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层易位、身价涨跌故事中的战时国都*
2021-02-22李永东
李永东
1937年11月国府迁渝后,在重庆城区及其周边,社会阶层发生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流动易位现象。关于阶层易位现象的书写,构成了战时国都重庆想象的一个侧面。
传统中国社会等级森严,“社会成员所能得到的声誉和尊敬是由其等级地位决定的”①唐力行:《商人与中国近世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5页。。士农工商构成了传统中国基本的社会阶层结构,士(官吏、知识分子)的身份地位一直处于“四民”之首,民国时期亦大致如此。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既定的社会伦理秩序和资本配置原则受到冲击,“乱离灾祸中说不清身份的高低”②蓬子:《十年及其他》,《抗战文艺》1941年第4、5期合刊。,迁移、流亡到重庆的公务员和知识分子,将面临社会阶层的调整和身份地位的修改。战时经济的困难和政府开支的紧张,导致依靠薪金生活的公务员与知识分子的身份优势大大削弱,这也激发了作家对社会身份问题的书写兴趣。与20世纪前30年其他城市相比,战时国都的社会身份问题在发生语境和书写意图上有着明显的区别,作家不再把关注的焦点放在文化身份的新旧和中西上,也不再热衷于以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层对立来解释社会政治,而是重点关注身份建构的经济因素,关注战时国都各阶层的身价变迁。
在战时国都,经济收入和生活水准的下降情形,并不是平均分摊到各个阶层,士农工商的经济地位呈现出此消彼长的相对态势。身价跌落的阶层(公务员、知识分子)、相对提升的阶层(工人、农民)和地位蹿升的阶层(商人),在相互比较中所生的怨愤或自得的心理情绪,超越了一己得失的层面,涉及到社会重组和国家政治问题。把身价涨跌的故事与阶层占位、国家政治联系在一起,在战时具有“叙述合理性”,在情感、价值、观念方面容易与读者达成“交流意向”③王委艳:《文学交流叙述中的价值实现方式》,《湘潭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抗战司令台”的城市身份,更是激发作家把身价问题转换为对战时生存、阶级平等和抗战意识的诘问,身份的体认和评价通向了对战时国都和国家的想象性建构。
一、战时国都的阶层调整
抗战失利引发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战争的持久则把大量内迁人员留在了大后方。迁移、流亡到大后方的人员,“一部份为技术人员与文化工作者,多数为知识阶级”①陈彩章:《中国历代人口变迁之研究》,重庆: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112页。。“据某处非正式的统计,自东战场逃来的难民,文化教育者占百分之五十五,党政及国营事业者占百分之二十一”②《许委员长讲救济难民问题》,《新华日报》1938年5月22日第2版。。国府迁渝,更是造成重庆的公务员人数猛增,“在人口中的比例达到7.68%”③隗瀛涛:《近代重庆城市史》,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28页。。内迁的公务员和知识分子在战时国都不仅经历了地域空间的转移,而且大多经历了社会地位的起落。
全面抗战之前,知识分子和中央机关的公务员毫无疑问是社会的精英,其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都令普通民众艳羡仰慕。战争改变了这一切,战争对国民经济造成了巨大的消耗,政府的财力日渐疲困,能够提供给公教人员的薪金追不上通货膨胀、物价疯涨的脚步,如何生活下去成了令公教人员感到苦恼的一个问题。
“抗战军兴,文人曾一度等诸废物”④张恨水:《八十一梦》,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自序第1页。,流亡到大后方的许多知识分子在生存境遇和价值实现上都有一种挫败感,战时国都的知识分子的失落心理更甚。国家在教育经费上投入不足,重庆的文艺资本和消费市场也远不如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以文艺、教育为业的知识分子普遍堕入贫困,生活日艰。张恨水《傲霜花》里的洪安东教授竟然穷到卖书的地步,颇有声望的唐子安教授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钱歌川有诗云:“兵乱连年事事非,书生瘠瘦贩夫肥;谋身自悔攻儒术,点检行囊鬻旧衣。”⑤味橄(钱歌川):《大时代中的小事》,《巴山随笔》,重庆:中华书局,1944年,第15页。知识分子的心酸失意跃然纸上。
