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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邦行赴封地过程中的交通路线

2021-02-23

关键词:南郑汉王张良

代 剑 磊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秦末天下大乱,六国残余顺势而起,项梁败后,怀王收拢兵力,分兵灭秦,刘邦西进函谷,宋义、项羽北援赵国,约“先定关中为王”。刘邦下南阳,入武关、峣关,先定关中,项羽后至,双方于函谷关发生军事摩擦。鸿门宴罢,项羽进咸阳,诛子婴,后主持广封诸王。三分秦地于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徙封刘邦为汉王,都南郑,王巴蜀、汉中地。汉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归其地。《史记·高祖本纪》(后文简称《高祖本纪》)与《史记·留侯世家》(后文简称《留侯世家》)不同记载,衍生出认识分歧。自上世纪起,史念海、黄盛璋、李之勤、辛德勇、郭清华、马强、晏波、孙启祥等皆对此问题进行相关分析研究(1)具体参见黄盛璋.褒斜道与石门石刻[J].文物,1963(2);籍大阳.刘邦赴汉中时所行的道路[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6(4);史念海.关中的历史军事地理[M]//史念海.河山集(四).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郭清华.浅谈褒斜栈道在历代战争中的运用[J].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1);辛德勇.论刘邦进出汉中的地理意义及其行军路线[J].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7(4);李之勤.《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六《子午道》条校释[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3);晏波.刘邦赴汉中所过栈道新解[J].史林,2010(2);马强.刘邦入驻汉中三题[M]//马强.汉水上游与蜀道历史地理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孙启祥.汉王刘邦就国南郑时“烧绝栈道”考辨[J].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6).。无论是后世史籍记载,还是今人研究成果,刘邦进赴汉中的道路始终僵持在子午道与褒斜道之间。较为新颖的研究成果如辛德勇“文字讹误”说,似解决记载冲突。细察众多说法,虽各有其理,但仍有讨论空间。笔者欲承前人之果,略谈浅见,敬请方家指教。

一、褒中、褒斜道与蚀中、子午道

《汉书·高帝纪》(后文简称《高帝纪》)载:“(汉元年)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兵,各就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汉王,楚子、诸侯人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张良送至褒中,汉王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烧绝所过栈道,以备诸侯盗兵,且示项羽无东意。”[4]29《汉书·张王陈周传》(后简称《张王陈周传》)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烧绝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4]2027

行文至此,似乎并无强有力的证据推翻“道由子午”说法,但用讹误解释褒中一说,似不可信。可暂停争论,转析“烧栈道”问题。子午栈道,史书鲜载,《水经·沔水注》:“汉水又东合直水,水北出子午谷岩岭下,又南枝分,东注旬水,又南迳蓰阁下,山上有戍,置于崇阜之上,下临深渊。张子房烧绝栈阁,示无还也。”[19]辛德勇以此作为汉王之国,道自子午入的一大佐证[7]。《前汉纪》:“张良说曰:‘愿王烧绝栈道,示无还心’,良因绝栈道而还于韩,于是沛公遂至南郑。”[20]虽未言其入汉中,却指出张良烧栈道。《留侯世家》:“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元和郡县图志》曰:“褒斜道,一名石牛道,张良令汉王烧绝栈道,示无还心,即此道也。”[21]《读史方舆纪要》子午道,其曰:“汉王之国,从杜南入蚀中,去辄烧绝栈道,盖即此。”[22]顾祖禹同样无实证,猜为子午道。李之勤以为刘邦、张良自子午入,至南郑,未烧子午,后张良从褒斜道归,烧断褒斜道。[23]马强以为道自子午入,先烧子午栈道,至南郑后,北上烧断褒斜道。[24]晏波之说,自杜南循秦岭至褒斜,南入汉中,烧断褒斜道。[25]孙启祥认为是子午栈道,褒斜道在秦汉之际壅塞日久,不可通行,并指出晏说根源于清代《留坝厅志》的观点,不可取。[26]诸家之说,各讲其理,但仍存若干不合理之处。

