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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站的鸢尾花

2021-02-24金锦姬安美英

延安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丈夫

金锦姬 著 安美英 译

1

香儿,在我知道这个名字之前,我已在开满紫色春花的山路上遇见了少年。

丈夫依旧对他的归农梦满怀憧憬,就像刚弹完的棉花被芯般膨胀。我受不了丈夫的那种自我膨胀,以沉默表明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临搬家前,我想先过去看一眼乡村,另外还有未商量好的事情需要处理,就跟着丈夫一起下了乡。

好像是为证明田地对玉米的宠爱,相较于麦子、高粱、水稻等作物,黝黑、广阔的东北平原更喜欢把玉米拥入怀里,那些种植玉米的人们在起伏不平的田地边缘建起了家园,田地像久经沧桑的农人久久地注视着那些从她这里收获作物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阳光较好的前院搭起玉米楼子(玉米干燥台),整个冬天高高垒起的金黄色笨玉米如今也许正躺在某个商人的仓库里等待着粉碎。

每次想到那片田地,我就无法克制心中的惊叹以及莫名的敬畏。

从山腰上的松树林看到的这个村落与那里的人们一样朴实、安静。蜿蜒的乡间小路一侧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房子,就像朝鲜族舞服袖子上缀着的珠子。小路的另一侧山麓之间则是像扇面一样起伏平缓、广袤无垠的土地,田垄沟整齐利索,像刚用粗齿木梳梳过的女子的湿头。

这个乡村我并非第一次来,却是初次攀爬环绕村落的这座山。山,与长白山其它峰峦同时出生,但不及其它兄弟们的威严与气势,从圣山的群体中掉了队孤单地存活着;山,忍受着消亡,勉勉强强伫立在这片久候的土地上。

我正攀爬的这座山上是否曾经草木茂密,野兽横行?那时,是谁驰骋于那山那林与那田那村之间?是挥洒着白袍衣摆,敲打着银月灵鼓的男人吗?是腰系带子,头剃光头的勇士吗?还是沉浸在射击、民谣等娱乐节目的年轻人?……田地或许还记得这其中我祖先的样子。想到此,我对耕耘这片田地的人们也不觉得陌生了。

我想,我遇见那个少年时莫名的熟悉感,或许即源于此。

强行拓宽的山路足够开过一台耕耘机。路的两旁,被砍掉身体的木墩上面,年轮的纹路显得格外悲凉。我静静地沿着山路爬上去。在城市,我住的小区草坪上的草根已被明媚的春光染绿,而山上的春色仍如害羞的少女一般久久未至。

每个春芽都小心翼翼地存活于上一个季的残骸之下,只有个别带有故事的才偶尔勇敢地崭露头角。我所看到的花儿正独自开放于那些幼芽之间,比起周围的一切,枯草丛里的花儿绽放出浓烈的色彩。我弯下腰仔细一看,花朵开在刀子一样的尖叶之中,有三个外花被以及三个内花被,花瓣中长出引人入胜的黄颜色花蕊。绚丽的紫色始于外花被逐渐过渡到内花被,最后变成了五颜六色巧妙重合的彩虹颜色。

我忽然醒过神来,抬头看见正要下山的一群羊。那一刻,我顿时有种荒谬的想法,这是不是孤独而悲凉的山,神秘而美丽的春花对我的某种暗示或者预兆呢?

我心怀忐忑等待着羊群走近我。

少年就是那个时候向我走过来的。羊群在他前面缓缓移动着,那些不懂世事的羊群经常跑出山路之外。少年窄肩细腰挺得笔直,手里握着细长鞭,脚步轻盈。他从我身旁经过时,我正面对着紫色春花站立着,他那被乡下的阳光晒黑的脸庞立刻泛起了美丽的红晕。

少年长着深邃清澈的眸子,五官聚集了古代马背勇士的特点,无法琢磨又莫名吸引着我。

少年偷偷瞄了我一眼。我苍白的脸庞显得与这座山格格不入,我瘦弱的身体显然没在这个乡村生活过,还有深入骨髓的城市味道。这些,少年都会感到陌生。

我的出现似乎有些无礼又唐突,羊一定是被吓到了,少年的羊开始不听话咩咩叫着窜到岔路上。他迅速挥舞起鞭子,啪啪瞄准羊屁股打了几下,把它们赶回主路上。在这一过程中,少年忽地路过我,和他的羊们一起,沿着陡峭的山路远去,直到变得越来越小。

山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四周的松树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瑟瑟抖动着树枝。我继续向上爬去,抵达山顶时,一直陪伴我的松树林止住了脚步,替代它的是已经平坦的草地。新春的味道乘风飞来,山下的村落和田地小心地仰望着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了。我从虚梦中醒来,踏着长长的影子快速下了山。

丈夫早已办完事情在房东家等着我,屋里的地面比炕宽敞,大致铺上了水泥。丈夫学着房东家大叔穿着鞋子跨坐在炕沿上,“村里的孩子们上学有车接送,把儿子也带过来吧。”丈夫的决定一如既往地坚决。他从炕上一跃跳到地面,用一句话宣布了此行的终结。

我跟随着丈夫来到院子,看了看即将被丈夫拆毁的房子:墙面用拾来的旧砖和新砖参半垒砌,木窗棂上的绿漆几乎脱落无几,两处窗框的玻璃用黄色胶带凑合着挂着,生了锈的铁门上刻着龙凤向我微笑着。

我们坐上现代途胜车,车在乡村路上颠簸着,几只鸡从车前劈叉式跑过,车窗外远处的山跟着我们跳跃着前行。我突然想起那少年,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为何此时会想起少年我也不得而知。凭我的经验来看,我确信以那种方式,在那个地方再次遇见少年是不可能了。

2

丈夫想要搬到山村生活的理由是什么呢?不是因为城市生活过得窘迫,也不是追求国外流行的“健康生活”,我认为那或许是人们对无法追忆的过去而有的一种不切实际的贪恋。

初见丈夫时他还是青春少年,他说:“我呢,想生活在那种地方,住自己盖的房子,吃自家院子里种出来的生菜。”男子的梦想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微不足道,还是懵懂少女的我蓦然就此喜欢上了那时的丈夫。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怀揣着纯粹农民梦的丈夫比我更适应城市生活。我还在吃力地适应学校教师或者公司员工的角色,领取着微薄的薪资时,丈夫已经充分利用城市这个高密度的物质与精神聚集体,快速积累了属于自己的物质和人脉资源。

他深谙城市的本性,毫无惧色地穿梭于大大小小的城市。就像他说的,任何国家的城市都带有某种共同的味道和潮流。我听懂了这句话,但对城市仍然存有未知的恐惧,也有对城市未了之缘的遗憾。

后来,丈夫去了某个令他烦扰的国际性大都市。某天,他乘坐高铁经过都市近郊的山丘时,山中孤单矗立着的一个小木屋突然勾起他少年时的梦想,立刻下定决心要在山村建造一个房子。

我们曾有过衣锦还乡的奢侈想法,渴望与民心朴实的人们为邻,在无垠的芦苇田里引水路、开田地。但那时我们已经回不去故乡,我们的故乡存在不到半个世纪就消亡得无影无踪,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是没有故乡的游魂。

“不如进山。有个朋友住在大岭子山附近的村落,大岭子山是九台最高的山。”丈夫的父母在九台(古代满族部落),所以这个提议不是那么不着边际。

我始终以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对于丈夫而言,归农生活意味着梦想成为现实的开始,但对我而言,那是精神上的寂寞以及身体上的辛劳。丈夫辛苦劳作,可我没有安慰丈夫,也没有帮忙。我第一次意识到丈夫是一个极不现实的梦想家,我担心他不切实际的梦想有可能实现得比预期早,也担忧他实现梦想之后倍感空虚。丈夫一如既往一个人坚强、愉快地应对着所有的事情。

丈夫最终还是找挖掘机拆了原来的房子,在那后面打了地基。丈夫兴致勃勃地说自己要建一个带有客厅、卧室、厨房、浴室和仓库的小木房。丈夫归农之心的意义一大半在于建造一幢朝鲜式房屋,可参与盖房子的丈夫还有白发苍苍的木工都是新手。丈夫请来的木工们对朝式三梁房屋的建造倍感压力,工作现场上他们常常意见相左,又时常误解丈夫说的所谓标准普通话,而房子只能尴尬地伫立在他们中间。

我牵着儿子的手站立在那里,“我还要开一个天窗。”丈夫对我说,想显示自己作为家长的骄傲。没想到后来丈夫真就搭了两重椽子,屋顶的木板之间露出的方形天窗像相框一样挂在那里。“哎呀,真的耶。这个还真挺好的。”我不由自主惊叹道,心想着也许归农生活要比我预想的精彩也未可知。