公务员的境况类似,“有国民政府的×长收入不足养家,月靠作汽车司机的女婿津贴”⑥子冈:《妇女百像》,《广西妇女》1942年第28、29期合刊。。区亚雄(张恨水《牛马走》)、魏端本(张恨水《纸醉金迷》)在机关任科员,但工资低微,难以养家糊口。甚至政府高层的消费也不免受到物质匮乏、消费限制的影响。1943 年,彭子冈在一篇报道中写到:“据云当局某日请孙连仲司令长官吃饭,全桌尽素,弄得陪客(重庆市)贺市长大为惶恐,偷偷地去厨房询问,厨师说:限价肉实在难买到手。”⑦子冈:《重庆心声》,《大公报》(桂林)1943年3月15日第3版。这虽属例外情形,但在国府迁渝前却是难以想象的。
与公务员、知识分子的身价跌落相对照,原来处于底层的一些人物,他们的阶层地位反而得到了提升。小说《春酌》(1942)中的商人就得意地说:对日本一抗战,一向被瞧不起的商人“这才出了头啦”,中国原来的阶层排序是士、农、工、商,现在倒过来了,变成了商、农、工、士⑧蹇先艾:《春酌》,《文艺杂志》1942年第5期。。老舍也在《鼓书艺人》中写到经济因素所带来的社会阶层异动:
战乱把国家、社会,搅得越发糟了。知识分子和公务员,一天比一天穷;通货膨胀把他们榨干了。发国难财的人,倒抖了起来。
社会的最上层,是黑市商人、投机倒把分子、走私贩和奸商。他们成了社会的栋梁。⑨老舍:《鼓书艺人》,《老舍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92页。
公务员与知识分子身价的跌落,并不是作家向壁虚构的结果。统计数据显示,全面抗战期间,重庆的农民与工人的生活水平与之前相比,并没有显著的下降,有两三年还有所提升①吴大业:《物价继涨的经济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9、33,36页。,而战前政府官员、大学教师等“高级薪金阶级的收入,与国民所得相较,实在是太丰厚了。以比例算起来,除少数非法的例外以外,战时他们也是最吃亏的”②吴大业:《物价继涨的经济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9、33,36页。。
全面抗战时期重庆各类职业实际收入的指数变化
由表格可以看出,全面抗战时期,重庆的农民与工人的实际收入和购买力各个年度有升有降,非工厂工人1938—1940 年的购买力甚至大幅度提升。而以知识分子群体为主的公教人员的实际收入和购买力却一路下滑,1940年开始,下滑的程度可谓断崖式的。与1937年相比,1943年、1944年重庆的教授和公务员的货币收入购买力指数,下降了近90%④[美]费正清、费维恺编,刘敬坤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674页。。
虽然政府官员和大学教授在全面抗战前属于高薪阶层,但也经不起物质紧缺和物价飞涨所导致的购买力暴跌。战时国都其他知识分子的境况大致类似,这从工人工资和文人稿费的不同涨幅中可以见出。《陪都文化风景》(1942)一文介绍道:“有人作过约略的统计:土报纸较战前白报纸贵四十五倍,排工较战前增至六七十倍,印工为战前之七八十倍,而最便宜的是稿费了,只是战前的二三倍。”⑤子冈:《陪都文化风景》,《大公报》(桂林)1942年9月6日第三版。钱歌川因此感叹:“战时一切物价涨了多倍,而知识因为无用,反而跌了价,所以我们贩卖知识的人,至多只能卖到战前的价钱,而与现在的生活水准比较起来真是相差太远。”“从前是知识阶级占上风,现在却是贩夫走卒居首位;在平时是学问值钱,在战时却是劳力价重。”⑥味橄(钱歌川):《大时代中的小事》,《巴山随笔》,第13页。平心而论,并不是重庆工人、农民的生活水准整体超过了公务员和知识分子,而是公教人员的生活水准持续暴跌,到了抗战后期已与工人、农民相差无几,公教人员的身份优势由此中断。
公务员与知识分子身价的暴跌,在政治、文化和社会心理等方面引起了连锁反应,进而影响到战时阶级和国家观念的表达。作家对之的体认与书写有多种路向,在《大公报》的记者彭子冈看来,人力贵了,重庆的中下公务员家庭已雇不起女佣,“这是大时代中的小转捩,劳力者将不再被贱视,在相当的教化中,人权将趋平衡”①子冈:《妇女百像》,《广西妇女》1942年第28、29期合刊。。在美国生活了四年的林语堂的女公子林如斯,1940年从纽约到重庆,她感受到了“‘劳工神圣’,在重庆是真显得如此的,轿夫每月有一百元至二百元收入,别的劳动者也比教师待遇高,中国人的劳动力被便宜地和大量地榨取得这样久了。现在在战时却已得到国家的尊敬。他们一向受人卑视。但是他们才真正的是新国家的建设者和卫国的干城”②林如斯等:《战时重庆风光》,重庆:重庆出版社,1986年,第23页。。彭子冈和林如斯面对公务员和教师社会地位的下降,看到的是人权的平等、劳力者地位的提升和新国家的希望。
