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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旦:人间多有未招魂

2021-02-22夏双刃

名作欣赏 2021年2期
关键词:西南联大教育

夏双刃

身处逆境,常缅怀历史上那些百折不挠、愈挫愈奋的志士仁人。卧薪尝胆、悬梁刺股这种帝王将相、以成败论英雄的老故事也就罢了,想在逆境中成就事业,当如司马迁《报任安书》写的那样:“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但除此之外,我也佩服那种百炼成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品格境界。通俗地说,就像《倚天屠龙记》的九阳神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孟子所云“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庶几近之,但还不完全一样。

近代以来的学人,论胸襟豁达,我首先想到的是潘光旦先生。他少时不幸右腿截肢,长年撑拐,被徐志摩比作铁拐李,却丝毫不以为忤。他在西南联大当教授时,有一次讲到孔子,“对于孔老夫子,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朝自己看了一眼,补正说“哎呦不对,是四体投地”,师生哄堂大笑、其乐融融。更有甚者,在临死之前并不喊冤,据他的高足费孝通先生的回忆文章:“这就是从‘己字上出来的超越一己荣辱的境界。潘先生经历了灾難,可是他不认为应该埋怨哪一个人。这是一段历史的过程。造成他的人格和境界的根本,我认为就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推己及人。”这段话对不对,是另一回事,但潘先生的达观知命,确是常人难及。

其实从潘先生的名字就可见其轻松豁达。近世名人的名字,谐音读去,常饶有趣味。如张元济谐“圆寂”,李叔同谐“书童”,这是没有区别入声;再如诸宗元字贞壮,谐“猪真壮”,这便令人忍俊不禁了。潘先生本名光亶,“亶”读上声,就无谐音之虞,而改为光旦,虽有光大震旦或“卿云歌”的宏大内涵,但谐音“光蛋”,不免被人作穷光蛋、单身狗之类的笑谑,可他毫不在乎。他长期有眼疾,曾作诗一组,亦见达观:

廿五年来苦短视,而今右眼又重昏。

白衣苍狗浑闲事,珍惜双眸且莫论。

一自膜斑血溅红,回黄转绿更无穷。

缘知境亦由情造,唯物唯心两凿空。

心地光明敢自夸,人生几见月无瑕。

学于古训无多获,大德何容一眚遮。

谈兵膑脚传孙子,述史丧明说左丘。

此息尚存此志在,纵教偏废亦何忧。

平生不作呻吟语,偶一为之无奈何。

吾亦韬光养晦者,茶烟香袅逗高歌。

潘先生右腿自膝盖以下截肢,是就读清华期间练习跳高时受伤,因延误医治所致。他1950年写过一首诗,题为《宿文海楼,系同年刖足之地,枕上追怀不无枨触》:

空廊冷月此缠绵,屈指驹光卅五年。

今夜羁怀无自拔,荆山碎玉已成烟。

他于1913年由江苏省政府咨送北京清华学校。“卅五年”前,正是1915年。他截肢后,仍想去美国留学,被代理校长严鹤龄婉拒:“美国人会说中国人两条腿的不够多,一条腿的也来了。”但潘光旦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结果有一位美籍女教师仗义执言说:“若潘光旦不能留美,还有谁能留美?”他因此获得留美机会。1922年至1926年,他先是用了一年时间就在达特茅斯学院获得生物学学士学位,后又在哥伦比亚大学获理学硕士学位。他在诗中自比因进献和氏璧被楚王刖足的卞和,确是毫无溢美。

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经历对他一生的影响至为关键,他后来也以教育理论见称于世。原来西方在“一战”之后,不少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反思西方文明的种种弊端,教育界亦由此出现重大改革。而这一轮大学教育改革,却是从隔岸观火的美国开始的,芝加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则是改革的两个重镇,其要旨,皆是要改变唯重专业的旧理念,改为本科阶段以通识教育为重,揭橥大学教育应能正向推动社会文明的要义。哥伦比亚大学从1917—1919年开始通识教育尝试,经过包括“与家长斗争”等艰苦努力,终于于20世纪30年代得到制度化定型,并在“二战”后,伴随着对战争的更深入反思,推广到全美的大部分大学。根据这种教育模式,本科四年的学业中,人文学科的比重远大于专业学科,而且都是必修学分,其目的是培养有助于推动社会文明的人格健全之大学生,在此基础上,研究生阶段才开始专业的培养和提高。

