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春泥更护花
——马明捷先生逝世十周年祭
2021-02-22
刘新阳: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艺术研究部主任,副研究员。
十载悠悠去日长,音容缈缈水云乡。
千言难尽情思忆,一瓣心香寄昊苍。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间,戏曲理论家、评论家马明捷先生(1941.9.8-2011.2.3)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年了。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一剂良药,但这十年间,我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身材高大、快人快语、朴实单纯的马明捷先生。今值马明捷老师去世十周年之际,谨将记忆中的过往汇集于此,记录下那些我不应忘记、也不能忘记的往事,以此怀念令人难忘的马明捷老师。
一
对于马明捷先生的大名,我是从20世纪90年代初才开始知道的,这源于当时在我订阅的戏曲刊物上,经常会读到马老师的文章。当时未曾想过,日后我会与这位仅于刊物上“谋面”的作者在现实中相识,有幸成为马老师口中的“学生”和笔下的“贤契”,并最终在马老师的指导下,成为一名职业的戏曲理论研究者。
我与马明捷老师的相识有很大的偶然成分。我的一位朋友张克蔚兄是大连人,他因喜欢京剧而与马老师相熟。1995年克蔚兄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把我的名字介绍给了马老师,而且马老师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此后,我顺利地与马老师取得了联系。
与马老师第一次见面是在1996年暑期。当天沈阳下着雨,我突然接到先生的电话。原来他到沈阳参加社科系列的职称答辩,住在三好街附近的南湖旅社。根据先生提供的地址,我冒雨前往南湖旅社。记得那是个三人间,房间里三个不同的角落分别摆放着一张单人床,而在第四个角落则摆放着一个茶几和对应的一对木质沙发。我和马老师就坐在沙发上开始了交谈。通过交谈我感觉到,现实中的马老师不仅乐天开朗,而且还很健谈。尽管我们首次见面,他的热情与健谈让我毫无拘谨之感,交谈始终在一种自然轻松的气氛中进行……不知不觉,和马老师开心快乐的交谈持续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窗外的雨早已停了,我起身告辞,先生拉着我的手说了两件事,一件是要给我此前垫付的二十几元的书款;一件是要我同他共进晚餐。第一件我自然不能接受,仿佛我是追到南湖旅社来要钱的;第二件,源于我当时还是学生,没有收入,无法尽地主之谊,可又不能吃人家的饭,更何况是首次见面,所以也只能推辞。这就等于拒绝了他主动提出的两个要求。马老师也未勉强,说:“那你就早点回去吧!以后我来咱们再见!”并把我送出房间与我挥手告别。
1985年6月,马明捷赴京参加大学毕业22周年师生聚会合影,后排右二为马明捷
之后一连几天,我一直沉浸在一种兴奋的状态之中,同马老师见面和交流请教中,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愉快和轻松。马老师不仅爱戏、懂戏,更能在理性的归纳、分析和总结中给予我诸多启示。自此我与马老师的联系更加紧密,在此后的数年中,马明捷老师只要来沈阳开会、参加活动,都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告知其入住的宾馆、电话和房间号以及自由的时间,而我也无一例外地会去宾馆看望并快乐地继续着我同他说不完的京剧话题。在那些年里,我先后到辽宁省审计局宾馆、彩欢宾馆、高登大酒店、辽展宾馆等不同的宾馆去拜访,那时与马老师见面聊天,俨然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种寄托。