身份地位是相对而言的,因公务员、知识分子的身价跌落而造成劳工阶层经济地位的相对提升,无论从五四精神、左翼立场还是抗战建国观念来审视,照说都应是新文学家乐观其成的。但实际上,身价问题的表意指向和叙述效果,取决于叙事立场和参照对象。当知识分子、公务员的身价跌落与大发国难财的投机商人相联系时,人权平等、劳工神圣的意义就被作家搁置一旁,身价涨落证明的是战时国都的失序和国家公义的缺席。茅盾对战时国都阶层变动的书写,就大致属于这种模式。他在《“雾重庆”拾零》(1941)中写道:“重庆市大小饭店之多,实足惊人。花上三块钱聊可一饱的小饭店中,常见有短衫朋友高踞座头,居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中山装之公务员或烂洋服之文化人,则战战兢兢,猪油菜饭一客而已。瞎眼的诗人于是赞美道:劳力者与劳心者生活之差数,渐见消灭了,劳力者的生活程度是提高了。”③茅盾:《“雾重庆”拾零》,《茅盾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67,68页。对“瞎眼的诗人”的嘲讽,缘于散文随后把叙述的焦点转向了“繁荣”雾重庆的“小小暴发户”,并以“政治上愁云重重,疑雾漫漫,但满街红男绿女,娱乐场所斗奇竞艳,商场之类应节新开,胜利年的呼声嘈嘈盈耳,宛然一片太平景象”④茅盾:《“雾重庆”拾零》,《茅盾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67,68页。作为注脚,由此,“中产阶层部分的新陈代谢”问题,就指向了对战时国都阶层易位和精神迷乱的批判,揭示了国家命运共同体所存在的裂隙。列躬射的小说《吃了一顿白米饭》(1943)⑤列躬射:《吃了一顿白米饭》,《抗战文艺》1943年第4期。同样通过知识分子的窘迫境遇与商人的丰足生活对比,对重庆社会和抗战意义进行了诘问。
身价的涨跌,影响了战时国家意识的建构。在阶层社会,国家与政府的威严需要通过权力空间与权威人群来表征,如庄严宏伟的机关大楼,身份优越的公务员和知识分子。国家观念和国家秩序的维护,也主要依靠公务员与知识分子,他们的身份优势与国家的权威性相互印证。公务员、知识分子群体要留在被尊重、被羡慕的社会阶层,除了其作为权力代理人或国家代言人的身份有着民意基础以及职业操守受到民众肯定,还需要相应的经济地位来支撑。在老舍的话剧《面子问题》中,尽管佟秘书“不能因为抗战就失了身分”⑥老舍:《面子问题》,重庆:正中书局,1941年,第17页。的观念是一种陈腐的、危害抗战的观念,并在剧中受到嘲弄,但戏剧亦借势利的于科长之口侧面透露了公务员身份的跌落情形。于科长对意外得到一笔钱的听差赵勤十分客气,佟秘书觉得有失身份,接着于科长与佟秘书有了如下对话:
于 秘书,我十分了解您的自尊心,我佩服您!可是,请您也别怪我说实话:秘书您没把握住时代!
佟 没把握住时代?
于 没把握住时代!在现在的社会上,谁的地位最高?
佟 咱们的!
于 咱们还稍微差一点!
佟 咱们还差一点?
于 是的!以秘书来说,您的身分很高了;可是,您吃的米,您吸的烟——
佟 (掏出烟盒来)真是,我也忘记让烟了!你挑一枝吧:这里有“美丽”,也有“刀牌”,也有“神童”,我老闭着眼拿烟,不敢正眼去看“神童”!什么年月,一个秘书连“大英牌”都当作奢侈品了!
于 (选取)中庸之道,我来枝“美丽”吧!(划火先点佟的,后点自己的。)我是说,您喝的茶,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贵,都教咱们有苦无处去诉。谁,谁的主意?谁是这位拿我们开玩笑的伟人?
佟 谁?
于 商人!这很清楚!好了,现在老赵有了十来万——①老舍:《面子问题》,第18—19,15页。
在共度时艰、共赴国难的抗战语境中,话剧固然对讲面子和论贵贱的官场旧习进行了嘲弄,但也揭示了战时国都的商人比政府官员更有面子地位的反常现象。佟秘书之所以得不到他认为该有的面子,部分原因在于他的身份地位与经济实力不匹配。他确实要面子,但经济也确实拮据,身上穿的“衣裳不像衣裳”,他自叹“简直像个叫化子”②老舍:《面子问题》,第18—19,15页。。佟秘书的感叹也不全是矫情,戏剧中有一个情节很能说明问题:晚饭时佟秘书家里连榨菜都没有,仅有的两个鸡蛋,还被佣人炒着吃了,生活之窘迫,可见一斑。佟秘书不仅可悲可鄙,而且可笑可怜,其可笑可怜在于他的经济状况撑不起他陈腐的身份尊卑观念。
