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之外的民间正义
2021-02-22张石山
张石山
蚩尤冢凭吊
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一诗中写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神话传说中,炎帝与黄帝两个部落之间曾有过一场“坂泉之战”。经过坂泉之战的较量,炎、黄两个部落最终实现了融合。由于史料阙如,历史的真实究竟是怎样的,不得知。但上古神话传说,往往折射出的正是史实的本真。华夏族群最早碰撞融合的传说,造就了“炎黄子孙”这一万世不易的概念。
传说讲,刑天乃炎帝近臣。炎帝败于黄帝之后,刑天一直不肯服输,最终被黄帝砍去了头颅。失去头颅的刑天,以胸乳作眼、肚脐为口,双手挥舞干戚即盾牌和斧头,继续战斗不止。于是,刑天成为中国上古神话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一个伟大形象。
诗人陶渊明的瑰丽诗句,歌赞了这一位猛志常在、永不屈服的上古英烈,使得这一形象赢得了诗化的永生。
而在神话传说中,与刑天处于同时代的蚩尤,便没有这样的幸运。
蚩尤,传说是上古九黎部落的首领。在著名的坂泉之战后不久,即有一个同样著名的“逐鹿之战”。这场大战,是炎黄两大部落达成联盟壮大了力量之后,与蚩尤部落之间的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
战争的结果,是炎黄集团获胜,蚩尤集团战败,蚩尤战死。蚩尤,作为一个失败者,最终淡出了“逐鹿中原”的宏伟史剧,消隐于历史记忆的深处。
关于逐鹿之战的具体战场到底在何处,自古以来众说纷纭。择其大者,主要有东西两说。
所謂东说,主张在今河北省东北部的逐鹿县境。该县名曰“逐鹿”,至少在字面上给人的感觉是为“名正言顺”。
西说,主张在今山西南部运城市的解州镇。解州,即解县,古称“解良”。据《解县志》记载,古解良亦称“逐鹿”。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记载:“轩辕氏诛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卤,使万世之人食焉。今池南有蚩尤城,相传是其葬处。”“解州盐池曰解池,传为黄帝杀蚩尤处,方百二十里,久雨,四方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近代著名学人钱穆先生亦有见解,认为争夺盛产食盐的盐池这一人类不可或缺的宝贵天然资源,应该是上古部落集团之间发生大规模冲突的根本原因。
那么,“逐鹿之战”的战场,是在如今的山西运城靠近盐池的处所,便更加具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
无论秉持何说,在那场大战中,炎黄集团取得了胜利而蚩尤集团失败,是为不存争议的古史传说。
值得注意的是,后来追述记录历史的史学著作,包括对神话人物的历史评价,皆在无形中落入了“成王败寇”的窠臼。失败者蚩尤,他的最大罪恶或曰错误,便是失败本身。胜利者炎黄二帝,在正史中,其形象无疑正面高大,而失败者蚩尤不仅形似妖孽而且凶残毒恶,被称为“非我族类”的蛮夷部落的始祖。取得记述历史话语权的胜利者,有意无意将一个曾经的对手,置于耻辱地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达尔文的进化论,于是在东方听到了历史深处的呼应之声。
胜利者,在曾经的族群冲突中胜利了,而且,在所谓正史的记述中,也赢得了胜利。
失败者,在曾经的族群冲突中失败了。在别人的正史记述中,他丧失了任何辩驳与发声的机会。
