”因为带去的书籍是平装本,周南老便问我们为什么不出版线装书?还向我们解释他为何喜欢线装书籍,说线装较平装书分量轻,再者线装书字要大些,方便老年读者,这十分重要。我们告诉周南老“万人集”也有线装本,一定送给他老人家。周南老听后,十分高兴,说他要“预约”。周南老又细心询问了“中国古典数字工程”的建设近况,我们一一作答。临别,周南老赠我们几本自己的诗集及专著,并题字留念,令我们兴奋欣喜。
后记
周南老以93岁高龄接受采访,令我们感动。一见面,周南老就热情地请我们吃糖果,完全拿我们当孩子看待,几乎忘记了采访的大事,太温暖了。采访之始,周南老一直谦称“我与钱先生交往并不多”,可一旦谈起他与钱先生那些往事,便“如瓶泻水”。
在此,感谢周南老的晚辈黄权衡先生的引荐,以及周南老秘书朱兴柱先生的协助。
(摘自2020年11月18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