在重庆故事中,人物的优势身份体认是由特殊的消费空间和消费品来维持的,如大饭店、咖啡馆、皮鞋、西装、化妆品、高档香烟。由于战时国都物资紧缺,尤其是洋装、洋货等物品的昂贵和稀缺,优势身份的建构更加依赖生活消费品的等级与数量。物质消费本身具有生产身份等级的能力,“金钱总是转化为等级特权、权力和文化特权”③[法]让·波德里亚著,刘成富、全志钢译:《消费社会》,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1页。。商人凭借稀缺物质的消费建立起良好的自我感觉,而公务员和知识分子则陷入消费的窘境,身份的优越感难以延续。知识、权力一旦与优越的经济地位脱钩后,公务员和知识分子的身份尊严就显得虚妄。出于心理补偿和民族抗战的需要,在私德和民族大义上对商人形象进行批判,是大后方作家经常采用的叙事策略。这在话剧《归去来兮》《雾重庆》、小说《纸醉金迷》《重庆小夜曲》的重庆想象中皆有所体现。商人与知识分子生活境遇的反差是重庆想象常常涉及的,徐昌霖的六幕话剧《重庆屋檐下》(1944)则直接把文人与投机商人安排在同一屋檐下,来构设两个阶层、两种战时生活、两种家国观念的对照,戏剧最后肯定知识分子、爱国青年为抗战所吃的苦是值得的,而在大家为抗战局势好转而欢腾的时候,曾经趾高气扬的投机商人只能黯然离开重庆,就是抗战胜利后回到家乡,这些奸商蛀虫“也只配低着头像窃贼一样”④徐昌霖:《重庆屋檐下》,重庆:说文社出版部,1944年,第356页。在曾经的抗战人士面前溜过。在重庆想象中,道德缺陷和家国意识淡薄往往成为商人形象的标配,而投机商人一夜破产、众叛亲离的故事也能抚慰知识分子的身份忧伤,知识分子形象则在安贫乐道、家国情怀的表述中获得自我价值的确认。
尽管商人属于地位蹿升的阶层,尽管公务员与知识分子的生存境遇江河日下,但是,战时重庆的文学想象内含一种身份坚守意识,坚守公务员、知识分子的身份关涉到抗战观念、国家意识和道德纯洁性的表达。正因为此,凡官员涉足商业,官商勾结,或知识分子改行经商,都在国家意识或人格道德上存在缺陷,在故事中被讥讽或批判。张恨水、老舍、茅盾等人的相关作品,大致都持这一观念态度。
“城市经常以换喻的方式现身,比如体现为人群。我们通过人群看见城市。”⑤[美]理查德·利罕著,吴子枫译:《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页。身份地位涨落故事中的商人、公务员和知识分子形象,从中不仅可以看见战时重庆的城市面影,而且对人物关系和命运的叙述,也包含了对战时道义、城市生存、阶层易位和国家观念的多维审视。
二、身价的涨跌与战时家庭伦理的失衡
公务员、知识分子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在国府迁渝后即刻跌至水平线下。1938年的冬季,张恨水为《旅行杂志》所写的谈“行都印象”文章,尚说重庆“花价极贱”,“地价不昂”,建楼所需费用“奇廉”①张恨水:《重庆旅感录》,《旅行杂志》1939年第1期。。由此可见,流亡重庆的公务员和知识分子,最初尚有足够的收入维持优越的身份地位,以致重庆乡民皆传闻内迁的下江人“吃得好,穿得好,钱多得很”②萧红:《山下》,《理论与现实》1940年第4期。。然而,公务员、知识分子的身份优势并未持续太久。
公务员、知识分子身价的下跌,有一个过程。在这过程中,上演了重庆社会的悲喜剧,映现出阶层易位和政府权威弱化的情形。陈瘦竹的小说《声价》(1944)中的绅粮周恕斋感叹:“唉,硬是有鬼。我只晓得东西有涨有跌,那个料得到人也有涨跌的呢!”③陈瘦竹:《声价》,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4年,第89,76,69,1页。周太太也感叹:“真想不到挑水的都要比办公事的强!”④陈瘦竹:《声价》,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4年,第89,76,69,1页。跌价的人为王大成等公务员。王大成大学毕业,为中央机关的公务员,他所在的机关因大轰炸从重庆市区搬迁到一个县城。机关人员的薪金相对于当地人的收入来说,高得离谱,令地方乡绅羡慕不已。小绅粮周恕斋于是想方设法把王大成变成了他的女婿。随着物价上涨,王大成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工资越来越不值钱。最初,他一年的工资可以买一百四十四担谷子,相当于本地大绅粮一年的收成。一年后,米价涨了四十倍,而他的工资却一分没涨。随着粮价的不断上涨,他在周恕斋夫妻和当地人眼中不断跌价,备受轻慢和羞辱,最终愤而离开周家。
在重庆本地百姓和绅商的眼中,公务员的地位、身价,是可以计算的,计算的方式就是他们的收入能够买多少担谷子。这是乡土社会计算财富的方式。供职于中央机关的下江人,最初的身价高得超出了本地人的想象,而后跌价太猛,亦出乎他们的意料。外来的公务员与本地乡绅名声地位的变动呈反向趋势。最初王大成与同事踏进周恕斋家,周恕斋夫妇极为惊惧、畏缩、恭敬,后来物价大涨,王大成的同事们“走进门来,宛如残兵败将,畏缩不前,神情沮丧。他们自己觉得满身寒酸相,所以并不奢望周恕斋夫妇再像以前那样待以上宾之礼,只要有大鱼大肉吃就行”⑤陈瘦竹:《声价》,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4年,第89,76,69,1页。。
