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艺术浅见

霜凝

愚以为人类绘画艺术，极简言之，可大体分为具象艺术、意象艺术和抽象艺术三种表现形式和三个发展阶段。三个阶段既是相互交叉的，又是依次递进的。抽象艺术又可分为广义抽象艺术即东西方共有的抽象艺术（书法即最典型的东方抽象艺术），和狭义抽象艺术即西方现代抽象艺术。这里所讲的是狭义抽象艺术。

我最早从理性角度接触抽象绘画是二十年前在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欣赏毕加索的作品，但当时从艺术角度并未看懂。后来毕加索的那句"鸟叫的声音好听吗？好听；懂吗？不懂。"给了我一把认识抽象艺术的钥匙，也逐渐引起我的兴趣。鸟叫的声音美，但人类听不懂。听不懂，但每个人可以根据各自的理解，去自由的欣赏她的美。以此类推，抽象艺术许多人从"是什么"的角度也看不懂，但又都认为美。那么换个角度，从这种抽象美带给你的"想象"角度（或曰从"心学""心即理"的角度），你可以尽情的想象她是什么，她象征着什么，她意味着什么。那么换句话说，抽象艺术实际就是把人们从具象、意象的固化审美中解放了出来，给人们提供了多元的审美空间和路径。

尽管如此，我过去对抽象艺术的认知还处于闲来无事中的偶得阶段。几年前拿起画笔从具象到意象到抽象的实践过程中，我硬着头皮读了一些这方面的书籍并做了一些理性思考。抽象主义的美学观念应该最早见于德国哲学家沃林格的著作《抽离与情移》。他认为在艺术创作中，在情感冲动的同时，还有一种与之相反的"抽离的趋势"。产生抽离的原因是人与外在环境的冲突，人们面对无垠的空间和忙乱的现实生活，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恐惧心理。为了解决这种恐惧心理，人们只能到艺术中寻找慰藉，只能用抽象的形式在客观物象变化无常的偶然性中得到美的享受，寻找永恒价值。

沃林格的理论影响了包括康定斯基在内的表现主义画家。最早的抽象主义绘画便是由康定斯基于1910年前后创作的。抽象主义的产生，也受到工业、科技的影响。现代化的建筑和环境，要求更为概括、更为精练、更为简化的艺术形式与之呼应；机器运转的速度、力量、效率这些对视觉来说十分抽象的因素，刺激着艺术家去进行抽象美的创作。可以说，抽象艺术的产生，一开始就是以对具象、意象艺术补充的形式出现的。不以描绘具体物象为目标的抽象艺术，通过线条、色彩、块面、形体、构图来传达各种情绪，激发人们的想象，启迪人们的思维。后来抽象艺术又从原始艺术、非洲艺术、东方的书法艺术中吸收养料，也从中国的老庄哲学、佛教禅宗中吸取营养，终于使艺术迈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如此说来，抽象艺术就是艺术家在现实生活的启迪下，站在具象艺术、意象艺术的肩膀上，吸收各种思想营养而形成的一种新的艺术风格。当然抽象艺术做为新的艺术表现形式，在相当时间内都处在探索中，其中一些抽象艺术作品表现出了逃避现实、虚无主义的倾向；但也有许多作品反映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具有积极、进取和乐观的思想感情。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抽象主义艺术家，最有代表性的是俄国人康定斯基和荷兰人蒙德里安。前者主要是抒情抽象的艺术家，后者主要是几何抽象的艺术家。还有以俄国人马列维奇为代表的至上主义以及与之有联系的构成主义，也属于几何抽象主义的派系。继毕加索的立体主义、马蒂斯的野兽派之后，抽象艺术开始正式形成。二战后在美国又开始出现以波洛克为代表的抽象表现主义，是糅合了超现实主义手法的抽象艺术。之后在美国和欧洲出现的后绘画性抽象，实际上是几何抽象在当代的发展，被美国评论家称为硬边抽象。归纳20世纪欧美的各种抽象主义艺术，一般着重表现感情的，称为抒情抽象或热抽象；着重表现理念的，称为理性抽象或冷抽象。

