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中山羊弗洛拉的神话隐喻
2021-02-26何雨秋
摘 要:加拿大小说家艾丽丝·门罗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逃离》是门罗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小说运用了《圣经》和古希腊神话传说的大量元素,意蕴深厚,引人深思。作为小说隐线的山羊弗洛拉综合了威严神性、诱惑反叛、替罪羊等多重隐喻,通过对它的刻画,门罗深刻地表现出女主人公卡拉囿于因内心渴求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所造成的精神困境,以及其激烈的内心冲突,凸显出现代女性在“逃与不逃”的夹缝中生存的残酷现状。
关键词:《逃离》;神话;替罪羊
作者简介:何雨秋(1990.6-),女,汉族,广西玉林人,广西外国语学院教师,研究生学历,硕士学位,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3--03
加拿大小说家艾丽丝·门罗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门罗多聚焦于普通女性的生命体验和女性意识,擅长描写女性幽微复杂的心理状态。《逃离》是门罗的短篇小说集,也是其代表作之一。集子的第一篇作品与小说集同名,故事围繞卡拉的“逃离”展开叙述,弗洛拉是卡拉所驯养的一只白山羊,它在小说中着墨不多,但却是一条贯穿故事的隐线。弗洛拉充满灵性,也充满了秘密,它的第一次走失是去了哪里,为何会重新出现,最终它是失踪了还是死亡了,小说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在克拉克向弗洛拉说出“我们回家吧”这句话之后,弗洛拉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卡拉的生活里。
一、神性的弗洛拉
山羊是人类已经驯服了百万年的动物,它既能在平原活动,也能很好地适应山地的崎岖地貌,是古代人类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家畜。人类与山羊的密切关系也反映在宗教、文学当中。许多典籍中的山羊形象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不论是希腊神话中曾经以公羊形象现身与提坦作战的宙斯、为躲避巨蟒化身成山羊的酒神狄俄尼索斯,还是《启示录》中象征着基督的“有七角七眼,就是神的七灵,奉差遣往普天下去的”羔羊,这些山羊形象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具有神性与灵性,蕴含着神力。
弗洛拉是一只“小小的白山羊”,它是克拉克带回来抚慰和安定马匹的。弗洛拉机敏活泼,对女主人颇为关心,卡拉十分疼爱这只白山羊,她紧绷的情绪只有在与弗洛拉相处时能得到片刻舒缓。弗洛拉对卡拉而言,就像西尔维亚描述她在希腊度假时看到的山羊那样,简直就像是精灵一般。而男主人克拉克情绪不稳,强势乖戾,这也导致夫妻生活的气氛越来越压抑紧张。在得知卡拉的逃离有西尔维亚的帮助后,克拉克怒气冲冲地前去质问西尔维亚,在双方气氛剑拔弩张之时,克拉克注意到了窗子上的奇怪倒影,失踪许久的弗洛拉从夜晚沼泽的雾气中显形,如同“纯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独角兽”一般,伴随着“晃眼的亮光”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怪异非人间的形象首先给对峙的双方都带来了不小的惊吓,克拉克甚至在惊恐之中捉住了西尔维亚的肩膀。弗洛拉以神似独角兽的形象出现,为它自身增添了更多神秘的意味。独角兽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它的形象曾经出现在“七十子文本”版本的《圣经·旧约》中,代表着力量、威严。中世纪的人们认为用这种动物的角磨出来的粉可以祛百毒,具有消除一切伤痛的魔力,这与文中弗洛拉令克拉克平静下来的功效颇有些相通之处,正是从迷雾中出现的弗洛拉净化了克拉克的狂躁,在弗洛拉靠近他之后,他和西尔维亚的关系由刚才的敌对变成了亲密的“我们”。西尔维亚也同样受到了弗洛拉的影响,她从“尖叫起来”惶恐不安的状态中恢复了平静,在这个过程中,两人情绪状态的转变迅速得出人意料。弗洛拉原本是一只瘦小的山羊,但此次在夜间现身,仿佛“巨大的独角兽”,身形的改变也暗示着弗洛拉身上强大威严的“净化”和“救赎”的神圣力量,也正是这种力量将两人从情绪失控的边缘召唤回来。
二、反叛的弗洛拉