二
然而,现实却不允许我仅仅生活在寄托之中。自1996年报考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落榜后,我选择了辽宁文化艺术职工大学的戏剧文学专业,入学后我以前所未有的学习态度攻习着自己选择与热爱的专业,并开始尝试动笔写一些与戏曲有关的短文,梦想在今后从事戏曲研究工作。毕业后,因诸多问题无法进入艺术研究机构从事自己所喜爱的戏曲研究工作。这对怀揣梦想、憧憬未来,并渴望在自己擅长与喜爱的专业领域有所作为的青年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而与年龄相应的倔强与轻狂,又使我不愿去做与自己兴趣、爱好和专业无关的工作,当然只能待业家中,这段时间里我经常写一些关于京剧的文章投寄给报刊发表,尽管此中也有快乐,但是渴望有所作为的人生理想和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使我在现实中备感苦恼、无奈和无助。
2000年末,我又接到马老师打来的电话,这次他来沈阳参加省剧协换届活动。一个傍晚我来到辽宁大厦,一见面,面带微醺的先生便兴冲冲地对我说:“今天开会我见到张宝德了,他答应在电视台给你安排一份实习工作……”先生一口气说了很多,倒把我听糊涂了。经询问才知道,在这次活动上,马老师见到了时任辽宁电视台文艺部的张宝德主任,因先生极为诚恳地对张主任说:“我多少年没有张嘴求过你……”,托付宝德主任为“我的学生”在文艺部安排一个事做。看着无比兴奋地讲述着这些的马老师,一股热流涌上了我的心头。
三
由于先生的面子,2001年元旦一过,我顺利地进入辽宁电视台文艺部一档叫做《戏苑景观》的戏曲栏目,任该栏目的文字编辑兼剧务。不久,恰逢老一辈京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杨秋雯(艺名蓉丽娟)女士在大连举办九十华诞的纪念活动,《戏苑景观》栏目派出摄制组专程去大连录像,使我有机会随单位来到大连。安置好一切,我来到黄河路马老师的寓所。马老师显得非常高兴,详细地问了我在电视台工作的情况,并谆谆教导我“少说话,多干活,干工作没有累死的!”
本文作者与马明捷先生在2002年合影
然而,一切并没有如马老师所愿。2002年底,我离开电视台,又在同学的鼓励下,到艺术中专做专业课的老师。为生存的劳碌奔波让我遍尝了人生中的苦辣酸甜。那些年里,年少轻狂的“个性”开始被岁月和波折慢慢抚平,但有一点我却始终没有改变——在业余时间做着自己对戏曲艺术的所谓思考,并努力撰写、发表与京剧研究有关的文章。据我所知,对我写的文章,不论大小,只要发表,马老师历来是关注的,而且还会在书信、电话和见面时给予我具体的点评指导。当明确我一心想做戏曲研究工作后,马老师没有给予我打击,而是开始了新一轮为我考入艺术研究机构的推荐。几年中,马老师为我求过的人不计其数,我就亲眼见他正式向一位领导双手合十(戏班里表示拜托或多谢的手势)地推荐我的工作。那一刻,我的心中隐隐有些酸楚。此时先生已退休多年,人走茶凉和人微言轻不言而喻,但他以无私的胸怀和至少是“明知不好为而为之”的豪迈在时刻打动着我的内心。
四
2005年3月下旬,张克蔚兄从英国回国在大连完婚,我应邀去大连参加婚礼,自然少不了要去看望马老师,他从书架上取下两本《麒艺丛编》对我说:“好像你不大喜欢麒派,这两本书我还有,送给你吧!记住,做学问、搞研究不能只凭兴趣,兴趣之外的东西也要涉猎。”回家后,我发现马老师送给我两本书的扉页上钤盖着一枚朱红的白文印章——马明捷印。这不是先生自己的藏书吗?怎么送给我了?我在电话中说明原委,并表示务必要请先生为我签名——否则会被人误解书是我从先生家中“窃”出的。马老师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好!等再去沈阳,我给你证明!”