我在研习抽象艺术过程中，还读了康定斯基的《艺术中的精神》，特别赞同他“艺术对心灵比对眼睛更有感染力”，“具象是物质的真实，而抽象则是精神的真实”，“完全等同于音乐中的真实” ，“物质只不过是蒙在精神表象上的一层迷雾”，“艺术家必须传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掌握外形绝非目的”等观点。但从作品与创作风格上讲，对我影响更大的是波洛克、弗朗兹·克兰、德库宁、托姆布雷等。特别是德库宁的激进主义表现手法，把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的风格融于自己的绘画行为之中，对我的影响至深，常常使我在创作中忘乎所以，进入无我无他，无人无物的状态。而弗朗兹.克兰画面中的空白与黑色笔触及飞白、徐、疾、通、滞、进、退、转、折等等，与中国的书法可谓不谋而合；托姆布雷也是从绘画与书写融合的角度提供了一个对现代艺术的理解方式。在这个基础上，我在一边进入绘画创作的同时，一边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艺术观点，主要有：

1. 艺术的本质是美。艺术特别是抽象艺术是人类共通的精神语言。这种美可以打破宗教和各种文化差异的边界，为人类共同接受。

2. 如果一般艺术由于阶级、种族、宗教、利益集团的原因难于被人类共同认同，那么艺术中的抽象艺术，可以把人们从阶级、种族、宗教、利益集团等各自不同的具象外化之中抽出来，抽出人类共性的真善美，抽出人类的心中之象，解决人类的终极关怀问题。

3.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社会终将面临物质生活相对有限性与精神生活绝对无限性的矛盾。艺术特别是抽象艺术是解决这一矛盾的不二法门。

4. 艺术，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美。当丑恶现象频出时，当庸俗风气充斥时，人们，迫切需要美；社会，迫切需要美。抽象艺术是艺术之美的最新形态，今天的国人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一点。

5. 康德的“三大批判”用最简单的文字概括，就是讲的真善美。真、善、美又是互相联系的。美，在道德观上体现为"善"，在认识论上体现为"真"。最能体现真善美的，是让人无限遐想的抽象艺术。

6. 中國古代士大夫历来视"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今天还应加上一个"立艺"，是为"四不朽"。而抽象艺术，是为艺中之艺。

7. 中国扫完了文盲，扫完了法盲，扫完了科盲，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扫美盲特别是扫抽象艺术之盲。

8. 什么是抽象？抽象是与具象相对应的生命形态。抽象同具象是本质与现象的关系。具象是现象，抽象是本质，是从具体外象中抽出本质。

9. 看得见为具象，看不见为抽象。看不见不等于它不存在。抽象就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在我们的生命中。

10. 抽象艺术是艺术家以真情实感，用抽象形式反映的对自然界、人类社会和内心的真善美的一种认知和感觉。

11.中国文化的根基是《易经》。《易经》的核心是阴阳平衡，一阴一阳之谓道。《易经》作用于自然界是《山海经》，作用于社会是《道德经》，作用于人体是《黄帝内经》，作用于绘画就是抽象与具象的平衡，就是未来的《画经》（南北朝时期的谢赫六法可视为“画经”刍型）。

12.“非常道”是对抽象艺术的最好诠释，既客观存在，反映了事物的本质，又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13. 佛的第一个层次是放下"佛"；第二个层次是放下"放下"；第三个层次是"大放若拿"、"大拿若放"，放"执有"拿"妙有"。抽象就是放下具象。佛家讲“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用佛家这个思想认识抽象与具象，抽象中有具象，具象中有抽象；抽象就是具象，具象就是抽象。抽象是精神，具象是物质；抽象是一，具象是多；抽象是性，具象是相；抽象是惠能境界，具象是神秀境界。

14.《道德经》有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同理，抽象艺术与具象艺术也是谁都离不开谁，具象之中有抽象（任何具象作品都需要具有气韵生动的抽象意境），抽象之中有具象（任何抽象作品都由具体的色彩形状去表现）。

15.将西方绘画纷繁复杂的各派各主义提练一下，不外画神、画人、画心三个发展阶段：一是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画神（由众神到单一的神），二是文艺复兴画人（从初期以神寓人到直接画人再到印象派人们眼中的世界），三是抽象派画“心”（工业革命和摄影技术的出现，画眼见之物难以抵上照相机，而照相机却无法摄出复杂的人心，所以产生了抽象艺术）。中国艺术极简言之，也可分为原始抽象如书法和原始图腾，再发展到写实，再发展到写意。赵无极将西方抽象与中国传统的气韵生动的审美情趣糅合起来，形成了中国抽象。在赵无极中国抽象的基础上，今天需要通过技法的创新、意境的创新，对东方抽象进行新的探索和尝试。

