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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从中来

2021-02-24

延安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余小宋书记

朱 斌

虽然老余今年已经53岁了,小宋才35岁,但小宋官大。小宋是副处级公益事业单位党政一肩挑的一把手,老余只不过是其治下的副科级的组织宣传科科长。

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从一名普通干部升到副处级领导岗位,小宋着实兴奋。因为有反四风和八项规定管着,不能喝酒,所以在任命公布的第二天,他带着一帮心腹小兄弟们去踢了一场球以示庆祝。尽管没喝酒,小宋依然很兴奋,兴奋地摔了个跟头把自个儿的额头都磕破了。额头磕破了还是抑制不住兴奋,伤口包扎好后,他还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发的话很简单:“我戴两口罩了。”

乍一读,以为他可能是特别怕新冠病毒,搞双重防护。再看下面自拍的配照,老余忍俊不禁了。照片上的小宋额头上一块包扎,嘴巴上一方口罩,大小形状都差不多,真像是两个口罩在互为犄角,共同抗击新冠呢。老余笑着自言自语:“这孩子,咋这么没城府呢?这也往圈里发,这不有损领导形象么。”

接着往下看,他小宋自己在评论条里还额外加了一道解释:踢球磕的,额头上也开了一张嘴。

有道是眼睛长到了天灵盖上,没听说过还有嘴巴长到了天灵盖上的。

“嘿,他还挺能幽默的哈。啧啧……”老余摇了摇头:“不够稳重啊。”

稳重才是为官者应该给人的第一印象。但小宋目前还做不到,小宋的前任曾丢给老余一句话:“他连最小的家都没当过,就来揽这么大一摊子,得意得不出洋相才怪呢!”

确实,这么年轻就这么一下子提上来当这么大一个单位的家确实难免出洋相。

老余通过QQ提醒小宋:一则信息稿已通过OA上传,请抓紧审核。这是局办下达的上级约稿任务。

QQ静默了一会儿后,小宋的头像跳动起来。说起这小宋的头像来,也真是年轻人别出心裁,亏他想得出,他把那只肥腾腾的企鹅给倒提了过来,令其头朝下脚朝上。乍一瞧,像个牛头。

这次小宋从QQ上给老余丢过来的话是有些责怪意思在里面的:没有通过我嘛。

他这是想要上级直接向他约稿。老余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他。说一千道一万,他老余总不能手把手教小宋做官吧。

老余只好保持QQ静默。

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小宋还杠起了小孩子脾气。整整一星期不审核,让OA里积压了七条信息。往主管局报送的信息,小宋不审核通过一条也报不出去。小宋是要通过这个打打老余的杀威棒,你不是信息工作搞得牛么,在主管局里小有名气么?我让你报不出去。

好小子!他倒懂得“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领导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的哈。明白过来的老余勃然大怒,把OA以及他和小宋QQ聊天有关内容截屏成两张图,怒不可遏地在QQ里甩给小宋,并撂话一句:呈堂证供,非我不尽力!

这次,小宋回得很慢,过了很久才回老余:我点晚了,最近连续出差,一直在外面。

老余看到后也不回他,登陆OA一瞧,七条信息都已审核通过,报往主管局去了。老余惶惑:这些信息他有没有都看过?

其实,小宋上任伊始也曾恭恭敬敬一本正经地要请老余做军师来着。老余一听,不知怎么着,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不雅的画儿来了。画上是云里雾里的一个狼头对着一个狗头。

老余虽然对军师这称号感到有些别扭,觉着有些不伦不类不黑不白的,但也决定帮帮这小宋。孰料,他帮小宋点的第一把火就把自个儿的脸给熏黑了,熏得没面目了。

对于踏入官场的许多人,有些东西,比如说勤廉,怎么教也教不会;有些东西,比如说诡诈,则可以无师自通。

不要说勤廉了,就是每天登陆一次“学习强国”,我们的小宋同志也做不到,时不时地弄得老余很尴尬。主管局党委宣教处每周通报一次“学习强国”学习情况,没有坚持每天登录学习的党员必须书面说明原因,由其所在单位党组织负责人签字后报主管局党委宣教处。小宋同志曾经在一周之内两天没上学习强国,而这一周单位上没人说得清楚他究竟去哪儿了。他写的书面原因说是由于工作忙忘了,反正是他自己写自己签字,老余老着面孔送到主管局宣教处,张处长也就是苦笑着发出并不需要回答的两问:“怎么又是他?难道每天花几秒钟戳一下学习强国APP的时间都没有?”而不了了之。