潘光旦就读哥伦比亚大学时,正是该校教育改革砥砺前行之际,他本就热衷于包括教育在内的社会学科,因此四年的哥大经历对他产生了极大影响。他后来提出的“位育”理念,是糅合了美国通识教育与儒家通识教育的新理论。“位育”自然是袭用了《中庸》“中和位育”的说法,即:“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他的“位育”就没有这么高深玄妙,而是紧紧抓住“人”这个字,认为教育就是教人“认识自己”与不断“战胜自己”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对“自我”的培养,教育的对象就是人,接受教育和做学问都是学习做人。因此,他反对教师为主体,向学生进行灌输甚至填鸭;更反对学校设立训导处,钳制学生的独立思考甚至思想人格。费孝通说:“潘先生用了毕生之力,不顾身体上的和社会上的种种常人难以克服的缺陷和劫难,坚持学习各项先进的学科,去认识人的生理和心理基础,人的社会行为和规范,以及对人处世的法制和伦理道德,力图为人类寻求一条中和位育、遂生乐业之道。”

潘先生曾任西南联大教务长,他的通识教育理念在联大曾有所实施。潘先生在心理学、社会学、民族学等领域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双眼时刻流连于中国社会,别人出游只看风景,而他看到的却是社会的共性和特色。他曾热衷于谱牒学,据说孔祥熙很想和孔子攀上关系,遣人问他,他却回答“山西没有一家是孔子后人”。可其实他对孔祥熙还是很尊敬的,他游历山西太谷,在文章中盛赞铭贤学校,专门指出“孔庸之先生”的贡献。而他对晋商的没落进行了分析,给出的答案是由于鸦片乃至于海洛因的毒害。他对山西这个“模范省”的评价颇高,指出其“车辆干净划一”“工程整齐坚固”“运输恪守时刻”等“新簇簇”的优点。

潘先生在社会学方面的学术风貌,颇与号称“卫大法师”的卫聚贤相似。卫聚贤是山西人,晚年在香港任教,研究了很多光怪陆离的课题,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干货极多。卫聚贤的文章,比如考证晋祠门前柏树的年代等,潘先生也读。不过潘先生有一个重要的领域,卫先生绝未涉足。潘先生翻译的英国蔼理士《性心理学》,即便在星光熠熠的商务印书馆“汉译名著”系列中,都堪称权威级别的巨匠之作,是精品中的精品。当时以“性学”闻名于世者,尚有张竞生可与他齐名。可张的《性史》等著作,不过是体验式的写作,来勇越中国社会的雷池,故被人谑称“性学博士”,在大学授课倒是堂堂爆满。潘先生奉献的则是严正的学术路数。此书1946年译成付梓时,扉页印有他的自题诗:

二南风教久消沉,瞎马盲人骑到今。

欲挽横流应有术,先从性理觅高深。

人生衣食住行私,墨翟而还孰费辞。

礼失野求吾有意,风流蔼氏是良师。

私淑来今二十年,狂言惊座敢先传。

独怜孺子披猖甚,一识相思百事蠲。

发情止礼对谁论,禁遏流连两议喧。

莫向九原嗟薄命,人间多有未招魂。

我亦传来竺国经,不空不色唤人醒。

万千汗简归烽火,何幸兹篇见杀青。

他将性心理学视为中西不二的圣贤遗教,称赞蔼理士为“礼失求诸野”的野外遗贤,正如宋儒陆九渊所言:“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潘先生对于婚姻也有独到而著名的见解,他为旧式婚姻辩护,说这是先结婚后恋爱,所以婚姻是爱情的起点;而当下流行先恋爱后结婚,所以婚姻才成为爱情的坟墓。