16.对高雅艺术的喜欢程度，是社会文明化的标志；对抽象艺术的喜欢承度，是社会现代化的标志；对东方抽象的喜欢承度，是文化自信化的标志。在这个基础上，我还进一步对中国传统文人画进行思考。 史上对所谓士人的基本要求是，博古通今，修齐治平，詩书兼善，立德立功立言。绘画在他们眼里本是余事，无心荫柳，却产生了文人画派。古代文人首先要有深厚的文化修养，建功立业，如王维参惮悟道，官至右丞，文章盖世，诗乐皆通，博学广识，画绝古今，被称为文人画之祖；苏东坡达兼穷独，豪放不羁，官至尚书，政绩斐然，天资高迈，千古一人，诗文书画独步天下。其文著述宏富，哲思深 邃，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且唐宋八家，一门占三；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词开豪放一派，力挽词坛，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其书为宋四家之首，又问鼎画坛，成文人画之盛。他们首先是文人，满腹经纶，治国安邦，又诗文留世，兼善书画，均绝非一般的画家。他们加上立艺，可称四不朽。至元初始，士人虽沦为时代弃儿，文人绘画却仍可争辉于唐风宋采。明清之际，文人画仍是风气，但未挽颓局，三百年而下日渐式微。天道轮回，那么，今天应该到了文人画东山再起的时候了。

愚以为在过去文人画基础上，应该倡导新文人画，保持传统文人风范，又紧跟时代步伐，包括新的艺术表达方式，新的艺术风格，新的艺术理念等等。或可曰新文人画的特征是：定位业余，继承创新，坚守气韵，引领潮流，奉献公益。具体而言新文人画的特点从画外讲，应该一是人格境界，二是学识思想，三是社会影响，四是非谋生手段；从画内讲，一是多以自然为对象，二是通过写意以寄情（现在还可加上抽象），三是不求工而求气韵，四是融诗文书画于一体，五是能够体现文史哲艺的综合修养，六是书画理论能成一家之言……艺术家的终极追求应该是诗书画、文史哲、儒释道、精气神、天地人......这个追求永无止境永远在路上。文人画应该在这个追求中找准自己的定位。同时文人画派同专业画派在画坛上，也应成为车之两轮，虎之双翼。以上倘成风气，不但于国于己于人有利，于世界画坛或亦独树一帜……

在思考的同时，我忘情的投入到抽象艺术和当代文人画的创作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绘画方式，包括反皴画法为主的宇宙万象系列；泼皴折流画法为主的知白守黑系列；泼染画法为主的自然大美系列；皴擦画法为主的当代抽象系列等等。其实由于我创作思想的无拘无束，这些也是勉强划分而已。如果再按创作材料划分，则可分为水墨、丙烯和其他两类；按创作材质划分，可分为宣纸、其他两类；按创作工具划分，可分为毛笔、其他两类；按颜色划分，可分为黑白、彩色两类。我的马、牛、荷、梅、鹤等过去的写意系列，由于溶进了抽象元素，现在我又称其为写意抽象。再后来，我索性就用自己姓氏的声母代之，取名T抽象。举个例子：

有一幅参加中央文史馆主办的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全国名家邀请展”的作品，后又飞到上海参加在龙美术馆的展览。它的原料本是我们小区里不知谁家装修柝下来的一块天花板，躺在一堆废弃的家装拆卸物中，被我顺手捡到工作室，三涂两沫，竞成此作。我创作的潜意识本来是对老子“知白守黑”思想的理解。“知白守黑”语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二十八章“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意为“知白守黑可以为天下的榜样，作为天下的榜样，于大德相差无几，最终归复于无极世界。创作中，不断推动我反复皴擦刷刮描的潜意识则是一连串的哲学问题：混沌初开是什么样子（《幼学琼林》说：“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大爆炸是什么样子？大坍缩是什么样子？宇宙现在是在爆炸还是坍缩？爆炸或坍缩前的“宇宙”又是什么样子？爆炸或坍缩的宇宙中的人类又从何处来、向何处去？此时的人类又如何知白守黑？两天时间，惚兮恍兮的完成了这幅从“人的归宿”的追问到宇宙产生与未来的追问……作品产生了，追问提出了，结论依然惚兮恍兮……

我的抽象艺术创作和思考还处在“进行时”，而且我认为艺术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我为自己确定的艺术准则是：定位业余爱好，坚持原创精神、探索东方大美，奉献公益事业。我深知自己艺术方面的短长，我将借此书的出版，不断扬弃自我，争取更上层楼。另外，我也懂得一般情况下，出书最好请名家作序。但我也知道这种“请”需要“运做”。我不想“运做”，我也觉得无人能写出我的“全我”。如果离开画外功夫，“我”将“不我”。但目前精力和其他原因所限，我还无法写出“全我”，所以勉强从绘画方面做了上述剖白，虎头蛇尾，是为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