此时恰逢省里来进行安全生产巡视督导,作为主管全市建筑业安全生产工作的单位首当其冲,作为首当其冲的主管全市建筑业安全生产工作的单位一把手的小宋倒好,在周一开完办公例会后,又一次神秘隐身了。费了好大劲儿,职工才搞明白,原来那一周小宋是带着家人去旅游了,偏偏他们出行所乘航班机场发生了新冠疫情。由于疫情防控需要,省疫情防控指挥部决定把在疫情发生前后那个时间段里经过那个机场的人员健康码统一赋黄码。要求所有黄码人员须居家监测七天,在这期间,每隔两天做一次核酸检测,连续三次都为阴性者,方可到居住地社区去申请将黄码变绿码。这回,小宋是想来都来不了了。结果弄得各位副手都在心里埋怨着:也不说一声,回来了还召集我们开会,万一他感染了新冠可咋整?这不害人呢么。

没奈何,折腾了半个多月,直到台风烟花过境后的第二天,小宋的健康码才由黄转绿,急急地来做什么“建筑工地防台风督查”,装样子给人看。

有职工说他已够恶劣了。在他,这些还不过是毛毛雨般的小伎俩。等小宋玩起票来,那可真是得心应手偷梁换柱的大法,第一回合就直接把老余合在缸底大吃哑巴亏。

年终考核的时候,小宋找老余商量着把年度考核评优评先的方式方法给改了。老余原想着小宋在此事上和他是一条心,就是想充分调动职工积极性,所以不厌其烦,鞍前马后忙活了好一阵儿。

单位上之前搞的是平均分配。不论科室人数多少规模大小,一个科室一个名额,多出来的两个名额由一把手领导捏在手里,要给谁就给谁。这次,老余在小宋支持下鼓捣出一个新办法来,比较复杂:实行差额选举,具体是人数在五个以上的科室推荐两个人选,五个及以下的科室推荐一个人选。然后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进行票决。这样做,有的科室可能会出两个优秀,有的科室可能一个也没有。

好玩的是,老余的通知发出去后的第二天一早,办公室就又出了一个通知,把他先发的那个通知给微调了:人数在五个及以上的科室推荐两个人选,五个以下的科室推荐一个人选。

老余一想,科室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五个的只有一个,就是小枫同志主持工作的受理科。想起小枫,老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来,那是一个微信朋友圈。这个朋友圈也是小宋发的,图片上雪亮的灯光照着空荡荡的足球场,配发的一句话是:速度来人呐!

第一个回帖的是小枫:正加速度赶来。

由此可以窥见两人关系不一般,但这与踢球和评优评先有关系么?有!非但和年度评优评先有关,还和后来的干部提拔人事调整大有关系。对于单位上包括老余在内的许多人来说,真可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当时老余可没想那么多,他想的是只要把自己科里的小瑶推荐上去就行了。

老余科里一共三个人,却承担着这个副处级公益事业单位的全部党务和信息宣传报道工作。照理,老余弄个年度优秀先进什么的是妥妥的实至名归,但他要把这个名额让给小瑶,主要是这姑娘来年的职称晋升用得着。虽然小瑶的声望人脉差了点,但老余心里也盘算过了,觉得这次评优评先虽然要差额票决,但小瑶胜出是基本没问题的。因为某窗口科室在过去的一年屡被服务对象投诉,甚至闹到了网上,引发过舆情;某业务科的科长因为挂证取酬太多,被纪检监察部门给查处背了个处分。按照规定,这两个科室是要被取消一切评优评先资格的。如果这样的话,优秀名额还可能用不了。

事先,老余问过小宋:“那两个科是不是就不要推荐了?如果这两个科不推荐的话,别的科室还可以增加名额。”

小宋两眼一翻:“干吗做恶人,让他们报上来选嘛,大家不都心中有数么。”