盖房子期间,丈夫一周或十天才回趟我和儿子住的小区,我和儿子更是很少去丈夫的工地。我在房子立柱上梁、搭檩架椽时去了一趟。由于就近获取木材不易,我家乡建房用的房柱和房楣都不太挺直,感觉那时候建房只是在土堆上面放上稻草,木柱只是立在土堆里勉强支撑墙面。但丈夫建房的取材看上去与我家乡建草屋完全不一样,房梁用的是粗直的原木和板材,看上去就结实耐用。

之后过了许久,好像是最后一个深绿色的季节,繁琐的装修工程结束了,梁柱间的土墙也即将垒砌完。我和儿子再次去了房子那里。

丈夫的房子建在距村最远、离山最近的地方。村里的土路在大雨的“洗礼”后一片泥泞,汽车驶过邻家墙垣时已经很吃力。邻家是传统汉族式高土房,草苫的屋顶薄薄的像小男孩的寸头。低矮的石垣下,车子经过几番周折终于熄了火,有个后轮也陷进泥坑里。丈夫把车挂到1挡想倒车后再试一下,可陷进坑里的轮胎一直打着空转。怎么办?要下去推吗?我慌了起来。以前都是晴天来村里,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就算遇到了我也不懂得该怎么处理。

还没等丈夫开口,邻家柴门忽地被推开了,从里面跑出来一个扎着长马尾的女人,她迅捷地拿起放在院子里的铁锹跑到墙垣根处挖了一锹的堆沙朝我们走来。那个女人,是谁呀?儿子摇下车窗问我。车外的女人身形矫捷,动作熟练,头也不回地连续把沙子垫到后轮下面。是谁呀,那个女人?这次是我问的。不知怎的,我无法从那个女人身上感受到纯粹的援助,她的矫捷多少让我有点畏缩。

“试试吧。”她摆摆手,丈夫挂上挡踩了踩油门,车子终于往前动了起来。“谢谢!一会儿过来吧。”丈夫朝着窗外挥手致意,好像和那个女人很熟的样子。我从后车镜观察到那个女人确认车子安全通过之后才拿起铁锹消失在围墙内。

工地上几个穿着长靴、戴着皮围裙的工人正在和泥,泥里面加了已经切好的干草。厨房的墙才砌到一半,有个工人在未干的墙面上到处钉着黑松团,黑松团贯穿着墙面内外。我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施工方法,不是那种眉梁间夹梁条打合墙的方式或用土砖垒砌的传统方式。不管是什么方式,墙体上突出的圆形木头截断面都不显得单调且透着自然美。

“真是脑子灵光的人。”穿着便服的三四个男人四处参观着房子,他们没有穿长靴,应该是丈夫新认识的乡里们。我向他们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见到我,他们难为情地笑了笑。

“真是的!老实在城里待着多好,非要在乡下造个土房。”

“咦?加了那么多木头,墙缝会不会开呀?”

“不管怎样,是个精明了不起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丈夫换上短裤,光着膀子,光着脚丫走了过来。“吃完午饭再下去吧。”丈夫向他们喊道,他们点点头表示同意。我想着后备箱里放着的五花肉分量,不满地瞥了一眼丈夫。

原来的旧仓库还没拆,我们简单收拾之后添置了一些物品,用做工人的食堂以及丈夫的宿舍。我切完家人和客人要吃的五花肉,给工人们炖了一锅干豆腐白菜,还放了肉皮。

有两个人有事先下去了,剩下的两个老乡丈夫说是朋友介绍来的。“我们这里的市集买不到这种品质的五花肉。”姓侯的短发男人边翻着烤网上滋滋冒油的五花肉边偷偷向我微笑,在乡下他们通常喜欢把五花肉放在炭火上烤着吃。

“嗯,还是城里的肉好。”蓬头垢面的王姓男人眨着大眼珠说道,这两个人最清楚我买的五花肉有多美味,好的肉进价也会相对昂贵,小市集的商贩肯定是无法承受这个价格的。

酒过三巡,男人们渐渐情绪激昂、声音高亢,他们推杯换盏正当兴头,儿子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鼓弄着泥巴。不时有人夸赞丈夫的勇气与能力,看起来丈夫在村里已经被大多数人认可,攒有一定的人气了。听到他们对丈夫的赞美,再看丈夫连忙挥手否认的样子,我笑得肚皮直痛。

我正犹豫着切不切菜板上剩下的一块五花肉,发现有人从下面村路上走上来。

是女人,那个扎着长马尾身形矫捷的邻家女人。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扭着腰,身着半透明上衣、短裤,身上散发着城市过时的气息。女人的腿又长又有力量,有着农村人少见的姿色,显然这一点是让丈夫和男人们感到兴奋的原因。

丈夫和男人们也发现了女人,“喂,赶紧上来!”男人们挥手冲女人喊道,看样子是有人联系了女人。我窘笑着客气道,刚才多亏有你帮忙。女人直直地望着我憨厚的眼睛,“那有什么,何况……又是金哥的车……”她的回答简单轻松,称呼丈夫金哥时带有莫名的情感。

“哎呀!哥,我不是说吃过午饭了吗?”女人冲着男人们咯咯笑着,笑声里夹着鼻音。丈夫与女人早已相熟,男人们与女人更熟悉,女人的到来令气氛十分热烈。也不知是什么让女人那么开心,女人笑声不断依次与每个男人干了一杯白酒,男人们听了女人的笑声兴致越发高涨,他们说的话一多半我都听不懂,也不清楚他们的笑点在哪里。

我放弃了坐那里陪他们一起傻笑,独自走进仓库擦起工人们放在那里的碗碟。我恐惧房子竣工的速度,尤其不满丈夫在乡村的适应能力。我想赶快回到城里的家,山村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厚道。不,我是否一直把我身边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把什么都想得跟淳厚的自己一样?

远山已染成绿色,前日里我感受到的神秘、纯粹、美好的山并没有到来,孤独感排山倒海向我阵阵袭来。这里的一切距我似乎很遥远,而我对于这里的一切又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因此,我是一个人。

我拉拽好儿子的座椅,坐在驾驶座上瞥了一眼窗外冲丈夫喊道,“我们走了……!”丈夫没有追出来,只是挥挥拿着酒杯的手。

我摇上车窗猛踩了油门冲了出去。天色昏暗,村路弯弯,透过车窗能看到村里的小狗、鸡、鹅还有急转弯路口小超市前面刚打完麻将出来的几个妇女和男人,他们嬉笑着走过来,看到我的车后自动在路旁分成两拨注视着我的车。我虽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认识丈夫的车,我从他们身旁缓缓驶过,想了想还是摇下车窗冲他们点头致意。

车子驶出村口的玉米地时,我看到一个稚气少年带着一个小女孩走在前面,地平线上一缕夕阳染红了两个人,步幅较小的女孩经常落后于少年。我悄悄地把他们框入汽车前挡玻璃的画面之中。

你的魂儿是被路边的黄色向日葵勾走了吗?少年总是不耐烦地回头说她一通。快要追上他们的长影子时,突如其来的女人直觉让我不禁竖起了寒毛。好像是山上的那个少年。不,就是那个少年。

我开得很慢,车窗是打开着的。听到汽车声,少年将女孩催赶到路边,好奇地回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我。我不由地对少年微笑,少年的眼睛一颤,他认出了我,他的眼睛越发深邃清晰。我那毫无用意的微笑让他警惕起来,同时也让他感到一丝羞涩。少年抿了抿嘴,拎着装有方便面塑料袋的手快速搭在小女孩肩上。小女孩的短发凌乱地挂在额前,她站在少年的身前,眯着黑眼睛看着我们,那眼神好像似曾相识。

“谁呀?”儿子望着外面问道。我无法回答儿子的提问,慢慢加大油门路过少年,后视镜里的少年越变越小,“肯定是这个村的。”我打着方向盘自言自语道。果真如此的话,或许我就没有那么孤单了。那时的我很难解释这种“又一次擦肩而过”的心情,但当时我是真心希望如此的。

我竟不知那孩子就是翔,住在邻家那草苫屋顶房子的翔。

3

每次从乡下进城,城市都以越发耀眼的灯光和宽大的脸庞迎接我。城市似乎习惯张开大嘴用吞噬表达内心的空虚,不知是越吃越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吞并了周围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的上空,修筑起一座座耸入云霄的高楼。

这座年轻的城市如海市蜃楼般矗立在这片广袤古老的东北平原,城市的旧城墙虽然早已坍塌,但城门尚存。穿着制服的年轻男人和女人坐在鸟笼一样拥挤的玻璃盒内对过往车辆收取通行费然后抬杆放行。

过了城门马上进入大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彩虹图案的主体雕刻,霓虹灯环绕着彩虹不停变换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令人眼前浮现出梦幻般的城市梦。城市,总是让人们无休止地做着美梦。