元年八月,刘邦从韩信计,从故道还,《汉书》载五月。依《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为准,定三秦在义帝七月,即汉元年八月。颜师古注曰:“凡此诸月号,皆太初正历之后,记事者追改之,非当时本称也。以十月为岁首,即谓十月为正月,今此真正月,当时谓之四月耳,他皆类此。”[4]27-28或存月历换算及更改问题,以十月为首或以正月为首,较差三月。汉王在汉中时间不超过四月。且不管哪种史料分析,刘邦赴封汉中前与张良必有一聚。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1]2039韩王死后归汉,刘邦已定三秦,为元年八月之后事。韩王未入关中,守阳翟,义帝六月被杀,即汉元年七月[1]782-783。徐广注:“元年十一月,诛成。”或因历法换算时间表述不同而已。肯定的是项羽东归至阳翟,携韩王成至彭城,后被杀。《汉书》曰:“良归至韩,闻项羽以良从汉王故,不遣韩王成之国,与俱东,至彭城杀之。时汉王还定三秦,良乃遗项羽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反书遗羽,曰:‘齐与赵欲并灭楚’,项羽以故北击齐。良乃间行归汉。”[4]2028诸侯罢戏下为四月,张良别刘邦行至韩时,闻韩王与项羽从至彭城。说明张良乃后行,韩地虽封,无君主守之,张良身兼韩申徒之任,应守韩都阳翟。汉八月,“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1]783郑昌立时,韩王已死,张良再无情理顾虑,故西入关中。

若从子午—南郑—褒斜的道路选择看,需完成依南行子午,西至南郑,再北经褒斜,东出函谷至韩都阳翟的行程。且不论张良交通工具如何,即使是平坦之地,迂回行动势必耗费大量时间,更不必说当时秦岭交通崎岖难行。况且,汉王在汉中不过短短四月,或更短,很难在有效的时间内完成。又《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尽举“入汉”为封侯显耀的代表,若张良有此经历,当不会漏写。综合来看,张良入汉中人生轨迹,并无证据。但送别地点又是哪里?首先需解决道路选择的问题。刘邦南入汉中为项羽主导关中分封后的政治地理产物,从时间与空间结合分析,实不能仅局限于基本史料辨误。

二、都城、郡治与道路交通

《高帝本纪》《高帝纪》言明烧毁栈道理由:“去辄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1]367元年正月,项羽广封诸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1]316项羽考虑到怀王“先入关中而王”诸侯共识,曲解初意,封刘邦于巴蜀之地。“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镒,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1]2038然则分析当时汉中局势,需知汉王入武关时,已任郦商为将,分兵西溯汉水,别将攻旬关,定汉中。《高祖功臣年表》曰:“别定汉中及蜀。”[1]893项羽分封时,汉中由刘邦实际控制,张良之举只是在项羽认可下,得到诸侯共识,形成道义约定[27]。“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又“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1]316

三分秦地,上郡与汉中间隔关中,可不考虑直接威胁。项王分封旨在利用雍王、塞王扼制刘邦。项羽毁咸阳,二人选择都城,只能另觅他城。司马欣王咸阳以东,栎阳曾在秦献公至孝公时,为秦国都城,位于渭河以北,东通三晋,交通便利,东可防范关东兵入,西可扼制西部兵出。章邯择都,似乎在咸阳以西的选择,除咸阳外,仅剩秦都雍城。但雍城偏西,另有扼制汉王的政治任务。废丘城址,过往研究认为在今天兴平市南佐村遗址一带。随着考古发现,重新厘定雍都废丘的位置。刘瑞认为,南佐遗址不是废丘,不符合废丘的自然条件;而东马坊村遗址符合都城“废丘”的条件,城市规模很大,级别很高。另外时代又是战国中期;又有出土的文字,因此我们把它确定为废丘城。[28]东马坊村,位于渭河以南,沣河以西,南阻秦岭山路。再结合子午道,从今它从西安开始向正南,沿子午谷入山后,即转入沣水河谷,溯谷而上,翻越秦岭,稍折西南,经洵河上游,南过腰竹岭,顺河池到汉江北岸的池河镇附近,又陡转西北,大致沿汉江北岸,经石泉县,绕黄金峡西至洋县,再西到汉中。[18]不难发现,若逆向而行,废丘恰处经由蚀中道返入关中的交通北端。至于蚀中道有无栈道,或说有无秦朝官方指定维修的栈道,史书无载,不可轻易否定。