检视中国史书,包括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歌赞夸许刑天者,间或有之。而莫说歌赞,便是多少客观一点叙述蚩尤者,则付诸阙如。
著名的伟大诗人元好问,在其咏史的《岐阳三首》中曾经提及蚩尤: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相传,上古“蚩尤作五兵”,曾被尊为兵神。很显然,诗人在这儿将这位失败的古代部族领袖当作了带来兵燹的负面典型。
史书典籍自古以来的污名化,成为一种极其强大的存在,进而左右乃至固着了历代国人的思维。蚩尤作为一个负面典型,几乎无可更易。
但是,非常令人鼓舞、令人兴奋的是,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在中国极其深广浩瀚的民间,有着一种宝贵的民间记忆与民间叙述,区别于正史,甚至是对抗着正史。
关乎那位古老神话中的失败者蚩尤,也是这样。
在我国许多地方,除了前文所说的山西运城盐池一代,山东、河北、河南等地,关于蚩尤的故事也广泛流传。而且,对应伴随着那些传说,还有蚩尤冢、蚩尤城等传说中的古迹的遗存。
河南省寿张县即今台前县,据《台前县志》载:“蚩尤,首葬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肩髀葬山阳郡巨野重聚,部分尸骸葬台前境内。”
而山东巨野县,有传说中的“蚩尤肩髀冢”。包括河北徐水县,也有蚩尤冢。
如前所述,“‘逐鹿之战的战场,是在如今的山西运城靠近盐池的处所”,这里,运城盐池周边,关于蚩尤的传说以及实物遗存就更为丰富。
万里黄河在山西南部有几处著名的古渡口,如龙门渡、大禹渡、茅津渡等,同样著名的还有一个风陵渡。
风陵者,传说乃埋葬风后的陵墓。而风后,则是黄帝部下,是战胜蚩尤的最著名的战将。蚩尤战败,其残部渡过黄河南逃。风后所以葬在黄河渡口,就是为着震慑曾经的失败者。
到宋代,中条山发山洪,泥石流曾经淹没覆盖盐池,给国家财政造成了极大损失。在民间传说中,此乃蚩尤阴魂作乱。一个失败者蚩尤,是那样一种顽强的存在。这一次,阴魂不散起而作乱的蚩尤,是被谁打败了呢?传说,是民众祈祷关公显圣,方才打败了蚩尤。
武圣关公,“解良人也”。解州,有全国最大的关帝庙。关公“关老爷”,在山西人特别是在晋南人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唯有请出关老爷,方才制止了蚩尤阴魂作乱,这自然彰显着关公崇高的地位,但毫无疑问,这也在同时折射出了作为对手的蚩尤足以相抗衡的显豁地位。
历史传说之外,盐池周边,则存留着更为突出的实证。
运城盐池东南,有一个蚩尤村,那里也有蚩尤冢。蚩尤村,古名蚩尤城。后来,由于蚩尤的“恶名”,有人曾以近似发音改村名为“池牛”村。地方乡绅,则曾经美其名曰“服善”村。明朝万历年间,更经由官方将村名改为“从善”村。但在当地老百姓的口头传言里,大家始终叫自己的村子是“蚩尤”村。
蚩尤村南边一处山坡,有大量古陶片遗存,经文物部门发掘考证,称其可能为蚩尤古部落遗址。如今,此处立有石碑,标记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民间传说,农历六月六为蚩尤忌日,十月十乃蚩尤生日。蚩尤村民俗,在这两个日子,历来都要闹社火、唱大戏,此一风俗历经千年流传至今。农历十月初一,在祭祀先人的“寒衣节”,本地村民要蒸一种祭祀蚩尤的食品“牛饺”。这种饺子,牛角形状,代表蚩尤的形象。蚩尤村闹社火的锣鼓班子,向来有“征东、征西、征南、征北”四套鼓点,鼓点与其他村落不同,属于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