繁华街道的停车场或者豪华建筑的入口常常会有一个俊秀的少年穿着制服站在指定的位置,他们的表情都很相似,像游戏里常见的角色。我瞬间产生了一种想法,山路上遇见的少年是否也适合穿着那样的制服。

我的车子安全抵达小区,未曾谋面的人们还沉浸在明亮灯光下的美梦中,我的黑色欲望也无奈地夹杂在其中。我背起熟睡的儿子吃力地爬着我的塔楼,孤寂的楼梯间里回荡着我沉沉的脚步声。无论是在乡下还是在城市,我总是一个人。

过了晚秋就到了初冬,丈夫的房子内外墙都墁上了黄土,厨房和浴室装修完了,房前通往庭院的台阶也都砌完了,我却一直待在城里。

随着别离城市将近,对城市的恐惧与厌恶之类的坏印象逐渐消褪,与此相反心中开始留有遗憾,想最后尽可能地享受城市的便利。我留恋着路边餐馆开发的复杂的烹饪技法,推出的新菜品;想着繁华的购物商场每天更迭的新款衣服和首饰;渴望参加城市时不时举办的各种类型音乐会;怀念使用起来既方便又洁净的家里卧室和浴室;拥有城市里应有尽有的电影、书籍等等。

如果闲时约约过去的同事或者新结交的社团朋友,喝杯咖啡聊聊天也是非常愉快的事情。我总是感觉城市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在这里的所见所闻都好像要比在乡下活着更有价值、有品位,城里人也比乡下人更文明高尚。这也许仅仅是我个人对城市的盲目崇拜,可我清楚这种盲目崇拜累加起来有时也会不知不觉被描述成事实。

冬尾时节儿子的哮喘病又犯了。儿科病房特别拥挤,连个站着的地儿也不好找。病房内很多输着液的小孩到处乱走,父母们则拿着孩子的衣服在后面跟着。儿子住院治疗的十天里,孩子的手背每天承受着输液针的洗礼,针眼的周围变得异常青肿。“好乖,真勇敢!”护士姐姐一边哄着他一边迅速把针扎进去,她的脚旁推着山一样高的输液瓶,这些药液都将注入小孩的身体里。

“这哪是人活的地方?走吧。”丈夫用柴火试灶后又来磨我催我快点动身去乡下。我了解丈夫急于到乡下生活的另一原因,他不像我那样惧怕城市,多年来辗转于城市已把他积攒的积蓄消耗大半,他在城里没有事做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土地是最诚实的。”这是丈夫与我的不同。冬雪已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地皮,我坚持到了初春才开始打包行李。“再见!”下楼梯时儿子冲着玄关道了别。玄关守候着空房子没有回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要将我们忘却。“他难道不认识我了?”儿子望着面无表情的门好像感到伤心了。我想告诉他那就是城市之门,礼貌且冰冷,就像这个城市一样。

想象着乡下的门应该与城市不同,况且现在是春天,乡下的春天应该到处充满着希望或错觉吧。在奔向乡下的车里,丈夫看起来有些激动,儿子有些发懵,而我则心情复杂。

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看惯了城市的喧嚣,偶尔去农村像看别人家的风景,觉得乡下的景色是那么别致,令人流连忘返。一旦真要在那里生活,美好就会变成冷酷的现实,这一点活得越久体会得就越深。

车窗外偶见三三两两去镇里赶完集回家的邻村人,从这里距离国道足足要走上两三个时辰,到了国道才能坐上黑车。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看起来无精打采,好像丝毫不关心农人们的疲惫。村路蜿蜒曲折有数十个急弯道,城市的网络无法跟随我们到这里,在这里我们只能戒掉网络,通过卫星看电视。

丈夫弄来的一条看家小黄狗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疯狂地跑了出来摇着尾巴围着我们打转,孤独的它似乎也渴望着家里的人气。后院里几根没劈完的柴火随处乱放着,我们先在这里卸下了行李。

乡下的生活就是从灶口生火开始的,我过去只烧过稻草,能用那么粗的树枝和木柴生火,真是让我难以置信。或许是我的信念不够坚定,微弱的火苗摇摇曳曳总是熄灭,我连忙往微弱的火苗上小心翼翼地铺放松树枯叶,袖子好几处都蹭到了灶灰。

“那是火引子,省着点用。”丈夫明显是让我尊重他的劳动成果。这里我能做好的事情极少,丈夫却让我做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情,真是可恶。生火、擦炕、给孩子洗澡、做晚饭,我足足忙了两个小时。“有什么那么磨叽的。”他悠哉悠哉地躺在热炕上,看丈夫的表情他是想发牢骚的,但看在我第一次做这些事情的份儿上也就不挑剔了。在这样的地方与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让我觉得人生非常渺茫。

失去梦想的乡村入夜后一片漆黑,深深的睡意席卷了我疲惫的身体,我丝毫也不想动弹,想久久地沉睡下去。想着天亮后要干的没完没了的活儿,不知何时我昏沉沉睡着了。

天还未亮,晨起的公鸡就唤醒了乡村。村里的人们普遍早饭吃得早,农闲时节是这样,农忙时节更是如此。可能是因为早饭吃得早,乡下的一天感觉要比城市的更长。

要论清新舒爽,早餐前院子田间的空气绝对是一级。清新的负离子吸入肺渗透到毛细血管的红血球,暗红色血球变成鲜红色,这种感受只有在清晨空腹时才能感受得到。儿子的咳嗽次数也在奇迹般减少。

在乡下从早晨撤饭桌开始就有了源源不断要干的活儿,处理尾工、收拾庭院和仓库等诸如此类的。此外,如果正赶上春耕,还需要翻地、分垄、播种,真是每时都有干不完的活儿。乡下的每个活儿都是关乎生计的,除了生存,没有追求物质以外譬如精神需求的附加功能,在这里为了养活躯体不停地劳作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反正以后要在乡下生活了,我不想生活在乡下还拿着城里的腔调。我也想试着勤快地活动活动身体。我换上乡下衣裳,反正原本我城里的衣服也不华丽。其他人家都种玉米,我家却实验性地种了松树。接下来,打理房后的花生地以及房前山下的空地就可以了。我努力回想过去关于农活的所见所闻还有丈夫和农夫们的建议,翻了地,分了垄,用锄头挖了坑,播撒了早熟的黄瓜、豆角、粘玉米和角瓜。这里的土质很好,不用施肥土地也非常松软。

丈夫一大早收拾了房子四周,播撒了草籽,整理了仓库,淘沟、砌窖、搭檐廊也是丈夫的活儿。他在山丘的那边播撒了桔梗和沙参的种籽,移栽了前一年早已生根的沙参。在培育土豆、大葱以及辣椒幼苗时,丈夫会利用间休空当去山上挖一把蒲公英和小根蒜,这些活儿他做得也很好。我是咬牙强迫自己做这些,但丈夫却是真心喜欢干农村的活儿,身随心动没有压力。丈夫认为这才是人过的生活,他无法理解我应付这些活儿吃力的样子。

儿子像爸爸一样起得早,他一整天都在院子、菜地里,玩得挺开心。虽然玩具都留在了城里的家,但他在乡村发现了更多的玩具。偶尔会因为没有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哭闹一番,但很快就被挖地洞的虫子所吸引。儿子像他爸爸一样适应力极强。

直到周围的玉米地里冒出绿芽,我一直被干不完的农活追着弄得精疲力竭。乡下的活儿有时节,不是你想休息就能休息,也不是你想提早干就能提早干的。我开始认识到乡下的时间看起来好似不经意、悠哉悠哉地缓缓逝去,但其实每个时刻都精准而冷漠。我瘫坐在地头上开始怀念手持咖啡杯,无事闲聊的城市时光。

许是怜惜我这个新手,以前纠缠着我的活儿随着春天悠然地离开了。想让自己活得像个人样,我决定让孩子乘坐校车上镇里的幼儿园,之前孩子上学的事一直被搁置着。

校车司机是村小学倒闭之后离职的赵老师,通往我们家的路又险又远,赵老师提议能不能把孩子送到山下的邻居家,这样他就可以直接在山下接送儿子。我不愿意每日见到邻家女人,但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我对山路上偶遇的少年本已忘得一干二净。少年对我而言像是观后即走的风景,是那风景中的人影。女人是村里的消息通,早已知道我们会下山送儿子。她一边给女孩儿背上脏兮兮的书包,一边从容地朝我微笑。“那个女孩儿……”认出女孩儿的瞬间,我忽然记起了差点被我彻底忘记的少年。

有关少年的记忆竟离我如此之近,这个事实令我感到惊讶。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少年和女孩儿是什么关系?我忽然对某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而且这种好奇心让我心神恍惚暂时忘记对女人的芥蒂。“哎呀,你家是姑娘呀?像妈妈一样漂亮。”我的话言不由衷,她家的大门敞开着,生着锈且不对茬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我让儿子走在前面,随后朝大门里面走进去,院子里随处乱堆着烧剩下的玉米秆儿还有不知何时用过的砾石堆。