汉王都南郑,政治意图非常明确。从汉王封地范围内的地理形势看,似乎没有比南郑更好的位置。南郑扼守北进陇西、关中的交通要道,南控入蜀、进巴的地理险隘。汉中置郡,为秦惠文王时期。《华阳国志》载:“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周赧王三年,分巴、蜀置汉中郡。”[29]29秦楚丹阳之战,秦并楚汉中地,郡区面积有所扩大。《秦本纪》曰:“惠文王(后)十三年,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匈,斩首八万。又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置汉中郡。”[1]207汉中郡治,虽有争论[30],但多从南郑。

汉中设郡这一空间进程,促进了关中、汉中、巴蜀之间的经济、文化往来。而道路交通的打通更是加强了彼此往来的频率。蔡泽言“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1]2423《括地志》曰:“昔秦欲伐蜀,路无由入,乃刻石为牛五头,置金于后,伪言此牛能屎金,以遗蜀。《蜀赋》以石门在汉中之西,褒中之北是。”[5]198秦时,褒斜道乃为沟通咸阳、汉中郡治南郑的官方道路。“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言以所多易其所少……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1]3261-3262至汉初定都长安,汉中郡治南郑,武帝时曾修褒斜道。“其后,人有上书欲通褒斜道及漕事……因言:‘抵蜀从故道,故道多阪,回远。今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舡漕。漕从南阳上沔入褒,褒之绝水至斜,间百余里,以车转,从斜下下渭。如此,汉中之谷可致,山东从沔无限,便于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天子以为然,拜汤子卬为汉中守,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不可漕。”[1]1411

一些学者以此为据,认为秦汉之际,受自然因素和长期失修的影响,褒斜道处于废弃状态。若按其理,子午道何以避免这种损害?同一个自然区域,受到的自然影响,难道会有天壤之别?再者,且不言引论中自然因素的准确性,即萧何曾运粮食,维济刘邦与楚战事。与之后,“高帝九年,以田叔为汉中守……叔既馈以军饷,又致名材,立宫室。”[29]15从汉初立都关中至武帝中期整修褒斜道的时间间隔,汉中郡治与都城长安之间如何会仅靠一条故道?从故道之言,仅能说明故道的使用率大于褒斜道。武帝时整修褒斜道,源于与北方匈奴作战的需要,需要一条迅捷、稳定、安全的道路,以便补给前方。元鼎六年,西羌叛乱,新置武都郡。后郡治迁至西城,昭帝时新置褒中,郡都尉治之。由于郡治迁移,官方道路有所转移,“其秋,莽以皇后有子孙瑞,通子午道。子午道从杜陵直绝南山,径汉中。”东汉时,东都洛阳,光武并都尉之职于太守,汉中郡治迁回南郑。后西羌叛乱,《石门颂》亦载:“至于永平,其有四年,诏书开斜,凿通石门,中遭元二,西夷虐残,桥梁断绝,子午复循。上则悬峻,屈曲流颠,下则入冥,倾泻输渊。”安帝延光四年十一月,“乙亥,诏益州刺史罢子午道,通褒斜路。”[31]足见,郡治、都城与交通道路之间关系密切,城市之间的道路需要官方及郡守相互维持。废弃一道,也是在一定的政治背景与地理环境影响下的结果。自秦惠文王至秦末,褒斜道始终为秦都咸阳与汉军郡治南郑之间的官方道路。汉中、关中在秦末未遭受战乱影响,即使刘邦、项羽先后入关,汉中之地也得以保“太平”。

另外,还有种种疑问。如刘邦之国,又非逃亡,何以要舍弃官方大道,而从山间小道而行?烧毁“名不见经传”的小道,是否可以麻痹项羽,以示无东出之意?抑或没有烧断褒斜栈道,相比故道回远、多坂的特征,韩信又何必舍易行难?而防止诸侯盗兵,如若不是官方道路扼制,如秦岭之中,山间小路居多,是否真有其效?从返定关中的军事结果以及特殊的政治地理约束下,只有烧毁秦代都城与郡治之间的官方要道,才可真正起到无意东归、备盗兵侵入的作用。当然,此处只是一种逻辑假设。对于交通地理问题,还需谨慎求证。