马明捷先生赠给作者的《麒艺丛编》
一个月后,马老师应张宝德先生之邀来到沈阳。我携带马老师赠我的《麒艺丛编》前去拜见,见我拿着书进门,先生笑着接过书,在书有印章的扉页上不假思索地挥笔写下了“新阳贤契留念”,又在印章的一方写下“2005.4.13于沈阳”。此时我与马老师相识已有十年,我始终习惯、亲切地称呼他为“马老师”,这仿佛也是先生的“官中”称呼。在我心中早把马老师当做自己最可信赖的师长,然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向他提出明确师生关系的请求,我知道自己除了资历尚浅,况且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如何张得开嘴同马老师拉关系?对此我从未向马老师解释过,他也不在意,倒是在不同场合马老师把我介绍给他人时总不忘带上一句“这是我学生”,仿佛彼此的心底有着一种默契,如今马老师在笔下以“贤契”称我,这让我从心底充满了无限的感动与感慨……
五
不知不觉中我度过了自己29周岁的生日,这也昭示着我即将迎来自己的而立之年,但我对这个年龄的到来却充满着恐惧。在自己不懈追求的人生路上,我任性过,倔强过,执著过,快乐过,也痛苦着,但现实却始终没有因我的努力而改变过毫发。此时我把自己近十年来写成、发表有关戏曲的文章汇集在一起编印成册,取名《无尘留痕》,算作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马老师,并请他为我作序,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2006年1月,先生寄来序言,当读到“刘新阳同志把他十年来研究京剧、评论京剧的文章编成一本集子,就要付印了。他让我给这本书写一篇序言,我很愿意做这件事,因为对刘新阳,对他的这本书,我都有许多感慨,都有许多话想说。……《无尘留痕》中的文章既有史料价值,又有艺术价值,一个非专业的年轻人写出这二十万字已经是大大的不容易了”时,我的内心充满着心酸和感动,心酸的是自己当时的处境,感动的是先生对我的不弃与理解。
在马明捷老师锲而不舍地推荐下,2007年我终于考入辽宁省艺术研究所从事戏曲研究工作。当走上专业岗位后,马老师一直关心我的成长。这时马老师告诫我,无论是思考问题,还是动笔写文章,都要务实并且理论联系实际,不要做看上去理论性很强,观点很新,但内容却言之无物的表面文章。马老师似乎感觉我写文章过于拘谨,他希望我写文章要“放开手脚,哪怕有些锋芒都不怕”,原因是“你现在年轻”。只是源于性格使然,这方面我做得很不够。
六
2010年初,马老师被查出肿瘤并于春节前匆匆做了手术。2月22日大年初九,因到大连出差,我来到先生家向师母询问了病情,后到大连市第五人民医院看望马老师。马老师见我走进病房,多少有些诧异。但当时马老师对自己的病情很乐观,那一天我们仍聊到京剧,他对我说:“京剧现代戏与京剧流派并不矛盾,把流派引入现代戏的创作中,受益的必将是现代戏。”因怕老师劳累,我坐了半个小时便起身告辞。
马明捷先生《序言》手稿
7月15日,我因参加剧本讨论会来到大连入住白云山庄,安顿好一切后,我再次来到马老师的家中。这时马老师因为化疗,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但精神状态不错,得知我已顺利考取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艺术硕士,他非常高兴,还问我导师是谁,何时动身去北京——事后我知道马老师还给我的导师田志平教授专门写过信。我则向老师表示,希望他不要一味依靠化疗,最好能到辽宁省中医院看看中医。先生勉强同意,答应在天气转凉以后、我去北京学习之前到沈阳看一趟中医。这天,先生留饭,师母包的饺子,饭后马老师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楼下对面的马路上,见我打上车才与我挥手告别。
9月1日,先生在师姐马跃的陪同下乘火车到沈阳,并在我的陪同下于次日一早到辽宁中医就诊。经专家诊脉开方后,我有意等马老师离开后悄声问大夫患者的病情,在问清我与患者的关系后,大夫略锁眉宇地说:“肝上有转移了……先吃药看看吧!”这时我才感觉到,也许先生的病情似乎并没他预料得那么乐观,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与恐惧,无法言明的痛只能在自己的心中纠结。
七
在结束戏曲学院第一学期课程后,我于12月29日再次到大连探望。此时马老师已经出现腹水,小腿和双脚也已浮肿。卧床的马老师嗔怪我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请假跑来,继而又喃喃地说:“来了也好,咱们爷儿俩还能见上这一面。”话音未落,泪水已从眼角滴落。我忍着悲伤拭去先生眼角的泪水,当我再次提起老师对我的帮助时,马老师略显不快地对我说:“谁让你记住这些了?”继而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也是咱们爷儿俩的缘分啊……”晚饭后,天已经黑了,窗外下起了雪,马老师望着窗外,对我说:“下雪了,早点回去吧!记住!以后不管再听到我什么消息,你都不要再来了。”我起身来到先生的面前,握住他的右手说:“您多保重,有时间我再来看您。”坐在沙发上的他没有与我的目光对视,而是紧锁双眉、紧闭双目把头扭向窗外的方向,用左手示意我快离开。走出房门,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黄河路上的那个雪夜,我任凭泪水洒落胸前,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洒泪而别”。