而且,在关老爷的故乡本土,该村竟然不信关公,也从未建过关帝庙。农历四月初一,当地习俗,村民要在各家门前插挂树叶避瘟。在关公大战蚩尤的传说中,关公部下的神兵,头戴皂角叶,而蚩尤部下的神兵,头戴槐树叶。在这个日子,当地所有村庄,村人门前都是插挂皂角树叶,唯有蚩尤村的人们在门前插挂的是槐树叶。如此对比强烈的不同民俗,曲折传递出了蚩尤村的民众对蚩尤的强烈认同。
据称,每年蚩尤生日、忌日,有苗族等少数民族代表来盐池边的蚩尤冢祭祀蚩尤。至于苗族等少数民族,尊蚩尤为民族先祖,是另一个极有价值的话题。近年来,在官方与学界,则有将蚩尤与炎黄并称中华人文三祖的提法。
本文想要强调的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主流正史将炎黄二帝作为华夏族群始祖,将蚩尤贬斥为一个反面典型,而在浩瀚博大的民间,却有着这样一种值得赞扬的博大胸襟与堂堂正义。
中国上古传统,灭人国而不绝其祀,所谓“存亡继绝”。夏、商、周三代更替,都遵循坚守了这条重要的政治规则。特别是到周代,周朝封国打破了单纯的血缘关系。武王遵守上古传统,册封周人认定的上起黄帝、炎帝,下止夏禹、商汤的后裔为诸侯。
质言之,这是一种政治文明,也是上升到历史文化层面的礼仪文明。圣人化民成俗,这样的文明化及万方,成了老百姓坚守的风俗。
尤为令人感慨的是:即便是“郁郁乎文哉”的周代,也没有册封位列“人文三祖”的蚩尤;倒是“粗鄙无文”的民众百姓,践行着“存亡继绝”,显现出了更为博大的胸襟与博爱的情怀。
失败的蚩尤,不幸的蚩尤,在正史之外,在民间正义这里,赢得了尊重和纪念,因而赢得了永生。
磨笄岭遐思
山西代县,县城东南二十多公里的险峻山崖间,建有一座天台寺,俗称“赵杲观”。历朝历代,当地老百姓在这儿祭祀着春秋时期的代国夫人与代国的宰相赵杲。
清人张友桐游览此山,曾写有《磨笄岭吊代夫人》古诗一首:
代王不死代不灭,无恤雄谋暗早决。
伏兵设宴果诱之,铜枓一声满衣血。
夫人大义誓不存,夫家弟家相并吞。
程婴才有藏孤桥,孤一再传势益骄。
寻祸不戒屠岸贾,旋复效人灭人土。
当年一线深宫愁,虽有庄姬谁赵武?
嗟哉号泣天何呼,代王之死孤亦无。
不学由余嫁秦女,忠魂欲表惟捐躯。
君不见,磨笄岭头一片石,万古笄痕留深刺,赵氏女儿肝肠沥!
这首诗所吊主角是代国夫人,而此诗所依托的背景则是春秋时期赵襄子灭代国的重大历史事件。
山西代县,古称代州。在春秋时期被晋国赵氏赵襄子灭国之前,叫作代国。
关于代国,史料语焉不详。一说系商朝封国,又说是狄族人所建之国。有史可考,则是在公元前475年,被晋国赵襄子所灭。
关于代国灭亡的史实,《战国策》与《史记》都有记载。
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于并代,约与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战国策·燕策一》)
在三家分晋之前,晋国六卿轮流执政。其中,赵氏拥有的诸多封地中包含所谓“九原”。九原,系指今山西太原市、忻州市、原平县等处的平原地域。九原周边山区林地,则是狄族等游牧部族的活动地域。九原北部,与代国接壤。代国,疆域广大,盛产良马。史载,赵襄子灭代国,是继承了其父赵简子的遗志。平灭代国以开疆扩土,是赵氏久蓄于心的战略图谋。
《战国策》以及后来《史记》记载,记录下了赵氏灭代的阴险毒辣和不择手段的血腥过程。
华夏族群融合,遍布天下的众多方国渐次消失,原属于各方国的领土,渐次兼并整合成为更大的诸侯国的疆域。到战国时期,整个华夏地域只剩下所谓“战国七雄”。如果说,这曾经是历史上不可否认的真实进程,那么,这样的兼并可以认为“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吗?