老余听后觉得也在理,现在直接拿掉有碍情面,匿名投票就不碍情面了。

孰料,票决下来,落选的人里偏偏就有小瑶。那两个科室是一个都没少,只有组织宣传科颗粒未收,其他科室或两个或一个的都有份。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余羞愤交加,一下子感到自己的须眉都被他帮着小宋放起来的第一把火给燎掉了,甚至觉得自己在单位里都没有面目见人了。他要找小宋,结果小宋先找了过来:“没想到、没想到啊,余科长;抱歉、抱歉啊,余科长。你们躺枪了。讲大局、讲大局好吧?余科长,我也不能违背民意呀。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给你们找回来。这一次,你们权作支持我工作,我心中有数的。啊,余科长,讲大局、讲大局啊。”

老余哭笑不得地听着听着,不知怎么着,脑海里就又浮现出一幅不太雅的画儿来了。这次画上是云里雾里的一个狐狸头对着一个牛头。老牛显然是业已被小狐狸给骑了!但事已至此、话已至此,他老余还能怎么着?

事后,还是分管组宣科的栗副书记特意找老余谈了一次。栗副书记语重心长的一番话直说得老余醍醐灌顶,让他从此对小宋刮目相看。

单位上百十来号人,不光是老余,人人都说栗副书记糊涂,他好像也确实糊涂,至少有两件事可以佐证。当年,他跟在前任一把手后面亦步亦趋,连述职述廉材料都是照葫芦画瓢仿写人家的,结果被上级打回来,说他漏报配偶工作。

栗副书记当时很纳闷:这一把手也未报,他的咋就没被退回来?

不服,问之,答:“我没配偶哇,痴鬼!”

见其大惑,前任书记又曰:“现共同生活者乃离异女友也。”

另一件事说起来更搞笑。栗副书记还同时分管建筑领域农民工工资清欠保支工作,一上来,就嚷嚷着要求手下要认认真真抓好“农民工工资防清欠工作”。后来,他还想好好宣传一下子自己主抓的工作,正好他还有个高中同学在本市晚报社做中层,就把市场科小成和组宣科老余整出来的一篇稿子递了过去。人家也不含糊,第二天就见报了。老余读到那篇署着自己名字的文章后,立马拿着报纸上楼去找他。

“咋搞的,咋搞的吗?出这么大洋相!”

栗副书记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瞪大眼睛看了一遍那篇新闻稿件,一头雾水地问老余:“挺好的呀。哪儿有问题?”

“啊?你再读一遍。”老余简直不相信他会没心没肺到这种地步。

栗副书记很听话,又读了一遍。

“没问题呀。”

“嘿,那你读读这几行。”老余扯过那份晚报,一把抓起他的签字笔划出:全市建筑行业开立农民工工资专用账户累计达2623个建筑工程项目、专用账户累计进账资金63万余元,通过银行代发农民工工资达48万余元。

栗副书记出声读了一遍,还是大惑不解:“这有什么问题吗?”

老余简直要晕过去了:“那你算算一个账户多少钱,全市几十万农民工,每人工资几块钱。你要是再整不明白,就问小成吧。”

这稿子是小成写老余改栗副书记投的。原稿上是这样的:全市建筑行业开立农民工工资专用账户累计达2623个建筑工程项目、专用账户累计进账资金635152万元,通过银行代发农民工工资达489980万元,累计达630921人次。

好不容易明白过来的栗副书记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我找他们去?”

老余一把摁下他拎起来的电话:“慢着。报社发稿前都会征求一下单位意见的,以前都是发给我审一下的。可这篇稿子没有发给我,难道他们没请我们审核?”

栗副书记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吐出话儿来:“我同学倒是发给我的,我看了一遍就ok了。”

“那你还找人家个毛呀。”

单位上,包括老余在内的许多人一直认为这栗副书记就是个“yesman”,或是中文古语里的“乡原”。但他也不总是“好好好”地糊涂着不拿主意。比方说,要推荐市级先进工作者的时候,他就直接把手下得力干将小成给报了上去,然后再在本单位最高会议——总支会上轻描淡写地通报情况,说是主管局点了名让这么报的。这让刚刚接手主持工作的小宋私下里气哼哼地对老余说:“他让我吃苍蝇。”

老余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我们就让他把苍蝇吃回去。”

小宋一听,两眼一亮:“哦?”