再看《留侯世家》记载,前文提及后世“褒中”注解,都指向褒斜道,褒中设县,为西汉昭帝时期。西汉褒中城址,毗邻南郑、城固,距离较近。所以,《留侯世家》所记的“褒中断不会是汉昭帝时期的“褒中”县。褒中,正解当为褒谷之中,并非是特定的地理位置,而是一个明确的空间范围。古人送别是一个较为代表性的地理位置,刘、张二人分别之处,自不会随便选址。另从刘邦的空间行为看,是其行归封地,所以还需从秦内史与汉中郡的政区界线来分析。

《汉志》曰:“武功,大壹山,古文以为终南,垂山,古文以为敦物,皆在县东,斜水出衙领山北,至郿入渭。褒水亦出衙领,至南郑入沔,有垂山、斜水、淮[褒]水祠三所。”[4]1647《括地志》曰:“褒谷在梁州褒城县北五十里,斜水源出褒城县西北九十八里衙岭山,与褒水同源而派流。”[5]198《水经·渭水注》曰:“斜水自南来注之,水出县西南衙岭山,北历斜谷,迳五丈原东。”[19]321衙岭为褒、斜二水分流之处,二水南北分流,或为秦内史、汉中郡的分界之处。遗憾的是无法确定“褒水祠”的具体位置,不过可以明确其地处武功县内,也就是说属于西汉右扶风及秦内史辖区。衙岭位于太白县城东约10千米处,为褒斜道与姜眉公路必经之所。地势呈南北高峻,中部低凹,是褒斜及黄河、长江的分界线、也是入蜀的交通要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武帝修褒斜道时,有“褒之绝水至斜,间百余里,以车转”,此指是今太白县城、衙岭、青峰峡一带。李之勤考证褒斜道,线路具体为由今汉中市向北,经留坝县马道镇、江口镇、太白县城咀头镇、灵丹庙、鹦鸽咀,出斜峪关到眉县[32]。笔者考察如下:自郿县南入斜谷而上,自斜谷村至鹦鸽镇而上,为山间上坡路段,旧有部分栈道遗址被现有石头河水库覆盖。从南岔湾,历桃川镇,至店子村一带,地势平缓,视野开阔。至青峰山至草滩路段,依山而建,地势陡峭。绕过青峰峡,至五里坡,即衙岭,地势转为平缓,至今太白县城。经嘴头、白云,间为红崖,至王家堎镇,经江口镇、石垭子,道路由山体西侧,经武关驿镇、铁佛殿、马道镇、青桥驿,过石门水库,至褒城镇,进入汉中。褒河范围地势险峻,激水川流,道路逶迤崎岖,鲜有长距离的平坦之地。另以衙岭为界的诸侯王地划定,斜水流域属雍王章邯,张良或刘邦又何以在别人地盘随意纵火呢?所以烧毁栈道只能在刘邦封地范围内。

《三秦记》曰:“褒斜,汉中谷名。南谷名褒,北谷名斜,首尾七百里。”[6]武帝修五百余里,或以整修褒谷栈道为主。《水经注》有不少褒斜栈道的记载,曰:“汉水又东合褒水,水西北出衙岭山,东南迳大石门,历故栈道下谷,俗谓千梁无柱也……顷大水暴出,赤崖以南,桥阁悉坏……后诸葛亮死于五丈原,魏延先退而焚之,谓是道也。自后按旧修路者,悉无复水中柱,迳涉者浮梁振动,无不摇心眩目也。”[19]451赤崖,位于汉中留坝县境内,即红崖,赵云毁的是今太白县城以下的栈道。由于秦至西汉时期,气候整体偏暖,降雨量多,秦岭南麓雨量不少于现在。[33]汉中太守所书杨孟文修筑褒斜道事,固有西羌损害,但大水冲蚀也应是一大因素。据刻石所在位置,当重点修护为褒谷栈道,正是汉中太守管辖地区。

三、道分二条,兵行二队

前文已经指出史料记载下的褒中、蚀中不存在讹误,而是两个明确的地理位置。张良与刘邦别于褒中,即褒水、斜水分界之处的衙山,并未随刘邦入汉中。这涉及项羽关中裂地分封的时空背景,此处需回顾汉王军事发迹的历程。