关于心理学,他在西南联大时曾做过一个实验。当时后方条件艰苦,云南有食鼠肉的传统,潘光旦家偶尔也以此打牙祭。有一次,他请夫人做了一锅鼠肉,请心理学师生来家里作客。他率先大嚼,大家纷纷动筷,都赞不绝口。吃到一半,他才设问此为何肉,然后笑言“老鼠肉”,顿时一座变色,有停筷者,有作呕者,有绝席而去者。他却大笑道:“我又在心理学上得一证明。”对他这个实验,我是非常不以為然的,毕竟有人天生怕蛇,有人天生怕蟑螂,有人天生怕老鼠,视同天敌,恐与远古传承下来的基因有关。这样一餐,怕是有人会形成一生的心理阴影,此后人家很可能不愿再来作客了。当然,他以鼠肉待客应仅此一次,有诗为证:

一事平生差自慰,家人卦占最谐和。

妻兼婢事休嫌懒,女比儿柔不厌多。

长次已能攻鲁论,四三亦解唱吴歌。

今朝享客唯牛腑,争奈厨娘辛苦何。

用牛下水待客都颇觉惭愧,可见作为教授,生活条件虽苦,还不至于餐餐以老鼠充数。所以那个鼠肉宴客的实验,更是绝无必要了。

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传奇一样的存在,对于潘光旦来说,西南联大时期,除学术成就之外,还是他写诗的黄金时期。他的存世诗作,经人整理,早期发表仅10余首,后期未辑者亦不过30多首,其余均由他自己辑入《铁螺山房诗草》,收录170首左右,全部作于西南联大时期。潘先生早年发表的那10余首诗词,意境平平,水平泛泛,《铁螺山房诗草》却沉郁顿挫,已成斫轮老手,实乃咄咄怪事。以此推测,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应专门就诗词下过一番功夫,只是作品未及保存,到了西南联大,因时代的风云际会,灌注诗中,顿成大观。

当年在西南联大,固然有陈寅恪、吴宓这样的诗道高手,亦多朱自清、钱锺书、刘文典、王力等耽事吟咏之辈。如刘文典的诗《天兵西》:

雪山万尺点苍低,七萃军声散马蹄。

海战方闻收澳北,天兵已报过泸西。

春风绝塞吹芳草,落日荒城照大旗。

庾信生平萧瑟甚,穷边垂老听征鼙。

刘文典习惯了云南,在战后干脆留教云南大学。以语言学家闻世的王力译完法国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后,有自序诗云:

为信诗情具别肠,生平自戒弄词章。

蜉蝣投火心徒热,鶗鴂鸣春语不香。

岂有鸿文传鵩鸟,羞将秃笔咏河梁。

深知遍体无仙骨,敢与骚人竞短长。

后方物质条件艰苦,精神生活富有,诗词成为重要的交流媒介,如1942年曾任教西南联大的历史学家张荫麟逝世,朱自清有悼诗:

妙岁露头角,真堪张一军。

书城成寝馈,笔阵挟风云。

勤拾考工绪,精研复性文。

淋漓修国史,巨眼几挥斤。

再如朱自清去拜访潘光旦的铁螺山房时,以两天时间写成一首长篇七言歌行,全录于下,并附简注,可管窥到潘先生当时的生活景况:

马车辘辘大堤侧,主人倚杖出迎客。(潘先生右腿截肢,须拄拐)

小园照眼一椽新,书册纵横犹满壁。(潘家有小园,且居舍颇新,书多)

似曾相识三摩挲,主人殷勤数来历。(主人介绍藏书来历)

淡芭菰香茶味永,主妇将雏频络绎。(夫人与孩子走来走去)

登楼旧燕各翩翩,坐觉春风生两腋。(局室不止一层)

小诗坦率见世情,烟斗陆离征雅癖。(潘先生有雅致的烟斗)

竹根木瘿得风流,手运锥刀随曲折。(此句言烟斗的制作)

案头失喜名伶传,谱学精微谁与敌。(潘先生有著作《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

食时方丈列吴盘,初写黄庭皆啧啧。(形容招待宴席丰盛)

不遑迎接山阴道,向隅止酒良失策。(宴席有酒,一座皆欢)

曲终奏雅盆如海,鸡母豚肩相比翼。(最后上了硬菜,有老母鸡、猪腿)

望洋兴叹奈若何,拄腹撑肠吃不得。(酒足饭饱)

饱食谁当复用心,往事重温矜点滴。(饭后聊天)

主妇娓娓论家常,主人津津咽烟液。(潘先生抽水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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