女人竖起耳朵打量着我身上披的乡下运动服。“就一个姑娘吗?家里其他人呢?”从年龄看少年应该是女人的儿子,小女孩儿的哥哥,在乡下人们一般都早早结婚生子,但说不定也不是这样。“都出去干活儿了。”小女孩儿站在女人的膝盖前仰望着我,面庞充满着警惕像极了她的母亲。

接孩子们的银色夏利车轰隆隆地离开后,少年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好像忘记拿什么工具了,气喘吁吁地跳进围墙里。

少年看见我站在他家院子里疑惑地止住了脚步。我在那瞬间赶忙问道,“是你家儿子吧?”少年平缓着呼吸偷偷瞟了一眼女人的脸,低下头从我们面前快速路过,一口气跑进屋里。“是我儿子,翔。”女人苦涩地吐出一个名字。我没再搭话。翔出来之前,我离开了那里回了家。

“翔,那孩子的名字叫翔。”他竟然是那个女人的儿子,翔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个女人,我感到有些奇怪。翔见到我既不微笑也不打招呼,乡下的孩子对不熟悉的人是不会随便打招呼的。

丈夫在远处苗圃里看守着绿油油的松树苗,头顶黑皮的黑松苗渐渐破土而出,山鸡挥翅打鸣的声音也越发清脆明亮。乡村的山绿意盎然,终于挤走了春,迎来了生机勃勃的夏日。

4

我没想到会与翔走得那么近。

丈夫告诉我,翔是女人生女儿之前带来的。女人不是这里的人,所以大家都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我这才理解女人和翔之间的微妙关系。

那女人现在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乡村枯燥乏味的生活出现了奇怪的人,让我感到些许兴奋。“什么什么样的人?你那么关心别人家的日子干吗?”丈夫对翔家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专心琢磨的是院子地窖里如何安装起重机,他用电锯锯着角铁自言自语道,“唉,是复杂家庭里的复杂女人。”丈夫最厌恶“复杂”,他的那句话多少暗示着他对女人家和那个女人的蔑视。

“是吗?我说嘛……”丈夫对女人的态度让我很满意,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女人看着丈夫的眼神诚实真挚,那眼神一直盘踞于我内心的某个地方。

夏日的地里杂草肆虐,庭院的草可以用锄头,松树地里进不去锄刃只得用手一一拔掉。除草工的工钱涨了,再说也请不起雇工。整个夏天我都与杂草无休止地斗争着。

露水未干的清晨,我沿着背荫的地方挪动着屁股拔着草,好奇为何疯狂生长的杂草生命力如此顽强,比我们种植的农作物强那么多。露水或者雨水过后,除草时没拔除干净的杂草根又顽强地冒出田间地头。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接触到土壤就能生根发芽,这就是乡下的杂草。

好不容易除完草,一回身儿起头的地方又长出来新的绿草冲我奸笑。真是灰姑娘的命!大腿肌肉和腰部最后一节脊柱部位的肌肉酸得快要断了。我这才理解过去奶奶们除草的姿势,她们在直起长时间弯曲的腰时,“哎呦哎呦!”的话音就像被预约了一样自动蹦出来。我的拇指和食指上染上的草汁整个夏天都挥之不去。丈夫是不除草的,我虽然也与他抱怨过几句,可每每丈夫都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家里没有养殖牛羊的妇女们给玉米地施了农药之后就把它交给老天爷,悠闲地去打麻将了。除了为购置生活必需品一周去一次集市之外,我没下过山,也没想过融入到那些妇女之中。需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明白的山东方言和哗啦哗啦的搓麻将声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那疲惫且寂寞的心不能用那种方式得到安慰。

我的缺席对于村里的人们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我们是否在村里生活,他们依然聚在一起讲某些人的坏话,传某些人的新闻,打麻将以及输钱。需要丈夫帮忙或者丈夫需要帮手的时候几个熟人偶尔会上来。走在路上碰见了,还没等我转身,他们就在身后像参观动物园稀奇的猴子一般嘟囔几句。在这无情、乏味的乡村里,我是他们的消遣品,他们是我的风景。

那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寂寞,且用身体领悟了疲惫不堪是什么意思。乡下的生活就是字面上的“生”“活”,丈夫说的真正的生活与我向往的生活之间差距很大,我忍受不了这种差距。

那段时间,乡下送给我的一点慰藉就是翔。自从儿子到山下的女人家坐校车之后,有时下午我来不及下去接儿子,而翔在不赶羊的时候偶尔也会把儿子给我带上来。

翔话不多,爱用微笑替代回答,一定要唤我时就叫我“婶子”。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都一惊。女人比我小两岁,翔那么唤我其实没什么问题。不希望在翔面前显得岁数大不过是我的一个幻想。

翔若是送儿子回来,一般在我家逗留许久才离开。丈夫下窖试运行起重机时,翔就和儿子一起站在地窖旁向下扔螺丝刀、电焊帽等工具。翔好奇我家卫生间坐便器的原理,感叹玻璃做的天窗,对用遥控器操控松树地的灌溉设施充满了兴趣。

有时我拿桃子、葡萄等吃的让他拿给小女孩儿,可是翔每次都微笑摇头,微笑是那孩子另一种拒绝方式。我尊重翔的拒绝,像村里善良粗犷的妇女们那样为了表示亲切把东西硬塞到口袋里的事儿一次都没有对翔做过。翔十分理解我的这种尊重,也因此而感激我。他会从我沾满泥土的手里把老黄瓜接过去或者悄悄把儿子骑远的自行车送回来。

有一次他双手捧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原来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只褐色小野鸡。“要放进纸箱子里,不然一转眼就会逃跑的。”看着纸箱子里四处飞窜的野生小野鸡,不用多说,儿子自然兴奋不已。“哥,你多抓几只就好了。”儿子挺贪心,“因为是野生的容易死掉,特意拿来给你的。大人们要是知道了,哥可有的受了。”翔答道。

看着我书桌上落满灰尘的几本书翔咽了一口唾液,我特意取了几本汉语书给他,告诉他想看就拿去,可翔笑着挥了挥手。我能感受到,那孩子羡慕的不是我的书,而是我所拥有的城市痕迹。

我身上的感觉与玉米村这里截然不同,对此翔表现出强烈的好感。他好奇其来源,就总喜欢徘徊在我的周围。回家之前,翔一定倚在厨房门框上,看一会儿我在做的事情,像做黄瓜泡菜或者熬酱汤等。“我家也腌大酱,可是跟婶家的不一样。”听了这话,我朝着翔十分自信地笑了笑。翔说我的酱汤味道好,那话应该是真心的。不只是翔,我知道这个村庄还有城里的汉族朋友们都喜欢我做的酱汤和泡菜。

翔的家里也有值得炫耀的美味,那就是小女孩儿的奶奶亲自腌的酸菜。“婶子自己做泡菜和大酱吧?”有一次,翔那么问道,我不觉有点难过。翔的母亲经常去街坊四邻家串门没时间做饭,而我与他的母亲不同,会为了给家人准备三餐花费很多时间。为此,那孩子常常带着尊敬的眼神看着我。

虽然泡菜我还可以凑合做,但压根儿就没有勇气去腌大酱。与翔的家里一样,我们家的大酱也是婆婆亲自腌完送来的。我和那个女人都老成奶奶的时候,不知孩子们能否继续品尝家里做的大酱和酸菜。

厨房里弥漫着浓厚的酱汤味儿和爽口的泡菜味儿。我与翔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感觉我与那孩子相识已久,就同那次被山路上开放的紫色春花吸引时那一瞬间的感觉一样。

“吃完晚饭再回家吧。”为了去盛辣椒酱走近厨房门的我与站在那里的翔擦身而过,比我高一头的翔坚实的胸肌让我心中一颤。“不,要回去,家里倩倩等着呢。”翔看着泡熟的泡菜咽下了唾液,但还是红着脸快速从我面前逃走了。那时,我忽地想起在山上第一次见到翔的样子。

不知为何我莫名会被一个连来历都不清楚的少年吸引,同样,翔对于我的来历也不了解。翔听到我与儿子说朝鲜语时偶尔蹦出的几个汉语词汇会问,“婶子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

太阳西斜的下午,有时我会故意磨蹭不下去接儿子,我总希望翔能把儿子送上来。翔要是没上来,我会情绪低落不得不自己下去接儿子。但当我得知他是去放羊了或者去镇里跑腿了,心里的别扭就不由地消失。

丈夫把乡下的夏天过得红红火火。房子周边的设施工程终于告一段落,跟着就开始准备喂养一百多只鸡雏和几只大鹅。丈夫可能听闻土鸡蛋的价格又涨了,也许是想认认真真地从事养殖业。地里的小树苗还没长成,我们需要其他收入贴补生活,丈夫经常出去见一些有可能用得上的人。