“我们再开会搞民主投票嘛。如果是小成,就算补个手续。如果不是小成,就让他去处理。”

这件事上,小宋对老余言听计从,立马召集全体职工开会投票。票数最多的还真不是小成,是小萍。就跟小成是老栗的人一样,众所周知,小萍是小宋的人。小萍不会踢球,只会给踢球的当啦啦队。小萍带着一帮花枝招展的娘们给虎头虎脑的爷们啦,啦得起劲,踢得更带劲,踢的赢了也不会忘了啦的。

后来老余很是后悔给小宋出这种馊主意了,因为他做的比起老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到七一的时候,单位上摊着个省系统优秀共产党员的名额,小宋直接让小萍填好申报表交给老余去办理,压根儿就没上会。这还不算,等到小宋由主持工作的副职领导正式被提拔为党政一肩挑的一把手后,在原有的建筑管理一科、二科后又设了个三科,让小萍做主持工作的副科长,算是让她也分了一杯夺冠羹。

老余后来才想明白,也许就是打这儿开始,小宋玩票术上了瘾。他真的很后悔教了小宋这么一招。

栗副书记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老余帮着小宋搞自己,他认为机会来了,可以反戈一击,把老余拉过来了。他特意安排了个机会,找老余谈了一次。

栗副书记似笑非笑望着老余,不缓不急地说道:“你真的没想到?什么充分发扬民主,不过是另辟蹊径罢了。如果照以前的老套路,他球队里的两员主力干将小枫和小超这次是一个也不可能被评上优秀等次的。小枫主持工作的受理科舆情不断,小超所在科室的负责人背了处分,按我们原有制度规定,这两个科室是统统要被取消评优资格的。如果不能评优评先,小枫还则罢了,小超可能就要前功尽弃,不能立功涨工资了吧?这小子在小宋分管他们科的两年里已经连续拿了两个年度优秀,再拿一个,就可以立功涨工资了。”

“哦,怪不得。”老余恍然大悟:“我这不是躺枪,是被人当枪使了。”

“可不咋的。小枫那个受理科一下子出了两个优秀等次,难道不是你们让的?据说,小宋对球队里的每个人都是有承诺的。不信,你看小枫、小萍,如今不都炙手可热了么。”

栗副书记的这几句话给老余心里吹来了一片阴云,他傻傻地问道:“难道他还能把党的一个基层组织变成殿帅府不成?”

“殿帅府里还没女的吧。”

栗副书记环顾左右而言他,让老余忽然觉得他才真的是难得糊涂呢,要么就是大事不糊涂。反正老余忽然看不明白自己的分管领导了,觉得自己才他娘的真糊涂呢。

老余本来已是下定决心要抱着徐庶进曹营的心态去接受小宋领导了。小宋可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主动把他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小宋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对老余说:“我年纪轻、资历浅,搞搞技术还行,搞管理,人际关系上实在是……”他直摇头,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或是苦水。

至少目前、至少看上去,这孩子还算单纯。正因如此,在他上任后的第一个中国大年前,老余才会摇唇鼓舌地去提醒他:“这个年可要过好哟。”

老余本意是暗示他方方面面的关系要打点好,有道是年过好了一年好过,年过不好一年不好过。老余在做组宣科科长前,曾经做了几十年的办公室主任,自认在这方面门清。但这孩子可能理解偏了,该打点的有没有打点,老余不清楚。倒是在大年三十的上午,小宋亲自驾车给老余送礼来了。那时老余已经和家人在回老家过年的路上了,电话里扯来扯去越扯越乱,让老余心里升起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好像自己倚老卖老,向领导伸手索要年礼了。却是怎么也退不掉了。等他过完年回来后在小区门卫把小宋放在那儿的大红袋子打开一看,原来是装在塑料桶里的20斤米酒和6袋好似有意拿掉了铁盒子或是外包装的红茶。老余随手就给了开车送自己回来的外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自己咋就做不到呢?小宋这年礼送的让老余心头翻上来多种滋味,怎么觉得都觉得和小宋亲近不起来了。打这儿起,老余就想要和小宋保持距离。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老余隔着暗红色的阔大的光可鉴人的办公桌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冬日软阳把他头上的几根白发照得亮晶晶的,白皙的脸上潦草地写满疲惫。老余不禁又动了恻隐之心,就又帮他支了一招:“先把规矩立出来再说。”