对于东亚板块上共生的所谓华夏与夷狄,向有所谓“华夷之辨”。华夏文明,推崇“化及万方,以德服人,远人来服”这样的理念,这本身是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文明理念。反之,僅仅为了开疆拓土,不择手段、恃强凌弱、武力征服乃至血腥侵略,应该受到唾弃批判,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非常不幸的是,号称处在华夏文明之邦的赵氏,恰恰是采用了为夷狄所不齿的卑劣手段,无耻血腥地诛杀了代国君主,侵夺霸占了代国的疆土。
“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史书近乎平静地记录下了曾经的历史真实,字里行间则透出了无言的批判与冷峻的抨击。
代国,究竟立国多少年?其版图有多大?最后被奸谋残忍诛杀的代王叫什么名字?代地民众百姓怀念他吗?有没有人为他尽忠报仇?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
好在史书记下了这位代王的夫人,也就是那位赵氏女子,赵襄子的姐姐:
(诛杀代王之后)因以代君之车迎其妻,代君夫人曰:“吾受先君之命事代之王,今十有余年矣。代无大故,而主君残之。今代已亡,吾将奚归?且吾闻之,妇人之义无二夫。吾岂有二夫哉!欲迎我何之?以弟慢夫,非义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归。”遂泣而呼天,自杀于磨笄之地。(《古列女传》)
与被阴毒的奸谋凶残杀害的代王一样,他的壮烈而死的夫人也没有留下名字。这位赵氏家族的女儿,奉父命嫁给代王,成了一位异族首领的王后。她不是赵襄子那场灭国奸谋的知情人,更不是血腥杀戮的同谋犯。她是一个工具,一个受害者。在祖国、姓氏、家族,血缘亲情之外,她最终选择了同情与爱情。“义无二夫”,她选择了大义、道义与正义。
她选择了死,陪伴那无辜惨死的丈夫去死,死得无比刚烈。她磨快了原本是簪绾长发的笄子,自尽而死。
数千年后,到底有一个文人,清代末年本地学者诗人张友桐,写下了上述那首诗歌。这首诗,有记述,有思考,有严厉的质问,有不平的呐喊。
正如《磨笄岭吊代夫人》这首诗中所写的:
程婴才有藏孤桥,孤一再传势益骄。
寻祸不戒屠岸贾,旋复效人灭人土。
当年一线深宫愁,虽有庄姬谁赵武?
人所共知,晋国六卿执政时代,赵氏几乎被灭族。幸好有义士“程婴舍子、杵臼舍生”,方才存留下来一个孤儿赵武,赵氏因之得以中兴。曾经被奸恶之徒屠岸贾迫害几至灭族的赵氏,其后人反倒效法屠岸贾的禽兽行径,无耻地平灭了代国。赵氏孤儿的母亲庄姬,总算还有个孤儿赵武;代国夫人“义无二夫”,她的丈夫与孩子们却通通被残忍杀害。这是怎样令人椎心泣血的悲剧啊!