弗洛拉是卡拉人格的映射,弗洛拉的表现出来的反叛精神也源自卡拉的内心。卡拉的第一次逃离彰显了她性格中的反叛精神,彼时卡拉向往着去过一种“更真实”的生活,克拉克是她所向往的那种“真实”感的主要来源。她被克拉克身上所具有的更感官、更原始的气质吸引,离开了体面但在她看来颇多矫饰的中产阶级原生家庭。卡拉乘坐克拉克的破旧皮卡车离开时,她激动地认为自己即将要去往一个伊甸园般美妙的新世界了。在那个新世界里,克拉克是“两人未来生活的设计师,她自己则甘于当俘虏,她的顺从既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心悦诚服的”[1]。但在她内心深处并不能接受如此“温顺”的自我,对这样的自己,卡拉内心也抱有“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
在弗洛拉出走之后,卡拉连着好几天都做了关于弗洛拉的梦,第一个梦境里,弗洛拉叼着一只红苹果,仿佛在呼唤卡拉上前与它一同离开。第二个梦里,弗洛拉的腿似乎受伤了,在铁丝网前它像白鳗鱼一样钻过去,然后消失不见。红苹果让卡拉梦境的隐喻指向伊甸园神话,白鳗鱼的形象也不禁令人联想到蛇类,这两个梦境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神话隐喻:红苹果是吃下就能令人辨善恶的智慧果,蛇是引诱人违抗上帝禁令的罪魁祸首,重重铁丝网仿佛就是伊甸园的边界,两个梦境构成了逃离伊甸园的故事。
红苹果不仅是伊甸园中的禁果、是人类犯下的原罪,也寓意了人类用永生换来的文明与智慧。弗洛拉叼着的红苹果是卡拉正在逐渐放弃的自我,而这个充满了冒险精神和言说欲望的自我时刻诱惑着卡拉再次逃离。山羊形象本身也具有恶魔的象征意义,撒旦便曾经化身为山羊,在伊尔顿的笔下,撒旦是一个自我意识觉醒了的、勇于反抗的战士,他既是旧秩序的破坏者,也是新世界的缔造者。卡拉自身的渴求被折射到了弗洛拉身上,她渴望着从糟糕的现实生活状态中突围,实现自我的觉醒,与克拉克的婚姻生活就像是横贯在弗洛拉身前的铁丝网,阻挠灵魂的自由,日复一日地损耗着她对生活的激情。值得注意的是,破坏也意味着损毁,卡拉的第一次出走是在义无反顾地撕裂与父母关系的前提下完成的,当时的卡拉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并无太多的忧愁紧张的情绪。而在再次面临出走与否的选项时,卡拉的梦中出现了弗洛拉受伤的情形,很明显地,这也向读者传达了一个信息——卡拉在潜意识里默认了此次出走会带来伤害,弗洛拉受伤的腿部也表明她对新生活并不抱有十分乐观的态度,但即便内心如此矛盾,在关于弗洛拉的两个梦里,卡拉反抗、逃离的意愿还是明显地占据了上风。
三、“替罪羊”弗洛拉
山羊弗洛拉的形象贯穿小说始终,是卡拉精神世界的具象化体现。小说中形容它“像情窦初开的天真女孩”,长大一些之后“它似乎多了几分内在的蕴藉,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弗洛拉年幼时与克拉克的亲密,长大后对女性展现出来的亲近,走失归来之后反常地对克拉克表现出的依赖,以及它的再次失踪,弗洛拉性情的变化、生存状态的改变都能与卡拉精神世界的震荡一一对应。
克拉克接回幼年的弗洛拉,就如同卡拉和克拉克开始生活时一般,天真懵懂;长大后的弗洛拉在与人类的相处中与身为女性的卡拉更为亲近,甚至能理解卡拉,这在卡拉逐渐失去自我的糟糕状态下给予了她精神上的支持。弗洛拉特立独行的气质吸引着卡拉,弗洛拉的第一次失踪更直接牵引着卡拉心中对自由的向往和挣脱束缚的冲动。而弗洛拉在卡拉放弃逃离回家之后于夜色迷蒙中出现,对西尔维亚态度生疏排斥,甚至还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对克拉克的亲昵信任,也对应着卡拉放弃了逃离的机会,失去了自我追求的状态。最后弗洛拉再次失踪,文中暗示它的这次失踪(或是死亡)与克拉克可能有所关联,而卡拉却选择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愤怒,压抑着自己探究的欲望。至此,卡拉心中对自由和自我的呼唤已经被她和克拉克联手绞殺,就如同再也不会出现的山羊弗洛拉一般。
弗洛拉的终局指向“替罪羊”的原型。《圣经》中上帝要求亚伯拉罕献祭儿子以撒以表示忠诚,紧要关头天使现身传达新的神谕,最后亚伯拉罕以一只困在树丛中的公羊替代以撒献祭给了上帝,这只公羊便是最早的“替罪羊”形象。荣格从集体无意识和个人无意识角度详细论述过“替罪羊”原型,从集体无意识考察“替罪羊”形象的出现主要是源于人类对“罪”的恐惧、排斥心理,人们“替罪”是为了“避罪”,也可以说是为了逃避犯下罪之后要接受的惩罚。在个体无意识视角下的“替罪羊”形象解读更关注主体究竟出于何种原因而“认罪”,是自愿,抑或是无奈。除此以外,荣格的论述中也关注到个体无意识中的“情结”,他将个体无意识视作一个容器,在容器中蕴含着诸多和意识的个体化机能无法达成一致的心灵活动,以及某些曾经是意识,但却因为某种原因被压抑或遭到忽略的内容。在个体无意识中存在着与情感、记忆、思维等等相互关联的族丛。这些便是“情结”,情结如暗潮涌动,在控制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方面有巨大的影响作用[2]。在卡拉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状况的发生。