其实,涨跌的不只有公务员的名声地位,还有国家与政府的威严。在《声价》开头,马干事的一身“灰色制服”,就足以让茶馆里“头缠白布或是打着赤膊”的本地茶客露出“惊异又很敬畏的样子”⑥陈瘦竹:《声价》,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4年,第89,76,69,1页。。国家机关权威性与公务员身份地位的起落受经济条件的制约。当公务员的薪金超过当地人的想象时,那么其大学学历、西装革履、言谈举止等一系列属性相配合,构设出令人仰慕的身份。当失去经济实力的支撑时,不仅声望全无,自信也不再。身份涨跌下,作为国家权威代理人的公务员,失去的主要不是“权”,而是“威”,即声价、名望。内迁公务员的身价跌落过程,在《声价》中借重庆本地人的眼光来打量,公务员与重庆乡绅地位高低的易位,折射出战时重庆社会和伦理秩序的变动趋势。
在战时国都,身价的变迁不仅涉及生存资源和社会声望的分配,也重构了家庭内部的秩序。巴金《寒夜》(1947)中汪家的悲剧,原因之一即为知识分子身份的跌落及其家庭成员社会地位的失衡。汪文宣、曾树生、汪母在重庆的生活境遇虽然与他们的身份预期有很大的落差,但实际上汪家的经济状况在重庆并不算糟糕。从汪家住市中心的楼房、小宣读贵族学堂等信息即可见出。他们的生命悲剧体验,更多是身份地位变迁的结果。汪文宣、曾树生都曾在上海享受过富足的生活。汪文宣说“从前我也常坐咖啡店的”,“从前在上海时候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今天这样的生活”⑦巴金:《寒夜》(一至八部分),《文艺复兴》1946年第1期。。从《寒夜》的初刊本来看,汪文宣、曾树生的落魄感,不是源于理想的失落①《寒夜》在《文艺复兴》连载时,汪文宣与曾树生在国际咖啡店的对话,并没有这些话:“那个时候我们脑子里满是理想,我们的教育事业,我们的乡村化、家庭化的学堂。”“从前的事真象是一场梦。我们有理想,也有为理想工作的勇气。”“我一个学教育的人到银行里去做个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了!”(巴金:《寒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5—26页)这些内容是巴金后来修改时添加的。,而是源于战时生存的艰难以及知识分子身价的跌落。笼统地说,汪文宣、曾树生、汪母都是知识分子,在流亡到大后方之前皆过着优裕的生活,属于同一阶层。到了战时国都后,他们身价的起落导致了家庭关系的失衡。曾树生在银行充当“花瓶”,在重庆仍能享受优裕的物质生活。而在半官半商的书局做校对的汪文宣,不仅薪水低,地位也低,在曾树生面前越来越卑怯。汪家雇不起佣人,受过教育的汪母只好委屈自己做起了“二等老妈子”。他们三人,虽是一家人,却呆在不同的阶层。在战前,汪文宣和曾树生都有资本经常去咖啡馆消费。故事在重庆展开时,两人境况就有了落差,曾树生一天就去了国际咖啡店两次,而汪文宣跟着曾树生进入国际咖啡店之前,从未去过这种高档消费场所。作为夫妻的汪文宣与曾树生,在上海是同一阶层,到了重庆,他们的身价处于一种失衡状态。因此,汪家的悲剧不仅有性格、文化的因素在起作用,也是知识分子的身价起落和家庭成员的身份失衡所致。
在战时国都的文学想象中,所涉及的家庭、情爱伦理故事几乎都与抗战有关,家庭伦理和男女情欲关系,频繁地被上升到国家生存的高度,战时的国民义务和抗战观念为家庭、情爱伦理故事提供了内在的价值尺度,身份问题常常打上了国家抗战的观念烙印。伦理关系、身份变迁、战时国家观念三者的结合,生发出属于战时国都的故事模式。在抗战观念和国家意识的规约下,身份的变迁通过嵌入家庭、男女关系中,完成了对国都重庆和战时中国的形象建构。宋之的的五幕剧《雾重庆》(1940)即可从这个角度加以解读。
《雾重庆》从身份的角度演绎了知识青年该如何处理个人生存与国家抗战的关系问题。身份与观念的冲突主要架构于横向的伦理关系。在戏剧中,夫妻、情人的关系及其欺骗与冲突,都与抗战身份、阶层地位有关。林卷妤与沙大千、老艾与苔莉(徐曼)、袁慕容与苔莉(徐曼)、赵肃与赵氏,都是夫妻或情人关系。身份与抗战是人物关系的试金石。林卷妤、沙大千、老艾、徐曼(苔莉)四人在北平曾是大学同学,拥有“知识青年”这一共同身份。在生活逼迫下最早沉沦的为徐曼(苔莉),为沙大千、老艾所鄙夷。流亡重庆的林卷妤、沙大千、老艾同样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开起了小饭馆,也失去了知识青年、抗战青年的身份。在生存的名义下,四位大学老同学的身份和关系达到了暂时的平衡。林卷妤、老艾对小商人的身份有所矛盾和反思,内心保留着成为抗战青年的热望,沙大千却很享受商业的成功,在袁慕容的怂恿下做起了投机生意。在林家棣的提点下,林卷妤觉醒过来,投身重庆的抗战工作,恢复了知识青年、抗战青年的身份。也因此,林卷妤与沙大千的夫妻关系出现了裂隙,最终分道扬镳。袁慕容与林家棣是作为戏剧正反观念的代表人物,为知识青年转变为抗战青年或战时国都的“寄生虫”提供助推力。