天气转热,城市变得闷热起来。以青山为背景建造设计的独特传统式土房,不论在城市还是在附近都是少见的风景。草屋顶上爬满了顺着山梨树生长的瓠子,嵌在如画的风景里显得格外憩静。丈夫不出去的时候,朋友们会来找他。他们回去之后口口相传,回过头来我家草屋拜访的人们络绎不绝。客人们坐在大暖炕上或木廊台上,迎面吹着凉爽的山风,就像出来野游的孩童般欢愉。

从院子里亲手摘取地里的黄瓜、西红柿、生菜、苏子叶、辣椒等也是饶有兴致的事情。在城里生活完全忘记了黄瓜是那么脆甜,生菜叶是那么柔嫩,西红柿汁是那么浓郁。每每我发现大小适中的黄瓜和茄子从巴掌大的叶子中露出一半脸,心中都充满了收获带来的成就感,即使被根茎的小刺刺伤手指也心甘情愿。西葫芦大酱汤、笨鸡蛋炒大葱、小土豆酱牛肉,有机蔬菜的天然味道以及朝鲜族房屋的异域风情加上山里的清新空气浑然而成的独特风味让这些极其普通的菜肴变得津津有味。

品尝过这种味道的人们开始向城里的朋友推荐接着又带着朋友再次光顾。五六位、七八位客人我一人还能够顾上,超过十位的团体尤其是有领导参加的,我一个人就疲以应对了。

丈夫的老朋友计划聚餐的前一天,特别安排要做烤猪排,烤猪排需要一个人翻来覆去烤2个多小时,就算我有四只手都不够用。“烤猪排?我一人怎么弄?”我问,丈夫像心中早有谋划的将军庄重说道,“叫上翔吧。”

5

吃完早饭后翔自己缓缓上来了,丈夫带着翔去市集买了猪排、蛤蜊和虾。他们把排骨固定在铁桶截成的烧烤台上点燃炭火,慢慢翻转排骨开始烤猪排。

我收拾完屋子,洗完了包饭用的蔬菜后,拌了个凉菜,卷了几卷紫菜包饭。丈夫前往高速客运站迎接客人,初来这里的人们常会觉得弯弯曲曲的山路特别难走。

烤排骨的香味弥漫整个院子的时候,几辆车朝着前院空地驶过来,一台吉普车加上两台轿车,人数比预期的可能还要多。吱——车停了,从车门涌出一群长期生活在城里的人。

男人们环顾着房屋、菜园、青山,女人们扎堆儿喧闹着。自由生长的野生树木、小草、花朵与城里文明有序的景致差异令他们兴奋不已,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嬉笑说话声打破了山村的寂静。

烤着猪排的翔新奇地看着这些人。城里的人们看到乡村随处可见的树木花草以及尘土所发出的赞叹,对此,翔好像是无法理解的。翔偷偷关注着这些人的背包、相机、墨镜,好奇穿着户外登山马甲年轻男人手里拿着的摄像机,他看丢了魂儿,连我走近了都察觉不到,猪油滴落在火红的炭火上瞬间就蒸发成烟雾。

“差不多了吧?”我问道,翔吓了一跳夸张地点了点头。“那取出炭火,接着烤这个。”我把洗干净的牡蛎、蛤蜊、大虾分别拿给他。丈夫在房前老白杨树下搭了遮阳棚把两个原木桌拼在一起当餐桌,蔬菜、小菜、调料、餐位盘已经摆放好了。客人们就坐后吃排骨期间,把海鲜烤好给客人就可以了。

依照酒桌的礼节他们先敬主人——丈夫和我一杯酒。某某医院的副院长、某某公司的经理、某某机关的科长……还有女同事们围坐在一起,从山上吹过的微风红润了他们的面颊。

女人们夸着山美、房美,男人们也羡慕我们能够在这样空气清新的好地方生活。我心里暗自嘟囔,“哼,是啊。单纯只是浏览风光,那永远是美的。”举着酒杯的手上伤痕还没有褪去,我故意把手背往里侧转了过去,那是被锄头弄伤的。

有位男士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他开玩笑道,“嫂子现在完全成农村人了。”我也笑着调侃,“是个村妇。”过来游玩的城里女人们身着今夏新款连衣裙、T恤是那么靓丽夺目,而我穿着过时的短裤和T恤,自己瞧着都觉得土气十足。曾经我也是像她们一样时尚啊,我心底忽觉一股悲凉连干了两杯酒。

丈夫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察觉,希望我能一直同席陪坐,可我找了个理由躲出来了。酒过三巡的男人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女人们也觉得自己温柔可人,看情形其中有几对并不是夫妻。我端着前一天提前卤好的肉去找翔,这是我特意为他准备的。他正烤着海鲜,“饿了吧?边吃边烤吧。”翔肯定早早用过早餐,他摇摇头腼腆地笑了笑。他虽然经常来我家里,但从没在我家一起吃过一顿饭。这次翔没有拒绝,跟我学着翻动烤盘上的肉,翔说他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烤肉。

“怎么样?好吃吗?”翔学着我蘸上孜然调料,把肉放进嘴里笑道,“好吃。跟羊肉串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样。”翔眼里的笑意没有说谎。翔把我拿过去的一盘卤肉吃了个精光,像足了乡村男人的吃相。那边,城里来的男人们围坐的饭桌上,每人面前摆着的只不过是一两根排骨却下得很慢。

翔吃着肉但视线经常朝着那边的饭桌移去,城市男人们说话的谈吐、话语里蹦出的都市单词,可能让翔感受到了新的世界。他的目光时常落在那些飘着脂粉味,用手帕擦着汗珠皮肤白皙的女人身上,尤其是那个身着花纹连衣裙最年轻的女人。看着自己身上素净的T恤,许是刚刚连续喝了两杯酒的缘故,我不禁对翔说,“那个女的连衣裙很漂亮,是不是?”我并没有喝醉,可说完那话马上就后悔了。对孩子一般的翔,我到底做了什么!

翔听到我说的话惊慌不已,像是记不得自己犯过什么错的孩子,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他低着头翻了两块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脸说,“衣服好看,难道人也好看吗?”说着翔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立刻低下了头。我听了那话也吓了一大跳,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翔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呀。

“喂,这里再要点泡菜!”丈夫朝着我喊道。“好的。马上。”我立刻起身进了厨房。翔独自坐在那里继续弯着腰翻着红虾。

我取泡菜的功夫,翔端着最后一盘烤虾去了那桌。我拿着泡菜出来时一晃眼看见翔夹在城里人中间站着。翔对那些人好奇,同样,那些人对翔也好奇,不断叫住他问这问那的。

“是休学了吗?多大了?”翔吞吞吐吐回答了他们的提问,生怕再问到其他慌忙离开了。我走近他们时,其中几个人正在对城市日益恶劣的环境高谈阔论,“这些孩子上了城里就成为所谓的‘农民工’了。”另外一个人回道,“附近如果有想上城里打工的人就赶紧联系我,这些人不懂乡村价值。”翔回到刚刚烤海鲜的地方继续烤最后一盘卤肉,他脸上的表情认真且冷静,不知翔听没听见那些话。

客人们那边好像喝差不多了,他们打开放在白杨树中间的练歌机唱起了抒情歌曲,陶醉在山风与草香的气息中,沉浸于微妙的氛围里。我草草刷了碗筷儿出来一看,翔坐在火苗将尽的炭炉旁,眼睛睁得溜圆观看着城里人的自娱自乐,翔被那些青天白日里理直气壮沉迷歌舞娱乐的所谓高尚的城里人迷住了。

让翔看到这一幕,客人们感到有些不安,就像让孩子看见色情录像。“吃饱了吗?”我走近翔问道。“嗯。吃了很多。”翔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收拾空盘子,他帮着把炭火熄灭后捡走了桌旁的空瓶子。

“婶子,没啥事我先走了。”客人们“文明”的声音逐渐变得“粗野”时,翔下山回家去了,走时还回头环顾了四周,经过轿车时他盯着明亮的车窗玻璃看了许久。

6

从那以后,我们忙的时候就叫上翔来帮忙。翔特别有眼力,很快熟悉了我家的事儿,没犯低级错误也不乱说话。翔不仅聪明还很沉稳,看着那样的翔,我偶尔会好奇是什么样的男人把这样一个孩子送进那个女人的肚子里。翔不像那个女人,当然,更不像那个女人的丈夫。

进入雨季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之前村路就到处坑坑洼洼的,如今因泥泞更加惨不忍睹。不管是送孩子的校车,还是我们的轿车都因为恶劣的路况而费尽心力。刚夸耀能享受含着雨珠、青翠欲滴的草木以及清爽的山里空气,现在却因为挖渠排放垄沟的污渍水,双脚陷进泥汤里弄脏了裤腿而心情不爽,溅到泥水的衣服感觉怎么也洗不干净似的。

