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文本解读(三)
2021-02-24钟振振
一、 “祁它”何许人也?
诗友知畏斋问:清人张穆《失题》诗里有“新书商贾谊,古义订祁它”二句。西汉贾谊著有《贾子新书》,这个大家都知道。但“祁它”是谁呢?有学者说,应该是指与张穆同时代的祁藻,祁藻撰有《诗毛传郑笺古义》一卷,且曾招张穆等学者校勘自己的著作。这种理解对吗?
钟振振答:我认为不对!
“祁它”,即“祗陀”(jeta),是中印度古王国舍卫国的太子,约生活于公元前六世纪,与佛祖释迦牟尼是同时代人,其名屡见于佛教典籍。南宋僧人法云所编《翻译名义集》卷三:“祗陀……此云战胜。生时,父波斯匿战胜外国。”也就是说,梵文“祗陀”是“战胜”的意思。太子出生时,他的父亲舍卫国国王波斯匿恰好取得了对外战争的胜利,于是便给他取了这么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
佛教故事,波斯匿王手下有位大臣名叫须达多,非常富有,并且乐善好施,常赈济穷人和鳏寡老人,人称“给孤独长者”。他看中了祗陀太子广达八十顷的园林,想买来建造精舍,请佛祖到舍卫国来说法,普度本国众生。太子不肯。须达多恳求再三,太子为难他说,你若能用黄金铺满这园子,我就把园子给你。谁知须达多真的这样做了。太子大为感动,说园子归你了,但园子里的树木还是我的,我们共同建造精舍,邀请佛祖来传法布道。佛祖来了以后,亲自给此园命名“祗树给孤独园”。唐代高僧禅宗六祖惠能《金刚经解义》卷上解释“祗树给孤独园”说:“祗者,太子名也。树是祗陀太子所施,故言祗树也。给孤独者,须达长者之异名也。园者本属须达,故言给孤独园。”
“祗陀”的“祗”字,对应梵语读音,应读作“脂”。但在汉语里,“祗”字除了读“脂”,作“恭敬”解外,还可通“祇”,读作“祁”,义即地神。后世那些学问不广博的秀才,以及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人,不通梵语,往往将“祗陀”误读为“祁它”。这种情况,至迟在明代已经出现在纸质文本中了。明人许仲琳著小说《封神演义》第七十九回《穿云关四将被擒》中,有陀头(苦行僧)法云在界牌关帮助商朝守将抵抗姜子牙率领的周军,遭生擒活捉。将被斩首之际,有西方准提道人来向姜子牙说情,放了他一条生路,并劝他皈依。“后来法戒在舍卫国化祁它太子,得成正果,归于佛教”。
要之,张穆诗所谓“古义订祁它”,应当是说自己曾考证并纠订了“祁它”是“祗陀”的错误读音。
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即“祁它”只是错误的读音,所指之人还是“祗陀”,意思并没有区别,为什么不说“古音订祁它”,而要说“古义”?我想这是为了迁就格律。张穆此诗是五言排律,此句格律应为“仄仄仄平平”,“音”字平声不合律,只好改用仄声字“义”。“音”“义”固然有别,但古人读书,特别是细读经典,最基础的要求是对其中的生字读音正确,对其中的词汇和章句解义尽可能准确,因此,许多旨在帮助初学者读懂经典的著作往往就以“音义”命名,如《隋书·经籍志》有《史记音义》《汉书音义》《魏志音义》《庄子内篇音义》,《旧唐书·经籍志》有《尚书音义》《毛诗音义》《尔雅音义》《汉书律历志音义》《后汉书音义》《汉纪音义》《本草音义》,《新唐书·艺文志》有《古文音义》《开元文字音义》《晋书音义》《孟子音义》《老子音义》《文选音义》,《宋史·艺文志》有《释文音义》《韩文音义》《律音义》《亢仓子音义》《九章算经音义》《周髀算经音义》,《明史·艺文志》有《屈宋古音义》,《清史稿·艺文志》有《晏子春秋音义》《司马法古注音义》等,皆是其例。佛家也有唐释慧琳所著《一切经音义》。既然“音”“义”每多并举,在特殊情况下,互相替代一下,也无大碍的。
至于“祁它”可不可以指代“祁藻”?我认为也不可以。理由有四:
其一,“祁它”是梵语古印度人名的汉语音译,其人非姓“祁”名“它”,故不可认作祁藻的本家。
其二,其人是古舍卫国王太子,非臣子,从社会地位与身份的角度来审视,祁藻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比性。