刘邦自芒砀山起兵,兵员数量有限,攻陷沛县,“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1]350败雍齿,“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1]352后归项梁,“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1]352项梁败亡,楚怀王徙盱台而都彭城,以沛公为砀郡长,将砀郡兵。章邯率兵北上,围困赵都邯郸,怀王分兵刘邦,西入关中,期间夺并刚武侯可四千余人。[1]358且不论在陈留、南阳等处的战争损耗,至鸿门宴前,“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1]364十万兵中应、包原秦兵、刘邦兵卒以及其他诸侯兵。“(汉元年)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1]367刘邦、项羽同属楚怀王麾下,且在主导关中分封,除承认划定诸侯王封地,对楚国的整体兵卒进行调整。项羽有意削减刘邦兵力,整合关中原有秦兵,分配至雍王、塞王,形成适宜的军事兵力安排。《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从霸上、起栎阳、废丘、高陵”等记载,如王周“以骑司马汉王元年,从起废丘”[1]967、秦兵李必“以都尉汉二年初起栎阳,攻废丘,破之”[1]969、王竟“以车司马汉王元年初从起高陵”[1]973。另外与之同入关中的诸侯兵卒也随着分封,各归其地,刘邦军队实力受到严重削弱。

刘邦虽有不满,但也不敢直接对抗。“汉王怒,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萧何谏曰:‘虽王汉中之恶,不犹愈于死乎……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4]2006-2007萧何入关已收集秦朝档案图册,深知山川险隘、人口户数,为汉军制定“依靠汉中、巴蜀,反攻关中”的军事战略。与此同时,张良又利用与项伯的私交关系,使项羽在诸王封地上承认刘邦已据汉中的事实。“汉王赐张良金百镒,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尽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1]2039项王使卒三万,当是刘邦自芒砀山、丰沛发展起来的军队核心主力。《高帝纪》:“(汉元年)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兵,各就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汉王,楚子、诸侯人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张良送至褒中。”[4]29班固并列“从杜南入蚀中”与“张良送至褒中”或为两件事。其中楚子、诸侯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刘邦率其兵经褒斜入汉中,张良同行至褒中。当然这只是针对《高祖本纪》直接解释,和《高帝纪》班固合并二事的合理推测。

汉六年,天下大定,刘邦先封异姓王,后在其功臣集团中广封诸侯。功臣集团的“入汉”经历成为分封诸侯的重要标准之一。文帝时期,“列侯入蜀、汉中者六十八人,皆益封各三百户。”[1]421汉宣帝又恢复诸多诸侯后裔的爵位。诸侯分封的时空序列出现的时间差,自汉六年十二月至十二年六月。整个高祖分封时间可分为两个时期,以汉十年为界,因为十年未有分封记录。但《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若干诸侯,在入汉过程中,出现如“以二队入汉”记载。另蒯城侯周緤有“至霸上,西入蜀、汉,还定三秦,食邑池阳。”[1]2711现列表如下。

表1 刘邦赴封汉中队长功臣简表

此表资料来源:司马迁《史记》卷一六《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华书局,1965年,第911页;913页;915页;919页;923;924页;955页;966页;959页。

相比其他入汉封侯将领的简略记述,这些经历稍显详细。不难发现以二队将入汉者,皆为早期加入刘邦军队的核心将领。曲城、河阳、柳丘侯为二队将,依从军履历、分封时间与诸侯位次综合来看,东茅侯可能也是以二队将入汉中。与之相类似的是博阳侯,从起丰县,可以说是老兵,但以队卒入汉,似不合常理,当与台侯为队率。但从刘邦而行,还是二队而行,不明。祝阿侯上队将,史籍缺载,不明其意。需特别注意是曲城侯此时爵位已为执珪。执珪,为楚爵制,从爵制等级分析,执珪下一级便为侯[34]。但仍属悼武王,即吕后兄吕泽,“兄二人皆为列将,从征伐。”[1]396从官员结构看,周吕侯为二队的主将。再结合阿陵侯“塞疏入汉……属悼武王”经历,可推断入汉中,亦属二队。塞疏,徐广曰:“一云‘塞路’,一云‘以众入汉中’。”颜师古注曰:“塞路者,主遮塞要路,以备敌寇也。”[4]567即为断后军队。此处,引须昌侯“侯功”可说明即使秦岭之间道路并不唯一。