在代国故地,即如今的代县,民众自那时起,将靠近县城的一座山命名为“磨笄岭”。
后来,在深山险阻之地天台山,当地民众建造了一座赵杲观。赵杲者,据称是代国宰相。传说当代国灭亡,夫人自尽,赵杲率属下以及夫人的贴身宫女们,躲入此处藏身避祸。或因代国夫人没有名字,乃以“赵杲”命名了这座寺观。千百年来,此处香火不绝,人们祭祀纪念着那位刚烈的女子与她的不屈的追随者。毫无疑问,人们纪念代国夫人的同时,传递出了对于残忍不义的赵襄子的强烈谴责与批判。
山川万古,代代繁衍的民众口口相传,传说不死。
代国早已灭亡,代国夫人也刚烈死去,但民间的同情心、悲悯心不死,华夏文明的核心仁与善不死,民间所坚守的正义不死。
豫让桥怀古
清代诗人陈维崧写过一首《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
这首《南乡子》的作者是清朝康熙年间文人。清人入主中原,强迫汉人雉发,易服改制,种种史实俱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之说广为流布,折射出鼎革之际的血雨腥风。何况还有严酷的文字狱,深文周纳,钳制舆论,必欲消灭丝毫异见与反抗意识。在那样的年代,竟然有这样一位诗人,写出了如此豪迈慷慨的一首作品。即或这只是文学创作的“纸上谈兵”,以寄寓情感抒发胸臆,但至今读来仍然令人血脉贲张。
这首《南乡子》中,写到了刺秦猛士荆轲与燕市狗徒高渐离,写到了燕赵悲歌、潇潇易水,结尾则写到了与荆轲同列春秋战国时代四大刺客的豫让。
“晋国无公室”,智氏、赵氏等六卿轮流执政,竞相壮大家族势力。公元前476年,赵简子去世,其庶出之子赵无恤继任赵氏正卿之位,是为赵襄子。赵无恤即位的第二年,便用奸谋和暴力灭掉了代国。这说明,除了世袭祖传的封地之外,赵氏在自行武力扩张领土。看来,各诸侯国之间,诸侯国内部的士卿家族之间,相互倾轧,“以力争胜”,已经成为一时潮流。
在这样的潮流之下,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伐赵氏,赵襄子退守晋阳,最终是赵氏策反了韩魏两家,反转来诛灭了智氏,时在公元前455年。
《史记·刺客列传》载:“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卿氏之间相互攻伐,杀掉对手夺其领地也就罢了,竟然要将智伯的头颅做成饮器。这得有多大的怨毒,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极端变态心理呢?
失败的智伯,死后受到如此侮辱的智伯,在其身后到底出来一个家臣豫让,甘为刺客,定要杀死赵襄子为家主报仇。豫让的事迹,太史公巨笔如椽将之书诸竹帛,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大著《刺客列传》,烈士豫让,因之被后人称为东周时代四大刺客之一。
事实上,荆轲刺秦是失败了。一次失败的行刺,太史公却将行刺的起因、策划、易水壮行、秦廷行刺的全过程,做了极其精彩的描述。荆轲是一位失败的刺客,但太史公将之塑造成了一个悲剧人物,字里行间对之赋予极大的同情。千古之下,荆轲的悲剧令无数后人扼腕,憾恨不已。
在此之前,豫让刺赵也失败了。相比而言,豫让就更加是一个悲剧人物。
豫让所效忠的主人智伯,已然族灭身死,头颅被做成了饮器。毫无疑问,对于智伯本人和他的家臣豫让,这不能不说已经是一个悲剧。作为智伯的家臣,豫让矢志为主人报仇,可惜他的报仇行动,付出了超常的代价,最终竟然也失败了。这又不能不说是悲剧之后的悲剧。
如同记录描述荆轲一样,太史公对豫让的失败、失败的豫让,照样做了精彩的記录与描述。
纵览豫让为主人报仇的整个过程,可谓惊心动魄。豫让“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其所作所为,可称极其壮烈。
对于付出如此代价也要实现报仇目的的行为,烈士豫让有过坦然的表白:“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豫让曾经以臣子身份服务于范氏与中行氏,两氏败亡,豫让缘何不曾为其报仇呢?豫让直言道:“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而且,除了为家主智伯报仇这一功利目的,尤为值得称道的是,豫让还有意识地坚守与践行了某种他所理解的超越性的道德价值。他说:“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所谓“春秋无义战”,诸侯之间相互攻伐,諸侯国内部的卿士家族相互倾轧,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包括“礼崩乐坏”,也是当时的真实状况。但是,我们华夏民族的核心文明仁义道德,并没有彻底崩毁。伟大的圣哲孔夫子,在矢志不移地坚守宣扬仁义道德,无数志士仁人在践行仁义道德。