其三,祗陀太子最终的结局十分悲惨。先是古舍卫国发生政变,琉璃王子上位,放逐了他的父亲波斯匿王,他也因此而失去了王储的身份。后来,野心勃勃的琉璃王想做一统天下的转轮圣王,出兵攻打释迦牟尼的父国迦毗罗卫,无功而返,竟迁怒于他,将他杀害。把祁藻比作祗陀太子,很不吉利,实在不是恭维。
其四,祁藻是道光、咸丰、同治“三代帝师”,官至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又是当时的大儒。他招张穆等学者校勘自己的著作,当是雕版印刷具体事宜的承办人将书稿按版式字体录写上版,开雕前须终校一过,而自己因为忙不过来或不愿意花时间去做此类工作。祁藻学术精深,其著述的校勘,有较高的难度,不是一般秀才所能胜任的,当然要请张穆这样有学问的人。同时,张穆家境贫寒,此举也许还有存心周济他而不伤其自尊的意思。要之,校勘文字与审订书稿是两回事,性质是不同的。以祁藻的地位与学问,其著作还轮得到后学如张穆者来审订吗?即便张穆确曾贡献过些许有学术价值的修改意见,也当缄默不语于人。毕竟,祁藻此举既有助于提高张穆的声誉,对其家庭生计也不无小补(甚至是雪中送炭)。公然写诗夸耀自己订正过祁藻著作的失误,既不得体,也不厚道。张穆不应是这样不知感恩的人!
以上是我的几点浅见,未知是否在理?仅供参考。
二、 铢秤、缕雪、陈陈
诗友雷焱雄问:请问钟老师,杜牧《早秋》诗:“疏雨洗空旷,秋标惊意新。大热去酷吏,清风来故人。尊酒酌未酌,晚花不。铢秤与缕雪,谁觉老陈陈?”这首诗的最后兩句“铢秤与缕雪,谁觉老陈陈”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
钟振振答:焱雄诗友,宋末元初的知名诗人兼诗歌评论家方回在他所选编的《瀛奎律髓》中也说“尾句怪”,不知他读懂了没有。要读懂这两句,首先须理解三个关键词——“铢秤”“缕雪”和“陈陈”。
首先看“铢秤”。“铢”是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四铢合旧制一两(当然还有其他说法,不必细究)。这是一个极轻微的重量,一般的秤是称不出来的。
其次说“缕雪”。我以为,即一缕雪、一丝雪,喻指一丝(或缕)白发。李白《将进酒》诗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是其所本。白居易《约心》诗也有“黑鬓丝雪侵”之句。“缕”是丝线,与“丝”几乎同义。杜诗不用“丝雪”而用“缕雪”,或是为了调平仄的缘故。
最后说“陈陈”。有学者将它释为“陈年的粮食”。这个解释是有出处的——《史记·平准书》曰:“汉兴七十馀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是说汉武帝即位之初,国家富裕,粮仓里的粮食一年年增加,陈粮上摞陈粮,最后都腐烂了。但放在杜牧这首诗的具体语境中,显然说不通,故不可取。我以为,杜诗里的“陈陈”,语典还是出自这里,但其意不在“太仓之粟陈陈”的“粟”,而在“陈陈相因”的那个“相因”!他用的是“歇后”手法,“老陈陈”即“老相因”。“相因”,等于说“积累”。
理解了这三个关键词,这两句诗的意思便呼之欲出了。窃以为,诗人这里说的是一种人生现象和生活哲理:人是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衰老的。中年往后,体重是今日减一铢,明日又减一铢;头发是今天白一根,明天又白一根。这种微量的增减,谁觉察得出来呢?老,就是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积累而成!
此诗写“秋”。“秋”,是一年中的“老”;“老”,是一生中的“秋”。成语“老气横秋”,正是“老”与“秋”之对应关系的最贴切的说明。诗人由“秋”而引出“老”,从思维逻辑到文章脉络都有迹可循,顺理成章。
总之,无论从文字的角度还是从文理的角度来审视,此诗“尾句”一点儿也不“怪”!与其说它“怪”,毋宁说它“新奇”。是优点,不是缺点。
三、 乐天怀二马
诗友知畏斋问:清人张穆《送陈颂南给事还晋江》诗五首其四有“退之赋五楸,乐天怀二马。贤达得丧间,未尽忘情者”之句。韩愈字退之,赋有《庭楸》诗,诗有“庭楸止五株,共生十步间”“我已自顽钝,重遭五楸牵”等句。白居易字乐天。这些我都知道,但“怀二马”是什么意思呢?