元年四月,刘邦在得到项羽分卒三万与诸侯从者数万的整体兵力,在关中稍作整编军部部署,东路以悼武王吕泽为将,以其旧有功臣为部将,率兵入蚀中。刘邦,自率群臣及军队走褒斜官道入汉。项羽主导分封下,诸侯虽有不满,但基本达成共识。雍王没有任何理由主动袭击刘邦。关中分封,地处西部,诸侯封地又犬牙交错,如果存在这样现象,项羽军力强盛,自不必说,无人可惹。但如九江王、殷王、衡山王等,远离关中,穿越他国封地时是否受到攻击。如若不是,何必只是针对刘邦而定?这点无实证,猜测说法不可取。而分兵也是牵制雍王或塞王从后偷袭的有效手段。

从汉王同行诸侯、楚人,有韩王信、韩信二人。“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可以争天下。”[1]2632《淮阴侯列传》载:“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1]2610

韩王信与淮阴侯入汉时身份有所不同。夏侯婴任太仆,为近侍随,从淮阴侯与夏侯婴的交往及后为治粟都尉官职看,应与刘邦为一队。但出现坐法当斩,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刘邦担心项羽间谍渗入,有意整肃军队中的楚军旧部?不过从韩信未得其名,便任为连敖。连敖,徐广曰:“典客也。”李奇云:“楚官名。”张晏云:“司马也。”[1]2611再结合其他入汉的刘邦旧将,即后位列第二十八次的吕殴,入汉中前只为连敖。可见,刘邦对入汉中的从慕者给予一定的地位认可。但远离故乡,地处偏僻之地,“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1]367往南郑途中士卒逃归,一些将领也开始离去,整个汉军士气出现的巨大问题。即使已任汉职治粟都尉的韩信,也决意离去,韩信行为符合刘邦部队军心军情的大趋势[35]。“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1]2611

汉政权内军队将领结构中,缺乏高级将领的人才。刘邦旧将虽有一定军事能力,但多出身平庸,多为攻城略地之辈。而在大的军事战略制定上,能力尚缺。即曹参之辈,后多从韩信,为其副手。固有监控之意,但韩信军事才能是当时汉军中无人可比的。至此,刘邦赴封汉中之事,已告一段落,而新的局面便是如何再入关中的军事行动。对当时尚无尺寸之功的韩信来讲,如何成功进入关中,是其担任大将的第一大考验,也是平复刘邦旧将群体不满的最好手段。当然,结果是成功的,至于韩信如何出汉中的军事行动,辛德勇已有说明,此不赘述。[7]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蚀中道只算小道,远不如褒斜、故道。另蚀中地形特殊,且章邯都城恰处蚀中北口。褒斜南段已被焚毁,虽不载重修栈道的记录,但萧何曾尝试修建,“高祖北定三秦,萧何守汉中,欲修北道,通关中,故名为通关势。”[19]454至于是否成功,未见实载。从汉王行至南郑后的地理形势来看,调解当时汉政权整体政治状态的关键点,便在于如何有效利用仅剩的故道、陇西与关中之间的地域关系。

《高祖本纪》与《留侯世家》中关于刘邦南行汉中的记载,后人注文或研究虽多有差异及争论,但通过分析可知并无前人所言的讹误之差。史料传抄确有一定的变化,但蚀中、褒中实为两个不同的位置,皆为一定空间范围的交通路线。褒中,起点位于衙岭,为褒水南流的起点,即雍地与汉地的分界处,也是进入汉王封地的地理标志。从当时政治地理与道路交通来看,刘邦与张良别于褒中,而由蚀中道入则是汉军整编后的另一支部队。刘邦为表无东出之意与防诸侯盗兵的现实需求,烧毁了褒斜道南端,即秦咸阳与汉中郡治的官方道路。另结合今考古所见的废丘城址,亦可窥视刘邦分兵南下的意图,一则整编新入人员,加强军队管理。一则有意牵制雍、塞二王,防范全军进入秦岭狭道后,消除被尾随攻击的可能。正因刘邦行封汉中所选定的交通路线,间接影响韩信返定三秦的军事部署,二者形成时空连续性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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