身份、生存与抗战的关系,是《雾重庆》想象战时重庆的立足点。促使身份蜕变的是战都生存,抗战意识则不断对身份定位进行反思和评判,个人生存与国家抗战的紧张关系推动着人物的生活选择和家庭伦理关系的裂变。林卷妤、沙大千、老艾、徐曼(苔莉)等知识青年都是带着既有身份与人生追求流亡到战时重庆,却在生活的压力下选择走轻便的路,从而陷入身份的惶惑迷乱,承受着精神的痛苦。戏剧的布景和故事空间由阁楼到小饭馆,再到洋房别墅,也是人物性格、身份、德行、命运的变化。老艾说:“这一年多,我们大家都害了病,而且很严重。”②宋之的:《雾重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第91页。知识青年所害的病,与谋生方式和身份变迁有很大的关系。
《雾重庆》旨在宣扬纯粹的抗战意识,这意味着只有一种社会身份被肯定,那就是超越个人的失落和惶惑,成为无差别的抗战一员。无论谋生存的商人身份,还是维持个人尊严的教员身份,或受到灵魂的拷问,或被生存现实所摧毁。戏剧次要人物赵肃的境遇,就说明了在战时国都想要通过身份的转换来兼顾个人生存与知识分子的尊严,是行不通的。流亡重庆前,赵肃在家乡办教育,任科长,人生顺意,到了重庆就风光不再了。为了生活,他到沙大千的小饭馆里当跑堂,但并没有放下知识分子的自尊,他与饭馆顾客争执时,一再表明自己是“文明人”“知识分子”①宋之的:《雾重庆》,第30,75页。。沙大千的一声“下人”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坚称“我有我的身份”,曾经也是个“干教育的”,并一气之下辞去跑堂的工作去教小学。在生存现实面前,赵肃的身份尊严注定被嘲弄,因为教书虽然比当差好听点,“其实呢,连饭都吃不饱”,学校欠薪三个月,他“把裤子都当了”②宋之的:《雾重庆》,第30,75页。。赵肃原本以为回到教育行业就可以找回身份的尊严,然而,半年后,他还得求沙大千赏口饭吃,这回是真的做了“下人”。科长、跑堂、教员、当差,赵肃的身份转换兜了一圈,最终连那点自尊和骨气也被消磨掉了。
在战时国都,为了生存选择“抄小路”的方式,将陷入四面楚歌。沙大千、袁慕容讲身份,要名誉,最终失去了傲人的身份和名誉。唯有主动放下特殊的身份意识,把自己变成无差别的抗战一员的林家棣,为知识青年提供了人生的方向。戏剧实际上倡导知识青年放弃与阶层、特权、享乐挂钩的各种身份意识,共度时艰,共赴国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抗战要求把“个人由家庭里抽出来,编到社会国家里去”③老舍:《大地龙蛇》,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1年,第54页。。在处理生存、身份与抗战的关系时,《雾重庆》要求战时国都的各阶层投身抗战事业,成为无差别的抗战一员,也就是所有的身份都由国家抗战的需要来建构。由此,身份就不存在贵贱,身价也不存在涨跌。
三、商人作为想象重庆的话语装置
在战时国都的文学想象中,商人频繁被当作是扰乱重庆社会、造成战时生活困难的罪魁祸首。令人费解的是,无论从历史常识还是从经济学④吴大业:《物价继涨的经济学》,第11—27、32,32页。的角度来看,都难以得出如此结论。重庆商会对于外界评价商人“唯利是图,不知信义道德为何事”“既惭且愤”,认为这是由于工商界极个别人的不肖行径,造成工商界同人“共蒙不洁之誉而无以自白”⑤《重庆市商会〈三十年元旦告本市工商界同胞书〉(1941年)》,重庆市档案馆、重庆师范大学合编:《中国战时首都档案文献·战时社会》,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156页。。在战时重庆,商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1943—1944 年重庆市人口为90 余万人,职业分布“以商人为最多,共159 896 人,工人次之,共125 036 人,公务员及交通工人又次之,而无职业者亦达114 851 人”⑥《重庆市警察局1943年10月—1944年正月户政工作的报告(1944年5月)》,重庆市档案馆、重庆师范大学合编:《中国战时首都档案文献·战时社会》,第26—27页。。商人占到了总人口的16.8%。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战时重庆是一个被商人操纵的社会。商人在重庆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并没高于1930 年代的上海(约占20%⑦忻平:《从上海发现历史——现代化进程中的上海人及其社会生活(1927—1937)》,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7页。)