“怎么立?”小宋满面愁容。

“先把党总支会议抓在手里。这是单位上最重要的会议,讨论决定重大事项的。你不能由着栗副书记来,他要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他要讨论什么就讨论什么,你只能被动地末位表态,这哪成?这会应该抓在你手里,由你主导。凡是事先未向你报告的、你还没考虑好的,都不能上会。”

小宋一点就通。老余类似的连着几招支出去,帮小宋扭转了小乾坤。等小宋能乾钢独断后,就开始出大招了。这大招耍得连老余都咋舌。因为再后来的事儿小宋根本就不需老余点拨了,他只有配合的份儿。

小宋开始动起了干部,而且动得很突然。这天一上班,小宋就把栗副书记和老余都叫到了自己办公室,告诉他们要提拔一个科长。栗副书记和老余两个具体负责干部人事工作的人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说:“这可是要事先征得主管局党委同意的啊。”

按照干部管理权限,他们这个副处级的公益一类事业单位只有权提拔副科长,也就是不论级别的中层副职。论级别的副科级的中层正职和正科级的副职领导任免权掌握在正处级的主管局党委手里,正职领导的任免权则在市委组织部。所以,栗副书记和老余的第一反应是可能小宋还不清楚这点。

这次,他们真是小看这孩子了。

小宋从皮靠背椅中直起身子,将两肘支在桌上,两手交迭握在一起堵在嘴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又宽又红又亮的办公桌对面的两张硬质木椅上的两个老家伙,脸上带着很淡却不容忽视的笑意。这让老余忽然想起一年前,那时候的小宋还是排在最后一位的副职领导,有一回在食堂里用饭卡里多出来的钱买了一盒糖醋小排捧着让老余等人用筷子搛去吃的样子,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啊。

小宋一字一字告诉两个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手下:“我已征得局党委时书记首肯了。”

听了这话后,栗副书记和老余都无语了,一起低下头若有所思。

见他俩这般光景,小宋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后说道:“我先和你们通个气,一刻钟后上总支会,9时30分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开展民主推荐。这是我的决定,后续的具体工作你们俩商量着去办就是了。”

这作派这节奏,干部提拔使用工作中最忌讳的临时动议和突击提拔的嫌疑肯定是占全了。当时老余无暇多想,只是出于本能地问:“看来你心中有人了?”

他想:这么紧凑这么环环相扣,他哪儿会心中无人呢?但小宋在两人征询的目光里深沉地摇了摇头,眼睛看着桌面说道:“没有具体人选,只是考虑工作需要。到时候看票数吧。”

“那民主推荐总得弄个方案吧。”

老余心想再怎么着半个小时之内也弄不出来吧。谁知,小宋从办公桌上一堆文件的顶端拿起一份文稿贴着光洁的桌面推给老余:“您看这一份行不?”

老余倒抽一口冷气,这小宋,真行!

他们只好按照小宋的既定程序办了。

民主推荐有两轮。第一轮是不记名投票,参加投票的中层以上干部有26人,结果符合条件的14个拟提拔对象人选中没有一个人得票过半数,票数最多的三个人是小成10票、小枫7票、小金6票。照理,这次干部提拔应该胎死腹中了,但小宋坚持要进入第二轮。

民主推荐的第二轮是谈话推荐。谈话推荐就是小宋和栗副书记一起逐个把参与投票推荐的人当面再问一遍,老余专司记录。这一轮,老余看出了端倪。对别人,小宋都是只问一句:“你推荐了谁?”

问到小枫时,小枫说:“我推荐的是小成。”

别人答完就可以出去了,但小宋目光灼灼地看着小枫又多问了一句:“为什么推荐他而不是推荐你自己?”