依照丈夫说的,这才是“生活”,可我已经对这种“生活”厌烦了。如果这才叫“生活”,不如进丛林里过原住民的生活,那不是更“生活”吗?我向往着鞋子不会沾上泥土的城市人行道,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因为有我这样的人才出现了城市。

我们过来看房子的时候就说要修路,但传闻始终是传闻,它随风来又随风散。那次暴雨过后,我带着儿子去市集,真的看见装满小砾石和红山沙的货车。有的时候传闻真正落实得总比期望的晚,那个臭名昭著的村路维修计划就是如此。

这次久违的一次外出除了买一些日用品外,还领着儿子去了游乐场,我们直到日落时分才回家。出了城市的路,我驶向另一头通往乡村的路。曾经浑身伤痕的土路换上了厚厚的新衣,目前虽然仍是泥土与水泥层之间铺就的砾石路,但比以前的土路更宽更直,看起来与远处相接的城市道路更协调。

偶尔有小狗从路边的家里跑出来在新铺的路上撒泡尿,做晚饭的妇女们常常会拎着一桶桶脏水洒到路上。农闲季节村里的男人们经常外出打零工挣钱,骑手们的摩托车前方挂着沉重的工具包隆隆飞驰着,他们大多是在就近的镇里或者附近村庄做瓦工兼木工的农夫们。他们不断抱怨着新修的砾石路太长,路面上总有不断蹦起的石头。有个摩托车后座上坐了个戴绿色围巾的女人,身上运动服上留着斑斑点点的白灰印,好像是和那些男人一个队的。乡下的妇女虽然脾气粗暴,活儿却干得好。有的女人比男人挣得还多,平时夫妻间的对话就好像在表演“东北二人转”一样。

我该怎么描述翔家里的氛围呢?他们家吱嘎作响的一扇大门和掉了漆的房门永远半敞着,那门好像不是为了对外敞开着,倒像是要吐出屋子里满满的昏暗,大部分时间房子都沉浸在寂静之中。

因为儿子上幼儿园的事情我经常会去翔家,但只是走到院子里,从来没进过屋里,我从未仔细看过那个女人丈夫的面容。有时我带着放学的儿子转身回家时,偶尔会从里面传来男人哼唱的声音,那是因赌博输钱酒后哼唱的声音。繁星灿烂的夜晚站在门廊上往山下看,从微弱灯光的翔家不时会传来哐哐砸东西的声音以及男人女人混杂的叫喊声。

男人懒散不愿意干活儿,家里债务都是女人背负着。有一次女人半夜找到我家想借钱,我因为只穿着睡衣就没起身,丈夫套上短裤出去了。丈夫在外面嘀嘀咕咕好一阵,哐的一声他开门进来,从柜子里掏出一沓钱数了起来。“咋了?”我没给丈夫好脸,丈夫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着急呀,说是下个月就还,邻居之间相互关照一下嘛。”丈夫给完钱,进屋说了好多,好像在辩解些什么,然后就钻进了被窝。

女人说话算话,下个月真就把钱送来了。听说女人挖东墙补西墙的本事了得,不做零工的女人凭啥本事借到那么多钱呢?我很是好奇,但从来没有问过翔,关于那晚女人来找过我家的事情也三缄其口。

快到家时,天色已晚。经过翔家再去我家的路上新开了一条路,我是从那条新路上来的。经过那个岔口时,我看见有两个人站在昏暗的路边。因为天色暗淡看不清前方,我开过他们身旁时才看清其中一人就是那个女人。

女人好像刚刚搭那个男人的摩托车从镇里回来的,她穿着露出大腿的迷你裙与男人有说有笑,刚烫的头发散在隆起的胸前,时而用手往后拨弄着头发。

车子驶过他们时,我礼貌性地摇下车窗轻轻鸣了一下笛。女人向我挥了挥手,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事她笑得格外灿烂。那天,女人有点微醺,躲在女人身后的那个男人把摩托车转向山路,等我的车开过去之后,他很快将女人的手提包挂在车把上。

“你可真是,啥事都好奇。”对我目睹的有关女人的这一切,丈夫丝毫不关心。

“没有。那个氛围很奇怪。那么晚了,一对男女还骑着摩托往山上走。”丈夫在旁边使劲地摁着遥控器像没听到我的话。我很认真,丈夫却不想再聊有关女人的话题。“我来之前,你不是跟那个女的挺好的吗?”我一直想对丈夫说这句话但都没说出来。丈夫啪地摔了遥控器,冲着我说道,“疯婆子……谁跟她好?”我闭上嘴,“不是就算了嘛。”手里翻着浸泡在冷水里的冷面不禁噗嗤笑起来。如果与我的生活无关,我也不想过多了解有关女人的事情。

可真有那种与其他生命没有任何关联、独立存在的人生吗?世界本就是像织布时经纬线交织呈现出的无数个人生的一幅画。

关于女人的事情,我不能亲自问翔。我平常见到他一般都是一走一过地问道,“妈在不?爸在做什么?倩倩听话吗?”等等日常的寒暄,而翔的回复差不多也是“妈去哪里了。爸今天去放羊。倩倩一向那样,小孩儿嘛。”之类。翔对这个女人又能了解到哪里去呢,况且翔有必要一定知道什么吗?因此,关于女人的话题我也不打算再提了。

处暑过后,清晨的空气稍有些凉意,午后的日头却更毒了。山村的天空碧蓝如洗,所有的植物停止了生长进入迅速成熟阶段。转瞬间地里的杂草不再疯长,地里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就像母亲送走了顽皮的孩子。没了农活儿,我在地里享受着不安的平和,不时去看看这边的地又瞅瞅那边的地。

适逢我的驾证也到期了,我决定进城办理新证并顺便看望朋友,那些平时与我漫无边际闲聊的朋友们早就说想念我催着我过去玩了。

进城前不久,翔帮我烤羊后腿时说道,“我的朋友们几乎都进城了,在城里挣得多。”他又说,“其实我妈身体不是很舒服,一开始我以为婶子更年轻呢。”炭烟飘上来,翔左右来回扭着头不时用手背擦一下鼻子,他可能意识到我心疼的眼神抬眼朝我笑了笑,厚厚的嘴唇中间露出雪白的牙齿。“可也是。论病我爸肯定更重,天天喝酒身体怎么受得了。”他吹了吹炭上的火,“我以后想成为像叔叔一样的男人。多好呀。认真挣钱,有可爱的儿子,还有……”翔叽叽喳喳高兴地说到那一句突然止住了。炭火烧了上来,翔赶紧用瓶里的水嗤地浇到红红的火苗上面。

翔说自己想成为像丈夫一样的男人,那么他梦里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那天翔干完活儿,腼腆地望着我转身离去。长大后的翔也会有女人,这件事虽是将来的事,但让我感到无比陌生,无法想象也描摹不出来那个女人的样子。

因为打算在朋友家留宿一晚,我把儿子交给丈夫后一个人开着现代途胜驶出村庄,经过翔家时遇见女人刚串完门回家。她亲切地问到我的行程,“有事进城……”我随便回复着女人顺便瞟了一眼围墙里。每次我们给翔零花钱都被他拒绝,这次回来想着怎么也要给他买双鞋子。

从房后羊圈处传来争吵声——是翔的声音。我还没有启动车子,他继父的声音立刻盖住了翔的声音,“狗日的!淫妇!又串到哪里去了?我今天非把你……”不堪入耳的谩骂声混杂着打碎玻璃的声音传到围墙外。我不想在那种地方逗留一秒钟,急忙踩了油门离开。

如果我是翔,会离家出走上百回的。也是因为这样吧,我从城市来到乡村见到独自坐在山上的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与那孩子第一次照面时我是一个人,在这点还是超出我预想的,至少我不想以那种方式独自一人上山。

7

可能是与乡下陈旧、寂静、简单明了形成鲜明对比的缘故,久未进城的我感觉城市十分复杂且陌生。从前的我不是已经习惯了在城市近距离面对陌生面孔也能漠然地擦肩而过吗?如今我却第一次感觉到城里的马路如此拥挤,车子如此嘈杂,行人如此多,这些都是我过去没有意识到的。不可思议的是我那么讨厌乡下,然而此刻在这喧嚣繁杂、人潮汹涌的城市里却无比清晰地想起了它。

朋友进女儿房门之前需要敲门的场景也让我非常新奇。在乡下,人们会随时跑到邻居家门前喊道,“在吗……”有的老人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进院,私生活这三个字对乡下人来说没有一丁点的概念。我偶尔会浮现出一种想法,这是不是城市为了把每个人分离开而采用的方法呢?