一个月后,我忍不住再次到大连看望马老师,仅一个月的时间,马老师的状态已发生明显变化。人的精神状态开始出现迟钝与恍惚,两臂肌肉已变得松懈不堪。交谈中马老师没有了往日的睿智,但他还是谈到了京剧黄派武生与唐派艺术风格形成的关系。当晚的晚饭很简单,简单到我已丝毫回忆不起吃了什么,但我清楚地记得他艰难下咽的痛苦表情,没吃多少便说不吃了,遂回到卧室卧床休息。无奈师母陪我到书房落座,既感老师时日不多,又看到师母劳累不堪,为让二老尽早休息,我怀着无限的伤感起身告辞。
2011年2月4日是旧历大年初二,一大早,还在沉睡中的我被手机铃声惊醒,见是师姐的号码,我的心头不由一紧,当接听后手机对面传来的哭声,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来不及细问,便赶往车站,选择最近一班列车赶往大连。傍晚时分,我来到马老师的家中,听了师母对先生临终前的描述,我再次陷入悲痛之中。细心的师母还亲自下厨房为我煮了热汤面,不久李小佳师妹也从阜新赶来。2月5日一早,我们在大连市殡仪馆送马老师最后一程。在殡仪馆,我见到很多大连文艺界的名人,先生却安详地躺在花丛之中,听着悼词,让我想起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泪水禁不住再次落下。在场落泪的并非只有我一个,我看到在我前一排右侧静立的大连京剧院院长杨赤的眼中,同样深情地噙着泪水。事后,我补写一副挽联悼念先生:“言传身教,师生厚谊,没齿难忘;视如己出,父子深情,念兹在兹”。
八
马明捷老师自幼受家庭熏陶喜欢上京剧,高考时因得知中国戏曲学院(今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院长是梅兰芳先生,便决心报考。后与薛若琳、王安奎、谭志湘、贡淑芬、章诒和、苏明慈、洪毅等同学就读于戏曲文学系,并受教于张庚、郭汉城、晏甬、沈达人、龚和德、吴琼等专家学者。此外,马老师还有着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在轮船上,20岁的马老师认识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并多次拜访聆听教诲;在吉林工作时,马老师又结识了收藏鉴赏家张伯驹、潘素夫妇,并受伯老指点;调回大连工作后,马老师又成为京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曹艺斌、杨秋雯夫妇的座上客,并向二老盘桓请益多年。爱好、专业、职业与机缘的巧合,使马老师能以非戏班、科班出身的身份钻入戏曲(特别是京剧)研究的内部,始终立足戏曲本体,以“内行”思维思考问题并运用行内语汇准确表达。文如其人,在马老师的文章中找不到官话和套话,有的只是真砍实凿的分析与论述,只是这种做学问的方法与态度在今天已越来越少见了。
《马明捷戏曲文集》书影
可惜在马明捷老师生前并没有出版社为他出版一本戏曲著作,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遗憾。马老师去世后,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安奎先生、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张玉珠副部长、大连京剧院杨赤院长等多方帮助下,我有幸为恩师选编了《马明捷戏曲文集》,尽管一本《文集》够不上马老师的“全集”,但它可以真实地反映出先生一生从事戏曲研究而无怨无悔的心路历程。《文集》有幸由马老师的老师——戏曲理论前辈郭汉城先生题签,并由王安奎先生与张玉珠同志分别作序。《文集》出版后,穆凡中、陈培仲、徐城北等前辈纷纷撰写发表书评,对马老师在戏曲研究和评论方面所取得的成绩给予了充分肯定,我也因马老师和他的《文集》有幸先后同王安奎、苏明慈、洪毅、王阔海、韩琦、安志强、谭志湘、薛若琳、包澄洁、杨治林等马老师的大学同窗相识,并受到各位老师的提携与帮助。2018年底,经各方帮助,我又完成了《知行合一的求索之路——马明捷生平艺事年表》的整理工作,从而弥补了选编《文集》时未能将作者年表编入书中的遗憾。思想前尘,想来泉下的马明捷老师亦当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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