听他这么问过来,小枫就顺梯子爬了过去,说:“那我就推荐自己。”

都问完后,小宋说:“刚才是老栗唱票、老余计票、我监票的。这一次,我来唱,老余计,老栗监票。”说完他就报了起来,老余慌忙在本子上写名字画正字计票,栗副书记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俩。

结果是小枫9票、小成8票、小金6票。

老余当时心里就起了嘀咕,小宋报的好像和他记录的不一致,他抬头拿征询的目光望向栗副书记。他的脸上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又进入了乡原状态。

嘿,小成还是他手下呢,怎么可以……

也算是电光火石,不再容老余有什么进一步反应,小宋高声说道:“老栗要是没意见,就这样吧,以这次的为准:小枫9票、小成8票、小金6票,然后总支班子再开个会研究一下。”

老余心想:就这票数,应该不能往上级党委推荐了吧。既然这样,多一两票少一两票的,也无伤大雅。也就没必要较真了。

老余又想错了。第二次党总支会在上午11时30分前就结束了,小宋打电话把正准备去食堂吃午饭的老余叫到了自己办公室,兴奋而又一本正经地通知他:“经党总支研究决定,把小枫作为拟提拔人选报上去。”

这老栗,关键时候又不坚持原则了。老余想着,心有不甘,于是说道:“可是……”

“嗯?”

“凡提四必还一样都没搞呢。”

老余心想:可能小宋还不懂提拔程序。前年,市委巡察组来巡察时指出的问题中就有一条是干部提拔不规范,没有做到凡提四必。凡提四必就是对拟提拔或进一步使用人选,要做到干部档案“凡提必审”,个人有关事项报告“凡提必核”,纪检监察机关意见“凡提必听”,反映违规违纪问题线索具体、有可查性的信访举报“凡提必查”。对发现问题影响使用的,及时中止选拔任用程序;疑点没有排除、问题没有查清的,不得提交会议讨论或任用。那时的小宋还是一名分管技术工作的排在末位的副职领导,可能没在意这事儿。见小宋不做声,老余就又多嘴道:“起码干部档案得审,个人有关事项得报告得核。”

“还有吗?”小宋两眼盯着老余,透出些许不耐烦来。

“得一样一样来呀。”老余不卑不亢。

“这我知道,”小宋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来:“晚点你组宣科根据要求去弄就是了,缺什么补什么不就行了么。”

一句话说得老余哭笑不得。

算!老余心想:就这民主推荐情况,报到局党委也不一定通得过呀。老余硬着头皮,忍着睡意,花了一中午加班把材料弄好,按小宋要求,下午一上班就报到了局组织人事处。

要是通不过,却也赖不着我。当时老余还这样想过。

结果,他又想错了。仅隔了一天,局党委就派组织人事处的人来考察小枫了。

这小子还真不简单呐。

其实,是老余迟钝了。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想明白。就在市委组织部来考察小宋的前夕,办公室忽然在QQ和微信工作群中喊话,叫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下午不要外出,在单位等通知。当时老余还悻悻然地想:组织部怎么说来就来。这来就来吧,怎么让办公室通知了呢,我这个组织宣传科科长反倒成了被通知的了呢?

他去问栗副书记这是咋回事,栗副书记说他也是刚刚被通知的。等到叫到老余时,推开小会议室的门后,他大吃一惊:“时书记,怎么是您?”

能坐十多个人的小会议室里就坐着主管局党委时书记一人。他总不是来考察小宋的吧?那可是市委组织部的事儿呀,他怎能越俎代庖。难道他这是……

还真是,别不相信。平时难得一见的时书记真的花了整整一下午,和每个中层以上干部见面谈话,毫不避讳地为小宋站台撑腰来了。

老余当时就很纳闷:他这么不遗余力地帮小宋究竟是为了哪般?

时书记是老余业已陌生了的故人,只是一张苦瓜脸两撇扫帚眉一点儿都没变。简单寒暄几句后,时书记单刀直入:“小宋是我看中的人,你可要帮帮他。”

老余一时间脑短路:小宋什么时候成了他看中的人了。

老余还依稀记得前两年开民主生活会时,时书记还当场指出了小宋对照检查材料中的政治性描述错误,批评他不认真,有从网上抄袭的嫌疑,语气里洋溢着嫌弃。什么时候小宋成了他看中的人了,难道是小宋的官运来了?