和1947 年的南京(约占18%⑧《南京市民政统计年刊》,南京:南京市政府民政局统计室,1947年,第18页。)。商人被战时重庆社会所嫉恨,一方面是因为商人逐利的本质与“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抗战观念相冲突,另一方面是因为在集体贫困的战时国都,商人“并无须特殊技术,而其利益又较被雇于人为大”⑨吴大业:《物价继涨的经济学》,第11—27、32,32页。,容易引发其他阶层的不满。在民族抗战的语境下,汲汲于个人利益的商人的身份地位提升,不仅对战时国都的社会风气和国家的权力秩序构成威胁,也刺激了身份低落的公务员和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故成了战时怨愤心理的发泄对象。
实际上,“商人”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话语装置,是作为想象重庆和国家的一条路径,借此表达知识分子的身份挫败感和家国情怀。怨恨商人与宣扬国家抗战相结合的话语模式,当局与知识分子皆乐于采用。当局以批判商人作为转移民怨、伸张民族国家大义的一种策略。《庆祝重庆陪都建立宣传大纲》(1940)就把重庆物价飞涨的不合理现象归罪于“奸商”:“此殆由于一般奸商罔识大义,囤货居奇,投机取巧之所致。其行为之危害国家,直无殊于汉奸。”①舒福蓉编选:《国民政府明定重庆为陪都史料一组(重庆市档案)》,《档案史料与研究》1989年第1期。作家在重庆想象中对商人的批判,同样频繁挪用战时国家政治的宏大话语,并以自嘲自怜的叙事姿态确认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
在战时国都的文学想象中,身份尊严被异化为以金钱来计算和量化的一种符号。而且,商业资本并不满足于自身的积累,握有商业资本的人还企图侵夺其他阶层在身体资本、文化资本、象征资本上的优势,这进一步加剧了知识分子身份的失意感。商业资本对重庆社会阶层的重构是系统性的,全方位对知识分子的身份优势进行了剥离。这在《重庆小夜曲》中得到了多维的呈现。焦菊隐的中篇小说《重庆小夜曲》以抒情的笔调,书写了时代交响乐中重庆的一段“迂涩寒咽的小夜曲”②焦菊隐:《重庆小夜曲》,上海:中国文化事业社,1947年,第3,279,225,26,220,220页。。小说中的孟何之形象的塑造,有作者自身的性格以及他在重庆的落魄境遇、爱情故事作为底子③焦菊隐在重庆与女学生秦瑾产生了恋情,小说有着他俩爱情故事的影子,女主人公落莎就是秦瑾的英文名字Rhoda的音译(焦世宏、刘向宏:《焦菊隐》,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第89页)。。作者在1944年写的“后记”中声称:
我想把主宰着这个转变中的社会的那个东西,和它所造成的各种现象,描写出来……同时,我也想把受支配于这个主宰势力下的各阶层人类,都是怎样的活着,怎样的思想着,怎样的反应着,而,最重要的,又怎样的随着支配力在转动而不自觉,和受支配的人们怎样认为反抗这个力量反尔是不合理。所谓故事,所谓布局,所谓性格,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存在的。④焦菊隐:《重庆小夜曲》,上海:中国文化事业社,1947年,第3,279,225,26,220,220页。
小说把“主宰势力”归为无处不在的商业资本,认为抗战后期的重庆是“商业资本主宰着一切的一个时代”⑤焦菊隐:《重庆小夜曲》,上海:中国文化事业社,1947年,第3,279,225,26,220,220页。,多维度叙述了商业资本对各类资源的掌控以及对知识分子身份所构成的威胁。
焦菊隐创作《重庆小夜曲》时,重庆的知识分子正处于生活指数暴跌的时候,而且焦菊隐初到重庆的一段时间处于失业的状态,衣食堪忧,他这位留洋回来的博士在重庆过着底层的生活,故对金钱、身份带来的社会反应极为敏感。小说书写的重庆各类空间、各个阶层和各种关系,都活跃着商业资本的魔影,都带有交易性质,构成了贫富的对照和身份的反差。在空间的分配上,武止豪等大人物、投机商占据了重庆市的各类繁华场所:别墅、花园、咖啡馆、大酒店;孟何之流落在脏乱的小旅馆、街边摊和阴暗的冷酒馆;而落莎则交替性地往返于贫富相异的两类空间,并因此而犹豫、痛苦。小说在道义上加以批判的人物,都与商业资本有关,商业资本使得人物背离了自己的“本分”。在商业资本衍生出的各种力量的胁迫下,孟何之与落莎的爱情,落入了自杀和悔恨的悲惨结局。
