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形象的楚文化蕴涵
2021-02-26王磊平谌凯欣
王磊平 谌凯欣
摘 要:渔父形象从先秦到唐宋元明清的文学作品中存在一定的共性,本文就渔父形象做追本溯源的探究,对其出现的时机、作用以及其所附有的楚文化特质做窥斑见豹的解读。
关键词:渔父形象;楚文化;浪漫;哲理;自由
作者简介:王磊平,男,汉,吉林省长春市人,长春理工大学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2-0-02
渔父,顾名思义,“渔”,渔者,打渔的人;“父”,通“甫”:与翁同义,意为年老的人。“渔父”:打渔的老人。本文所讨论的“渔父”既包括本义实指的“打渔”的老者,也包括后来演变成驾着小舟,寄余生于江海的诗词意象。
中国历史上最早有记载的渔者形象当属《六韬》,记录了姜尚和周平王的对话。《史记·齐太公世家》说:“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鱼钓奸周西伯”[1]。《吕氏春秋》载:“姜尚欲定一世而无其主,闻文王贤,故钓于渭水以观之”[2]。直到《武王伐纣平话》,“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成为家喻户晓的谚语流传下来。彼时的姜尚是打着道家“无为”的幌子积极入世的政治家。
《庄子·杂篇·渔父》通过“渔父”对孔子的批评,指斥儒家思想,并借此阐述“持守其真”回归自然的主张,从此奠定了渔父成为道家文化代表的基础。而屈原的一篇《渔父》将一位高蹈遁世横而不流的渔父形象完美呈现。同时,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和《史记·伍子胥列傳》中相继出现了渔父这个形象,且都是在英雄人生失意、穷途末路时出现的这样一个心灵慰藉。
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渔父扮演的是一个发现理想社会的探险者的角色,是作者讽刺黑暗现实的一把利器;李太白人生失意,一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道尽了隐逸之意;孟浩然的干谒诗有云:“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化用姜太公钓鱼的典故表达积极仕进之意;苏轼在《赤壁赋》中写道;“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上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颂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在接下来的夹叙夹议中苏轼以江水、明月为喻,提出“逝者如斯夫,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末消长也”。表现了其豁达的宇宙观与人生观,又与道家超脱、随缘自适的理想精神相契。
在先秦故事中,著史者对渔父形象着墨不多,多是作为主角的陪衬小角色一笔带过。随着历史的推演,在唐宋诗词中,渔父成为单独拿出来歌咏传唱的对象,如《渔歌子》。又或是作者自己化身渔父表达积极仕进或消极避世的人生理想。在明清戏曲小说中,渔父也成为烘托主角形象至关重要的角色。又因为渔父最早出自楚地且总是与楚地历史人物相关联,自然带有丰富的楚文化精神特质。本文就渔父形象的楚文化蕴涵做窥斑见豹之解。
一、惊采绝艳的浪漫蕴涵
对于历史故事中渔父出现的时机,或是在英雄失路时出现的心灵慰藉或是作者理想世界的精神支柱,时而是道家无为遁世的代表,时而是儒家积极入世的象征。将楚文化惊采绝艳的浪漫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司马迁以伍子胥复仇为线索叙述了其曲折而传奇的一生,亡吴、复仇、死谏成为他生命之曲中最为壮丽的乐章。亡吴是伍子胥复仇之路的开始,为了突出伍子胥“舍小义,雪大耻”的一面,司马迁在史实的基础上增加了过昭关、遇渔父酬剑、乞食等细节描写。他“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子胥之急,乃渡伍胥”[3]。伍子胥逃出楚国之后,先过昭关,此时前临茫茫大江,后有追兵将至,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遇到了渔父,终于化险为夷。“江上遇渔父”的情节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戏剧性,作者先极力渲染情况的危急,再安排“渔父”解救亡徒,风驰电掣间将浪漫氛围烘托得淋漓尽致。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渔父”不顾追兵,强渡伍子胥,又拒绝酬谢,不仅很好地诠释了儒家的“仁义”思想,而且将惊采绝艳的浪漫色彩推向顶点。
西楚霸王项羽是一个“力拔山、气盖世”、“近古以来未尝有”的英雄。在他四面楚歌、兵败垓下之时,乌江亭长化身的“渔父”是挽救项羽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项羽被田父诓骗,走投无路,“于是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 ,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4]项羽却以“无面目以对江东父老”为由拒绝了亭长的好意并将宝马托付给了他。“渔父”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衬托项羽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更好地塑造这样一个豪气万丈、英勇无畏的霸王形象。这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光明磊落的胸怀、刚直豪壮的气概,为他赢得身后千秋百世的美名,在这样穷途末路的境遇下安排一位“渔父”来挽救英雄的情节本就带有浓厚的浪漫色彩,而项羽最后的抉择更是将此种浪漫气氛推向高潮。
东晋的陶渊明不满政治集团腐败,偏安江左一隅对外却一味投降的现实,又苦于无法改变此种现状,就虚构了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去发现这样一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不通外路、与世隔绝的理想社会,寄寓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与美好情趣。作者为何要安排“渔父”去发现这样一个自由平等、不为外物所困扰的世外桃源?曾有“济世之志”的五柳先生难忍官场腐败黑暗,决计弃官归隐,成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而虚构的“渔父”连接着现实与理想,表达了作者对这样一个理想社会的向往和憧憬,归隐之意初显。整篇文章的浪漫色彩跟随渔父探寻的足迹渐次浓厚。