统治者从自身的立场出发,将儒生侠士宣扬和践行仁道、主持正义的言行,定其罪名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充分说明,孔子所宣扬的,民间侠士们所践行的,恰恰正是帝王们所反对的,必欲彻底摧毁而后快。天才而敏感的伟大史学家司马迁,预见到了专制集权愈演愈烈的趋势,以及思想被钳制、民间侠士在组织上被绞杀的国族悲剧。在《游侠列传》中,司马迁寄寓了他的这种深深忧虑,而格外对民间侠士寄予了极大的理解和同情。
关于豫让为智伯报仇之义烈事迹,后人而复后人议论多多。明代大儒方孝孺所写的《豫让论》,入选《古文观止》,他的观点,应该说具有某种代表性。
《豫让论》开篇立论,这样说道: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沽名钓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这儿,方孝孺先生高屋建瓴,义形于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给豫让定性,将“沽名钓誉,眩世炫俗”的大帽子,断然扣到了古人豫让的头上。
往下,方先生设身处地,模拟古人所处历史环境,对豫让痛加责备。文章说,在智伯骄狂膨胀之际,“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方先生以经邦济世治国平天下的帝王师自居,其文一副睥睨豫让的口吻姿态,何其豪迈慷慨。而后来发生在方孝孺先生身上的历史事件,是为人所共知。燕王犯上,以武力从侄子手中袭夺皇位,最终明孝惠帝失国身死。方孝孺则宁死不屈,被诛十族,其遭遇可谓惨绝人寰。那么,对于燕王谋反,方孝孺在事前有何值得称道的预见举措?在燕王袭夺皇位之后,方孝孺先生为了捍卫他心目中的正统以及君臣大义,毅然选择了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固是值得称道。对此,后人何尝贬斥过方孝孺先生是“沽名钓誉,眩世炫俗”?对于方先生不惧诛灭十族、慷慨赴死,后人又何尝评价成逞一时之“血气之悻悻”?相比于方先生对豫让的贬斥睥睨,后人倒是显得更为宽容,从为文的角度而言,也更加温柔敦厚。
况且,豫让知恩图报,励志苦行,矢志不移践行为家主报仇,其人其事被太史公书诸竹帛,岂不正是“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其义烈事迹,岂不早已“垂光百世,照耀简策”?
或者,豫让果然不像方孝孺先生一样,他并非什么大儒帝王师,他只是一个区区市井狗屠之辈,这又当如何?他为智伯报仇,果然是“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又当如何?
在这儿,不妨说,方孝孺先生已经不自觉地站在了帝王统治的立场,对于“刺客之流”深为不屑。也正是在这儿,方孝孺等所谓大儒,其境界与太史公相差已然不可以道里计。
在历史上,智伯是族灭身死了,赵襄子是胜利了。但不是在别处,恰恰是在赵国故地,当豫让行刺失败,伏剑自杀之后,“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而且,正是在赵国的领地上,许多地方都有豫让桥。
“豫让桥”,犹如“蚩尤城”“磨笄岭”,民间百姓以这样的方式铭刻这个不死之名,永远纪念着这位铁血义士。
关于豫让桥,一说,故址在邢台翟村西南角。上述清人陈维崧所写《南乡子》,注明是在“邢州道上作”,古顺德府邢州,正是今天的邢台。而邢台,当年无疑属于赵国领地。又一说,豫让桥在山西太原市西南郊晋源区的赤桥村。
三家分晋之后,在公元前386年,赵国国主赵敬侯方才迁都到邯郸。那么,赵国的实际控制范围拓展到河北邯郸邢台一带,时间要靠后一些。而赵襄子诛灭智氏,在公元前455年,晋阳不仅是赵氏的根据地,还一度做过赵国都城。豫让报仇地,在太原的概率要大一些。后人以豫让血流桥下,因名赤桥,亦称豫让桥。
从古留传至今的豫让桥,有过倒塌倾圮,历代多有修缮;实物的豫让桥,石头会风化,桥梁会倒塌。但在永恒的民间传说中,“豫让桥”这个名堂、这一词语所负载的历史文化记忆,将永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