小说揭示了在抗战后期的重庆,才学、美德并不能保证知识分子受到尊重,尊严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而且,小说进一步揭示了金钱能够装饰出美好的品性:“钱就是高贵,礼貌,卫生,愉快,成功,慈善,和一切美德的本身”,没有钱的“自然就是属于粗野,污秽,无义与无耻,忌世与残暴,以及一切恶德范畴以内的人物了。”⑥焦菊隐:《重庆小夜曲》,上海:中国文化事业社,1947年,第3,279,225,26,220,220页。武止豪对落莎的追逐,暗地里的手段极其卑劣,却给落莎造成了“心地可真好!脾气又好,又会服侍女人”⑦焦菊隐:《重庆小夜曲》,上海:中国文化事业社,1947年,第3,279,225,26,220,220页。的假象。武止豪、水香圃、王民健既是大人物,又是奸商,喜欢模仿欧化的举动和绅士的派头,实际上男女关系混乱、以权谋私、道德卑劣。孟何之有才学、品行好,对落莎的爱情专一而热烈,但是在武止豪布下的陷阱中,孟何之却给落莎留下了滥情的错觉。正如落莎的叔叔所言,这群有钱人的美好面目,“都是镀金的”⑧焦菊隐:《重庆小夜曲》,上海:中国文化事业社,1947年,第3,279,225,26,220,220页。。他们不仅给自己“镀金”,也凭借金钱抹黑灵魂清洁的孟何之。管子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投机的绅商只是以表面的、模仿的、虚伪的绅士风度和文明做派,配合其“仓廪实”“衣食足”的经济地位。
在小说中,重庆各个阶层的道德面孔和物质生活,甚至包括男女爱情与生老病死,都被商业资本操纵着。富有才学的教员孟何之与纯洁的校花落莎的曲折爱情和悲剧命运,就诠释了资本主宰一切的法则。孟何之想要和女学生在“污浊”的重庆社会营造一片用鲜花、绿树和音乐组成的诗意空间——伊甸花园,他与落莎的爱情也建立在志趣相投、互相爱慕的基础上。然而,内心肮脏的校长、心机阴鸷的训导主任和握有雄厚资本的武止豪,利用手里的权力和金钱,在学校规则和慷慨解囊的名义下,暗中制造孟何之和落莎的悲剧。孟何之的“才学”“诗人”身份,他的诗稿,亦被商业资本所掠夺,甚至成为构陷的突破口。商业资本占有了一切美好的事物,亦把一切美好的感情摧毁。孟何之在学校建造的伊甸花园,终究半途而废。他后来在武止豪别墅复制的伊甸花园,只能供大人物、伪绅士和投机商享受,一到晚上则显得阴森可怖,而且他最终被驱逐出了别墅,打理花园的资格也被剥夺了。被资本控制的重庆社会,容不下一切美好的事物,善良的、诗意的、真心相爱的感情和人物,包括孟何之、落莎、叔叔,都在物质的困苦和身体的疾病中走向绝望或死亡。任何崇高的精神,都难以抵挡资本的侵蚀和生活的逼迫。
战时国都的想象,显然不会止步于在叙述中把商业资本道德化,赋予其罪恶的本性。对商人和商业资本的批判,在惯常的叙述套路中,必将引入国家话语,实现“奸商”如同“汉奸”的语意转化。在《重庆小夜曲》中,花天酒地的重庆男女,对抗战毫无兴趣,无线电收音机播报一段战局的报告,易太太骂了一句:“真混蛋,整天放送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①焦菊隐:《重庆小夜曲》,第31页。老舍《归去来兮》中的乔绅、《残雾》中的杨茂臣都是这类人物。
结 语
美国社会学家莱德菲尔德和辛格把城市大致分成两类:“系统出现的城市”与“自然出现的城市”。系统出现的城市是道德秩序、传承文化的城市,代表政治权力与行政控制;自然出现的城市是技术秩序的城市,地方文化瓦解,心灵与社会重新整合②转引自[美]张英进著,秦立彦译:《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页。。在民国时期,古都北京为“系统出现的城市”的代表,租界城市上海为“自然出现的城市”的代表,战时国都重庆则兼具“系统出现的城市”与“自然出现的城市”的性质,既要实行战时的道德秩序和权力控制,又因国都身份来得仓促,大量内迁人员在重庆面临社会关系和心灵世界的重新整合。这种双重性质不和谐地共同建构了战时国都。然而,战时国都缺乏强大的经济基础作为城市扩张的支撑,其经济状况难以维持城市的消耗和双重建构,这就注定了拥有道德、技术、权力的权威人物的失落以及社会阶层的无序调整。
关于身价起落的叙述,有多种样态和意义指向,如士农工商对比的身份叙述、激发抗战热情的身份叙述、批判特权阶级的身份叙述,等等。身份地位的叙述有的带有道德嘲讽的喜剧色彩,如老舍的《面子问题》;有的则带有哀怜自我和控诉社会的悲剧色彩,尤其是把知识分子当作传情人物的作品,如焦菊隐的《重庆小夜曲》、巴金的《寒夜》。不论何种立场的社会阶层叙述,金钱、身价都是勾连人物关系、激发矛盾冲突、引发愤激情绪的基本情节元素,而国家抗战观念则是判断这一切的最终法则。在阶层的流动易位的叙述中,战时国都的权势分配和社会重组状况得到了呈现。公务员、知识分子与商人、劳工的地位逆转,下江人与重庆本地人的主客易势,皆打上了战时的烙印,带有国家叙事的色彩,生发出独具风貌的战时国都阶层易位、身价涨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