卡拉与克拉克的婚姻始于私奔,少女卡拉被当时担任马术老师的克拉克所具有的流浪、不羁的气质和故事所吸引,毅然离开父母,怀抱着对感受“更真实”生活的美好幻想与克拉克私奔,这是卡拉的第一次“逃离”,从中我们明确地感觉到少女卡拉向往自由,渴望独立,保有对自然世界的真诚热爱,也具有冒险精神,这也是西尔维娅对卡拉的初印象。但卡拉与克拉克的夫妻生活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和谐,克拉克对她的情感冷暴力加剧了生活的单调乏味,以至于卡拉只能捏造雇主贾米森先生对自己性骚扰的谎言来获得婚姻生活里扭曲的片刻活力。在这个过程中,曾经作为卡拉气质中最鲜明的像野马一般的激情和冒险渐渐隐退,对自我的确认感也逐步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柔顺”和“谦恭”。但这些隐退到个体无意识里的观念情结并没有消失,在个体需要时,它们会再次到达意识层面。卡拉被生活和谎言的双重压力逼迫得无法承受时,“逃离”的念头再次翻涌起来,她在西尔维娅的帮助下开始了逃离。在逃离的大巴车上,她想象的未来中更多的是迷茫和不安。“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和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3],一种对未知未来的巨大恐惧慑住了卡拉,逃离的激情瞬时褪去了,一度重新出现并指引卡拉逃离的情结再次被压抑,她中途跳下车哭着给克拉克打电话,请求对方来接自己回去。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卡拉的精神世界从“是否要逃离”的矛盾挣扎到决定逃离的勇气最终回到了放弃逃离的原点。她认为自己的“逃离”是错误的,是“有罪的”。而面对逃离之后可能会遭遇的惩罚,卡拉采取了逃避的方式,她再次压抑住了那个向往自由的自我,至此,山羊弗洛拉被放逐的命运已初现端倪。
弗洛拉再次失踪之后,卡拉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天气放晴,环境和人都摆脱了漫长阴雨天带来的沉闷无力、心烦意乱;卡拉与克拉克的夫妻关系也似乎得到了显著的改善,彼此浓情蜜意,似乎正如西尔维亚所希望的那样,“卡拉的出走与感情上的波动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也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是同样真实的”[4]。仿佛要呼应夏天的到来一般,大量的鸟出现了,其中大秃鹫和它们所栖息的枯树一样引人注意,与此同时,卡拉也终于发现了西尔维亚的书信,也正是透过这封书信,卡拉才得知弗洛拉曾经出现过。这封书信给卡拉带来了强烈的不安,她毫不犹豫地将它烧掉,把“令人憎恶的”灰烬冲下马桶。信件虽然已经被销毁,但弗洛拉的消息却在卡拉的心中“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不论弗洛拉生死如何,它都是以一种“被定罪”的状态从卡拉的生活中消失的,克拉克通过对弗洛拉的随意处置展现了他的“权威”,与此同时卡拉也默认了自己有罪,最终割弃了代表自我人格中向往自由和激情的弗洛拉。正如勒内·吉拉尔所言:人们普遍相信替罪羊有挑拨离间和重建秩序的愿望和能力[5]。替罪羊的牺牲填补了卡拉心中的不安,她从此便能以“无罪”的身份继续生活。
结语:
门罗在书写女性日常生活的琐事片段的中叙述着她们的觉醒、反抗和迷茫,这其中的矛盾挣扎正是门罗所聚焦的当代女性“逃与不逃”都难以摆脱自身困境的两难处境。文本中弗洛拉的悲剧也正是卡拉的悲剧,门罗巧妙地利用卡拉与山羊弗洛拉之间的深刻关联,透过山羊弗洛拉的多重隐喻,我们看到正像小说结局卡拉“抵抗着往那边走的欲望”一样,女性在已然觉醒的状态下仍旧只能自我阉割的悲剧时刻都在发生,女性生存欲望的难以实现提醒着读者思考两性的关系、权利。
参考文献:
[1][3][4]艾丽丝·门罗.逃离[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第32页,第36页,第45页.
[2]王鑫.西方文学中“替罪羊”形象的文化原型解读[D].齐齐哈尔:齐齐哈尔大学.2012.第16页.
[5]勒内·吉拉尔.替罪羊[M].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 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