时书记有句口头禅:官运来了挡都挡不住。老余寻思这可能是他自己的仕途经验总结吧。虽然现在老余难得见着时书记,这么面对面地交谈还是头一回,但老余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时书记了。那时候的小余是一家代甲方咨询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他时某某刚从一家频临倒闭的房产开发公司出来,还是小余一手把他办进咨询公司来的。说起来这人确实十分活络,在咨询公司干了不到两年,就调到了市房地产开发管理办公室,然后就是平步青云,从市房地产开发管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做到建设局副局长,从建设局副局长做到环保局局长,从环保局又回到建设局做局长。在建设局做了十几年局长,碰上机构改革,通吃了房管局、人防局后,成了局长书记一肩挑的绝对重量级人物。这小宋是怎么和他搭上的,难道小宋也是官运来了挡都挡不住?老余实在整不明白。他心里清楚的是:时书记马上就要做市政协副主席了,在走之前,得安排好人事。

最早知道时书记要去政协做副主席的是小宋的前任。他急吼吼地把时书记过去的司机提成副科长后由时书记出面安排到另一个副处级参公单位当专职书记去了。不了解内情的人还说他傻,放着有权有势的实职不干,去当什么专职书记!其实,他倒不失为一个聪明人。时书记时局长还有个雅号叫时并并。他不同于以前的建设局长和党委书记,他并不热衷于抓工程上项目,他热衷于搞改革。他的改革就是合并升格,所以是中心遍地开花,在任内搞出了建管中心、市管中心、征管中心、物管中心、住保中心、图审中心、服务中心、房安蚁防中心、指信保障中心、发展促进中心等等。他的得意之作是建管中心,把管建设工程质量的质监站、管建筑业安全生产的安监站、管建筑市场的建管处三个科级单位合并成了副处级的建管中心。说是要最大程度地提升集成效应,最终达到“1+1+1大于3”的效应,争创“一领域一特色”的改革样板。弄得很多外人十分眼馋这个单位,以为管着建筑市场、工程质量等等,好像是炙手可热。老余他们曾请市纪委的官员来上警示教育课,人家可说了:打虎拍蝇,在我们市,副处级干部就可以算是老虎了。老余听了这话,当时就觉得好像时并并是专门养虎的。而事实又确实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小宋所在的建管中心是时书记最大的政绩,是他升到市领导的垫脚石,决不允许他一走就翻泡泡的事儿发生,确实需要人来担着当着。

时书记极口称赞小宋敢担当。担当自然是一种好品质,但自时书记口里说到小宋身上,老余就觉得不对味了。时书记同时也是时局长,眼下有太多的事儿需要人来担当。譬如样板村挖基坑,把旁边住宅楼挖歪了,把人家房子挖裂了;譬如某地块上两栋高层造着造着就眼看着要亲嘴了,还不知那栋公那栋母;再譬如新造的人防地下商场,一下雨,就有商家的门面变水帘洞;还有地铁二号线挖着挖着就挖出洪水来了,说是和废弃的防汛工程接轨了……反正是小宋的前任都担当的生了双肾结石,发作起来拿头撞墙都尿不出,实在担当不下去了,才只要保个待遇就溜之大吉了。在这种情况下,时书记看中小宋,说他能担当,而且在市委组织部就要来考察小宋前,时书记肯纡尊降贵花半天时间一个一个找市委组织部的考察对象谈话打招呼要求大家支持小宋,也算是前无古人了吧。时书记肯在这个时候肯这么卖力地给小宋站台撑腰,不知小宋究竟为他担当了什么。这怎不让良心未泯的老余忧从中来呢。

有时书记罩着,小宋要在局党委办点什么事,还不是一路绿灯。

小宋在单位里以总支名义搞的民主推荐还算是海选,主管局组织人事处处长在时书记的授意下以局党委名义亲自到基层单位走的所谓公平公正的选拔程序可就是按图索骥了,如此一唱一和焉有不成功之理。小枫顺利当上了副科级的正科长。小宋是局系统最年轻的副处级基层领导干部,小枫是单位里最年轻的副科级部门领导干部。两人还同时换了车换了房。难怪群众戏言小宋踢得一脚“高俅”呢!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次提拔干部的若干细节很快传了开来,小成和小金听了心里堵得慌。心里堵得慌,工作就容易梗死。

小成负责建筑领域农民工工资清欠保支工作,小金负责房屋建筑工程质量投诉处理工作。忽然地,农民工为工资事儿亲自找到小宋门上的人成倍数地多了起来。这还不算,还有因房屋质量问题精准地锁定了小宋的,把他堵在办公室里缠到子夜时分。第二天,人家小夫妻俩索性抱着孩子夹着铺盖卷儿,住到了小宋办公室对面的接待室里。