钟振振答:知畏斋诗友,“乐天怀二马”是说白居易怀念他的两匹马。
第一匹马的故事,见《白氏长庆集》卷五五《有小白马乘驭多时奉使东行至稠桑驿溘然而毙足可惊伤不能忘情题二十韵》诗:“能骤复能驰,翩翩白马儿。毛寒一团雪,鬃薄万条丝。皂盖春行日,骊驹晓从时。双旌前独步,五马内偏骑。芳草承蹄叶,垂杨拂顶枝。跨将迎好客,惜不换妖姬。慢鞚游萧寺,闲驱醉习池。睡来乘作梦,兴发倚成诗。鞭为驯难下,鞍缘稳不离。北归还共到,东使亦相随。赭白何曾变,玄黄岂得知。嘶风觉声急,踏雪怪行迟。昨夜犹刍秣,今朝尚絷维。卧槽应不起,顾主遂长辞。尘灭骎骎迹,霜留皎皎姿。度关形未改,过隙影难追。念倍燕求骏,情深项别骓。银收钩臆带,金卸络头羁。何处埋奇骨,谁家觅弊帷。稠桑驿门外,吟罢涕双垂。”这匹马,是在白居易出公差的路上暴死的。白居易为它写了诗,流了眼泪。
第二匹马的故事,见《白氏长庆集》卷七十《不能忘情吟》诗。诗有序曰:“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柳》,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马有骆者,驵壮骏稳,乘之亦有年。籍在长物中,将鬻之。圉人牵马出门,马骧首反顾一鸣,声音间似知去而旋恋者。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辞,辞毕涕下。予闻素言,亦愍默不能对,且命回勒反袂,饮素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句随吟之短长也,凡二百三十五言。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诗曰:“鬻骆马兮放杨柳枝,掩翠黛兮顿金羁。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辞曰:主乘此骆五年,凡千有八百日。衔橛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予俯而叹,仰而咍,且曰: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这匹马,白居易晚年患风痹症,用不着了,想把它卖了。但马夫将它牵出门时,它回头长嘶,仿佛知道自己要离开主人了,有恋恋不舍的意思。从诗意来看,白居易还有一位歌妓名叫樊素的,同时被遣散。樊素也不忍离去,请求留下,并替马说情,还哭了。白居易心一软,心想自己还没有楚霸王项羽死到临头那样悲惨,何必一日之内,既别虞姬,又弃乌骓马呢?于是便把樊素和马都留下来了。
可是,这第二匹马既然没卖,也就不用“怀”(怀念)了,为什么张穆要说“乐天怀二马”呢?应该说“怀一马”——即前一匹死了的小白马,才对呀。可能是张穆记错了。也可能是张穆认为,按情理,这马最终
应当还是卖了。毕竟,白居易在计算家庭开支费用时,是把它列在“长物”——也就是多余物品名单中的啊。
或许读者也很关心歌妓樊素和这匹马的命运,我也一样。《白氏长庆集》卷六八还有两首相关的诗作。一首是《卖骆马》:“五年花下醉骑行,临卖回头嘶一声。项籍顾骓犹解叹,乐天别骆岂无情?”一首是《别柳枝》:“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这“两枝杨柳”,一枝应该就是樊素。另一枝呢?当是白居易的一名舞妓,名叫小蛮。读者朋友们,你们是怎样理解这两首诗的呢?这是个开放性的结尾,见仁见智,各自思量吧。
不管怎么说,白居易的这些诗,这些事,可以证明他的确是个“未尽忘情者”。
【附注】
关于白居易的舞妓小蛮,见唐人孟启《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又,宋代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一九八引唐人范摅《云溪友议》曰:“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杨柳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亦可参看。后条不见通行本《云溪友议》,故从《太平广记》转录。
《本事诗》,旧题著者为[唐]孟棨。据我的好友——当代著名文史专家、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陈尚君先生考证,实应作“孟启”,故从之。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