驾驶证续展手续办得不太顺利,朋友又再三挽留,我就在城市多留了一天。丈夫接到我的电话冷冷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撂了电话。丈夫可能误会我想在城市多待一晚,但其实我在城里就像一个去别人家玩的孩子一样不安。朋友们一如往昔海聊着,而我却不自觉地看着时钟好像小媳妇生怕错过饭点儿一样坐立不安。

办完事买完给翔的“阿迪达斯”鞋子,开车上了高速,我才稍微安定下来。城市在身后向我挥手,就像送嫁的母亲依依不舍。望着在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城市,我心中涌起对城市生活的种种不舍。在城市怀念乡村,在乡村又向往城市,我永远都不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所以,晚一天归来的我对乡村也一如既往般的陌生,只不过是离开了一晚的时间,但一切都好像变了。车轮下的砾石们用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同这次隔了很长时间进城所感受到的城市陌生感不同,这是曾经熟悉的事物向你隐瞒了某种秘密,抑或是对你背叛了什么的一种隐瞒,更多的陌生感则源于路边村妇们躲闪着我的眼神。

“咋了?有啥事儿了?”丈夫正在仓库修理发电机。他用沾满黑色机油的手背擦了一下脸,透过机器中间看着我,“能有啥事?”丈夫一向不喜欢告诉我真相。我犹豫着进到屋里,发现炕上收拾得非常整洁,心里很是不痛快。我在家时丈夫从不叠被,可现在被橱里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厨房洗碗池上几个碗碟摞在一起好像刚刚洗完,平时地砖容易留污渍,没想到现在擦得也挺干净。我的直觉告诉我有女人来过,心里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会是谁呢?”我幼稚地希望不是山下那个女人。

姨妈来给做了饭,还一起玩儿来着。儿子晚上回到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说女人带着小女孩儿来的。我的心情瞬间无比糟糕但却不知怎么表达心中的不适。

“你没在家,那女人上来照顾了一下儿子,不是我叫的。”丈夫好像在描述别人的事情。丈夫是个钝感的人,根本不会了解我的心情,也不会察觉女人的小心机。那个女人叠着丈夫盖过的被子,给丈夫和儿子做吃的,我心里不自然地做出了很多假设和想象。丈夫没事人一样悠然地看着电视,如果他是个玩具,我肯定会忽地上前把他拆解个稀巴烂。不管发生或没发生什么,在这种事上丈夫至少要对妻子维持基本的礼貌。

“我现在心情很糟。别的女人动我的家当,我很不高兴。”最终我还是咬着牙逐字逐句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丈夫呆呆地看着我一脸不解,果不其然丈夫到最后也没能理解我的心情。

要是今天晚上痛快地下一场雨的话,我真想明早一个人去采松茸。

第二天雨没有下,王家媳妇却来找丈夫了。身穿红色紧身衣的王家媳妇看着就不好惹,她跟着村里陈家媳妇一起来的。那时我在做什么来着,可能是要准备喂鸡?我好像端着玉米面盆儿去了后院,鸡群扑着翅膀向我跑来,我往长长的料槽里扑簌扑簌地撒着玉米面,它们踩着我的雨靴飞扑到料槽边一头扎进去吃个不停。

小狗紧跟着我的脚后跟追到了前院。丈夫坐在木廊台上磨着镰刀,两个女人分开站在丈夫身旁。“听说金子叫艳丽过来的?”王家媳妇跟丈夫窃窃私语着,艳丽是山下邻居家那个女人的名字。陈家女人听见我过来的动静怼了一下同伴,明显要装出一副没什么事儿的样子。陈家媳妇挨着我家松树地边界种了玉米,我突然想起春天播撒松树籽时曾与那个女人因为边界的问题有过一些不愉快。那件事情过去了几个月,没想到现在还要遇见那个充满嫉妒眼神的女人。

丈夫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磨着镰刀,他把长着好看纹理的磨刀石浸泡在水中再把镰刀放上去,这样就能把它磨得圆润些。“红色紧身衣”看见我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嗨,你别想多了。金子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是艳丽那婆娘嘴贱。”陈家女人瞟了我一眼,接着“红色紧身衣”的话说道,“我们只是……邻村的人都在传艳丽睡了金子……”看到我凝固的表情,陈家女人立马闭上了嘴。

胸膛里的心脏微微颤动,不!是在呯呯震动,此刻的我感觉就像去朋友家玩儿被大人迎面泼了污水,羞耻心与屈辱感顿时袭来。我绕过两个女人走向后门,希望自己至少不要在她们面前面红耳赤。

“主要是那婆娘勾搭的男人太多了……”镰刀与磨刀石碰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年久失修的门一般刺耳。“红色紧身衣”说要回家跟丈夫道别溜掉了。

此时,我才明白车轮下的砾石为何窃窃私语,路上遇见的村妇为何是那样的眼神。我在我曾经轻蔑过的村妇们眼中是多么可笑啊,自己活得像个傻瓜,却浑然不知自己是多么可笑!

胸膛的怒火还在燃烧,我想摔了盆远远离开,但这会儿也不知能去哪里就上了山。我沿着山路呼呼往上走,山沉默着,似乎也在看着我的脸色,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此时的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半山腰,发现松树砍伐后留下的一片空地,我径自走了过去。村庄背靠着连绵起伏的山峦正狡黠地仰视着我,漆黑的弯路两边密密麻麻地趴着大小不一的房子,我狠狠地瞪了瞪它,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肮脏可恶,把我这个呆笨的傻瓜完全蒙骗了过去。即使住在山边也不一定绝对单纯,那些恶劣根性伪装成淳朴的模样,就像蹲坐在早市的某一角落贩卖假药材的农村老奶奶一样。

其实,我就是下了山又能做什么呢?与寻常村妇一般扔鞋、骂人、抓老公的头发吗?我已经变成笑柄了,即便那样做也不会变得多么高尚。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翔早已在我不远处,那次我与翔的对话尴尬不已,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婶子?”听到叫声,我费力咽下了痰,转身瞧见翔跨坐在草坪的木墩上。翔确定是我,害羞地搓起了双掌。

“是我。”我好不容易回应他。

“没下雨,没有蘑菇呀。”翔低头看着草地。过了一会儿,翔说道,“等下了雨,我采松茸给你。我知道哪里长得比较多。”翔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脸被树荫遮住了,翔的太阳穴部位好像有点淤青,我瞥了一眼没看清楚,许是我看错了。

我只好吞下愤怒自己下了山,把翔一个人留在那里。

后来,有个村妇说山下邻居家的男人把女人给打了,女人气不过转身又扇了翔一耳光。王家“红色紧身衣”和前去打麻将的村妇们对这一传言嗤之以鼻,“傻娘们儿,自己造的孽,打什么无辜的孩子呀。”

8

赵老师联系我说路况变好了可以把孩子直接送到家了,“明早我准时到你家门口。”赵老师表现得挺殷勤。这回不用再去翔家了,不用天天见到女人,翔也不用偶尔送儿子回家了。路,其实就是这样,不论是好走的还是难走的,只要有路就有人在上面走来走去。

我虽然下了山,但不等于和丈夫停止战争。丈夫在我面前表现得比我坦荡,为了我曾受过的屈辱,我专挑重话、狠话反击丈夫。“神经病!”丈夫扭过头说,这句话真的快让我疯掉了。我们俩第一次开始了长时间的冷战。

家里的气氛已降到冰点,丈夫养的鸡因为偷吃了太多畜盐一个早晨死了三十多只;家里的下水管堵了,只得撬开浴室地砖弄得到处灰尘飞扬;儿子一个人在围墙上玩耍时摔下来把胳膊整骨折了,这个时候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真是雪上加霜。

奶奶家离医院比较近,我把孩子送到了那里。因为思念儿子,我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连续好几天都感觉空虚乏味难以忍受。但是一想到丈夫不会察知我所有的感受,又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就想赶紧从坏情绪中走出来。

夏天最后一场雨之前,丈夫不理会我的感受仍然决定要请几位村里的人吃饭,上村的老陈、队长老三和跟丈夫走得近的老侯还有下一期队长候选人治保主任老王。与我们平时有联系或者过日子能用到的人都叫上了,村里人的嫉妒和排斥是用羡慕与赞扬包装起来的,很难在他们那里找到对自己真心友好的人,所以丈夫很早就想安排的饭局拖到现在才落实。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丈夫慷慨地拿出了珍藏的酒和肉。男人们一边夸着我的独特厨艺,一边高兴地喝起了酒。为了活跃气氛,丈夫不顾身体连续干了好几杯高度白干儿。乡下汉子逐渐喜欢上丈夫的豪爽,开始互相频频敬酒。