小宋焦头烂额地找小成和小金。两人双双来到小宋跟前垂手恭立,听候指示。弄得小宋哭笑不得,心火上得嘴巴肿起来老高,即便是戴两个口罩也遮不住。

其实,讨要工资的农民工和房屋质量问题投诉人只是让小宋烦,他心里真正担心的是,党总支马上就要换届选举了,在这节骨眼上如果摁不住小成和小金会影响他顺利当选的。于是小宋使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大招。这大招,没有时书记帮他是玩不起来的。

小宋又搞了一次民主推荐,把小成和小金都推荐给了局党委提拔使用。时书记配合默契,来了个留中不发,说是要等你们党总支改选好了。

于是大家伙儿紧锣密鼓地搞党总支换届选举。党总支换届选举是差额选举,要从6个候选人中选出5个委员来,6个候选人由总支下设的3个党支部推荐。栗副书记急吼吼跑到各个支部打招呼,唯恐支部书记搞不明白似的,反复强调,要从讲政治的高度确保单位上现有的5个领导必须是候选人,只有第6个也可以说是陪绑的那一个候选人可以自由推荐。

3个支部书记也很听话,按要求各推荐了6个候选人给总支。其中的5个自然不必多说了,第6个候选人,3个支部推荐了3个不同的人。于是,组织宣传科科长老余就要他们3个支部把第6个候选人的推荐票数报上来,让他刮目相看的是得票最多的小枫,竟然差点得全票。老余当时心想,这不是小宋的心腹爱将么,就投其所好让他作为第6个候选人吧。

谁知,小宋书记和老栗副书记听完老余汇报后,异口同声的竟让票数最少的小杨做第6个候选人。老余一听立马反对:“他才7票,总支有40名党员的,这怎么可以?”

“那有什么不可以?”小宋反问。

“嗨,总归是要被差掉的,谁都一样。”栗副书记和稀泥。

“不见得吧。”老余忽然触摸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若是把小枫放上去,没准,这一次他还真能被选上。因为,咱们老百姓都善于揣度上级意思,搞不好能让他歪打正着。若是小枫被选上,那5人中会有一人落选,那会是谁呢?也许会把栗副书记给顶下来。人人都看得出,平时只动口的栗副书记在总支改选这件事上破天荒的既动口又动手,恨不能完全包下来,把很严密的程序搞得颠三倒四,最后连先公示候选人再民主测评的洋相都闹了出来。也许他已经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了吧,才这么焦虑。

要真是把他选下来,可有的戏看了。老余坏坏地想着,心里掠过一丝快感。

但他们是不会让老余看这戏的,一致坚持让小杨陪绑。组织宣传科科长怎么拗得过正副书记!老余至此才发现,他只是帮小宋收服了老栗,而自己渐渐地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上去了。想到这,老余心里是既忧且悲。

正式选举那天,老余作为总监票人坐在第一排,和高高在上的主席台很近。按照规定,工作人员先投票。老余拿出签字笔揿了一下又揿了一下,然后很快画好票,投进了票箱。

选举结果出来了,有效票40票,小宋39票,老栗32票,其他3个领导37票。然后是这五个人去选总支书记和副书记,结果毫无悬念。

建管中心的老百姓在传:我们亲爱的栗副书记分管的部门里除他外一共就8个党员,他就偏偏少得八票,也太巧了吧。

小宋在看他笑话的同时,在想:谁没给我投票?是小成还是小金?

新一届总支班子选出来后,时书记跑过来讲话,表情极不自然地东拉西扯了一通,惹得老余定睛打量他。

老余一打量,才发现时书记右嘴角处贴了拇指盖大小的一块肉色膏药。老余不知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块膏药,但他肯定所有人尤其是小成和小金听清了时书记说的这些话:“我们有许多同志,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还没有被用起来,不要急躁嘛。要耐心地继续接受组织和领导的考验嘛,有为才有位,能担艰难才能当大任……”

时书记这是在帮小宋担当么?他这么帮小宋担当,小宋回报他的担当会有多大呢?老余忽然生了种怪怪的灵感,也许小宋对于时书记的担当就像他右嘴角处贴的膏药,是防止面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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