二、义理精深的哲学蕴涵
身为楚人的道家学派创始人庄子对“渔父”这个形象尤为喜爱,创造了一系列的“渔父”形象:《庄子·秋水》篇中有“庄子钓秋水”[5]的记述;《庄子·外物篇》中关于任公子垂钓的具体描写:“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以五十犗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6]《庄子·杂篇·渔父》中记述了孔子见到渔父以及和渔父对话的全过程,指刺孔子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庄子创造出来的这一批形象各异的“渔父”形象都是庄子哲学的代言人,眼光独到又义理精深。
在屈原受到政治迫害、无辜被放,处于人生失意之时,渔父规劝屈原“世人皆浊、众人皆醉,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行?”[7]而应该像圣人那样“不凝滞于物,能与世推移”[8]。这里的渔父的话存在争议,有人认为这里的渔父是提醒屈原与世俗同流,既然世人都沉醉不醒,为什么要忧国忧民超出一般与众不同,使自己受辱被放,不如就随波逐流。有人则认为这是一位高道遁世的隐者,既然世间污秽不堪,何不顺势而为、随缘自适?圣人不会受外物的束缚而凝固停滞,而是会跟从俗世境遇不断改变自己、调整自己,以适应光怪陆离的人世。这与《庄子·应帝王》中的“虚与委蛇”相契合:为人要和所处世界积极融合而不是放弃自我来成全所谓的“义”。所以此处颇具哲理的言论深刻明确,看似无意之言实则意味深厚。
苏轼于壬戌年七月十六与友人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由优美的景色、与朋友泛游的乐趣,饮酒赋诗引出与客的对话,凄凉婉转、悲咽低回的洞箫之声引发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感叹。而作为“渔父”的作者阐发着变与不变的哲理,申诉人类和万物是永久的存在来开导客:“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尽。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此处超脱、达观、超我以致忘我的人生观深受道家影响,与道家“和光同尘”、超然物外的思想一脉相承。
三、超然物外的自由蕴涵
楚地多河流湖泽,交通便利。“渔父”这种职业应当时生产力发展要求出现。最早也是发源于楚地,自会带上楚地丰富的文化特质,正如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刘师培所言:“楚国之壤北有江汉,南有潇湘,地为泽国”,“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14]。因尚虚无,湖泊山川河流带给楚人无限的奇思妙想以及对自由无限的向往和追求。
从先秦历史散文到唐宋诗词再到元明清小说戏曲,“渔父”形象都带有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的楚文化特质。,左敏行先生说过:“千百年来,古典诗歌中写渔父扁舟垂钓之‘象,以达作者超脱旷达之‘意者,可谓层出不穷。而溯其本源,楚辞《渔父》堪称发轫之作”。自楚辞《渔父》后,“渔父”成为一个完整的意象用来表达个体超脱旷达之情。
李白仕途潦倒却还能手舞足蹈、引吭高歌:“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15]。典型的儒释道兼收的文人当属苏轼,惨遭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人生失意,化身渔父于月夜泛舟游赤壁,参透天地万物的规律,悟古今得失,感生之苦乐,最后超越身心获得绝对自由。唐代司空曙的《江村即事》:“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溪水边。”[17]渔父深夜归来连船也顾不得系就上岸休息。作者借“渔父”表达自己不为他物所累毫无挂碍灑脱自如的人生态度,因为月落适合安眠,船也可以不系,纵使有风,也不过在芦花溪水边。这种不为外物影响无拘无束超然自适的老庄思想全诗用寥寥数语道得明白但又无迹可寻,明代杨慎的《临江仙》:“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18]。白发童颜看惯了秋月春风的渔父是有怎样豁然的心胸才能达到“古今多少事,都付与笑中”这样的境界。这些文人学子争相歌咏传唱的“渔父”无出其所承载的楚文化蕴涵,风气日炙后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地位逐渐提高,形象也更为生动毕肖,跃然纸上。
参考文献:
[1][3][4](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驷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第1360页.第1927页..第285页.
[2]张双棣,张万彬,殷国光,陈涛(译注).吕氏春秋[M].北京:中华书局,2007.第62页.
[5][6]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第410页,第701页.
[7][8][9](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6.第141页,第142页,第143页.
[10]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驷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第1568页.
[11][12][13][15][16][17][18][19][20]曹寅,彭定求等.[清]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4]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A].刘申叔遗书:上[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