门敞开着,我在院子里给随处溜达的鸡撒着玉米面。那天丈夫和男人们都喝多了,队长老三身体踉跄地走下廊台,老陈跟上前扶住老三,男人们没等走到院周的白杨树林就尿在了角落的空地上。老王在屋里呵呵笑着喊道,“喂,叫上艳丽,你们赶紧的。”听到女人的名字,我心里恼火了起来,难不成这个村里所有的男人没了艳丽活不了吗?老三酒后大舌头音从空地传来,“艳丽?我们镇的名流?那婆娘,上次她让马镇长开心了,今年应该能拿到政府扶助金呢。”老三撒完尿,提了提裤子说道,“你早就尝到了吧?”老三看起来醉得不轻,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没意识到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哎,老哥……咋了?难道老哥不是?”老陈也提着裤子呵呵笑了,“王庆伟那家伙是个龟公,那婆娘是他财主。”

两个男人嘿嘿笑着像木偶一样摇晃着四肢从我前面经过,“让弟妹见笑了,是玩笑,玩笑!知道不?我们土包子愿意说粗话……”我侧过身来让他们过去,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是真话,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嗯……哼,嗯……”老陈咳嗽几声先上到廊台,他转身扶老三胳膊时,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是同谋者之间才有的只可意会的神情。

从大敞的门里传来丈夫的声音,“王哥,再说一遍,不要叫那女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同她坐在一起。”也许他们从丈夫的表情里看到了坚决的反对,屋里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不管怎样,还了丈夫欠下的债,还供两个孩子上学,这就是她的能力,不容易呀,一个女人。”在村里,女人的生存手段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我是在翔离开之后过了很久才听说这些的。

女人来到村庄时不过是个十九岁的未婚妈妈,被女人纤细的手牵拽到这里时的翔还是个爱哭鼻子的三岁小孩儿,收留他们的是村里进了几次拘留所也没戒掉赌瘾的蓬头鳏夫。后来,他欠的债越来越多,女人也变得越发性感。

还有人说,就在那天下午,王家“红色紧身衣”跑到女人家里,双手插在腰间骂了好一会儿,还冲女人扔了鞋,撕扯了女人的头发。“红色紧身衣”不愧是山村的女人,她怂恿女人的丈夫若是个男人就下手毒打一顿女人给大家伙儿看看。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全村的女人们都召唤过去扔鞋子羞辱女人。这才是“红色紧身衣”上次找上我家的真正理由。

那天晚上,我等待已久的雨下了整整一晚,整个村庄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像极了男人殴打女人时抓狂的声音,群山和土地整个暴露在雷雨中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闪躲。早起推开门,空气中混杂着雨腥味,石梯旁山的泪痕清晰可见,田地被眼泪浸湿了头发静静地躺卧着。天空晴朗没有挂一片云彩,眼前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早早上山的妇女们戴着头巾随着她们走路在绿丛中一晃一晃,不管如何,这个时节的松茸总是珍贵鲜美的。

还没收拾完早餐桌,翔出现在我家木廊台,手拿的绿色布袋子里装满了松茸。“婶子,是松茸。跟猪肉炒着吃,好吃。”他头上的棒球帽已经褪了颜色,衣襟和裤角也被山上冰凉的露水浸湿了。

“哎呀,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留一些拿回家。”我赶忙上前接过布袋子。布袋子手感沉重,我因为那份沉重而感到不好意思。“翔……还好吗?……”我迟疑道,棒球帽阴影下的翔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没关系的。我已经说了,这些松茸要给婶子。”他的脸虽然被棒球帽遮了一半,但脸上的红色淤青仍清晰可见。翔把袋子递给我慌忙要下山,“我,今天要进城打工了!会挣好多钱回来。”翔是向谁呐喊呢,他清脆的声音在山中回响着,“回来,来……来……”

山俯望着翔微弯的小小背影。如今,翔已不再是少年,不觉间他已经长成小男子汉了。小男子汉如此迫切要走的路,谁又能阻止的了呢?

不难想象,小女孩如果得知哥哥要离开一定少不了闹腾一番。好赌酗酒的继父养的那些羊又将找谁放呢?翔是如何做到脸上带着那么多伤还到处乱跑的呢?我好奇这一切又深感无能为力。

我与山站在那里目送着翔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那场雨后,翔就这样离开了我,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9

翔离开了,与翔的故事也应该告一段落了,这与我预感的结局没有什么两样。在春天的山路上第一次遇见翔之后,我就知道那孩子总有一天会去城市的。想起翔曾说过的话,“其实我妈身体不是很舒服。可也是,论病我爸肯定更重……我呢,我以后想成为像叔叔一样的男人。多好呀……”只是我不希望翔是以那种方式离开的。

丈夫的那些城里朋友来过我家木屋之后,到现在还让我们打听村里人有没有谁家搬到城市了,可是他们不会知道收割后的田地有多么空虚。

怎么和存活下来的鸡一起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呢。山上的松树下堆满了松叶,我与丈夫一同拿着空袋子上山装满运了回来。我们在装修时只顾及木屋古香古色的风格,没有考虑到山村漫长寒冷的冬天有多么严酷。家里的墙缝严重漏风,我们俩人光铲土就铲了两天,到现在手掌都是火辣辣的。“实在挺不过去就回楼房嘛。”跟主张来这里时一样,丈夫迅速地下了决定。“嗨,在乡村做什么都不行。”丈夫的梦想终于在现实面前碰壁。环境、资源、人情和办事手续都比城里复杂,在乡村挣钱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很久以前,村庄的砾石路就开始一点一点爬向城市,传统屋顶的房子外墙都贴上了白色瓷砖,房顶上安装太阳能热水器的人家越来越多,甚至曾装满金黄色笨玉米的玉米楼子也被挂着灰褐色铁丝网织成的干燥间替代了。

可城市总是快人一步,城市不像村庄那样慢慢地爬行,而是像乘坐导弹转瞬即至。就像翔被城市吸走,玉米地和村庄被城市吸走也在意料之中。那年夏天,村庄即将开发的传言弥漫山村,这个从未敢奢望过的消息渐渐让人们如同熔锅里的水一般沸腾开来。

田地里堆着一堆一堆没有收走的玉米秆,没有烧尽的叶子残留在地面上弄得黑迹斑斑。自古以来,水泥铺就之前的大地都会在每一个播种季节为各个族群的人们孕育作物。我曾好奇过,山坚守的这片土地如果某一天打入了钢筋,山还能支撑多久呢?如果山更加高大结果会有所不同吗?傍着这座山盖起来的新木屋全然不知有一天自己也会消失,还傲然挺立在那里藐视着周围的一切。不管它知道与否,愿意与否,城市的扩张和吞并大潮是势不可挡的。

几次霜降后,自来水管开始偶尔冻结。丈夫给鸡搭了个窝,然后拜托邻居侯家照看。除了照看照看房子,喂喂鸡以外没有其他什么事儿,但还是说好要支付一点的辛苦费。

我现在和儿子跟从前一样住在城市的小区楼里,儿子偶尔会提到在乡下一推开门就可以跑到木廊上去玩儿,他也会想起自己在乡下的玩具。丈夫躺在地板上翻来滚去地看了两三天战争片,终于忍受不了起身出去了,他游走在城市里找寻着挣钱的门路。晚上丈夫开了一瓶啤酒,翻着手机新闻说道,“明年春天应该再盖一个冬天也暖和的那种木屋,有客人来还可以卖点吃的。”听见那话,我只想高声大喊,“那种木屋梦还没醒吗?”但看见丈夫认真地翻着手机新闻,我感觉到了春天我可能又心软了。

走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我时常会想起那古老的田地和坚挺在那里的群山,想起在干树叶中间独自开放的紫色春花,某天我偶然间在电脑上得知这种紫色春花的名字在朝鲜语里叫紫罗兰。

早春还未来到这座城市,准备安装的路灯像长颈鹿一样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在家附近那个汽车站后面的草丛里,我像做梦一样又一次看见了有髯鸢尾。儿子沿着平躺的路灯一蹦一跳地走到汽车站,我刚好看见对面的汽车站驶进一辆汽车。

汽车停稳后吱地一声正要开走,“稍等!”有个小伙边喊边快速地朝着汽车跑过来,他身着厚厚的军绿色夹克,脚穿着黑色阿迪达斯运动鞋,一看就是个身材高大敏捷的小伙。是饭店服务员?还是在工厂上班的临时工?又或者是在工地干活儿的农民工?他看着不像职场白领,但他身上那个劲儿就像那些在平凡的岗位上认真工作的人。

“是哥哥,妈。”儿子跺着脚指着对面的汽车。“谢谢师傅!”小伙气喘吁吁地迈上车向司机表达着谢意,那清脆的声音传都能传到我这里。汽车关上门驶离了汽车站,我牵着儿子的手,许久地望着那辆载走小伙的汽车。

我在汽车站站牌后面的草丛里,还有第一次在山中遇见少年的那天,的确看见过长着七彩内花被独自开放的称之为鸢尾花的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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